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心靈清理現場

  晚上八點,拉辛帶著我們去了酒店附近的一個小花園,花園很漂亮,樹林茂密,深處藏著幾座白色的皇宮式建築,很幽靜,潮濕的空氣裡透著花香,好聞得讓人想拿塑料袋打包一袋,零零星星的小地燈閃著黃色光暈,打在爬滿綠藤的牆壁上。

  花園中央的一個露台上,放著兩排蒲團,一個穿著尼泊爾當地服裝的老頭坐在正前方,閉著眼睛等著我們,露台四周垂著白紗,每個蒲團旁邊都放著一支蠟燭,火苗忽悠忽悠地飄著,看上去雖然有點兒神神道道,但確實有種肅穆感。

  大家按照拉辛的指示把鞋脫了,挨個兒在蒲團上坐下來,都是些長期不運動的傢伙,在蒲團上把腿盤起來的時候,安靜的露台上發出一陣「咔啦咔啦」的骨頭摺疊聲,聲聲刺耳,各自坐好後,拉辛一臉虔誠地坐在老頭一側,老頭睜開眼睛,看了看我們。

  「歡迎大家一起來和我進行空性的禪修練習,今天,我會帶領大家去探索心靈的平靜。」拉辛開始幫著老頭翻譯。

  大家臉上都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包括王燦,不過他因為喝了酒,所以身體在蒲團上不受控制地左右晃蕩著,這時,一陣微風吹過,除了帶來點兒涼氣,還捲過來一陣不知道是誰的腳臭味,淡淡地徘徊在我們四周。

  老頭又說了一段話,拉辛接著幫我們翻譯:「我是一名佛教徒,已經修行很多年了,尼泊爾,是一個以印度教為主的國家,但同時也是釋迦牟尼的誕生地,我選擇皈依佛教,是因為愛因斯坦曾經說過:『如果有任何能夠印證現代科學需要的宗教,那可能就是佛教……』」

  這名人名言引用的,還真是跨領域。

  老頭接著說了:「我相信科學,所以我相信佛教,下面,我們開始進行禪修前的心靈清理,我首先問大家一個問題:你們,是經由自己心靈的指引,來到尼泊爾這個精神國度的嗎?」

  大姐團和衝鋒隊員們紛紛點頭。

  奇怪的是,除了我之外,王燦也沒有點頭。

  禪師自然把目光投向了我們倆,拉辛替老頭問:「那你們為什麼要來到尼泊爾呢?」

  我看著禪師的眼睛,不確定神靈在上,自己應不應該撒謊,左右折中後,決定讓答案儘量簡明扼要:「本來要去別的地方來著,後來沒去成,所以來尼泊爾了。」

  拉辛幫我翻譯完後,禪師沒表情地點了點頭,也不知道對這個答案滿不滿意,接著看向王燦:「你呢?」

  王燦懵懂地抬頭:「啊?」

  「你為什麼要來尼泊爾?」

  王燦一愣,一臉霧裡看花的表情:「這……對著大師,不能說謊吧?」

  這個拉辛不用翻譯,就直接替大師點了點頭。

  王燦為難地想了想,開口了。「我來尼泊爾,全他媽是被逼的。」

  挾著濃濃的酒意,王燦開始了一段漫長的單口相聲表演,向老師講述他被逼來尼泊爾的前緣。

  來尼泊爾前四個月,王燦準備結婚了,時年二十八歲,結婚對象比他小幾歲。

  「長得不錯,就是事兒有點兒多。」至於兩家的條件,王燦的原話是,「我爸是傻大款,他爸是煤老闆,倆人是打高爾夫球認識的,那高球俱樂部裡,會員差不多全是這種土財主,球都打得特爛,但還每週都約著去打,無非倆目的:一是談談生意,二是賣兒賣女,一到週末,果嶺上的老頭們就一邊心不在焉地打球,一邊給球友看照片,基本上就是地壇白領相親會的燒錢版。」

  「和女朋友談了半年,說該結婚了,那就結唄,反正也玩兒得差不多了,算命的說我爸今年身體不好,就當沖個喜唄,我對女人這事兒,看得沒那麼重,對我王燦來說,對咱們男人來說,這活著一輩子,最重要的是什麼?是朋友!是義氣!!是兄弟!!!」

  王燦說到這兒的時候,從蒲團上站起來,晃晃悠悠地走到禪師身邊,搭著人家的肩膀準備接著噴,幸好及時被拉辛給架回原位了。

  「對吧大師,我說得沒錯吧?人活這一輩子,誰能證明你活過?什麼事兒能證明你活過?只有一件事!朋友!等你丫老了,七老八十,打個噴嚏都他媽心梗的時候,你覺得冷清了,打幾個電話,一群老頭顫顫巍巍地來了,鬥地主鬥半天,晚上睡我家,我要過這樣的人生,這種人生,只有朋友能給得了你,老婆孩子?估摸著指望不上,所以,我那女朋友這點兒做得不錯,她不管我,所以說起來結婚我挺樂意的。」

  就這麼著,婚期逼近,王燦還是和自己的哥們兒天天混在一起,鬥地主,聯魔獸,沒事兒還動不動就飛到國外去喝個紅酒釣釣魚,偶爾也在北京的夜店裡組個局,找些穿黑絲和假皮草的姑娘,「夜店簡直就是這種姑娘的批發市場啊,要多少有多少,有時候喝美了,摟一下抱一下也有過,但因為人家哥們兒都這樣啊,我不這麼幹,人家以為我喜歡男人呢,哥幾個再防著我,這誤會不值當。」

  婚前的第一次爭執,發生在婚禮請柬的問題上,未婚妻是個婚禮狂熱愛好者,可能從五歲起就開始琢磨怎麼把自己嫁了,為了能在教堂裡結婚,十八歲的時候還跑去信了天主教,婚前倆人偶爾約個會,都是王燦聽她絮絮叨叨,花是訂什麼花啦,婚紗是要A字擺的還是魚尾款的呢。

  有一天聊到請柬,未婚妻拿來一厚沓,各式各樣的,有的打開以後是立體的心形,有的是拉花,還有帶香味的,亂七八糟,看得王燦頭皮直髮麻,「該選哪種好呢?」未婚妻問他,「你自己定,這玩意兒,娘兒們兮兮的,我怎麼給你出主意。」

  隔了兩天,兩人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未婚妻在他旁邊把玩著當天那對新人的請柬,開始念叨:「其實用帶咱倆照片的請柬也不錯……」為了轉移話題,王燦隨口問了一句:「哎?你說他們結婚為什麼都定在週末啊?千篇一律,沒創意。」

  未婚妻當時回答他:「你當人家都跟你似的呢,平時也不上班,大家都有工作的,你定在工作日結婚,人家憑什麼曠工一天來參加你的婚禮啊,誰捨得啊。」

  未婚妻是個明白人,但她沒想到,她的這個回答,帶給王燦一個靈感的火花,過了幾天,王燦抱著一箱子請柬來了,特美,甩出一張給未婚妻:「請柬我設計出來了。」

  未婚妻當時很驚喜,但拿過請柬一看,臉就僵了。

  請柬的設計簡明扼要,沒有拉花,沒有香味兒,也沒有兩人的照片,封面上是一輪紅日,紅日中央兩行大字:婚禮定在本週三誰來誰是真朋友。

  未婚妻為這份糟心的請柬跟王燦冷戰了很久,「我就不明白了,婚禮這麼多事兒,我都不插手,你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我就想請柬搞搞新意,怎麼就不行了呢?」

  王燦堅持不換請柬,說要以請柬來向朋友們證明他們的燦爺結了婚也不會歸隱田園,未婚妻到後來也就算了,但終究還是懷著別彆扭扭的心情,一直到了結婚當天。

  結果臨結婚的前一天,還是出事兒了,事兒也是出在王燦這群朋友身上,結婚前兩天,這群人在夜店裡玩兒,黑絲女軍團的姑娘們就問起最近怎麼不見王燦出來一起混了,朋友們就說,燦爺要結婚了,已經被超度到另外一個淒風苦雨的世界裡去了,姑娘們一聽,不樂意了,你丫說結婚就結婚,那之前跟我們喝的小酒擁的小抱算怎麼回事兒啊?雖然這群姑娘天天在夜場裡混,是一群喝百家酒長大的孩子,沒有心存高遠地想著能在這種地方撈個富二代嫁了,但是出來玩,都講究個人情冷暖,你說撤就撤,都沒拉著我們的手潸然淚下一把,也沒表示一下最基本的不捨,還防著我們,這也太不懂夜店的禮貌了吧?

  幾個姑娘越想越氣,去洗手間一合計,決定出口氣,回到包廂裡,就開始猛灌這群人的酒,把婚禮的時間地點都套了出來,準備禍害王燦。

  婚禮當天,應未婚妻的要求,所有女賓都需要穿淡粉色的服裝出席,「公主病嘛,沒辦法」,教堂裡也佈置得一片粉嫩,「跟日本那隻沒嘴的瘋子,叫什麼來著……哦哦,Hello Kitty!——跟丫要結婚似的」。

  但王燦一到現場,就傻了,黑絲女軍團一水兒的黑皮草黑手套,有一個還戴了一有黑面紗的帽子,整得特別復古,都化著烈焰紅唇,齊刷刷地坐在觀禮席上,放眼望去,一片粉嫩的鳥語花香裡,紮著一群黑寡婦,要多醒目有多醒目。

  王燦站在神父身邊,腳都軟了,女軍團們也不鬧事兒,只是那麼靜靜地坐著,眼含秋水地看著王燦,王燦瞪向自己的哥們兒,哥們兒們也紛紛用悲痛的眼神表示愛莫能助,一時間整個教堂上空眼神亂飄,都是演技派。

  唱詩班唱起聖歌來,教堂大門打開,未婚妻挽著爸爸的手走了進來,王燦站在聖壇前對著神父祈禱:「讓她專心往前走,別往左看,別往左看……」

  但未婚妻還是看見了,關鍵是女軍團們不懷好意的凝視,由不得未婚妻不去尋找視線來源,未婚妻後來在電話裡向王燦形容女軍團們那種目光:「燦爺你倒是樂一個呀!」

  經過了女軍團的眼神攻擊後,未婚妻前行的步伐越來越緩慢,臉上的表情也由興奮、緊張,逐漸變成了一種緩不過勁兒來的木然,就快要走過來時,王燦鬆了一口氣,感激涕零地伸出手,準備把未婚妻從她爸手裡接過來。

  可就在這時,未婚妻突然湊在她爸耳邊說了句什麼,她爸聽完,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馬上就要到聖壇邊了,神父站到台上,攤開《聖經》,大家的目光都彙集到王燦身上,就在這時,未婚妻和她爸一個轉身,居然走回去了,王燦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秒,差點兒一個箭步沖上去抓她。

  唱詩班反應不過來,還在接著唱婚禮頌歌,神父呆站在台上,嘴半張著,周圍群眾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情況,只有這父女倆,居然還合著音樂的節奏,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原路返回著,一路走出了教堂,到這個時候,歌聲才停下,全場一片寂靜。

  「這個世上,有幾個婚禮,是女方讓她爹攙著,溜躂到新郎眼麼前兒,折返!嘿,然後又他媽的溜躂出去了!遛早兒哪!」

  在後來和未婚妻的電話交涉中,未婚妻坦白地告訴他:「我當時跟我爸說,爸,這婚我不想結了,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麼?我爸不傻,也不瞎,該看見的都看見了,所以他帶著我就往回走,我明白地告訴你,這婚,我肯定是不結了,我爸本來要租輛坦克轟了你們家的,被我給勸住了,所以你知足吧,就當是被退貨了。」

  在朋友面前丟盡了臉的王燦,心靈上的傷口還沒癒合,又迎來了生活上的波折,他爸臉色鐵青了半個月後,終於願意跟他說話了,「我家老頭說我,『連這種爛事兒你都幹得出來,你的人生肯定有問題,你爹我就是小學教育程度,你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我總結不出來,你上過大學,自己好好想想去,』我開始還以為低頭認個錯,這事兒就過去了呢,沒想到他這次是真生氣了,信用卡也給停了,打電話也不接,總之就是我這兒子他不準備要了的架勢。」

  後來,和一哥們兒喝悶酒的時候,朋友靈機一動,給他出主意:「你家老爺子不是讓你找生命的意義麼?你去趟印度唄,印度不是廟特多麼?你多拍點兒廟門口的照片兒,發給你爹,就說你在這廟門口打坐了一下午,想明白了不少人生道理,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是有問題,當然了,牛逼也別吹大發了,你爹肯定也明白你沒有大徹大悟的慧根,差不多隨便說說,意思到了就行,這事兒應該就算過去了。」

  王燦琢磨著這事兒可行,但印度他不想去:「最煩印度阿三了。」

  「那就去尼泊爾,小國家,聽著更清心寡慾。」

  「行,就尼泊爾了。」王燦就這麼定下了,因為信用卡被封,所以這趟旅行是朋友請的客,不過就目前的標準來看,這朋友應該一貫為人比較吝嗇,就這麼著,王燦來到了尼泊爾。

  聽完拉辛的翻譯後,禪師的表情一度很複雜,沉吟了許久。

  「大師,你看啊,我也算跟您交了心了,也不怕在座列位笑話我,其實就是想問您一句:我知道我錯了,但我錯在哪兒了呢?您看我,一沒有害人心,二為人仗義,我就是腦子沒滿弦兒,不好使,就是笨,對吧?所以您看,像我這種情況,在佛教裡是怎麼解釋的啊?我是不是有什麼前世的孽障啊?您說我買點兒王八放放生,管用麼?」

  禪師的表情一陣微妙,但最後還是開口了,翻譯過來原話就是:

  「人會覺得自己蠢,是因為愚痴暫時令你的心靈蒙上了一層灰塵,沒關係,總會有被風吹開的一天的。」

  聽完這話,我覺得禪師真是太客氣了,普通的傻逼,是愚痴給心靈蒙上了一層灰,但對於王燦這樣的,應該是愚痴給他的心靈蓋上了一座蔬菜大棚吧?還是包得密不透風,終年恆溫恆濕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