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三個鈴鐺

  第二天就要離開奇特旺了,下午要參加酒店組織的最後一次集體遊覽,遊覽的項目是個重頭戲——坐獨木舟去雨林裡觀鳥看鱷魚,KC考慮到我們這支隊伍裡潛在的民族分歧,很大氣地安排了兩條船,一條船上坐著印度大家庭,一條船上,除了船伕,只孤零零地坐著我,和王燦。

  船從河邊出發,頂著烈日,緩緩地往雨林裡划去,河面忽窄忽寬,茂密的雨林在頭頂時聚時散,陽光一柱柱地散在樹林裡。

  船劃得很慢,船伕不時站起來,用英文指著某棵樹,讓我們留神:看,鳥!我們就立刻抄起望遠鏡,一陣掃視。

  小獨木舟吃水很深,我們的船舷幾乎快要和水面持平了,這讓我有些緊張,但坐在船尾的王燦很悠閒,腳搭在船邊,斜靠在座位上,喝著罐裝啤酒,嘴裡還哼著歌兒,調子荒腔走板,但一刻都不間斷,就這麼在我腦袋後面像廢氣一樣打著旋。

  當王燦把陳奕迅的《好久不見》糟蹋得面目全非時,我終於忍不住了,回頭瞪了他一眼,因為他是這麼唱的:「我來到,你的城市,你卻不管頓飯吃……」

  看我回頭瞪他,王燦眼睛一眯:「幹嗎?」

  「小點兒聲行麼?鳥都聽不下去了。」

  「我自己抒抒情,又沒唱給鳥聽。」

  我懶得跟他廢話,轉過身,身後安靜了一會兒,歌聲又響起了,這次是:「秋褲,是否穿上你就那樣的酷……」

  船劃了半個多小時,鳥看了不少,鱷魚一隻也沒看到,但可喜的是,王燦的歌聲漸漸停了,身後傳來一陣「噔噔噔」的腳步聲,船都跟著晃了起來,王燦一屁股坐到了我身後,沒皮沒臉地湊了上來。

  「哎,程天爽,你幫我個忙唄。」

  我不耐煩地轉頭看他。

  「你幫我問問這老頭,什麼時候能看見鱷魚啊?」

  「你自己問唄。」

  「我不知道鱷魚的英文怎麼說。」

  我認真地看看王燦,王燦也認真地點點頭。

  「英語不及格,說明我愛國,真的,我那點兒詞彙量也就夠買瓶啤酒的。」

  「你中文說得就特好麼?我也沒覺出來啊。」

  王燦沒反應過來,大大咧咧地一笑:「天爽啊,咱倆別打嘴架,出來玩兒不就圖一痛快麼,玩兒完這兩天,不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麼,懂點兒人情世故,啊?」

  「王燦!」我伸出手指著他,「人情世故這種詞,從你嘴裡說出來,怎麼這麼諷刺啊?」

  「別用手指我鼻子,我容易對眼兒……」王燦用力甩開我的手,打斷我的話。

  戰火正要蔓延,前方傳出了「噓!」的一聲,船伕用船槳指著遠處河邊的草叢:「Crocodile!」

  我倆同時閉嘴,一人抄起一隻望遠鏡,看向草叢,相隔很遠的河邊草叢裡,真的趴著一隻鱷魚,望遠鏡裡的它,體型沒想像中那麼大,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

  我們舉著望遠鏡看了半天,鱷魚一直沒動,像靜物一樣不出聲地待著。

  「這玩意兒真的假的啊?怎麼看著像石膏雕的似的?」

  王燦捧著望遠鏡嘴裡叨叨,然後扭頭看我,「哎,你讓老頭往近了劃劃,能看清楚點兒。」

  「人家停在這兒讓你看,肯定這兒就是安全範圍,往近了劃,鱷魚下水了,撲過來,怎麼辦啊?」

  「不可能,鱷魚的脾氣肯定比你好。」

  王燦拿開望遠鏡,看向船伕,用手比畫了一個靠近的手勢。

  船伕也懶得跟他計較,稍稍往岸邊劃了劃。

  王燦示意船伕再靠近一點,被船伕堅定地搖頭拒絕了,王燦不敢再惹人家,只好雙腳蹲在座位上,半個身子探出船外,看得都快流口水了,嘴裡還唸唸叨叨。

  「我最喜歡鱷魚了,你看它的皮,嘿,就不像是地球上的東西,那個質感,太帥了,也就鱷魚配披著這種皮。」

  我看著望遠鏡裡,鱷魚一動不動,確實有點兒像雕像,像是當地人刻了一隻放在草叢裡,供我們遠遠看看就可以了,除了王燦,誰會要求人家停下船,在這兒看這麼半天。

  「……每次我看見那些女的,拎著鱷魚皮的包兒,我就暴躁,就特想上去給她們搶了,搶了還給鱷魚,你們丫能生吃一頭牛麼?你們丫能一年產四十個卵麼?什麼都不會,憑什麼搶人家皮啊?個臭不要臉的……」

  比起看鱷魚,看發痴的王燦更有意思。

  「哎,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喜歡鱷魚麼?」王燦感慨之餘,還想獲得一些互動感。

  我裝作沒聽見,但王燦沒放棄:「你猜猜,猜猜。」

  「它和你有血緣關係啊?」

  王燦瞪我一眼:「按說我對皮特厚、特冷血的動物都挺尊敬的,但你真是例外……」

  王燦又把身子往出探了探,腳踩在了船舷上,船伕剛要阻止他,我們的視線裡,那隻鱷魚居然動了,移動的速度還比我們想像中快,雖然離我們的船還挺遠,但從望遠鏡裡看,鱷魚目標堅定地朝我們的船爬了過來。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船伕身後一躲,動作大了點兒,船身跟著一晃。

  王燦嘴裡正嚷嚷著「動了動了!動……」蹲在船邊的他,被船身一震,保持著一個乖巧的蜷縮姿勢,「呼」的一聲,大頭朝下地被兜進了水裡。

  我和船伕都嚇傻了,船伕操著船槳就要來撈人,水裡一陣撲騰,王燦腦袋上頂著一大堆水草浮了上來。

  不遠處,鱷魚動作緩慢地衝著水面爬了過來。

  我和船伕同時出手,七手八腳地把王燦撈上來,讓他在船後坐好,蹲在座位上的王燦,頂著一頭水草假髮,驚魂未定,嚇得跟個小雞子似的,臉色煞白了半天,才吐出一句:「我靠,我家這是差點兒絕了後啊。」

  船伕也嚇得夠嗆,一邊嘴裡罵罵咧咧,一邊加快速度向回劃,沒過多久,我們就載著水淋淋的王燦,回到了終點。

  我們下了船,走到河邊的一片草坪上,等著酒店的吉普車來接我們回去。

  王燦一直臭著臉不說話,我也懶得表示歉意,KC和吉普車遲遲不來,我眺望了一會兒,一回頭,發現王燦已經把上衣脫了,掛在河邊一棵倒著的枯樹上,這樹長得十分奇突,已經翻出的樹根分成了好幾個爪,像是能隨時翻身起來,一步一跨地走起路來的一棵樹,王燦光著膀子,在樹幹上半躺著,一束光柱穿過雨林,剛好打在他肚子上,王燦盯著自己發光的肚皮,臉上露出了一種類似於一見鍾情的表情。

  周圍經過的三三兩兩的遊客,看到這一幕,都竊笑著走過,我湊上去,小聲對王燦說:「你再忍忍行麼,一會兒就回酒店了……」

  王燦擺擺手,直愣愣地抬頭看向我:「你有鏡子麼?」

  雖然莫名其妙,但我還是點點頭:「有。」

  「給我。」

  我從包裡翻出一個小化妝鏡,遞給他。

  王燦拿著鏡子看了看,低頭琢磨了一會兒,又抬頭開始打量我,看得我心裡一陣發毛。

  「你把你脖子上的那個項鏈也給我。」

  我摸摸脖子,上面掛著一個在加德滿都順手買的鏤空圖騰項鏈。

  「幹嗎?你都這樣了,還想打劫我啊?」

  王燦眼睛一瞪:「趕緊的。」想到剛剛我對他不義,我也有點兒理虧,就把項鏈摘下來遞了上去。

  王燦把那個鏤空的圖騰小扁片兒按在肚皮上,一手拿著鏡子,小心地反射著正中肚皮的光柱,然後抬頭看我,興奮地一笑:「你說,我這麼多曬一會兒,是不是能在我肚子上烤出一個文身來?那就太帥了!」

  我看著拿自己肚子開玩笑、後腦勺還盤著一髻水草的王燦,一時間有點兒語塞,王燦也沒打算從我這兒聽到反饋,悶頭開始實驗。

  一起出發坐船的遊客都走得差不多了,草坪上清靜起來,王燦還在等著日光文身的出現,如果這個科學實驗真有效的話,我也很想目睹一個活人的肚子冒著青煙著起來。

  這時,草坪後茂密的森林裡,響起了一陣鈴鐺聲,叮叮噹噹地響了一陣,然後消失在樹林裡,過不久,又在森林的另一端響起,那聲音脆得特別通透。

  我和王燦同時豎起耳朵,追捕了一陣鈴鐺聲,但王燦保持著烤文身的姿勢,鈴聲斷斷續續地響著,我越來越好奇,正好森林裡走出來一個當地小男孩,他橫穿草坪的時候,我湊上去攔住了他。

  「會說英語麼?小朋友?」

  小孩乖巧地點點頭,但一開口差點兒掀我一跟頭:「What's up!Man?(什麼事?)」

  看來旅遊地區的小孩,從小接受的都是國際范兒的英語教育,我們從小學教的那種「How do you do?(你好)」簡直土鱉死了。

  「這個鈴鐺的聲音,是從哪兒傳來的呀?」

  「鈴聲?什麼鈴聲?」

  這時森林裡正好傳出了一陣鈴鐺的聲音,我指了指樹林:「你聽。」

  小男孩解釋完以後,轉身蹦蹦跶跶地走了,臨走前又甩下一句:「See ya!Pal!」

  王燦在我身後嚷嚷:「是哪兒的鈴鐺啊?」

  我轉身看看他:「是水牛脖子上掛的鈴鐺,每頭牛都掛一個,白天放它們進森林裡吃草,去河裡乘涼,晚上主人搖一搖鈴鐺,這些牛就循著鈴鐺聲回家了,要是哪頭牛沒回來,可以順著它脖子上的鈴鐺聲,回森林裡找,挺好的吧?那是叫你回家,怕你走丟的鈴鐺聲兒。」

  我覺得這事很溫暖的,但王燦明顯興趣不大,接著低頭看肚子,嘴裡說了一句:「不就是一防著牛逃跑的GPS麼,那要是牛進了森林,自己把鈴鐺摘了呢?」

  「牛憑什麼摘鈴鐺啊?摘了還有家回啊?你會沒事兒閒得把你爸給你的信用卡剪了麼?一個意思啊。」

  王燦臉上的表情暗淡了一下。「就跟你脖子上沒掛著鈴鐺似的。」王燦小聲地反擊了一句。

  我被這話堵得一愣。

  鈴鐺聲,又響了起來,這次的聲音近了很多,彷彿就響在耳旁,仔細聽,好像都能聽到牛群悶悶的吐氣聲。

  和水牛不同,回家的那個鈴鐺,確實早被我摘了,我出生的那個山西二線小城,就算全城警鐘齊鳴,我也不會被鐘聲吸引了。

  很多次填表,看到「籍貫」兩個字,我都會走神兒,籍貫,就是一個能給我父母陪伴,回家吃飯,每晚可以九點鐘就上床睡覺的地方,但那裡也是一個摔也摔不疼,跳也跳不高的地方,我不是不想回,而是回不去,在北京這座城市待得越久,就越不能接受自己鎩羽而歸。

  我身上掛著的,是其他的鈴鐺,一個鈴鐺是房東掛給我的,每到交房租時,都會急赤白臉地拚命響,一個鈴鐺是主編掛給我的,而且是和房東的鈴鐺綁在一起,有時會形成二重唱,還有一個鈴鐺,是北京這座城市掛給我的,每次被它欺負和冷落得心灰意冷,想要捲著行李回家時,就算咬牙切齒地決定離開,但心裡總會有一絲微弱的召喚聲,就像這鈴鐺聲一樣,想要我別走,想要我留下來。

  其實我知道那鈴鐺聲,是我搖給我自己聽的。

  正數著自己身上的鈴鐺時,現實裡的鈴鐺聲漸近,一大群水牛從森林裡浩浩蕩蕩地現身,脖子上掛著的銅鈴相呼應地響著,水牛群橫穿過草坪,鈴鐺聲連成一片,浮在半空,集結成團,撞向半空中快要下沉的太陽。

  「疼,疼……」

  身後咕咚一聲,王燦捂著肚子,默默地抱著樹幹滑了下來,翻在草坪上。

  我湊上去一看,王燦的肚子中央,有一個被曬得通紅的小圓點。

  「這也不是一下曬出來的啊?你怎麼剛嚷嚷疼啊?」

  「……實在忍不住了。」王燦一臉痛苦地說。

  KC和吉普車終於出現在草坪邊,我和王燦走了過去,王燦邊走邊揉著肚子。

  「哎,其實我曬出來的這塊兒,也可以說是一文身呢。」

  我掃了一眼,客觀地說:「再怎麼看,它也就是一小紅點兒。」

  「咱們換個角度看啊,這個小紅點兒,也可以是從遙遠的外層空間看到的太陽系,我自己曬出來了一個太陽系,牛逼麼?」

  我點點頭,真的服了:「您父親真是養了個好兒子,我真羨慕他。」

  經過了下午的你來我往後,我以為我和王燦的關係已經趨於平和了,雖然離「有好感」還差很遠,但起碼看到他的臉,已經不心生邪火了。

  但沒想到,就是在奇特旺共處的最後這一晚,我和王燦,大打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