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1996 夏至·顏色·北極星

  當潮水湧上年代久遠的堤岸,夏天連接了下一個夏天,

  你,什麼樣?

  當大雨席捲烈日當頭的村落,夏天淹沒了下一個夏天,

  你,什麼樣?

  跳過綠春悲秋忍冬和來年更加青綠的夏天,

  你又出現在我面前。眉眼低垂。轉身帶走一整個城市的雨水,

  再轉身帶回染上顏色的積雪。麥子拔節。雷聲轟隆地滾過大地。

  你潑墨了牆角殘缺的欲言,於是就渲染出一個沒有跌宕的夏天。

  來年又來年。卻未曾等到一個破啼的夏至。終年不至的夏至。

  逃過來回往返的尋覓。

  他不曾見到她。

  她不曾見到他。

  誰都不曾見到它。那個從來未曾來過的夏至。世界開始大雨滂沱。潮汛漸次逼近。

  還沒來得及察覺,天氣就已開始變涼。

  起床晨跑的時候,偶爾也會返回寢室多披一件外套再下樓集合。

  那些習慣了在吃完早餐之後早自習之前的那半個小時打籃球的男生,偶爾也會覺得只穿一件背心不足以抵擋早晨的寒氣——儘管中午的時候依然豔陽高照。

  樹木依然蔥綠。

  這些厚重密實的樹蔭是沒有四季的,只是林中的飛鳥和昆蟲日漸稀少。於是整個學校也變得越來越安靜。那些足足聒噪了一整個夏天的蟬鳴終於消失。

  光線剉去銳利的角,剩下鈍重模糊的光感,微微地烘著人的後背。

  再然後。

  時間順著秋天的痕跡漫上腳背,潮水洶湧高漲,所謂的青春就這樣又被淹沒了一釐米。飛鳥已飛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學校的香樟與香樟的枝丫間就變得越來越安靜,於是落葉掉下來都有了轟隆的聲響。

  秋天已經很深很深了。

  十一月的時候學校的所有佈告欄裡都出現了藝術節的海報,很多個早晨立夏晨跑結束後去學校小賣部買牛奶的時候都會路過佈告欄,站在佈告欄前面搓著在晨霧裡凍得微微發紅的手,嘴裡噴出大團大團的霧氣。

  秋天真的很深了呢。

  其實仔細想來,從十一月開始貼海報真的有點兒早,因為正式的比賽要到明年的三月才真正開始,也就是下一個學期開學的時候才開始決賽。但是每年淺川一中都是這樣,提前四個月就開始了準備。因為淺川一中的藝術節在全省都是有名的。每年都有很多有才華的學生光芒四射,特別是藝術類考生。這是淺川一中每年最為盛大的節日,比校慶日都要隆重許多。

  傅小司每天下午放學的時候都會等著陸之昂一起去學校的畫室畫畫。其實也沒什麼好練習的,當初考進淺川一中的時候,小司和之昂的專業分數比別人高出三十多分。正是因為這樣所以老師就顯得特別的喜愛他們。而這種喜愛是不顯山不露水的關心,表現為傅小司和陸之昂的作業特別的多。每次老師都是一樣的語氣,「小司,還有陸之昂,你們兩個加強一下基本功的訓練,明天交兩張靜物素描上來。」每次陸之昂都會嗷嗷怪叫然後就開始裝作很認真的樣子和老師討價還價。而傅小司則安靜地支起畫板,框架慢慢地在畫紙上成形。因為傅小司知道再怎麼鬧這兩張素描也是跑不掉的,還不如在太陽下山之前就畫完交上去省事。

  夏天總是這樣,等到要尋覓的時候才發現已經不見了,立夏微微有點兒懊惱。因為自己名字的因立夏一直喜歡夏天。光線垂直照射,打在臉上似乎都有力道,世界浮游、紋路、祭禮、塵埃,都纖細可辨。

  立夏偶爾還是會去畫室,但已不像夏天那樣頻繁。

  自從上次的事情發生之後,立夏每次見到傅小司都覺得有點兒緊張,畢竟自己跟他的女朋友結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雖然也許人家並不放在心上早已忘記了,況且學習壓力又重。每次立夏在畫室裡用鉛筆勾勒線條的時候總是會想到教室裡所有的學生都在自習,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筆記,頭頂風扇發出老舊的聲響。於是自己在這裡畫畫顯得有點兒奢侈,在這個號稱一寸光陰一克鑽石的淺川一中。筆下的陰影覆蓋上畫紙的同時也覆蓋上了立夏的心。

  揉一揉就像要滴出水來。

  星期五下午開班會的時候,班主任站在講台上宣佈著藝術節的事情。所有班上的同學都很興奮。因為大家都是第一次參加,顯得格外激動。在淺川一中,初中部的學生是不允許參加藝術節的,所以即使班上很多同學是從淺川一中的初中部升上來的,他們也是第一次參加藝術節。老師在上面指名道姓地叫傅小司和陸之昂參加比賽,因為在三班只有他們兩個是作為藝術生考進來的。其實小司和之昂之所以會在三班是因為他們兩個的文化課成績也是全年級的第一第二名。這一直是全校的傳奇。因為一般來講,學藝術的學生都有點兒「不務正業」的味道,而所有成績很好的學生,都有點兒「呆如木雞」的味道——立夏在心裡對他們兩個的評價就是「不務正業的木雞」,很有點兒冷笑話的味道。

  很多時候都會有學姐們和初中部的學妹們紅著一張臉從他們兩個身邊走過去,傅小司總是視若不見,而陸之昂則每次都會笑眯眯地和她們打招呼,一副小痞子的腔調。傅小司總是對陸之昂說:「麻煩你不要這麼沒品,是個女的你就要吹口哨。」陸之昂差不多每次都是一臉無辜的表情說:「哪有,學姐很漂亮呢!」說到後來小司也煩了,於是也就任由他一副花痴的樣子,但心裡恨不得舉一個牌子寫「我不認識身邊這個人」。

  然而小司再怎麼裝作不認識也是不可能的,學校裡面都知道傅小司和陸之昂是從小長大的好朋友。他們是淺川一中的傳奇。初中部的教育主任看見他們兩個幾乎都要敬禮了。天知道他們兩個幫學校拿了多少獎杯和獎狀。淺川一中恨不得頒一個「終身成就獎」給他們。

  小司望著講台上的老師低低地應了聲「哦」,而陸之昂卻說了一大堆廢話,「老師您放心一定拿獎回來為三班爭光」什麼的,後來看到小司在旁邊臉色難看就把下面的話硬生生地嚥回去了,只剩下笑容依然很燦爛的樣子,眼睛眯著,像是秋天裡最常見的陽光,明亮又不灼人,和煦地在空氣裡醞釀著。陸之昂笑的時候總是充滿了這種溫暖的感覺,班上有一大半的女孩子都在心裡默默地喜歡著這張微笑的臉。

  「那麼,」班主任在講台上頓了一頓,「還有一個名額,願意去?這次學校規定每個班級需要三名以上的同學參加比賽。」從班主任的表情上多少可以看出他為這件事情非常的困擾,因為三班素來以文化課成績稱雄整個淺川一中。不單單是高一這樣,連高二三班、高三三班也是一樣的情形呢。可是藝術方面,確實是乏善可陳。

  空氣在肩膀與肩膀的間隙裡面傳來傳去,熱度微微散發。立夏覺得頭頂有針尖般細小的鋒芒懸著,不刺人,但總覺得頭皮發緊。這種感覺立夏自己也覺得很莫名其妙。

  傅小司可以明顯感到老師的眼光看著自己。於是他微微地抬了抬頭,眼睛裡的大霧在深秋裡顯得更加的濃,白茫茫的一大片,額前的頭髮更加的長了,擋住了濃黑的眉毛。「嗯」他的聲音頓了一頓,然後說,「要麼,立夏也行。」

  議論聲突然就在班級裡小聲地響起來。目光緩慢但目標明確地朝立夏身邊聚攏來。本來自己坐的座位就靠前,自己前排的同學都在交頭接耳,而自己後面的立夏連回過頭去看後面的勇氣都沒有。只是立夏知道回過頭去肯定會看到陸之昂一臉笑眯眯的表情和傅小司雙眼裡的大霧以及他面無表情的一張臉。

  「等一下!」

  「嗯?」傅小司回過頭來,依然是木著一張臉。

  「為什麼要叫我去啊?」立夏站在走廊盡頭。放學後的走廊總是安靜並且帶著回聲。

  「哦,這個沒關係,你不想去就去跟老師說一聲就行了。」挑了挑眉毛,依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

  「還有事麼?」

  「沒了。」

  也沒說再見,傅小司就走下樓梯,白襯衣一瞬間消失在樓梯的轉角。

  夕陽把整個教學樓覆蓋起來,爬山虎微微泛出的黃色開始從牆壁的下面蔓延上來。高一在最上面的一層樓,因為學校為了節約高三學長學姐的體力,按照學校老師的科學理論來說是讓他們儘可能地把力氣投入到學習上去。

  三樓的陽台上,立夏趴在欄杆上,表情微微懊惱。

  傅小司身上那種對什麼都不在乎的氣息讓立夏覺得像被丟進了大海,而且是死海,什麼也抓不住,可是又怎麼都沉不下去。難受哽在喉嚨裡,像吃魚不小心卡了魚骨。

  「立夏也行」。「也行」。憑什麼我就是「也行」啊?!氣死人。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立夏回過頭去看到陸之昂滿頭大汗地跑過來。

  陸之昂看到立夏笑著打了個招呼,然後問:「看見小司了麼?」

  立夏說:「剛下去你不是做值日麼?怎麼這麼快就完了?偷懶吧?」

  立夏說完後有點兒後悔,因為自己似乎還沒有和他們熟絡到這種程度,這個玩笑顯得有點兒尷尬,不冷不熱地被僵在空氣裡。還好陸之昂並不介意,打了個哈哈然後靠過來壓低聲音說:「你不告密我請你喝可樂。」

  立夏鬆了口氣。

  與陸之昂談話的時候總是很輕鬆的。但每次看到傅小司時的緊張的確讓立夏有點兒摸不著頭腦。

  陸之昂把頭伸出陽台的欄杆,立夏也隨著他往外面斜了斜身子,然後看到樓下樓梯口的香樟下面傅小司跨在他那輛山地車上,單腳撐著地,前面半個身子幾乎趴在自行車把上面,耳朵裡依然塞著耳機,白色的耳機線從耳廓繞下來,沿著脖子,穿過胸膛,消失在衣服的某一處褶皺裡。

  陽光從香樟日漸稀薄的陰影裡漏下去打在他的白襯衣上,白光四下氾濫。

  陸之昂嗷嗷兩聲怪叫之後就馬上往下衝,因為遲到的話又會被老師罵了。走前他還是笑著回過頭來和立夏說了聲「再見」,然後還加了句「其實是小司幫我掃了半個教室,不然哪兒那麼快啊」。

  然後這件白襯衣也一瞬間消失在了樓梯的轉角,比傅小司還要快。陸之昂下樓梯都是三下完成,十二級的台階他總是咚咚咚地跳三下。

  陸之昂的最後一句話讓立夏腦海裡有了些畫面。

  眼前出現傅小司彎著身子掃地的樣子,頭髮擋住大半張臉,肩胛骨從背上突出來,從襯衣裡露出形狀。單薄得很呢。立夏本以為像傅小司陸之昂這種有錢人家的小少爺應該都是從小不拿掃把的,看來自己又錯了。

  其實仔細想想,立夏至今還沒從陸之昂和傅小司身上發現富貴人家子弟的那種壞習性。

  再探出頭去就看到兩個人騎車離開的背影。

  陸之昂一直摸著頭髮,感覺像是被敲了頭。

  「立夏!」

  立夏轉過頭去,看見七七穿著裙子跑過來。天氣這麼涼了七七還敢穿裙子,這讓立夏很是佩服。

  剛剛做完每天早上的廣播體操,大群的學生從操場往教學樓走,整個操場都是密密麻麻穿來穿去的人。七七一邊擠一邊說「借過」,足足借了三分鐘的過才走到立夏身邊。

  「你很捨己為人嘛。」立夏朝七七的裙子斜了斜眼睛。七七明白過來了,用肘撞了撞立夏。她說:「我們七班的女生都這麼穿的,哪像你們三班的呀,一個一個穿得跟化學方程式似的。」

  「你們七班的也好不到哪裡去呀,一個個跟李清照一樣,人比黃花瘦也就算了,還人比黃花黃,好歹我們班上的女生雖然不是那麼趙飛燕,至少還能沾個『福態』的邊啊。」

  「行啦,你快趕上中文系的了。立夏你腳好了麼?」

  「早就好了啊,其實傷口本來就不深。」立夏突然想起些什麼,接著說,「對了,七七這次藝術節你幹什麼呢?畫牡丹還是畫對蝦?」

  「沒創意的事老娘不幹。我畫對蝦快畫了五十年了,再畫下去我要畫成齊白石了。你猜猜?」

  「少發嗲了,愛說不說。」立夏笑眯眯的,一副吃定了七七肯定憋不住要講的表情。

  「我唱歌呀!」果然,還是沒忍住。

  「真的?」立夏眼睛亮了。立夏一直覺得七七真的是個完美的女孩子,連立夏自己都會覺得特別喜歡,更不用說七班那一大群一大群的藝術小青年了。

  「我還知道立夏這次要畫畫呢。」

  「你怎麼知道?」

  七七的這句話倒是讓立夏愣住了。連自己也是在心裡暗暗地決定了去畫畫的,還沒告訴呢,怎麼七七就會知道了呢?

  「這個可不能告訴你。」

  立夏正想開口,廣播室傳過來聲音:「高一三班的立夏,請馬上到學校教導處,高一三班」

  立夏皺了皺眉,能有什麼事情呢?立夏想破了腦袋也不知道。

  穿過長長的綠色走廊,兩邊是高大的玻璃窗。陽光照進來,將一塊一塊巨大的矩形光斑投射到走廊的地面上,中間是窗框的陰影,分割著明暗。

  「報告。」

  「進來。」

  立夏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看見教導主任面對著自己,而坐在教導主任前面的是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旁邊是一個女孩子。等那兩個人回過頭來,立夏在心裡輕輕地喊了一聲「見鬼」。

  李嫣然站起來說:「立夏你好。」

  立夏的心情很不好。

  從教導處出來後,她的手指一直交錯在一起,骨節因為用力而顯得微微發白。

  那些話語纏繞在心裡面,像是一根一根浸滿了黑色毒藥的刺一樣,朝著柔軟的胸腔內扎進去;像是有毒的菌類,遍佈所有內臟,蓬勃地生長著,吸收掏空著整個軀體,風一吹,變成殼。

  然後再被某些複雜混淆的情緒填滿。

  立夏終於明白自己永遠都會討厭那些自我感覺良好的有錢人。都是些自以為是的渾蛋。

  那個穿西裝的人是李嫣然的爸爸,這次叫立夏去辦公室就是為了表達一下他們自以為是的關心,一種居高臨下的「施捨」。

  立夏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伸著的手,手裡捏著一個信封,不用問,裡面裝的肯定是錢。立夏站著沒動,也沒伸手去接,心裡像是吃了條蟲子般的噁心。旁邊一個看上去像是助手一樣的人說了一句「推辭什麼啊,你家條件又不是很好」。這一句話讓立夏當時有點兒想掀桌子。

  立夏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家裡的事情,可是很明顯,李嫣然的爸爸調查過她的家庭,至少看過學校的入學檔案。上面的那個「單親」的紅色字樣立夏現在依然記得。或者就是教導主任告訴他們的。總之,有種被人撕了衣服般的難堪。

  立夏忍了忍眼淚,確定不會掉下來之後才敢開口說話,她說:「謝謝了,我家條件是不怎麼好,不過還不至於需要別人的接濟。不需要的。這些錢留著吧,我想你家司機還需要這筆錢去上上課,學學禮儀什麼的,不然,跟李先生您的作風太成對比了,丟您的人。」

  說完後,立夏就走出了教導處。走的時候聽到那個男人訕訕地笑了兩聲,然後對教導主任說:「這次嫣然評選市三好學生應該沒問題吧,你看嫣然還是比較樂於幫助同學的,哦對了,我們公司還打算為學校添置幾套教學設備呢」

  立夏幾乎是低著頭衝出來的,她覺得再聽下去自己肯定要吐了。出門的時候撞了個人,兩個人都「啊」了一聲,立夏覺得這個人個子挺高的,因為一下子就撞到他胸膛上。一種清的香味湧進鼻子,像是沐浴液的味道。立夏也沒有抬頭看看撞了,低聲說了句「對不起」就走了,因為她怕自己一抬起頭來眼淚就往下砸,這樣肯定會嚇著別人的,搞不好又要進一次教導處。

  身後那個人一直「喂喂喂」個不停,立夏也沒管,埋頭一直跑回了教室。

  整個下午立夏都陷在一種難過的情緒裡面。像是被一層蠟封住了身體所有的毛孔,整個人陷入一種悶熱和沮喪的情緒。所有的毛細血管裡全堵上了纖維,動一動就全身痛。

  立夏趴在桌子上,逐漸下落的太陽把光筆直地射進教室,晃花了她的眼睛,閉上眼睛就是一片茫然的血紅色。立夏突然想起以前看到過的一句話:閉上眼睛才能看見最乾淨的世界。

  立夏閉上眼睛,臉上濕了一大片。

  放學的時候立夏習慣性地收拾書包然後開始準備畫畫用的鉛筆、橡皮、顏料、畫板等等等等,收拾到一半突然想起早上老師通知了今天的美術補習暫停一次,正往包裡放鉛筆的手就那麼停在了空氣裡面。

  幹什麼呢?什麼也不想幹。教室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立夏也不想現在回去。心情不好,整個人就變得很沉重。於是就那麼坐著,手指在桌面上無聊地畫著。寫到後來就變成了重複地寫著兩個字「去死」。但是到底是叫去死,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只是心中覺得壓抑,像是超過警戒線的水需要被釋放掉一樣。

  光線一秒一秒地暗下去,立夏站起來伸了伸胳膊,背起書包轉過身就看到了坐在最後一排的陸之昂。陸之昂馬上笑了,朝立夏揮了揮手,說了聲:「晚上好。」眼睛眯成一條縫。

  「你怎麼還不走?你在這兒坐了多久了?」

  「等你帶我去醫院呢。」

  「啊?」

  「上午從辦公室出來被你撞到的地方現在還是很痛啊不知道骨頭會不會斷呢」陸之昂一副困擾的樣子。

  「斷了好,會斷出一個夏娃的,這麼大一個便宜讓你撿到了,蒼天有眼。」末了,立夏笑了笑,補一句,「無珠。」

  「哈哈,是夏娃?」

  立夏的臉一下子就燒起來。心裡想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呢。

  立夏站在山坡上的時候覺得很驚訝,自己以前竟然從來沒有來過這裡。她一直以為淺川一中就是學校的那十幾幢樓房包圍起來的面積,沒想到學校竟然還有這麼一片長滿高草的山坡。

  陸之昂躺在草地上,半眯著眼睛對著黃昏紅色的天空。

  他說:「你以前沒來過吧?我和小司逃課的時候往往就來這裡寫生。畫天空,畫高草,畫樹畫鳥,畫學校裡匆忙的人群和暮色裡學校的那些高樓。」頓了頓他換了個話題說,「這樣燒起來的天空不多了呢,馬上天氣就會很涼很涼的。」

  立夏坐下來,也抬起頭看著天,看了一會兒就看呆掉了。

  「上午的時候你是怎麼了?」陸之昂還是沒有睜開眼睛,可是表情卻嚴肅起來。

  「也沒什麼。」立夏也不知道怎麼說。畢竟是讓人不愉快的事情。

  「是李嫣然吧?」

  「你知道?」

  「我去教導處的時候看見她了。我也不怎麼喜歡她。」陸之昂拔下頭髮旁邊的草咬在嘴裡,那根草一直在他臉上拂來拂去弄得他怪癢癢的。

  「為什麼呢?她不是傅小司的女朋友麼?我還以為你們」

  「什麼你們我們。她是她,我是我,小司是小司。沒有們。」

  立夏轉過頭去,看到陸之昂睜開了眼睛,眉頭微微地皺起來。還從來沒見過他皺眉頭的樣子呢,以前總是對都一副笑容滿面的樣子像是世界和平親善大使一樣。

  陸之昂吐掉嘴裡的那根草,說:「我和小司從念小學就認識了。一直嬉鬧,打架,畫畫,然後混進淺川一中。其實以前我的成績很不好,也不愛畫畫,不過跟小司在一起的時間多了就養成了很多他的那些潔癖似的各種習慣,後來就開始畫畫,然後成績越來越好,從一個小痞子變成了現在這樣的好學生。李嫣然是後來認識的,因為她的媽媽和小司的媽媽是最好的朋友,而小司是最喜歡他媽媽的,所以李嫣然常和我們一起玩。因為小司的媽媽很喜歡李嫣然,所以小司也對李嫣然很好。其實這種好也就是願意跟她多說幾句話而已。你不知道吧,小司從小到大幾乎不怎麼說話呢,對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有時候都感覺他像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總覺得他有著自己的世界,別人都進不去。不過這小子很受女孩子歡呢,嘿嘿,但是從小到大喜歡小司的女孩子在我眼裡都不怎麼樣,李嫣然我也不喜歡。」

  「為什麼呢?」

  陸之昂頓了頓,像是想了一下該怎麼說,然後說:「怎麼說呢,我不太喜歡有錢人家的孩子從小養成的那種優越感。」

  「去死吧,自己還不是一樣。」立夏扯起一把草丟過去,心裡有點兒想抓牆。

  陸之昂坐起來,扯了一把草丟回去,說:「哎你聽我說完呀,說完了我再和你打架。」

  「打架?」立夏聽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第一次聽男生說出要和女生打架的話,而且還說得理所當然像是體育比賽一樣。

  「我有一個小表弟,家裡沒什麼錢,很喜歡畫畫的他用著一塊錢一支的那種很差很差的畫筆,上面的毛都快掉光了。買不起畫冊就常坐在書店的地板上畫冊,直到被老闆趕出來。沒錢買顏料了就不交色彩作業,被老師罵的時候也不解釋,於是老師就覺得他很懶,不愛畫畫,可是我知道他是很愛畫畫的,他的願望就是當一個畫家。所以我很討厭那些仗著自己家裡有錢就耀武揚威的人喂,你在聽沒有啊?」

  陸之昂轉過頭去看到立夏臉上濕淋淋的一大片,立刻慌了手腳。

  夕陽的餘暉斜斜地打過來籠罩在兩個人的身上。樹和樹的陰影交疊在一起成為無聲的交響,來回地在心上擺盪。

  光線沿著山坡消失。溫度飛快下降。

  一同消失的,還有那些流過臉龐的眼淚。

  送立夏回宿舍的時候已六點多了,夕陽差不多完全沉到了地平線之下。立夏側過頭去也只能看到陸之昂一張棱角分明的側臉輪廓。鼻樑很高,眼眶很深,嘴唇很薄顯得冷漠。眉毛斜飛上去消失在黑色濃密的頭髮裡。

  黑暗模糊了一切的邊界,時間水一樣地消失。

  於是那一句「謝謝你今天陪我」也消失在胸口,無法說得出來。

  傅小司從教室跑下來的時候天已黑了。他拿著從教室取回的顏料穿過操場朝校門走過去,他微微地抬起頭,然後看到陸之昂和立夏的背影。兩個人的影子像鐘面的指針,齊刷刷地指向同一個方向。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香樟的陰影裡面。傅小司茫然地抬著頭,眼睛裡光芒明明滅滅。似乎立夏和陸之昂在一起讓他多少有些困擾。陸之昂不是說放學有事情要早點回去麼?怎麼到現在還在學校裡面晃呢?

  傅小司搖了搖頭,正想回樓梯口拿單車,就聽到有人叫他。回過頭去看到李嫣然站在樹影下面,傅小司和她打招呼,他說:「你也在。」

  「我爸爸開車來的,你別騎車了,我送你回家。」

  傅小司低頭想了一會兒,朝剛剛陸之昂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下,校園空曠一片,然後他回過頭來說:「好。」

  車門關上的時候傅小司心裡突然空蕩蕩地晃了一下。手把顏料捏來捏去的,因為用力而讓顏料變了形。

  路過教學樓,陸之昂「咦」了一聲然後停下來。立夏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到傅小司的山地車停在教學樓下面。陸之昂喃喃自語地說:「這小子怎麼還沒回去?不是說他有事先走了麼?」

  送完立夏之後陸之昂就在學校裡面逛來逛去。一方面他想對小司說一下立夏和李嫣然的事情,一方面又比較擔心傅小司,心裡像是氣球被紮了個很小很小的孔,一直朝外漏著氣,卻又尋不到確切的痕跡。

  秋天的夜晚像潮水一樣從地面上漫上來,一秒一秒地吞沒了天光。當香樟與香樟的輪廓都再也看不清楚,路燈漸次亮起時,陸之昂還是沒有找到小司。他心裡開始慌起來。住宿的學生三三兩兩地從浴室洗好澡回宿捨去了。八點的時候所有的住宿學生必須上晚自習。這是淺川一中幾十年雷打不動的規定。

  陸之昂坐在小司的單車上,望著空曠的樓梯發呆。坐了很久也沒有辦法,於是只好回去。出了校門趕忙在街邊的電話亭打了個電話,電話響了很久終於有人接了。然後他聽到傅小司慣有的懶洋洋的聲音,不帶一絲的情緒。

  那邊一聲「喂,你好」之後陸之昂就開始破口大罵,罵完後也沒聽傅小司說什麼就把電話掛了,然後開始飛奔去學校的車棚拿車,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甚至不由自主地在夜色裡哈哈大笑起來。

  陸之昂現在就想快點回家,因為肚子真的餓得不行了。

  早上七點一刻的時候陸之昂騎車到了傅小司家樓下,沒看見傅小司的蹤影,於是抬起頭吼了兩聲,然後就聽到關門下樓的聲音還有傅小司冷冰冰的一聲「吵什麼吵」。

  傅小司把書包扔進陸之昂的車筐裡,然後跨上他的後座。傅小司說:「我的車昨天丟在學校裡了,你載我去學校吧。」

  陸之昂踢起撐腳,載著傅小司朝學校騎過去。香樟的陰影從兩個人的臉上漸次覆蓋過去。陸之昂不時地回過頭和傅小司講話。他說:「靠,你昨天不是說有事早點兒回家麼?怎麼那麼晚還不走?」

  「顏料忘記在學校了,回去拿。」

  「沒騎車?」

  「李嫣然送我回去的。」

  「又是她。」陸之昂的語氣裡明顯地聽得出不滿。不知道為什麼,昨天和立夏聊天之後陸之昂似乎越來越不喜歡李嫣然了。應該說是從來就沒有喜歡過,現在越發地討厭起來。

  傅小司沒理他,望著周圍變幻的景色發呆。

  「你知道李嫣然昨天對立夏說的話麼?」

  傅小司搖了搖頭,並沒有意識到陸之昂看不到自己的搖頭。陸之昂見傅小司不回答心裡微微有些惱火。於是低聲吼了一句:「傅小司你聽到我的話了麼?!」

  傅小司才突然意識過來,於是回答他:「我聽到了。她和立夏怎麼回事?她們怎麼會在一起?」

  於是陸之昂就告訴了他昨天晚上和立夏在一起的事情。昨天早上陸之昂看到立夏是從教導處哭著出來的。進去後看到李嫣然的爸爸和李嫣然在一起,於是向李嫣然的爸爸問了好,然後在邊上一邊假裝著找自己的作業本,一邊聽著他們的對話。雖然不是很清楚,但是也知道了一二。於是他才會放學留下來,等著立夏。

  陸之昂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在遇到一個紅燈的時候停下來回轉身望向傅小司,結果傅小司根本沒聽,靠在自己背上睡著了。這讓陸之昂格外地光火,於是推醒他,鐵青著一張臉。

  傅小司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心裡有點兒不明白。

  他最清楚,陸之昂整天笑眯眯地對都很客氣,這個人是從來不會把別人的事情放在心上的,這點跟自己一樣,只不過自己表現得比較直接而已。可是這次卻因為李嫣然和立夏的事情這麼在意。於是他抬起眼睛望著陸之昂,想看他到底想做什麼。

  兩個人就這麼賭氣地互相不說話,然後綠燈,周圍的車子開始動了。陸之昂並沒有走的意思,氣氛很僵硬地停留在空氣裡,連頭髮都絲毫不動。

  「你到底走不走?」傅小司問。

  陸之昂倔犟地不說話,還是鐵青著一張臉。

  於是傅小司跳下來,從他的車筐裡提出書包然後朝前面走去。陸之昂臉色變了一變,但放不下面子依然沒有叫他。直到傅小司走出去一段路了他才勉強地在喉嚨裡擠出了一聲乾癟癟的「喂」,可是傅小司並不理會,依然朝前面走,走到前面的車站然後就跳上公交車走了。陸之昂的臉色變成了檸檬綠,他連著怪叫了四五聲「喂喂喂」,可是傅小司根本沒有從車上下來的意思。

  陸之昂趕忙踢起撐腳往前一踏,結果車子紋絲不動。回頭看過去後輪上竟然鎖著傅小司平時用來鎖抽屜的一把鎖。陸之昂覺得肺要氣炸了,可是抬起頭傅小司早就不見了蹤影。於是一張臉變得像要殺人可是找不到人一樣,充滿了憤和懊惱。

  「錢松平?」

  「到。」

  「王室頌?」

  「到。」

  「陸之昂?」

  「陸之昂?」

  下面沒人回答,班主任抬起頭,瞄到陸之昂的空位。

  立夏忍不住回過頭去,看到傅小司邊上空著的座位。目光朝旁邊飄過去,就看到傅小司一臉殺氣騰騰的表情,冷冰冰地在臉上寫著「看什麼看」。立夏嚇得趕緊回過頭。

  正好這個時候,走廊裡咚咚地響起腳步聲。

  陸之昂衝到教室的時候頭上已是一層細密的汗,頭髮上也有大顆大顆的汗水往下滴,身上那件白T恤早就被汗水濕透了,他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還好第一節是班主任的課,老師沒怎麼為難他。只是地說了一句「下次早點兒到」就讓他進來了。沒辦法,好學生總是有這樣的特權的,立夏也不是第一次見識了。

  陸之昂衝進教室,穿過前面幾排桌子的時候因為走得太快還把一個人的鉛筆盒碰到了地上,走到座位上時把書包重重地朝桌子上一摔。這整個過程裡,他殺人的眼光一直瞪著傅小司,可是傅小司低著頭筆記,偶爾抬起頭看黑板,眼睛裡依然是大霧瀰漫的樣子,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陸之昂惡狠狠地坐下來,桌子凳子因為他大幅度的動作發出明顯的聲響,整個班的人都朝這邊看過來。立夏沒有回過頭去,覺得很奇怪,也不好意思問,低下頭繼續筆記。

  整個上午陸之昂沒有和傅小司說一句話,兩個人都在賭氣。其實傅小司也說不上來自己到底是在為什麼而生氣,仔細想想根本沒有任何事情,可是當時看到陸之昂生氣的樣子就更想讓他生氣,於是順手就把鎖往自行車上一鎖。現在想想傅小司有點兒想笑。可是旁邊的那個頭髮都要立起來的人還是鐵青著一張臉,這樣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笑的。輸人不輸陣,好歹要比臉色臭,自己可是強項。

  上午最後一節是體育課,內容是游泳。

  下課後傅小司從更衣室出來,頭髮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穿著一雙人字拖鞋,寬鬆的白T恤空蕩蕩地掛在身上,彎下腰的時候後背骨架透過T恤露出銳利的形狀。

  傅小司抬頭的時候看見陸之昂站在自己面前,也是剛洗完澡,身上濕淋淋的。他木著一張臉,指著傅小司說:「想怎麼樣啊你?」

  傅小司看著陸之昂,面無表情。但後來還是忍不住笑了,開始還只是咧了咧嘴,後來直接張開嘴笑了,露出兩排白色的牙齒。

  傅小司把毛巾丟給他,說:「你擦擦吧,我先去拿車,學校門口等你。」

  路上傅小司聽陸之昂講了很多立夏的事情。陸之昂幾乎是把立夏告訴他的全部都轉述給了傅小司。

  陸之昂敘述著這些事情的時候像是從身體上瀰漫出一種深沉而傷感的情緒,圍繞著他,讓他變得像是黃昏中那些悲傷的樹木一樣。傅小司定定地望向陸之昂,陸之昂回過頭來,明白傅小司想問什麼,於是說:「小司你記得我有個小表弟吧,立夏給我的感覺就像是我的另外一個小表妹一樣,有著相同的環境,有著一樣善良的性格,所以昨天我看到你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我有點兒生氣,因為立夏和李嫣然相比無論如何都是立夏更值得去關心的,而不是那個千金小姐李嫣然。小司,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歡那些從小嬌生慣養的富家孩子的。我不明白的是李嫣然那樣的女孩子為什麼你還要跟她在一起。」

  傅小司抬起頭,眼睛裡閃過一些光。陸之昂看著那些一閃而過的光芒的時候覺得微微有些刺眼。因為習慣了他沒有焦點的眼睛,突然看到充滿清晰犀利的光芒的眼睛反而覺得有些倉皇。

  傅小司停了停,說:「我沒有覺得李嫣然有多好,只是她對我媽媽很好,我媽媽也很喜歡她,所以至少我覺得她不壞。」

  「那麼立夏呢?」陸之昂望著傅小司。

  傅小司沒有說話。眼睛重新模糊開去。

  之後一路上都是寂靜。

  汽車從他們身邊開過去發出轟隆的聲響。秋天的風從樹梢上刮過,顯得又高遠又空曠。像是很遠很遠的藍天上有人吹風笛一樣。

  中途過紅綠燈的時候停下來,傅小司問他:「你早上怎麼會遲到那麼久?我下來的地方離學校已不遠了呀。」

  陸之昂紅了眼:「因為你有病!你把我的車鎖了你還來問我,我把自行車扛到學校都快累死了!你去扛著試試!」

  「你才有病呢,」傅小司白了他一眼,「你沒看見我把鑰匙丟在你的車筐裡了麼?」

  陸之昂又憋了半天,然後更加鬱悶地說:「我扛到了學校才發現」

  傅小司愣了一下,然後就笑得從自行車上下去了。

  到了傅小司家樓下,傅小司停好車,揮了揮手,就轉身上樓去了。

  身後的陸之昂突然「喂」了一聲,傅小司轉過來望著他,陸之昂把頭轉向左邊,不知道望著什麼地方,低聲說了句:「立夏和她媽媽一起生活的,她的爸爸,離開很久了」

  下午五點半。所有的課程都結束了。陽光從窗戶斜斜地照進來。

  立夏在桌子前收拾著書包,後面有人拍過自己的肩。

  「去畫室吧,」陸之昂笑眯眯的,「小司也去。」

  立夏收拾了一下就跟他們一起去了。只是有點兒奇怪他們兩個上午不還吵架來著麼,怎麼下午就好了。

  穿過一條被落葉蓋滿的道路。

  「你的腳還有事麼?」傅小司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身邊。

  立夏連忙擺擺手,說:「沒事沒事。」因為李嫣然的關係所以立夏對傅小司講話也變得十分小心。果然他頓了頓說:「昨天李嫣然的事,對不起。」

  立夏本來剛想說聲沒關係的,可是陸之昂在旁邊瞪著眼睛一臉如同見了鬼的表情,然後陸之昂鬼叫兩聲說:「啊啊啊,來你也是會說對不起的啊」話還沒說完被傅小司一眼瞪了回去。

  畫到一半的時候傅小司把立夏的畫拿過去看,不出所料地他說了句:「難看。」然後拿過去用筆在她的畫上開始塗抹起來。等他遞過來的時候素描上的陰影已細密了很多,而且重新分佈過了,不再是她隨心所欲搞出的光源不統一的那種。

  畫好後回寢室的時候路過別的教室,初中部的學生正在做大掃除,一個看上去像勞動委員的男生在衝著門口拖地的女生大吼:「叫你拖你就拖,哪兒那麼多廢話啊!」然後那女的語氣更加的橫,說:「我不是在拖嗎你急什麼急」

  陸之昂聽得哈哈大笑,彎下腰捂著肚子。

  傅小司皺了皺眉頭,說:「你腦子裡整天就是這些下流的東西。」

  陸之昂「嗤」了一聲,說:「你腦子裡如果不一樣是這些東西,你怎麼會知道我是在笑什麼東西?」

  傅小司臉上微微有些尷尬。

  立夏趕緊朝前面走幾步,假裝沒有聽見這段對話。

  送傅小司和陸之昂出了校門,立夏一個人去食堂吃飯,結果竟然吃出了一條蟲來,這立夏咬牙切齒了差不多十分鐘,才鼓起勇氣拿飯盒去倒掉,倒的時候手一抖差點兒連飯盒一起倒進垃圾箱。然後格外憤地跑去食堂門口掛的那個意見簿上寫了很大的幾個字:飯裡有蟲!

  黃葉似乎一瞬間就捲上了山頭,淺川的周圍開始一天一天變換著顏色,從盛夏的墨綠,到夏末的草綠,再到初秋的淺黃直到現在黃色包圍了整個淺川一中。

  日子就這樣不斷地朝身後行走,帶著未知未覺的蒙面感朝著更加蒙面的未來走去。

  立夏還是繼續買著那一份不怎麼起眼的雜誌,而裡面祭司的畫開始呈現出一種前所未見的色澤,大面積大面積的憂傷佔領了畫面的所有邊角,成為高唱歌的王,在摧城掠地的瞬間卻又昭示著天光大亮。

  媽媽來過淺川一次,帶來了很多好吃的東西。放在寢室裡一群大胃姑婆兩天就解決了。然後對立夏的媽媽非常崇拜。寢室的四個女孩子一直以吃為最高理想,最偉大的犧牲是三個人在冒著生理痛的情況下每人連吃了三個冰淇淋,結果三個人晚上在床上痛得滾來滾去。嘴裡大叫著:「媽的想痛死我啊!」據說那一個晚上從一樓到三樓所有的男生都沒睡著,而立夏所在寢室一戰成名。

  淺川一中的公寓很奇怪,男生女生住一幢樓,一樓到三樓是男生,三樓以上就都是女生了。夏天的時候每次從樓下走上來的時候都會看見穿著暴露的男生,甚至是頂著壓力從剛洗完澡穿著內褲的男生身邊走過才能回到寢室。而現在是十一月,在氣溫十幾度的情況下穿著內褲到處溜躂的男生變得越來越稀少。

  除了公寓之外,游泳課的時候也是男生女生一起上課,所以女生最痛恨的就是游泳課。什麼課都可以堅持,唯獨夏天的游泳課一定要逃。都知道那些平時只知道看參考書的男生談起女生都是一副色迷迷的口吻,所以根本無法想像穿著泳裝在他們面前游來游去是什麼心態,立夏的感覺就跟一隻雞在黃鼠狼面前昂首挺胸地踢正步一樣,充滿了行為藝術的氣質。

  所以幾乎所有的女生都會打了假條上去謊稱生理期到,無法下水充當浪裡白條。唯獨宋盈盈在上個星期就打了假條利用了這個藉口回家休息了一次,這個星期就只能下水,於是偉大的盈盈決定去折騰兩下。

  後來立夏同寢室的三個女生在岸上觀看了盈盈小姐在水中痛苦地浮來沉去,她臉上悲痛而肅穆的表情讓立夏想起慷慨赴死的英勇戰士。

  下課後盈盈表達了她的體會,她說自己終於領悟到生理假要用在最緊要的關頭,正如錢要花在刀刃上。

  十二月。

  天氣一天涼過一天。有時候早晨起床也會看見窗外的樹葉上凝了一層厚厚的霜。

  粗糙的白色,密密麻麻地覆蓋著那些常綠闊葉的濃郁樹林。

  而那些到了秋天就會落葉的樹木,現在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枝丫,朝著凍得發出灰藍色的天空伸展上去,大大小小的密集的樹枝,像是墨水滴在紙上,沿著紋路浸染開去。

  冬天的清晨。整個校園無邊的寂靜。像是被浸泡在水裡。

  沒有飛鳥聲,沒有蟬鳴,沒有樹木拔節的聲響——像是一切都停止了生長。

  時間荒誕地停頓著。

  只剩下很少很少的男生,會在這樣的天氣裡堅持著晨跑,他們大口呼吸的聲音從遙遠的操場上傳遞過來,在空曠的校園裡來回擺盪。立夏閉著眼睛,似乎都能感受到他們呼出的大團大團的白汽,擴散融入到冬日的晨霧裡。

  每天早上起床都變成一項格外充滿挑戰性的行動。

  六點半的起床鈴聲就變得比午夜凶鈴更加讓人憤。

  盈盈的起床方式充滿了代表性,她總是先伸一條腿出被子試探一下氣溫,如果比較暖和那麼她就會慢慢地爬起來,如果氣溫偏低的話就會聽到她一聲慘叫然後像踩了老鼠夾一樣閃電般地把腿縮回去。

  早上早讀的時候語文科代表在上面帶領大家讀課文,結果他不負眾望地把「本草綱目」唸成了「本草肛門」,笑聲掀屋頂。

  中午立夏跟七七吃完飯從食堂走回來的時候碰見班主任,他帶著兒子,七七不認識立夏的老師,看見立夏叫了聲老師之後裝作挺乖巧的樣子也叫了聲「老師好」,班主任剛想笑眯眯地說聲「同學們好」的時候七七突然來了一句「這是您孫子吧真可愛」,立夏感覺差點兒就要後空了。

  每天下午傅小司都會教立夏畫畫,她的畫變得越來越能見人,並且立夏和陸之昂、傅小司也逐漸熟悉起來,彼此也能開開玩笑。

  傅小司對於立夏的畫技進步一直強調是「名師出高徒」,而立夏一口咬定是「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反正他說一句「名師出高徒」立夏就一定要跟一句「師傅領進門」,將不要臉進行到底。

  這一切自然地發生,抽絲剝繭般緩慢而綿密。

  只是有時候,當立夏站在放學後人去樓空的走廊上,眺望著遠處操場上狀如螞蟻般分散渺小的人群時,她才會在內心湧起一種幸福和悲傷混合的情緒。

  在這樣龐大如銀河星系般的人群裡,該有多小的概率,可以遇見什麼人。

  然後和這些人變得熟悉,依賴,或者敵對,仇恨。

  牽扯出情緒,纏繞成關係,氤氳成感情。

  當夕陽將那種融化後的黃金狀粉末噴灑向整個世界,天地混沌一片,暮色中,遙遠的風聲描不出任何事物清晰的輪廓。倦鳥歸巢,雨水飄向遠方。

  在這樣的時刻,立夏會覺得,自己和這樣兩個傳奇般的男生的熟識,就像是這樣一整個溫暖的,模糊的,散發著熱氣,卻又昏昏欲睡沒有真實感的黃昏一樣。

  溫暖的,卻又可以無限下沉的黃昏。

  時間邁向十二月底。

  似乎周圍的一切都開始蒙上白白的霜,氣溫下降得很快。

  穿起冬裝,學校裡每個人都顯得格外的臃腫。不過男生們似乎總是不怕冷的,這樣的天氣裡依然是一件襯衣外面加件外套就行。立夏對此總是非常佩服。

  每天早上的晨跑越來越要人命。立夏每天起床的時候都在心裡暗自倒計時。

  「離一月還有五天。」

  「離一月還有四天。」

  因為淺川一中從一月開始就不用晨跑了,怕這樣的天氣跑出去一個人,抬回來一塊冰。

  每天早上依然會碰見傅小司和陸之昂,他們似乎穿得和秋天一樣單薄。三個人呼出一團一團的白汽打著招呼。到後來陸之昂每天還會帶一袋牛奶過來,見面就遞給立夏。是從家裡帶出來的,放在書包裡,還是熱的。

  每天下午立夏都和陸之昂還有傅小司一起畫畫,傅小司教給立夏越來越多的技巧,幾乎有點兒讓她眼花繚亂了。立夏也越來越佩服傅小司。很多時候她聽著聽著就出了神,抬起頭看著傅小司格外認真的面容。而傅小司總是用鉛筆直接敲她的頭。立夏始終不明白傅小司眼裡終年不散的大霧到底是怎麼回事,立夏幾乎要斷定他真的是白內障了。

  但是立夏最近也不是很開心,因為一直參加美術補習班的因,立夏的學習成績有點兒退步了。幾次考試立夏都沒有進前十名,這讓立夏心裡覺得很難受。一方面自己喜歡美術,另一方面對於文化課的成績立夏也是非常在乎的。

  立夏總是搞不明白,傅小司一樣沒有參加下午的自習,一樣是去畫室畫畫去了,可是為什麼每次的考試排名他依然高居在第一位呢,連陸之昂也是,永遠都在第二名。這讓立夏覺得很氣餒。

  黃昏在六點的時候就來臨了。教室裡的人三三兩兩地散去。周圍慢慢安靜下來。

  立夏拿著剛發下來的物理試卷發呆,77分,對於很多學生來說已可以歡呼了,可是傅小司和陸之昂一個98一個92,這讓立夏恨不得鑽進地裡去。

  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立夏回過頭去看到傅小司的臉。

  「還不走麼?」他開旁邊的椅子坐下來。

  立夏搖了搖頭,然後轉過身去。過了會兒就覺得身邊有人坐了下來。

  立夏回過頭去,望著傅小司有點兒疑惑。傅小司什麼也沒說,從立夏手裡拿過試卷開始看。因為動作太快立夏想阻止都來不及了,只能亂找話題問他:「陸之昂呢?」

  傅小司眼睛沒離開試卷,只是隨便地說了聲:「哦,他爸爸找他有事情就先走了,我看你一個人在發呆就留下來看看。」

  輕描寫的一句話。很符合他的作風。

  傅小司重新把書包打開,拿出鋼筆在試卷上敲了敲,轉過身來對立夏說:「你忙著回寢室麼?」

  「啊?」立夏有點兒沒搞懂他的意思。

  「你不急的話我就幫你把錯的地方講一遍。」

  立夏望著傅小司的臉,發現他的樣子已比自己剛進學校的時候看見的成熟了許多,眉毛變得更濃更黑,睫毛也變得更長。

  視線散開去,看到的還有薄得很冷漠的嘴唇。還有上面青色的胡碴。十七歲的男生都是這副樣子。

  腦袋上被重重敲了一下,反應過來就看到面前傅小司一雙永遠沒焦點的眼睛,臉上一下子就燒起來。趕緊說:「不急的,我聽你講。」

  夕陽從窗外無聲地遁去。

  傅小司的聲音不高不低地迴蕩在空曠的教室裡面。空氣凝固下來,從外面可以聽到鴿子搧動翅膀的聲音。學校後面的那個教堂每天都會在六點半的時候敲響晚鐘,而每天的這個時候立夏的心情都會變得很平靜。

  鐘聲是種讓人覺得寧靜的聲響。

  後來鐘聲就響了,來回地在淺川一中裡面迴蕩。傅小司捋起袖子看了看表,說:「這麼晚了。」

  立夏點點頭,說:「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都明白的。」

  傅小司站起來在空氣裡伸了伸手,關節發出聲響。他說:「坐久了就要變殭屍的。」說完笑了笑。

  立夏突然覺得在黃昏模糊不清的天光裡傅小司的笑容也被蒙上了一層柔和的光芒,然後立夏意識到傅小司的笑容真是難得一見呢,平時都是一張撲克牌一樣的臉。

  傅小司背好書包,說了聲再見,然後就走了,臨走時摸了摸肚子說:「沒注意時間,現在有點兒餓了。」動作像個五歲的孩子一樣。立夏心裡覺得很好笑。

  樓道里清晰地傳來傅小司下樓的聲音。立夏也開始收拾書包準備回寢室了,等一下還要上晚自習,遲到了可不是件好玩的事情。還沒收拾好就聽到腳步聲咚咚咚地一路響過來,抬起頭傅小司又出現在面前,立夏不由得「咦」了一聲。

  傅小司重新打開書包,拿出本黑色封面的筆記本,說:「這個,是我的化學筆記,你的筆記我看過,太亂了,你拿我的去看吧。」

  立夏接過來說了聲謝謝,抬起頭看到傅小司笑著擺了擺手。

  「我先走了。」

  「嗯。」

  黃昏只剩下一絲光亮,天空佈滿了黑色的雲,快要下雨了吧。立夏背好書包,準備離開教室,走之前去關窗戶,剛把頭伸出去立夏就輕輕地叫了一聲「啊」。

  傅小司打開自行車的鎖,把車推出車棚,剛跨上去,結果一抬頭就看到滿天的大雪飄了下來,那些純淨的白色在黃昏裡顯得格外安靜而且柔軟,一瞬間整個淺川一中靜得發不出聲響,只剩漫天的雪四散飛揚。

  那些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落在操場上,草地上,湖面上,單槓上,食堂的屋頂上,紅色跑道上,一寸一寸地抬升了地面。不一會兒傅小司的頭髮上就落滿了雪花,襯著他黑色的頭髮顯得格外的晶瑩。傅小司跨在單車上忘記了走,抬頭看下雪看得津津有味。逐漸黑下來的暮色裡,傅小司的眼睛變得光芒四射,像是黑雲背後永遠高懸的北極星。

  立夏伸出去關窗戶的手停在空中,窗外充滿天地間每一個縫隙的雪遮住了立夏的眼睛。立夏微微地閉上眼,看見最完美的世界。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消失了寒冷。只剩下龐大的溫柔,用白色渲染著這個世界。

  下過雪的道路變得格外難騎。

  陸之昂跨在車上在傅小司家樓下等他一起上學。這已成為很多年的習慣。下過雪後氣溫就一下子進入了冬天。傅小司下樓走出樓道門,離開中央空調的環境突然被冷風一吹,凍得傅小司馬上重新上樓去,再下來的時候穿了件黑色的外套,後面有個帽子,帽簷上是看上去柔軟的白色絨毛。這樣的天氣一件單衣已頂不住了呢。

  陸之昂就穿得更是多了,厚厚的手套圍巾,還戴著頂看上去有點兒滑稽的毛線帽子。陸之昂特別怕冬天,一到冬天他就冷得不行,於是催著傅小司快點兒出發。

  學校走廊盡頭的茶水室也變得格外有人氣。一到下課時間所有的人都衝到茶水間去換熱水到暖手瓶裡。這樣的天氣也受不了。

  整個淺川一中銀裝素裹,學校暫停了體育課和晨跑以及課間操。每個學生都在大聲歡呼。其中七班叫得格外響亮。任何時候七班都是最活躍的班級。立夏不由得很是羨慕。羨慕歸羨慕,還是要埋下頭來認真地筆記的。

  傅小司的筆記做得讓人歎為觀止。立夏想不通這個整天上課睡覺畫花紋的人究竟是什麼時候了這麼滿滿一本筆記的。回過頭去望著傅小司,他正露出得意的笑容,似乎猜到了立夏想說什麼。於是立夏用鼻子出了口氣就轉了過來,自嘆不如地拿出筆記本來。

  第三節課下課後立夏把筆記還給傅小司,回過頭去竟然看到他們兩個在收拾書包。立夏莫名其妙,問:「你們要幹什麼?」

  陸之昂一邊把單肩包往身上挎,一邊充滿神秘地歪起嘴角笑。立夏拿起筆記本在他頭上拍了一下,說:「笑個頭啊,你們收拾書包幹什麼?」

  陸之昂嗷嗷地慘叫,剛叫完一聲就被傅小司摀住了嘴。傅小司望瞭望教室外面,的確沒有老師,才回過頭來對立夏說:「我們逃課。」

  立夏立刻張大了嘴巴,但冬天的風馬上倒灌進來,於是趕緊閉上,問他們:「逃課幹嗎?」

  陸之昂笑笑說:「淺川美術館今天有場畫展,只展一天,是全國大學生的美術作品,去看麼?」

  「我?」立夏有點兒不敢相信。

  「嗯,去不去?」傅小司和陸之昂已背好書包了。

  立夏咬了咬嘴唇,把筆記本往包裡一放,說:「好吧,死就死。」

  三個人站在學校後山的圍牆下面,抬頭看了看落滿積雪的圍牆。傅小司和陸之昂把書包丟過圍牆去,然後就開始往牆上爬,兩個人都是運動好手,陸之昂還參加過初中部的跳高訓練,他們很快就站在圍牆上了,兩個人剛往外面望了一眼就異口同聲地「啊」了一下,回過頭來,就看到立夏把書包朝圍牆外面扔過去。陸之昂和傅小司同時愣住,然後又同時笑得彎下腰去,兩個人在圍牆上搖搖欲墜。立夏在下面有點兒急了,說:「你們兩個有病啊,快點我上去。」

  兩個男生一邊笑一邊把立夏上去了,立夏站到圍牆上朝外面望了一眼就有點兒想哭。

  外面是一個水窪,三個人的書包並排躺在水窪裡。再回過頭來看見傅小司和陸之昂笑得坐在圍牆上站不起來。陸之昂抹著眼淚說不行了不行了肚子痛。

  出了校門滿地都是積雪,從後山艱難地繞到前門就花了差不多半個小時。鞋子差不多都濕了,手裡還拎著個濕淋淋的包,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

  陸之昂準備打電話叫家裡找輛車子過來接,立夏聽了心裡有些話想說但也沒好講出口。立夏想自己和他們的世界終究是不同的。

  他們是想去哪兒只需要一個電話的小少爺,而自己只是個背著書包上學唸書的普通學生。想到這裡就有點兒沮喪。

  傅小司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住陸之昂說:「算了,走過去吧,也沒多遠的路。」陸之昂說:「也行,那走吧。」

  立夏抬起頭,正好碰見傅小司微笑的一張臉。他把衣服上的帽子戴起來,朝大雪裡衝進去,回過身來朝立夏和陸之昂招了招手。立夏覺得有點兒感動,其實傅小司肯定知道自己剛才那一瞬間想了些什麼。

  來也並不是完全冷漠的一個人。

  美術館的人很少,因為今天本不是休息日,而且展出的又不是什麼名畫,所以整個大廳就只有他們三個人轉來轉去。立夏看著牆上各種各樣的畫覺得心裡有風聲來回掠過。

  她回過頭去,光線並不很足的大廳裡,傅小司和陸之昂的眼睛明亮,像星辰一樣泛出潔白的光芒。他們臉上是虔誠而無比渴望的表情,在抬頭的弧度裡顯出讓人感動而充滿敬意的肅穆。

  立夏想,他們兩個是真心地喜歡美術吧。

  看完畫展就中午了,傅小司說:「乾脆回我家裡去吧,順便換身衣服。」落在身上的雪都已化了,衣服泛出一股潮味。

  立夏欲言又止的神色兩個男生都看到了。於是陸之昂拍拍她的肩膀說沒什麼的,小司的媽媽非常和藹呢。

  傅小司說:「走吧,沒什麼大不了的,喝杯咖啡,下午一起去上課。」

  傅小司在樓下一直按門鈴,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下樓開門的聲音。門一打開陸之昂就嗷嗷叫著衝了進去,一邊沖一邊說:「阿姨啊,好冷啊外面。」傅小司側身進去,於是立夏看到了傅小司的媽媽。正想開口叫阿姨,還沒來得及出口,結果傅小司的媽媽倒先開了口,她說:「你是小司的同學吧,快進來,外面很冷呢。」立夏看著傅小司媽媽的笑容突然就覺得輕鬆了,剛才還繃緊著全身的肌肉呢。

  進去之後卻看到陸之昂站在門口,傻站著也不進去,走到他面前才看見他木著一張臉。立夏順著他的眼光看進去,於是看到客廳裡李嫣然坐在沙發上喝著咖啡,她也在朝這邊看過來,一瞬間立夏尷尬得想朝外面退,結果正好撞在傅小司的身上。

  「幹嗎都不進去?」傅小司擠過來,然後看到李嫣然,他的眉毛也皺了一皺,低聲問:「你怎麼也沒上課?」

  吃飯的時候氣氛有點兒尷尬。幾個人都埋頭吃飯,沒說什麼話。傅小司是從來吃飯的時候都不怎麼習慣講話的,可是陸之昂平時那麼能講話的一個人今天也一直低著頭吃飯。立夏則更加尷尬,連菜都不敢多夾。只對著自己面前的那一盤蚝油生菜一直進攻。

  李嫣然突然對傅小司說:「你今天逃課是去看畫展吧?」

  傅小司嘴裡含著菜不方便說話,於是在喉嚨裡模糊地答應了一聲「嗯」。

  李嫣然於是就笑了,她說:「你幹嗎在大雪裡跑來跑去的呀,打個電話給我,我叫爸爸找輛車去接你們啊。」

  「就你家才有車。」陸之昂突兀地頂了一句。

  於是李嫣然就愣在那裡,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話了。

  傅小司停下來,說:「沒什麼,我自己不想坐車的,而且又不遠,就走了過去。你們快吃飯,等下還要上課呢。」

  時間漸漸走遠。說不清楚快,或者慢。

  再抬眼望窗外的時候冬天已很深了。已不用晨跑也不用上體育課了,積雪再也沒有化過。寢室裡變得越來越冷,盈盈現在的起床方式已從伸一條腿出去變成露一隻眼睛出來感受氣溫。

  遲到的人越來越多,太多的人不能在冬天的低溫裡起床。雖然早起對立夏來說也很痛苦,不過立夏還是每天早上堅持著上早自習。

  學校的熱水變得供不應求,打水的人在課間休息時間排起了長龍。一長排的人嘴裡呼著白汽,哆嗦著,臣服在冬天的威力之下。

  陸之昂是徹底地進入冬眠階段,上課有百分之八十的時間都在睡覺。不睡覺的時候也變得目光呆滯,和他說一句話他三分鐘後才抬起頭,半眯著眼睛回答你。而且十有八九答非所問。

  倒是傅小司,在冬天裡整個人都顯得很精神,身上微微透出一些鋒芒,在冬天寒冷的氣候裡尤其明顯,像是一把開過刃的劍。

  傅小司還是常會在下午放學的時候留下來幫立夏講題,依然把筆記借給立夏。而這個時候陸之昂就躺在邊上睡覺,傅小司給立夏講完之後就推醒他,然後著哆哆嗦嗦的他回家。

  立夏依然每個月在學校門口的書報亭裡買有祭司專欄的雜誌,裡面祭司的畫也開始充滿了雪景。大片大片的白色被處理得充滿了神聖的意味。

  整個世界氾濫著白光,像是洪水一樣。

  立夏每天下午還是會和小司還有陸之昂一起去畫畫,只是現在傅小司已不怎麼教立夏了,因為基本功學完了之後總歸是要靠自己的。現在才是真正的「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了。同樣因為傅小司的幫忙,立夏的成績也提高了一些。有一次甚至考過了陸之昂拿了第二名,這讓陸之昂嗷嗷地怪叫了一個禮拜,然後在下一次的考試裡總分又足足比立夏多了三十多分。

  日子突然變得很平靜了,立夏覺得生活變得很充實,這是自己初中時從來沒有感覺過的。依然常和七七吃飯,聊天的時候總是不自主地會對七七講到傅小司和陸之昂,而每次七七都是笑而不語,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盯著立夏看。看到後來立夏也不好意思老提他們兩個了。

  寒假到來之前的最後一次考試,期末全年級的總排名榜上,高一三班顯得格外的輝煌。全年級前十名後面的班級全部寫著「高一三班」。

  第一名:傅小司,高一三班。

  第二名:陸之昂,高一三班。

  第三名:立夏,高一三班。

  期末考試結束後很長一段時間學校依然在補課,寒假並沒有真正地到來。一直到接近春節了學校才開始放假。立夏和七七一起回了老家。很多同學聚在一起,談著自己高中的生活。大家都很羨慕七七和立夏,因為能進淺川一中不知道是多少人做夢都想的事呢。

  而當寒假結束的時候,春天也來了。

  立夏推開窗的時候發現雪已開始融化,有些樹上已萌發了綠色的嫩芽。

  回到學校的那天格外熱鬧,畢竟很久不在一起多少都會想念。

  而且各自都回了自己的家,立夏的媽媽依然讓立夏帶了很多家鄉的小吃回學校,整個寢室陷入一片狼吞虎嚥的聲音之中。

  開學的第一天立夏拿了兩包帶過來的小吃去教室,在穿過操場的時候又碰見了陸之昂和傅小司。兩個人都穿著黑色的長風衣,在雪地裡像是教堂裡的牧師一樣。一個寒假沒有見面,兩個人的臉似乎都瘦了,顯出青春期男生特有的消瘦,再加上風衣一襯,立夏竟然覺出了一些成熟的味道。

  陸之昂看到立夏老遠就開始揮手,立夏於是也舉起手來揮了揮。

  春天就要到了呢。

  藝術節在三月一號開始了。整個學校的學生都有點兒不思學習,每天都有各種比賽在進行,立夏和傅小司參加的美術組不需要現場比賽,只把作品交上去就行了。立夏交了一張人物的色彩,是自己在寒假裡回去畫的媽媽。立夏在畫媽媽的時候總是最飽含感情的時候,所以畫出來的媽媽臉上都是溫柔的光芒。立夏記得給傅小司看的時候就又等著他的那句「難看」說出來,不料傅小司卻豎了大拇指微微笑了笑。立夏瞪大了眼睛,覺得有點兒不敢相信。

  而七七一路過關斬將,順利進入聲樂比賽決賽,這點連立夏都沒想到。以前只聽說七七學國畫的,而不知道七七來唱歌也那麼厲害呢。

  陸之昂不知道參加什麼比賽,一直神秘地不肯跟立夏說,也不准傅小司對立夏說,任立夏再怎麼軟磨硬泡都沒有用,只是告訴她說到文藝匯演的時候就知道了。

  整個藝術節持續了半個月。

  像是被人的聲浪掀掉頂棚的馬戲團。整個淺川一中像是中了魔法般的熱鬧。之前被整整浸泡了一個冬天的寂靜,像是冰雪消融乾淨。

  剩下一些薄而透明的冰片,漂浮在青春的河面上,折射出剔透的光。

  三月十六號文藝匯報演出,一大早學校的佈告欄上獲獎名單就已貼出來了,傅小司理所當然地獲得了美術組第一名,七七也拿了通俗組第二名,立夏竟然也拿了美術組的第四名,立夏覺得特別開心。而最讓立夏吃驚的是赫然看到陸之昂的名字出現在器樂比賽的獲獎名單裡,而且是鋼琴組第一名。立夏的嘴張得合不攏了。

  下午就是文藝匯演。上午老師通知立夏說是下午要演出一個節目,和傅小司一起上台現場畫畫,聲樂組和器樂組的獲獎人會同台表演,是一個混合類的節目。

  整個下午的課全部取消。

  所有的學生都搬出凳子坐在操場上。整個操場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頭。一顆一顆擠來擠去。

  舞台也已搭好了,一些校工在調試音響。

  立夏和傅小司在後台準備著畫畫的工具。

  不知道為什麼立夏總是覺得心裡慌,像要出什麼事情,總也靜不下來。回過頭去看看傅小司,他正在低頭削著鉛筆。立夏張了張口卻也不知道說什麼,於是低低地嘆了口氣。

  「嗯?」傅小司抬起眼。

  「沒什麼,有點兒緊張。」立夏回答。繼續擺弄著畫箱裡的那些顏料。紅色放左邊,白色放右邊。自己的習慣。

  「其實沒什麼,畫畫在哪兒畫都一樣的,你想我們去街上畫人物速寫不是一樣面對很多人麼?」

  「那不一樣呢」

  「沒什麼不一樣,一樣的。」傅小司眼裡的霧還是沒散。立夏想也許看到他清晰的眼睛就不緊張了,這樣一雙沒焦點的眼睛看了讓人心裡沒底。莫名其妙地想起自己前幾天看的一篇日本的恐怖小說《靈霧》,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立夏嘆口氣,也坐下來削鉛筆。其實鉛筆老早就削好了,立夏只是想找點事情做,好不讓自己老是去想表演的事情。

  正削到一半就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過頭去,陸之昂和程七七走過來,兩個人笑眯眯的樣子都一模一樣。

  「你們認識?」立夏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了。

  「七七在我們美術班常和我們一起畫畫的,她可是老師最喜歡的學生,老師專門給她一間畫室,偏心著呢。」陸之昂陰陽怪氣地說著。還沒說完就被七七當胸打了一。

  「沒有,那間畫室是老師給我們三個的。」

  「三個?」

  七七朝著立夏身後的傅小司打了個招呼,立夏回過頭去看到傅小司難得一見的笑容。立夏徹底暈了。

  「那麼,等下的鋼琴和演唱就是你們兩個了?」

  陸之昂眯著眼睛一直點頭。

  立夏想,今天見鬼了。

  上台之前傅小司把立夏的顏料全部按照順序放整齊了,然後又檢查了一下她的筆和畫板還有橡皮。然後拍了拍她的頭。

  立夏站到台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剛才在台下的緊張根本不算什麼,現在才是真正的煎熬。立夏看著下面無數張面孔就覺得頭暈目眩想要逃下去,可是怎麼逃呢,這麼多的人,腳上像生出根來,穿過鞋子紮在舞台上,筆直地朝著下面如同物理老師沒表情的臉一般堅固的水泥地面刺穿下去,於是就動也動不了。

  立夏聽著陸之昂的鋼琴聲再聽著七七的歌聲就開始自卑。自己以前從來沒有聽過呢,無論是陸之昂彈琴還是七七唱歌,儘管自己還把他們兩個當做很好的朋友。想到這裡立夏就回過頭去看傅小司。傅小司站在離自己兩米的地方,全神貫注地在畫板上用鉛筆勾勒著線條,眼睛裡的大霧比任何時候都濃,幾乎看不到他的眼睛,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顏色。

  立夏突然就慌了神,腦子裡也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顏色,慌忙抽出鉛筆去打線稿,結果一用力鉛筆斷在畫板上,於是又慌忙地去調顏料,可是蘸滿顏色的畫筆卻怎麼都調不出自己想要的顏色。

  立夏有點兒慌了,拿筆的手泛出慘白的光。到最後甚至忍不住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隨後眼淚也開始往上湧。立夏想這樣子真狼狽,可是越想眼淚越多。

  正當立夏覺得眼淚再也控制不住的時候,身邊遞了一支鉛筆過來,傅小司轉過身來,在桌子下面抓住立夏的手微微用力捏了一下,立夏張大了嘴,眼前出現各種各樣的色彩,像是最絢爛的畫。

  回過頭去是傅小司令人心定的笑容。

  立夏也不知道是怎麼結束的。聽到鋼琴聲結束七七也停止了歌唱。然後立夏自己在畫布上抹上了最後一道鮮紅的色彩。

  當她和傅小司把畫從畫板上拿下來站在台上對觀眾謝幕的時候,立夏激動得想要哭了。下面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立夏看到班主任站在人群裡微笑。

  她轉過頭去想對傅小司說謝謝,可是目光落到傅小司的畫上就再也收不回來。

  第一秒鐘笑容凝固在臉上。

  荒草蔓延著覆蓋上荒蕪的山坡。那些沉睡了很久的荒,終於被綠色渲染出柔軟的質感。

  第二秒鐘笑容換了弧度。

  憂傷覆蓋上面容,潮水嘩嘩地湧動。那些夜裡聽過的潮聲,朝著盡頭逼近。

  第三秒鐘淚水如破堤的潮汛漫上了整張臉。

  夏日如洪水從記憶裡席捲而過。

  第四秒鐘第四秒鐘已不重要了。

  立夏知道自己哭了。

  像是聽到頭頂突然飛過無數飛鳥的聲音,雪花混著揚花一起紛紛揚揚地落下。

  立夏再抬頭就看到了傅小司清晰的眼神,如同北極星一瞬間讓立夏失了明。

  傅小司的畫的右下角出現了立夏看了無數次的簽名——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