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神明見證

  9月14日是帕坦一日遊,景點上倒沒什麼好描述的,照例是人山廟海,鴿群漫天,但帕坦廣場,比昨天的杜巴廣場讓人舒服些,廟比較小巧,也沒有怪味兒,更清淨一點。

  帕坦廣場上,有一個很小的博物院,正在辦藝術裝置品的展覽,幾艘紙船依次排開,有的是用金紙糊的,有的裝著花,都是華麗路線,只有最後一艘,是用破報紙糊的,破破爛爛的,快要沉沒在空氣裡的樣子,破紙船上方,是這個展覽的主題——「最後,我們上的都是同一條船。」

  配合著四周的寺廟建築群,真是覺得這個主題應景中帶著一絲喪氣。

  我們這個幸福旅行團裡,除了衝鋒隊員外,男的只有王燦,但衝鋒隊員們自成一國,在一起快兩天了,和王燦基本是零交流,因為大多數時間裡,他們的臉都躲在相機後面,王燦跟他們搭不上話,又不屑理我們這群女的,所以大部分時間裡,他都呈現出一副故作不尷尬的落單狀態,昨天自己孤獨了一上午,今天明顯撐不住了,所以一直拽著拉辛說話。

  我遠遠地看著一臉躁狂的王燦拽著拉辛指手畫腳,而拉辛的臉色則是越來越滄桑,於是溜躂到兩人不遠處,正好聽到王燦指著街上掛著的成串的彩旗問拉辛:「哎,小拉,這些旗子幹嗎用的啊?怎麼掛得到處都是?」

  拉辛仔細地解釋:「哦,這些旗子,是為了慶祝寺廟裡神的生日,你知道,加德滿都寺廟很多,所以神也很多,為了敬神……」

  王燦點點頭,一臉若有所思:「哦……哎不過你們敬神也敬得講究點兒啊,你瞧你們挑的這旗子,花裡胡哨的,跟一串一串褲衩在腦袋頂上吊著似的。」

  拉辛沉默地聽完,臉色一僵,拚命嚥下一口氣,緩了緩神,才開口說:「王先生,我再說一遍,你不能這樣,我們現在周圍都是寺廟,都是神靈,你可以不信他們,但要尊敬他們,我是一個尼泊爾人,你說的話,很不好,我覺得很不好。」

  拉辛嚴肅的聲明,換來了一句大大咧咧的回應:「嗨,誰不尊敬你們的神了,這不是給你們的城市規劃提點兒建議麼!」

  就這麼著,拉辛無數次想從王燦身邊溜開,但緣分這東西,說來就來,避無可避,不管拉辛走到哪兒,王燦都鐵了心要把他當成自己在異鄉的靈魂伴侶,後來我也忙著四處亂看,就沒再旁聽兩人的對話,但遠遠看去,拉辛的臉色,每過十幾分鐘,都會暗淡那麼一度。

  「不會出什麼事兒吧?」

  正這麼想著的時候,就真出事兒了。

  出事兒的地方,是在女神廟。

  尼泊爾實行供奉女神,各地的杜巴廣場上,都有一個類似的女神廟,廟裡供奉的女神是活人,都是幾歲大的小女孩,選拔過程很殘酷:把全國各地找來的小女孩集合起來,放進一個大院子裡,一邊放狗,一邊殺雞,總之是要嚇唬她們,誰能膽大不哭,才算合格,通過了海選,接下來還有層層選拔,比拚眼神的純淨度,脖子的長度,諸如此類,最後選出一個小女孩,供進廟裡,讓人朝拜,逢年過節出來巡遊一番,平時要一直在廟裡坐著,當小女神的第一次生理期來了,任期也就結束了,會發給她一筆錢用來重返人間,結婚生子。

  帕坦的女神廟在一個四方形的院落裡,四周是廟,屋簷雕得玲瓏剔透,屋簷下懸掛的鈴鐺隨著風叮叮噹噹響著,我們進來後,就站在廟宇圍出的中間空地上,聽拉辛介紹女神的歷史。

  聽完之後,我們都很好奇:「那女神在哪兒啊?」

  拉辛說,女神就在面向我們的正殿裡,但女神祇接受印度教徒的朝拜。

  大家紛紛表示不滿,王燦的不滿表達得最直接:「好不容易來趟尼泊爾,女神都沒見著,回去怎麼跟哥們兒吹牛啊,小拉你想想辦法。」

  拉辛頂著激烈的民意,去門口拉著一個工作人員說了一會兒話,回來以後,告訴我們:「他們說,交一些錢,十美元,可以看一眼女神。」

  大家都交了錢,排隊準備接受女神的召見,大姐團開始嘟嘟囔囔了:「不是說進了景區就沒有多餘收費了麼?這筆錢不是他們串通好了的吧?」

  不過,面對拉辛清澈的目光,誰都不好意思把這話問出來。

  雖說是拜見女神,但是並沒看到女神全貌,只是女神身處的那個房間,在她眼睛的位置上,對外開了一個長二十釐米寬七八釐米的小窗口,每個人走到小窗口前,那窗口就會從裡面拉開,然後,從門裡露出一雙黑黝黝的小眼睛,直直地看向我們,我們則是在外面有點兒心虛地看向女神,四目相對幾秒,腦中一片空白,然後小窗戶刺溜一聲就合上了,黑黝黝的小眼睛消失在窗後,至此,朝拜過程結束,很難稱得上有儀式感。

  但這短暫的幾秒,居然讓我有些失神。

  女神投向我們的目光,實在太乾淨,太坦蕩,被她注視的那個瞬間,我有些想閉眼,我怕我眼睛裡複雜的反光,被她發現。

  很久以前,我也有過那麼單純的眼睛,大學時交的男友,在分手時跟我說,你眼睛太乾淨,我不好意思騙你的,那時候我發誓,作為一個人,總要修煉到有被騙的資格才可以。

  一步步往上爬,覺得自己已經磨煉得金剛不壞,但目光所及的地方,卻越來越黯淡。

  看完女神的眼睛後,我們在不遠處站著,等著最後一個看女神的王燦,身後的大姐團怨聲一片:「還以為能合個影呢,就看見眼睛了……」

  「誰知道是不是真人的眼睛啊,黑乎乎的也看不清楚……」

  正說著話,不遠處,拉辛突然用尼泊爾語大吼了一句,臉紅得像蒸汽火車頭似的,接著,拉辛抬起手,一拳打在了王燦臉上,王燦當著女神的面,被打得滾到了地上。

  周圍靜了一秒鐘,先反應過來的王燦,起身就沖上去拽拉辛的衣領:「你丫瘋了吧!」拉辛沒再還手,只是想把王燦推開,嘴裡一直喊:「不要在這裡!先出去!」但他越推王燦越急,手和腳都用上了,兩個人在空地上扭打在一起。

  大姐團的那姐站不住了,開始帶著姐妹上去拉架,嘴上罵罵咧咧:「哎你一個導遊怎麼打人啊?欺負中國遊客是吧?騙了我們錢還想人身攻擊啊?」

  那姐出口成章,大概是關於黑心導遊的法制節目沒少看,大姐團的人上去對拉辛拉拉扯扯,王燦得著空開始對拉辛一頓拳打腳踢,拉辛被圍攻得很慘。

  我站在原地沒動,因為總覺得事情不對勁,這幾天下來,小拉辛遠比王燦給我的感覺正常,一片茫然的時候,四周看熱鬧的人已經是裡三圈外三圈了,大多是當地人,一臉的喜聞樂見,一個當地大爺還一邊慢悠悠地剝著橘子一邊看,不時露出慈祥的笑容,他們這一架如果是在猴廟裡打,恐怕就更對圍觀群眾的胃口了。

  大姐團在裡面激戰正酣,我們的攝影團早就到院子外事不關己地拍照片去了——他們對一切人類的活動都不太關心。

  我正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時候,李熱血從人群裡擠到我身邊,一臉著急:「程姐,不怪拉辛!真的不怪拉辛!……」

  拜見女神的時候,李熱血排在王燦前面,輪到王燦看女神時,李熱血也沒走多遠,所以聽到了王燦激怒拉辛的一句話。

  聽完李熱血告訴我的這句話,再看看被王燦和大姐團的語言和身體雙重攻擊的拉辛,我一陣怒火攻心。

  「根本不關拉辛的事兒!」我擠進圍觀人群,擋到拉辛面前,「王燦,你活該挨打,你別欺負拉辛中文說不利索,就在這兒裝無辜,你自己好意思再說一遍,剛剛看女神的時候,你問了人家拉辛一句什麼?」王燦一愣,然後還硬著脖子嚷嚷:「我就隨口一說,傻子才當真呢!」那姐插進來問:「他問什麼了?」

  我忍下一口氣,努力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出吐:「看女神的時候,他一邊盯著女神看,一邊問人家拉辛:我看她一眼十美元,那我出多少錢,能扔點兒吃的進去餵她啊?」

  最後一個字,靜靜地響了一會兒,四周沒人再說話,大姐團的人不動了,都在為自己剛剛的義憤填膺感到尷尬。

  氣氛一片沉默,沒人再圍攻拉辛,拉辛整理好衣服,眼睛很紅,但表情努力莊重,他擠出人群,走到女神廟的台階前,跪倒,開始一個接一個地磕頭,緩慢,用力,拉辛像是在用這種方法,為剛剛院落裡的吵鬧,向女神道歉,磕頭的聲音像鐘聲一樣刺耳,一聲聲向四周撞開,圍觀的當地人漸漸散了,院子裡只剩下我們幾個人。

  拉辛終於站起來,轉身看向我們,額頭上一片慘紅,拉辛看看王燦,又看向大姐團,慢慢地開口說:「你們中國人,真的什麼都不信嗎?」

  拉辛說完這句話,就走出了院外。

  我看著站在原地的王燦,這一刻的他,看起來格外討人嫌,我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開口對他說:「我真覺得你這樣的人,就不應該到尼泊爾來。」

  我也轉身向院外走去,但身後,王燦的聲音追了上來:「少來這套了,程天爽,我是不該來尼泊爾,你是活該來尼泊爾!還托斯卡納?還奧地利?你去過麼你?揣著一白本兒護照吹牛逼,不心虛啊?」

  我愣在原地,大姐團的人一臉震驚地看向我。

  我看著那些大驚小怪的表情,臉上居然露出了一個笑,至於麼?至於覺得不能理解麼?我這麼做不奇怪吧:逃出那個國家,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不就是想忘掉自己的廉價、壓抑、不得志,從慘淡的生活裡暫時脫身,做一個平時做不到的自己麼?

  拉辛說得一點兒都沒錯,我是真的什麼都不信的,不信佛不信教不信命運,我只信我自己,當真實的那個自己信不過的時候,我就選擇相信那個偽造出來的人——也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