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山寺在皇城四里外的高山上,山高百丈,寺廟在半山,終年白霧雲繞,似有神明庇佑。又因在這裡所求靈驗,所以香火常年鼎盛,煙火可與山間白霧比擬。
雲照不愛爬山,總覺得累得很。以前爬過一回,登頂尖峰,放眼山巒,見了朝陽,心裡卻全無波瀾,只覺四肢疲累,想到下山的路就全無興致觀賞,唯有懊惱。
至此以後,她再不去爬什麼高山,陶冶什麼情操。
爬到一半她便喊累,後悔來了這。可雲老太太精神抖擻,又覺來拜佛當然得攜誠心前來,並不喊停。見她實在累得不行,才道:「你走慢些,不耽誤事。」
雲照真想就這麼滾下山回家得了,可祖母一說,又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只好帶著喜鵲眼巴巴看著他們一行人先走,自己再像牛那樣慢吞吞上去。
走了十餘階梯,雲照趁喘氣之際,想起一事來,說道:「喜鵲,以後沒有我的吩咐,你不可以將我的事告訴任何人,就算是我的祖母、我的爹娘,都不行,聽見了麼?」
喜鵲不知為何她突然提這事,驚得捂了嘴道:「姑娘,我沒有跟任何人提過您的事,也不敢提,是不是誰嘴碎,說我外傳了您什麼事?」
雲照看她一眼,如果不是她嘴快,那「上輩子」她的祖母也不會自縊身亡,迫使她不得不重走一遍臘月初八。雖說她是無心之過,但為了避免日後再發生這種事,她還是要交代一句。
她不知道自己能回去幾次,但既已發現羊圈破損,那及早修補,才不至於再發生類似的事。
「沒人嘴碎,你記住就好。」
喜鵲心有懷疑,但還是認真應聲。
雲照交代了這句,才覺浮沉幾日的心稍稍安定下來,繼續提裙往上走去,只是步伐依舊緩慢。
「姑娘。」喜鵲抬頭往上面抬了抬下巴,「那位是陸家公子吧,我們走慢一些,免得碰面。」
她一心為了她著想,誰想雲照瞧見陸無聲,兩眼一亮,原本慢如爬蟲的速度突然就快如飛鳥,一步兩個階梯往上跨,看得喜鵲差點沒暈過去,跟在後頭又羞又急:「姑娘!姑娘!小碎步,小碎步呀!」
可雲照哪裡聽得見,疾奔而上。
陸無聲步伐不快,剛跟雲老太太打過招呼,深知雲照不喜登山,所以也沒想她會來。這會聽見腳步聲,熟於耳中,心頭一動,轉身看去,就見她提裙疾走,動作快得像乘雲前行。
多日不見,她還是一如既往有神采。他不由摸摸自己的臉,瘦了。
沒心沒肺的丫頭,十年情分,說斷就斷,說放下就放下,說高興就高興,連個傷心難過的過渡也沒有。
他沒有挪步,就擋在中間瞧她,她要是不看路,就得撞著他。那他至少就有理由跟她說幾句話了,不過估摸她開口就會罵人,罵他太瘦了一身骨頭硌疼了她。
她可不就是這麼任性無理的人。
石階悠長,兩邊人海如潮,逆向翻滾。那披著紅色披風的姑娘快速穿過人群,腳步聲聽得分外清楚。陸無聲此時才明白什麼叫做千萬人中唯爾在心,明明有那麼多的人,還是立刻聽見了她的步伐聲。
還有五步她就要往他這撞來了,陸無聲仍是不動。僅剩一步時,她突然停下步子,只撲來一陣風,陸無聲略覺失望,正要讓步,她驀地抬頭:「陸無聲。」
他微愣,看著額上滲出細汗的她,差點就抬手為她抹去。他點頭:「嗯。」
有了「前幾日」的相處,雲照全然沒了扭捏姿態,定聲道:「我有話要跟你說。」
陸無聲意外非常,不知道為何她突然變了性子,「你說。」
「我……」
「雲兒。」雲老太太方才見了陸無聲,心就高懸在那,生怕孫女碰見他,便時而回頭瞧看,這會見兩人竟真碰面了,心頭一緊,就怕孫女尷尬,急忙回身。
她腳步急切,差點沒摔著,嚇得雲照急忙去扶,轉而對那還愣神的下人們瞪眼,「怎麼不扶著,摔著了怎麼辦?」
下人急忙過來扶,老太太擺擺手,「你這脾氣呀,真該改改了。」
「不改,哪裡需要改。」雲照嘀咕一聲,又看了看陸無聲,沒有吭聲,等快擦肩而過時,才湊近了腦袋低聲,「去了寺廟再跟你說。」
姑娘長髮垂落,隨風輕拂在少年光潔的脖子上,撩得他脖間微癢,緩緩回頭,寒風中余留姑娘身上獨有的清香,只見倩影。
小廝見他神情怔然,心中替主子不值,撇嘴:「那雲姑娘當少爺是什麼人了,喜則來,不喜則棄。前腳剛給您來了封斷交書,後腳又要跟您說悄悄話,真是水性……」
「阿長。」
聲音冷厲,如夾冰帶霜,掃了阿長一臉冰渣,他艱難一咽,抬眼看自家少爺,卻見他面色沉冷,不由腿軟,先自扇了一個巴掌。
「今日你不必跟著我了,就在這站著吹吹山風吧。」
阿長苦不堪言,只能乖乖站著看他離去。寒風冷冽,他邊擁緊大衣邊想,這雲姑娘真是個妖精,完全將他家少爺的心俘獲了。
禪院深深,寺廟周圍的竹林在冷冷寒風中簌簌作響,勁風掠過,枯葉飄飛。
老太太進了寺廟,就進去拜佛了,等下人放好蒲團,她才發現旁邊空落落,她那寶貝孫女竟不見了。問了嬤嬤,嬤嬤苦笑,「姑娘她說肚子不舒服,一會再來。」
「該不會是……」老太太也不愚笨,猜想她應該是去找陸無聲了,剛才的苗頭不就是有些不對,她卻如今才反應過來。
現在的小姑娘呀……
老太太搖頭笑笑,倒有些輕鬆。
雲照的確是去等陸無聲了。
她抱著小暖爐站在寺廟入口旁的大石頭那,借巨石擋住迎面而來的山風。風太大,她稍一探頭,青絲便被吹得凌亂,這樣一來她就不敢多瞧了,生怕自己變醜。
等了半刻,她緊盯陸續過去的人海,瞪大了眼睛找他,可他還沒來。
還沒來還沒來,雲照惱得跺腳,真慢。
又過片刻,不願讓雲照尷尬而有意放慢腳步的陸無聲終於踏入入口,剛要從那巨石掠過,就覺察有勁風衝來,他驀地轉身,速度太快讓雲照始料不及,著實被嚇了一跳。
她眉頭一皺,抬手就捶了他一拳,惱道:「我等了你半天,要冷死了,還嚇唬我。」
這一拳很輕,不痛不癢,可綿綿一拳,卻是重重敲在陸無聲的心頭上。他抬手輕撩她被吹成一撮一撮的劉海,一縷一縷撥順。他本就不是個健談的人,習慣了用動作來跟她「說話。」
雲照沒有撥開他的手,微微低頭,讓他理順那麻煩的劉海。她以前還想,等到她及笄,她就把額頭的髮全梳進辮子裡,就不怕風吹了。現今她不想了,因為有人會幫她理順這髮。
石頭後面沒風,理順的髮服服帖帖的,沒有再亂蹦躂。雲照這才抬眼:「我有話要跟你說。」
陸無聲看看往來的人,示意她往竹林裡走。
竹林人煙稀少,但能聽見外面動靜,陸無聲沒有繼續往裡面走,頗讓雲照安心。她喜歡的男子,果然不是會趁機做壞事的人。只是她要說的話有很多很多,就怕有人會過來,打斷她說話。想著,她又抓了他的袖子往裡帶。
林中深處,只有飛鳥過境的聲音。
陸無聲由她帶著,將她的背影看得一清二楚。
外面聲音幾乎聽不見,雲照才停下來,認認真真看他。陸無聲佇立林中,也默默看著他心儀的姑娘。
「陸無聲,我就問清楚兩件事。」雲照已經浪費了十年光陰,不想再多浪費片刻,單刀直入說道,「上個月你是不是拉著個小姑娘的手進了萬寶齋買首飾?」
陸無聲微愣:「你是因為這件事對我有了誤會,所以惱我,不願聽我解釋?」
雲照差點跳起來:「我哪裡不聽你解釋,是你不肯見我!還給我寫絕情書!」
她幾乎是罵了出來,心裡憋氣得不行,可到頭來發現當面對質,她的心反而痛得厲害。
陸無聲見她眼已經紅了一圈,緩聲:「我那時候想見你,並沒有給你寫絕情書,可見你不成,反而還收到了一封你給我的絕情書。」
寒風過境,拂得兩人心如冰封。四目相對,一瞬間沒有任何解釋,但已然在這寥寥幾句,明白了一切——
他們兩人,被人挑撥離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