第 7 章
抵達不了的地方

  「這樣也有資格說是『豪華』?拉辛,你中文是誰教的啊?」

  一路沒怎麼說話的王燦,終於站在我們住的酒店前開始暴躁了。

  而我,經過一路的精神洗禮後,現在已經處在了一種很微妙的平靜中,只是看著面前的「豪華酒店」,努力發掘它的美感:蓋在一條泥濘小路盡頭,是一棟平地而起的三層水泥小樓,外牆上刷著孔雀藍和刺眼的粉色,目測下來,這樓每層最多三個房間。

  「不行,這種地方我不住,換酒店。」王燦發話了。「換個能住的酒店,像這種地方,在中國,是用來拆遷換房款的臨建,不能住人的。」

  拉辛為難了一會兒,點點頭:「好的,好的,沒有問題,加德滿都有很好的酒店,五星的,世界都有名的……」

  王燦摘下墨鏡打斷他:「先別宣傳了,你還說這酒店豪華呢,先帶我過去。」

  「好,馬上,離得很近的,就在我們的酒店後面,hyatt,有名的,還有人要換酒店麼?」

  我們順著拉辛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在地勢比較低的地方,看到了一座氣勢很恢宏的皇宮式建築,有一個不小的游泳池,院子大得足夠建一個高爾夫球場——那兒倒很像一個幽靜小國。

  我也想換酒店,和我有同樣想法的,還有那姐,她開口問拉辛:「那邊多少錢一天?」

  「現在是旺季,具體的房間要問了才能知道,但是,一般都要200美元以上的。」

  大家全都沉默了。

  最後,只有王燦面不改色地依然決定要去住hyatt,我們所有人,還是留在了這所王燦口中的「待拆遷」的危房裡。

  王燦坐在櫃檯旁的沙發上,等著拉辛幫我們辦check in,酒店大廳黑乎乎的,飄著一股陳年的印度香的味道。

  一坐下來,沙發上陳年的灰塵便一擁而上,填好所有表格,被一大堆蝌蚪一樣的尼泊爾文搞得頭暈腦漲後,我終於領到了鑰匙。

  房間在三樓,拖著行李開始爬樓梯時,我突然想起來護照忘在了酒店前台的桌子上。

  連滾帶爬地回到大廳,掃了一圈,發現我的護照正拿在王燦的手上,而且他正在翻看。

  王燦抬頭看向我,臉上的表情輕描淡寫,但眼神裡有一種很賤的嘲笑。「護照還給我。」我口氣生硬地說。

  王燦揚了揚護照:「這護照是你的?」我點了點頭,迴避他的目光。「那你……到底是叫程羽蒙,還是叫……程天爽啊?」

  正在前台辦手續的李熱血扭過頭,瞪著眼睛看我。

  「程,天,爽……成,天,爽。」王燦饒有興致地唸著我的本名,「這名兒起得夠激烈的啊,你爸媽很樂觀嘛!」

  我上前一把抓過護照,頭也不回地往樓梯口走去。

  「哎!程天爽!」王燦在我身後叫住了我。

  「幹嗎?」我沒好氣地看著他。

  「你當時在托斯卡納,是自己去森林裡摘松露的?」

  「是啊,怎麼了?」

  「那還挺有意思的。」王燦討人嫌地笑著,「我當時住在普羅旺斯,聽當地農民說,他們都是讓豬用鼻子去從地裡拱松露的。」

  「……」我冷冷地看著王燦,努力鎮定一秒鐘,準備好反擊,「各地風俗不一樣,反正我去了可以用手摘,你去了可以用鼻子拱,因人而異吧。」

  回到那個破破爛爛的房間,坐在彈簧直硌屁股的床上緩了一會兒,我重新站了起來。

  本來裝逼這種事兒,既然做了,就得分分鐘做好準備被拆穿,我連本名都斬釘截鐵地換了,丟這點兒臉不算什麼,何況,我都住進這樣的房間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

  房間倒是很大,一望無際的大,除了床之外,寒酸得沒有任何家具來阻擋視線,一台十幾寸的小電視掛在牆上,地上鋪著一條顏色可疑的劣質地毯。

  我被一連串的失望打擊得有點心如止水,只好先洗個澡,然後出去逛逛,下午是休整時間,晚飯後,拉辛幫我們安排了一堂什麼心靈探索的課程,說是能幫我們更好地融入尼泊爾,更好地體會尼泊爾這個佛教國家的內涵,依我看,要想更好地融入尼泊爾,搞這些虛的沒什麼用,不如一人發一套3M的耳塞口罩來得實在。

  走進衛生間,擰開水龍頭,水管裡咕隆咕隆一陣響,然後,有水湧了出來,我把手放進水流裡,水落到手上,一層泡,像蘇打水一樣。

  我用玻璃杯接了半杯水,放在陽光下看了看,淡黃色,如果加上點兒沫子,簡直就是一杯很好的生啤酒了。

  我舉著杯子發了半天的呆,實在是歎為觀止。

  我帶著焦灼的心情出門,準備去附近看看有沒有賣瓶裝水的超市,下了樓,正好看見拉辛和王燦頂著陽光走進大廳裡,王燦手上還拖著自己的行李,臉色灰暗,一進來就把箱子往沙發旁一扔:「哪兒能打電話?我手機沒電了。」

  拉辛指指門外:「打國際長途的話,就走出去,過馬路,拐彎,左,再拐彎,拐彎以後的右邊……」拉辛指路的方式實在是太迂迴了一點,王燦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拉辛趕緊補上一句:「我,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我自己找。」王燦不管不顧地走出了賓館。

  看著王燦走遠了,我才讓自己八卦的心得以釋放:「怎麼了?不是去住hyatt了麼?那邊沒房間?」

  拉辛搖搖頭:「有的,房間有的,但是王先生的信用卡……用不了。」

  我幸災樂禍地笑了,懷著愉快的心情走出酒店,心裡想著額度不夠的王燦裝富二代裝得還真是像,不光外部包裝滴水不漏,富二代氣質上的嬌嗔呆傻,居然也表現得非常全面。

  想著王燦的時候,就看到了他,我停下腳步,不是想跟他打招呼,而是——我們過不去面前的這條馬路。

  面前的這條馬路,基本上也就是北京的兩三條胡同加起來那麼寬,可是,卻活活擠下了一國道的車,路口沒有紅綠燈,沒有人行道,沒有斑馬線,車流亂哄哄地紮在一起,往哪個方向開的都有,完全不存在逆行這麼一說。

  我和王燦一左一右相隔了五六米,直愣愣地站在路邊,眼前的繁華有些閃到了眼,那麼加都人民都是怎麼過馬路的呢?

  並不遠的馬路對面,在此刻的我眼裡,是一個永遠都到不了的地方,我的人生裡,有許多已經確定抵達不了的地方:帶樓頂花園的千萬豪宅,境外銀行的大客戶室,托斯卡納的葡萄園——但沒想到現在又加上了一項:加德滿都的馬路對面。

  正崩潰的時候,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拉辛氣喘吁吁地出現在我們身後:「啊,就知道你們過不去的,加,加都的交通很複雜的,要很久才能明白,在我們加都,我們是這樣過馬路的……」

  拉辛一個箭步沖上街道,四面八方的摩托車流眼看就要從他身上交叉穿過,我正膽顫心驚,只見拉辛站在路中間,手臂筆直展開,擋著左右兩邊,我心想,這管個屁用,你當自己是人肉路障啊,可兩邊的車流,居然真的轟然停下來了,其中一輛摩托車因為剎車過猛,車後面裝著的圓白菜稀里嘩啦地滾了下來。

  整條路上此起彼伏地響著剎車的摩擦聲,拉辛站在原地,高舉雙臂,兩旁的車流只留下了一個人通過的空間——活生生被擠出來的,我和王燦看得目瞪口呆,拉辛轉身招呼我們:「可以了!可以了!」

  我戰戰兢兢地穿過馬路,頂著眾多被迫停車的加都駕駛員的目光,本來以為大家會很憤怒,但小心地左右看看,居然所有人都是笑著的,一副習以為常的表情,正彎腰撿圓白菜的大叔,在我們經過時還邊撿菜邊衝我們喊:「Hello!China!(嗨!中國[人])」

  「在加都,要這樣過馬路。」安全抵達馬路對面後,身後的車流整體零加速啟動,拉辛在喇叭聲中,扯著嗓子跟我們說。

  我點點頭,對身邊這位二十歲剛出頭的小夥子頓時心生敬佩。

  拉辛陪著我去路邊的小商店買水,王燦接著臉色陰鬱地去附近找地方打電話,我隨口問起了拉辛關於水的問題:「拉辛,加都水管裡的水,是從哪兒來的啊?自來水公司嗎?」

  拉辛搖搖頭,目光搜索一番,然後指向旁邊一個二層小樓的樓頂,樓頂上矗立著一個由三個紅塑料盆疊起來的塔形物體。

  「水從那裡來的。」拉辛說。

  「那裡?」我指著那三個盆,「是什麼意思?」

  「就是雨水落到第一個盆裡,然後從中間的洞流進第二個盆,然後再流進第三個盆,這樣,水就變乾淨了,變乾淨的水流進水管裡,就可以用了。」

  我再次看著那座在漫天灰塵和汽車尾氣中屹立的三層塑料盆水塔,果然有一根已經發黃的軟管有氣無力地沿著窗戶塞進了房間裡。

  「尼泊爾水資源很少,自來水非常貴,但是很幸運,我們有雨季,雨季的時候下雨非常多,我們就可以把水存起來,很好……」

  拉辛一臉幸福地自個兒叨叨的時候,我們經過了打電話的地方,透過玻璃窗,正好看見王燦站在電話前,抓著話筒一臉憤怒,吼聲連門外的我們都聽見了。

  「……你要逼死我是不是啊?我都來了尼泊爾了,我一個人在這破地兒,你還卡著我信用卡不放?我告訴你你別太過分啊,不然我讓你在國際新聞裡看見你兒子啊……」

  真替電話那頭的父親心酸,生這種兒子有什麼用,還不如把當初扔掉的胎盤拿回來養,現在應該長得比他都更像個人。

  在酒店附設的餐廳吃晚飯時,旅行團的成員都已經進入了各自的旅行模式,大姐團的各位邊吃邊大聲討論著下午的購物經歷:「這圍巾起碼比國內便宜50塊。」「哎呀匯率算低了,你被坑了噻!」「這尼泊爾人也不實在,價格要對半砍……」真讓人心生敬佩,居然能第一時間建立起掃貨戰場。

  攝影團眾人則是在桌邊圍成一圈,各自舉著單反相機,圍著桌上的食物「咔咔咔」一頓拍,臉上的嚴峻神色,就像是身處血案現場的法醫一樣。

  我看著桌上的食物,別說為它留影了,連吃它都不知道該如何下手,桌面上擺著六個大盤子,每個盤子裡裝的是一模一樣的屎黃色物體,視覺效果很霸氣。

  我揚手招呼服務生:「請問這些是什麼玩意兒?」

  服務生鬆一口氣:「哦!是咖喱啊,可好吃了。」

  我隱約猜到這是咖喱了,但需要上一模一樣的八盤嗎?

  服務員拿起叉子,小心翼翼地在盤子裡邊撈邊給我介紹起來,他從第一盤裡撈出一塊炸土豆塊:「看,土豆咖喱。」從第二盤裡撈出個菜花,「看,蔬菜咖喱。」

  依次地,每盤咖喱裡只要打撈上來什麼廚餘垃圾,就是什麼風味的咖喱,到最後,尷尬了,因為最後一盤裡,他什麼都沒打撈上來。

  「所以……這個是……?」

  服務員淡然一笑,方寸一點兒沒亂,回答的大意是:這是基本款咖喱,歷史最悠久,風味最自然。

  服了。

  蒼蠅在這些屎狀物體四周飛來飛去,突然,旁邊王燦的桌子發出了刺耳的摩擦聲。

  拉辛慌忙衝過去:「王先生,你怎麼了?」

  王燦的桌子上已經是酒瓶林立,王燦半睜著眼,迷迷糊糊地看向我們,然後輕輕抬起手,手上的銀叉子上,叉著一隻蒼蠅。

  王燦把叉子隨手一扔:「沒事兒,殺生了,在你們這兒算犯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