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也不知道是如何走下舞台的,只覺得腳下像是突然陷落成了沼澤,軟綿綿地使不上任何力氣。
整個世界突然像是被抽空了聲音。
剩下所有的鏡頭像是無聲的電影在眼前播放。
立夏看見七七對著台下揮手,笑容像是春天開滿整個山谷的白色花樹。而陸之昂從鋼琴後面站起來,裝模作樣地對著舞台下面的學生鞠了一躬,感覺突然變成個成熟的紳士一樣,只可惜依然是一張十七歲稚氣未脫的棱角銳利的臉。
而傅小司呢?
立夏根本不敢抬頭去看傅小司,只能聽見他在自己的前面捲著袖子叮叮噹噹地收拾東西。從袖管裡露出來的手臂,男生突出的血管,骨骼分明的關節。和女生柔軟細膩的手臂完全不同。
然後立夏跟著稀里糊塗地下了台。走到舞台邊緣的時候,立夏本來想抬起頭問問傅小司的,可是一抬頭就看到李嫣然漂亮的臉,她拿著一瓶礦泉水等在那裡,傅小司抬眼和她低聲說了什麼,李嫣然的笑容很燦爛地掛在臉上。於是立夏差點兒一腳踩空。
在後台的時候立夏的眼睛一直跟著傅小司,幾次話要出口了,都因為李嫣然在他的旁邊,而變得什麼都不敢問,但目光還是黏在他身上不回來。立夏想,這就是自己喜歡了整整兩年的畫家麼?眉毛,眼睛,鼻子,頭髮。黑色的頭髮。兩個人的影子全部重疊起來。感覺變得奇怪而且微妙。
夜晚還是稍微帶著些涼意。
儘管沉重的冬天已過去,但是空氣裡懸浮著的那些寒冷的因子、窗外的寒氣依然沒有退去,依然找尋著每一個罅隙,潛伏進人的內部。
晚上立夏躺在床上一直睡不著。眼前反覆出現傅小司在後台的情景。她幾次都要開口詢問了,話到嘴邊又被李嫣然的笑容逼了回去。
過身。
眼前是過道里走過的同學拍拍傅小司的肩膀,傅小司抬起頭,一雙大霧瀰漫的眼睛,然後禮貌地笑了一笑。再一下就看到祭司站在畫板前面拿著筆停了一秒,嘴角浮現淺淺的笑容。
睡在左側。
看到傅小司蹲下來收拾摺疊的木頭畫架——淺黃色的木頭架子自己也曾借來用過一個禮拜,後來還弄了一些顏料上去怎麼也洗不掉——頭髮垂在眼睛前面留下了細碎的影子。
睡到右側。
畫面跳轉到祭司在深夜裡穿過畫室走向廚房打開冰箱拿出一瓶可樂,然後抬起腳避開散落在地上的畫稿走回客廳。
眼睛盯著天花板的時候
傅小司把顏料一支一支地按照順序放進顏料盒裡,臉上還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李嫣然在旁邊要幫忙,他搖搖頭指了指旁邊的凳子叫她休息就行。
閉上眼睛的時候
祭司走在大雨裡,沒有撐傘,雨水打濕了他的頭髮和衣服,大滴大滴的雨水沿著黑色的頭髮往下滴。地面一片濕淋淋的光。
傅小司走過來,祭司走過來,兩個人疊在一起走過來,最後變成傅小司的臉,眉毛、眼睛、頭髮全部黑色,像是濃重的夜色一樣的黑色。
「喂,表演完了,還不走,傻了麼?」
那麼多的感覺一起湧上來堵在喉嚨裡,立夏差點兒哭出來,眼淚留在眼睛裡,哽咽得難受。立夏不得不捂上了嘴。
黑夜變得很安靜,可是立夏覺得有很多的東西都在這個春寒料峭的深夜裡甦醒。所有的所有全部甦醒。
甦醒的是什麼呢?
小司,如果那個時候你停下一秒鐘,也許我的問題就能出口了。你是祭司麼?是我一直喜歡了兩年的那個獨一無二的人麼?
——1998年立夏
三月緩慢地過去,立夏一直沒有再問,到後來也變得很然了,立夏想,其實傅小司是根本就無所謂,他依然是那個不愛說話眼神白內障的小混混!儘管他成績全校第一美術全校第一面容乾淨衣著光鮮,可是他全身上下都是一種懶洋洋的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感覺,所以立夏總是覺得只有混混這樣的稱呼比較適合他。
氣溫開始慢慢地回升。
在淺川這樣深北方的城市裡春天來得格外緩慢。
傅小司和陸之昂開始脫下大衣,從冬裝慢慢穿回春裝,只是陸之昂還是很怕冷,偶爾還要帶個絨線帽子,而且形狀很搞怪,耳朵兩邊有兩個小辮子,像是小姑娘一樣。每次傅小司都會給他白眼,立夏和七七也跟著起鬨,不過陸之昂總是捂著耳朵哇啦哇啦地耍無賴,一副「人家也不想這樣嘛」的討打表情。
好在他長著一張好看的臉,笑容燦爛,討人喜歡不讓人討厭,露出一股孩子氣。
三月末的時候立夏寢室的一個女生轉學去了深圳,走的時候立夏並沒有覺得多麼傷心。其實也就相處一年都不到,而且平時也不怎麼熟。所產生的對話無非也就是些「去上課麼」和「一起走吧」之類的。
對老師口中說的要轉來的插班生立夏倒是很感興趣。在班上的那些女生口中一直流傳著轉過來的是個問題學生的說法,這讓立夏更加的好奇。因為一個問題學生都可以轉進淺川一中甚至是轉進三班,這就像一個考試一直不及格的學生可以被送進清華去學習一樣具有爆炸性。
看著自己身邊空掉的座位立夏就在想,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會和自己坐在一起呢?
早上立夏去上課的時候,剛進教室就聽見整個教室發出嗡嗡的聲音,像是炸了窩的蜂巢。
立夏轉過頭去看到班主任站在窗戶邊上,另外一個女生站在他的前面低著頭。
窗戶光線太強,那個女生的剪影輪廓被照出一圈虛弱的光暈。到肩的頭髮剪得比較凌亂,所以感覺只有齊耳那麼短。
立夏想,這應該就是那個女孩子了吧。
很久之後。卻也想不起是多久之後。
立夏所能記得的就是她自我介紹時的語氣和表情,她說過的唯一一句話是:「我叫遇見。」然後就走下講台坐到了立夏身邊。
我們每一個人都會在一生中遇見這種那種,各種不同的人。有些擦肩而過,留下一張模糊的臉,存活三秒鐘的記憶。有些人,卻像是塵埃般朝著生命裡聚攏,沙雕般地聚合成一座雕塑,站立在生命的廣場上。
那天早晨的記憶已很模糊了,立夏卻依然可以回憶起遇見說話的神態、語速以及動作。像是另外一個傅小司一樣,不發一言,全身冒著然的冷氣。
立夏以前聽過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氣場。散發著自己獨特的影響力。
像是漣漪般的電磁波。
干擾著周圍所有的人。
雖然遇見的氣場像是帶著寒流的冷空氣,可是——
之後的一個星期裡遇見都沒怎麼和立夏說過話。只是偶爾老師上課提問的時候立夏會悄悄地把答案寫在紙上給她看。然後她就照著念出來。坐下來之後也沒說聲謝謝,只是朝立夏望一眼,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又低下頭去。
遇見的穿著在淺川一中裡面算得上很另類的了。而且仔細看看還會發現遇見打了耳洞的。
果然是問題學生啊。立夏心裡想。
那個週六中午吃過飯後,立夏從學校外面的書店回來,抬眼看到遇見在學校的大門口,身邊站著一幫染著黃頭髮穿著流氣的男生。遇見和他們爭執著什麼,而且到後來還扯了起來。
遇見剛剛吼完幾句,就看到立夏突然跑過來,著自己就往學校裡面跑,一邊跑一邊用最大的聲音說:「你還在這裡啊,老師正找你呢快跟我走。」
立夏的心跳得很厲害,生怕背後的人叫自己站住。腦子裡甚至像是電影裡的那種連環爆炸的槍戰場面般不斷浮現出類似「被他們抓住了怎麼辦」「會不會被強暴啊」的問號。
不過遇見卻自己站住了,她甩開立夏的手,很疑惑地看著立夏,像是在說「你是在幹嗎」。
身後的黃毛小痞子發出了幾聲不高不低正好能聽見的嘲笑。那些嘲諷的語氣像是黏在身上的荊棘的種子,伸出刺人的根朝著皮膚裡面狠狠地扎進去。畢竟立夏從小就是乖孩子,沒怎麼見過這種場面,所以臉燙得像要燒起來。遇見回過頭去吼了他們一聲,然後他們也不敢做聲了,回過頭來遇見對立夏說:「你回去上你的課,不要管我。」
立夏一瞬間覺得尷尬得要死,因為看起來的確是自己多事了。
正在立夏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一個人的背影突然擋在立夏前面,立夏不用抬起頭也知道是。淺草的香味從白色外套上傳過來,傅小司轉過頭來對立夏說:「幹嗎在這裡,回去上課。」立夏抬起頭看到傅小司臉上有著微微的氣。
不容置疑的語氣,面無表情的臉。
「回去上課。」
「幹嗎在這裡?」
遇見抬起頭望著被傅小司走的立夏,她的背影顯得很瘦小也很單薄。遇見也很奇怪,是什麼力量讓她能夠對著自己這樣的問題學生說話呢?想不明白。
整個下午立夏都覺得很不自在,想要找機會對遇見說聲對不起卻怎麼都說不出口,這讓她覺得特別懊惱。於是整個下午的課都沒怎麼聽進去,昏昏沉沉地挨到了放學。
班上幾乎所有的人都走了。
因為今天是週六,明天不用上課,所以很多人都回家去了。立夏收拾好書包的時候已是黃昏了,她走出教室,剛要下樓梯的時候,聽到走廊盡頭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立夏抬起頭望過去,遇見坐在走廊盡頭的那個窗檯上,書包放在腳邊。在那個黃昏裡面,遇見的頭髮泛出夕陽的金黃色澤。
「喂。你過來。」
「喂,你過來。」
「好。」
這樣的對白在每一個人的生命裡重複而頻繁地發生著。都不曾預料這樣普通的對話會在生命裡打下怎樣的烙印。
十年前我們不曾明白,十年後又想不起來。
只剩下當初的音節,漏空在陳舊的空氣裡。
立夏忘記了那個下午對話是如何發生,如何結束的,立夏只是記得了遇見的笑容,那是立夏從小到大看到過的最乾淨的笑容,甚至比傅小司、陸之昂的笑容還要乾淨。也許是黃昏的溫暖氛圍醞釀了無聲的毛茸茸的溫暖,使得一切都充滿幸福的甜膩香味。
「你,怎麼會突然想到要去管我的事情呢?」
「不知道呢,那個時候只是想,總應該和你熟悉起來呀,無論如何,哪怕畢業分開之後再也不會相見,哪怕以後看到畢業照片都想不起彼此的名字,可是,無論如何遇見都是我的高中同桌啊,以後各自境遇都不相同,我們也會遇見各種不同的人,與他們發生各種不同的關係,可是,高中同學,一輩子就這麼六十六個,而高中同桌,一輩子又有幾個呢我這樣說,肯定顯得很矯情吧」
立夏,你知道麼,那個時候我在淺川一中沒有朋友,在認識你之前,我從小到大都沒有朋友,所以,有人關心的感覺第一次讓我覺得很溫暖,那是像夕陽一樣的熱度。你相信麼,即使很多年之後的現在,我依然這麼認為。
——2002年遇見
春天是個潮濕的季節。有時候整個星期都在下雨。儘管因為下雨不用出操不用上體育課,可是那種陰冷的濕漉漉的感覺還是讓人不太好受。棉被滲出冰涼的感覺,像是被丟到水窪裡泡過,睡下去要半個小時才會覺得有溫度。
遇見每天晚上都不上晚自習,每次老師點好名之後一轉身,就跑出去了,然後一直到晚自習結束都不會回來。常是立夏打著手電趴在床上演算著習題或者重複地寫著英文單詞或者化學方程的時候,會聽到樓道響起很輕微的腳步聲,去打開門就看到遇見。
常常下雨,她往往都是濕淋淋回來。衣服被水浸出一大塊一大塊的水漬,髮梢也滴著水。
就算是在春天,也是很冷。
本來立夏也想問她到底每天晚上都出去幹嗎,但想想上次發生的事情就果斷地閉了嘴。她不想讓遇見覺得自己是個多事的三八長舌婦。儘管自己有時候的確比較像長舌婦,盈盈她們一起討論某某明星的花邊以及二年七班的某某某是否愛上了一年五班的某某等諸如此類的八卦時,她也往往加入戰鬥聊得眼冒金星。
第一次去給遇見開門的時候立夏還著實嚇了一跳,一打開門看見一個頭髮滴水披頭散髮的女人站在門口差點兒把舌頭咬下來吐出去,張開嘴想要尖叫,被遇見一把摀住了嘴巴。
後來也就漸漸習慣了。
差不多每天晚上十一點半都要去幫遇見開門,碰到下雨的天氣還會準備好乾毛巾,立夏總是奇怪為什麼遇見不喜歡打傘呢,但是又不好意思問。到後來立夏還會備好一杯熱牛奶然後坐在寫字檯前等遇見回來。這種習慣越來越長久,變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玻璃杯裡牛奶的熱度,遇見小聲的一句「謝謝你」,午夜嘎吱打開的門,這些成為了立夏的習慣。像是一條剛剛踩出的小徑,從最開始倒伏成一條路的草地,到最後漸漸露出地面,變成一條寬敞的道路,通向遙遠的未來。
時光變成狹長的走道。沿路標記著記憶和習慣。
到後來立夏都覺得沒什麼奇怪了,遇見理所當然應該在十一點半出現,濕淋淋地回來。如果她準時上了晚自習並且準時回寢室,那麼就應該去報警。
遇見習慣性地盤著腿坐在椅子上擦頭髮,然後看著立夏穿著睡衣黑著眼圈咬牙切齒地背外語。有時候是紮起頭髮,有時候還會貼一點眼霜膜免得第二天起來太難看。功課太難的時候也會嗚嗚嗚地抱怨,並且會罵一兩句傅小司陸之昂王八蛋憑什麼不下工夫成績都那麼好之類的話。最常見的是把頭往後仰到一個幾乎要斷掉的角度,然後號叫著「你是豬啊」。
也不知道是在說習題是豬還是自己是豬。
體貼而又真實。像是腳踏實地地站在木板上。這樣的一個人。
牛奶的溫度從喉嚨一直向下來到心臟。遇見望著立夏這樣想。
遇見有時候也問她說:「幹嗎那麼拼呢?」立夏瞪大眼睛看回來,說:「不能讓傅小司和陸之昂看不起呢。」
於是遇見就眯著眼睛笑笑。
「立夏」
「嗯?」
「謝謝你每天晚上都等我。」
「啊別這麼說啊遇見,我晚上都要熬夜溫書的,正好有你陪我,我還想謝謝你呢。以前自己一個人在寢室裡看書寫日記的時候還會害怕的。」
立夏,也許你從來都不知道吧,就是因為你每天晚上都會等我,所以在回來的漆黑的路上,我都不覺得害怕,在那些雨水淋在身上的時候,我也不覺得冷。
也許知道前面有人在等待自己的時候,人就會變得格外勇敢吧。
——1996年遇見
「小司,陪我去剪頭髮。」
「自己不會去麼?」
「你什麼態度,不管的,陪我去。」
「你頭髮不是很好麼,剪什麼剪。」
「哎呀少廢話。高興剪了就剪。對了,下午的課曠掉吧,去山坡玩會兒,然後等放學了就去剪頭髮。」
「不會被抓麼,又曠。」
「不會的,下午老師不在,學習委員我早就打好招呼了,她一直暗戀我的呀,哈哈。」
「去死。」
「小司,這是忌妒不來的,你認了吧。」
「殺了我!」
山坡上的草已從冬天的枯黃一片變成了現在淺色的綠,而深色的綠一個轉身席捲上樹梢,更加深色的綠在樹幹上鋪展開來。
傅小司把衣服蒙在頭上睡覺,陸之昂坐在他旁邊的草地上,低下頭去看看蒙頭大睡的小司,有點兒欲言又止。反覆地張了很多次口,終於說了話。
「小司,你說人和人的感情會很持久麼?還是說彼此在一起的時候就很開心,而一旦分開又會很快忘記,有新的夥伴,開始為新的事情哈哈大笑。一年半載都不會想起以前的人以前的事。你說會這樣麼?」
「應該會吧。」
「可是我不喜歡這樣呢。」
「喜歡不喜歡輪不到你說笨蛋,你以為你是?地球因為你才轉的麼?」
「小司你想過分科的事情麼?」
「想過的啊。我念什麼都一樣的。要麼做個藝術家,要麼做個工程師。我媽媽都覺得好,所以我也感覺無所謂了。」
「我還沒決定呢。念理科很累的啊,要麼乾脆做個藝術生,分科後去七七的班級,念文科,整天看小說,畫畫,和漂亮女生開玩笑不過好像這樣也是很空虛的人生啊」
然後就是沉默。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了。小司覺得脖子裡有草一直癢癢,動了幾次還是覺得癢。他嘆了口氣,閉著眼睛對著藍天。眼睛裡血紅色的一片,有種毛茸茸的熱度。
春天的陽光一天比一天熱了起來。想著想著就想到了青海,以前小司在電視裡看到過介紹,一到春天那裡的景色就特別的美。那裡的花海一片一片。旅人說,駕車穿越山脈的時候,常半日半日地看不見人,然後半路會遇見一大片花海,整片花海一望無際,裡面飛滿了成千上萬的手掌一樣大的蝴蝶。
小司拿掉蒙在眼睛上的衣服,然後告訴陸之昂剛才自己想到的那些很遙遠的風景。
陸之昂哈哈大笑,然後很起勁地說:「小司你不知道呢,晚上我在檯燈前做試卷的時候,我就覺得很累,有時候我就突發奇想地想要去旅行,我還想如果小司那傢伙要去的話我就帶上他,然後再帶上我家的那隻高大的牧羊犬宙斯,然後什麼考試什麼升學什麼漂亮女生帥氣衣服都見鬼去咯,我們兩個就那麼去流浪了。流浪這個字眼真的很酷吧?」
說完他就大聲笑起來,頭髮在風裡亂得像獅子一樣。笑到一半覺得不對勁,因為傅小司一聲不吭,於是轉過去望瞭望他,然後看到他睜著一雙白內障眼睛,面無表情一字一頓地說:
「你解釋一下,什麼叫帶、上、傅、小、司、和、你、家、的、狗。」
不可避免地,兩人打了一架,中間夾雜著陸之昂嗷嗷鬼叫的聲音。打到後來兩個人頭髮上都是草。
夕陽沿著山坡的輪廓落下去。
世界金黃一片。
「陪我去剪頭髮啦。」陸之昂說。
「不了,已陪你浪費了一個下午的時間了白痴。我答應了立夏幫她講化學的,女孩子上了高中好像理科都不怎麼好,她好像對那些方程式一直搞不清楚的樣子。得幫幫她呢。」
「啊要老婆不要兄弟。」
「你又想被打麼?」
「那我就改天去剪頭髮吧。我等你一起回家。」
「嗯。行。」
連續的好多個日子。
下午五點半的太陽,太陽下一半金黃色一半陰影的課桌。外面無聲漸次長出新葉的香樟。
塵埃慢鏡頭般浮動在光線裡。眯著眼就看得很清晰。閉上眼就是一片熱辣辣的紅色。
立夏趴在桌子上呆呆地想,很多不相干的事物從腦海裡一一過去。剛剛用完的筆記本,一塊錢一支的中性筆,傅小司黑色的化學筆記,陸之昂長著辮子的小帽子回過頭去看到傅小司的一張不動聲色的側臉,手握著鋼筆在演算紙上寫寫畫畫,那些沙沙的聲音像是在深沉的睡夢中聽到的雨聲,恍惚地迴蕩在窗外。
「這個嘛是兩摩爾的硫酸與它反應,但是在這種溫度下它們是不反應的,需要催化劑和加熱,而且喂,你在聽麼?」
立夏被傅小司的最後一句話打斷,回過神來,看見傅小司一張凶神惡煞的臉和拿著筆要敲自己頭的揚起的手,手指骨節分明。
時間在窗外緩慢地踱步,日子就這樣過去。
立夏莫名其妙地想起這樣的一句話來。
這樣的日子好像已很久了,每天下午放學後,傅小司就從後面一排上來坐到立夏旁邊,攤開筆記本開始幫她補習,陸之昂在後面的座位把兩張椅子拼起來睡覺,頭髮遮住大半張棱角分明的臉。
周圍的同學陸續地離開,喧囂聲漸漸停止,日落時分的陽光在三個人的身上緩慢地照耀,世界是安靜的,只有傅小司的鋼筆在紙上摩擦出的聲響。
全世界唯一的聲響。
有幾次李嫣然來教室找傅小司,應該是叫他一起回家,不過每次傅小司都是走到門口去,低下頭和她說一會兒話,因為隔得太遠,聲音太小,立夏感覺就像是在看電影裡的無聲鏡頭。夕陽從他們兩個人的背後打過來,一片金黃色,每次都是傅小司低聲說了幾句話之後李嫣然就笑笑轉身走了。然後他依然面無表情地坐下來繼續幫立夏講題。
立夏有時候會覺得他們兩個像是結婚多年的夫妻一樣充滿了默契,這個想像把她自己也嚇一跳。莫名其妙。沒有來由。
一般這個時候陸之昂會裝作沒看見李嫣然,繼續蒙頭大睡。
這天立夏本來也是以為傅小司會留下來幫自己講一會兒化學再回家的,因為今天剛好發了上星期考試的試卷,立夏的成績又是中等。可是下午第二節課的時候立夏回過頭去就發現後面兩個人都沒了蹤影,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就翹掉了。於是放學後立夏就和遇見回了公寓。
拿了飯盒去食堂打飯,隊伍排成長龍。立夏側出身子看了看前面望不到頭的黑壓壓的人頭,就感覺更加的餓。
磨蹭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走出來,立夏捧著飯盒往公寓走。來到公寓大門口的台階上時,立夏一抬頭就僵在那裡,李嫣然站在門口,望著自己禮貌地笑。立夏覺得手裡的灰鐵飯盒微微地發燙,一直燙上耳根去。
「小司這一個月都在幫你補習吧?」
「嗯。」
「怪不得呢,自己的事情都忙不完,還要照顧你的學業,他每天好像都是睡眠不足的樣子,真讓人擔心呢。」
「本來我」
「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不用解釋。只是,自己的事情總歸應該自己做吧。小司對每個人都很好的,但你這樣老是麻煩別人也沒意思的啊。何況你家和小司家的情況又那麼不同,在別人眼裡,也不知道會想成什麼樣子呢。」李嫣然講到這裡的時候微微地有些驕傲,並且帶著點憐憫的神情看著立夏。立夏突然就慌了手腳,張著嘴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是覺得眼眶酸得難受。
「我又不是為了」
「為了什麼這個跟我沒關係,我要去接小司放學了。再見。」
「請等一下」
立夏下意識地就了李嫣然的袖子。
就像是對身邊的同學那樣,比如遇見,比如盈盈。立夏是那種喜歡親暱感的女生,遇見在和她熟絡了之後就說立夏其實是隻貓,黏人黏得要死,立夏了李嫣然的袖子之後才覺得突兀,手就尷尬地停在那裡。
李嫣然匆忙地甩開立夏的手,眼神多少帶著些厭惡,雖然還是教養很好地維持著禮貌,可是這種禮貌緊接著就完全消失了。因為她的一甩手,也因為立夏的尷尬、茫然不知所措,於是立夏手裡的飯盒就突然從手上下來,裡面的菜濺上了李嫣然的白色外套。李嫣然不高不低的一聲尖叫讓周圍的同學都看了過來。
像是消失了時間。還有所有的聲音。
等立夏再抬起頭,就看到李嫣然身後傅小司和陸之昂的臉,傅小司那張面無表情的臉讓立夏覺得不那麼慌亂,立夏甚至心裡突然沒來由地覺得整個人放鬆下來了。她想還好小司來了。
有些感覺曾不意地就出沒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比如正在擔心風箏下落,突然就剛好來了陣和煦春風。比如正在擔心陰霾閉日,突然就看見陽光普照。比如一直擔心的化學考試,最後三道大題剛好前一天晚上黑著眼圈熬夜的時候全部看過。比如我在害怕的時候,而你剛好從我身邊過。比如怕鳳凰花凋落一地,而突然夏天就變得似乎永遠不會結束,陽光燦爛充滿整個世界。
立夏心裡在念:「傅小司,傅,小,司。」
不過傅小司卻並沒有看立夏一眼。他把李嫣然往他身後了,然後低下頭看了看李嫣然衣服上的菜,低聲說了句:「衣服沒問題麼?應該很貴吧,要麼我買一件送給你。」
那一刻,整個世界是無聲的寂靜。
遇見,如果那一天,你沒有及時地出現在我的背後,我肯定會像舞檯燈光下一個手足無措的流淚小丑。
眼淚除了懦弱之外什麼都不能代表。我突然明白了你對我說過的話。
無論在人前我是多麼驕傲並且冷漠,可是,我真的是個懦弱的人。我無數次地想如你一樣勇敢,像只美麗而驕傲的燕尾蝶。可是我還是會為很多小事流很多很多的眼淚。即使是現在,我還是沒有學會堅強。
可是你從來都沒有討厭過我。
——1997立夏
立夏重新抬起頭的時候傅小司依然沒有望著她,倒是李嫣然一副很寬宏大量的樣子對著傅小司很好看地笑著說「沒關係沒關係」呢。
立夏覺得喉嚨像被人掐著一樣難受,很多詞語在喉嚨口反覆組合,拆分,卻沒辦法出口。倒是陸之昂在小司後面望著她一臉關切,但是到後來也因為不敢面對立夏的目光而把臉轉向了別處。
立夏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張了張口卻是一句「對不起這件衣服很貴吧,我,我」
「我買一件賠給你。」本來是這樣的話語。
可是這句話卻怎麼都不敢說出口,立夏看了看衣服還不知道能不能買得起,即使是問媽媽要錢,也不一定順利,說不定就是家裡半個月的生活費。於是「我我」的聲音就逐漸小了下去,心裡又難過又覺得羞恥。說到後來聲音低下去,之後就安靜了。立夏想,我就這麼站會兒吧,看看他們能怎麼說呢,也許他們不在乎就不要我賠了呢。本來是安慰自己的一句話,卻差點兒讓自己哭出來。
「有必要這麼看不起人麼?」
立夏突然被人用力地往後扯,抬起頭看到遇見,拿著裝滿剛剛洗好的衣服的盆子背對著自己站在前面。
「不就是一件破衣服麼,需要這麼假惺惺地噓寒問暖裝著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麼,多少錢我賠給你,你們三個可以滾了。」
陸之昂嗷了一聲很委屈地叫起來::「不關我的事呀,我一個字都沒說呢。」
遇見一眼瞪過去,說:「不關你的事就別放屁,閉嘴!」
陸之昂像是突然吞下了一個雞蛋,堵得漲紅了臉,抬起頭向傅小司求助。
傅小司看著遇見,兩個人的目光都冷冰冰的。他說:「這個不關你的事吧。」
「的確是不關我的事,可是我看見瘋狗亂咬人我就想踢死那隻狗。不就是仗著家裡有點兒錢麼,一件破衣服搞得像別人了你們家祖墳一樣。衣服穿不髒麼?髒了不能洗麼?實在不能洗他媽的重新買一件呀,家裡不是很有錢的麼?有必要用件衣服來為難別人麼?」
傅小司沒有說話,陸之昂在後面小聲地嘀咕:「啊我們不是那個意思啊」
「管你們是什麼意思,少噁心了。至於你,喂,說你呢,到處看什麼看,你的衣服我會賠給你的,少裝得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了。你比他們兩個更噁心。」一句話說得李嫣然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本來很小鳥依人地靠著傅小司,現在也把手從傅小司手臂上放了下來。
然後遇見著立夏回公寓去了,傅小司張了很多次口終於在喉嚨裡低沉地喚了一聲:「立夏!」立夏的背影在傅小司的聲音裡顫抖了一下,然後繼續被遇見拖著往前走。傅小司看到立夏一隻手被遇見著,一隻手捂著臉,於是心裡恍惚地想,她是哭了麼?
寢室沒有人。其他的人應該都去吃飯或者洗澡去了。
立夏小聲說:「我先去洗澡吧。」
立夏低著頭兩隻手搓來搓去的,仔細看頭髮上和衣服前面都有菜,真是狼狽呢於是遇見忍住了心疼的語氣不動聲色地說了聲「好」。
澡堂只有立夏一個人。
狹長的空間像是一條時間的走廊。水龍頭一排。有兩三個往下滴水。空曠的水滴聲在空間裡來迴游移,像風聲擠過縫隙。
立夏拿著花灑站著茫然地發呆。剛剛的事情全部在腦子裡回放過去,無聲的臉無聲的表情無聲的動作。像在看電視,又沒有聲音。畫面不斷跳幀,立夏看見傅小司大霧一樣的眼神,看到陸之昂欲言又止的樣子,花灑噴出的水嘩啦啦地流淌到地上變髒了。眼淚大顆大顆地掉在白色的瓷磚上。
立夏突然很恍惚地想,什麼時候,夏天才可以提前到來呢?
遇見站在窗戶邊上,黃昏已快要結束了,夜色像潮水一樣在窗外越積越高,甚至可以聽到類似潮汛的聲音,轉過頭去看著坐在床邊的立夏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自己從小到大都習慣了獨來獨往的日子,既沒有安慰過人,也沒有人安慰過自己。所以面對低著頭肩膀微微抽動的立夏也不知道如何開口。應該是哭了吧,遇見心想。
「立夏」剛一開口後面的話就說不出來了,因為遇見看見立夏抬起頭,整張臉都是淚水,而且在抬起頭的一瞬間又有眼淚大顆大顆地滾出來,遇見立刻慌了手腳,低聲地說,「有這麼難過麼」
儘管聲音很低,可是立夏還是聽到了,她用力咬著嘴唇才制止自己不對遇見大吼大叫,後來下嘴唇被咬得生生地疼起來才鬆開,哽嚥著說:「遇見,你家裡情況和我不一樣,你們永遠不會知道因為沒有錢而帶來的恥辱是什麼感覺。我也希望很有禮貌地說對不起我賠你一件衣服,我也知道打了飯盒是我不對,我也希望自己很有教養的樣子,可是我開不了口,我怕她的衣服太貴我沒錢,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麼?什麼感覺啊?!在你們眼裡我就是鄉下人,粗魯!低俗!沒品位!沒教養!不懂禮貌」
講到這裡立夏的喉嚨像是被人活生生掐住一樣疼,張著口都說不出話了。只是眼淚依然流著,立夏想自己臉上現在一定很髒。
遇見任由立夏說著,直到她停了下來才緩慢地走到她面前,遇見蹲下來抬起頭望著立夏,很慢可是很清楚地說:「我要是像你說的那樣我早抱著胳膊站在一邊看笑話了。」
立夏望著遇見,眼前的遇見是冷靜的、堅強的一張臉,於是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音。
「遇見,睡著了麼?」
「還沒。」
「我想和你說說話,我到你床上去行麼?」
「過來吧。」
立夏鑽進遇見的被子,遇見的皮膚冰涼冰涼的。
「你怎麼冷得跟條蛇似的?」
「你怎麼燙得跟發春似的?」
「哎,你到底想說什麼呢?還在想下午的事情麼?」
「嗯我躺在床上一直跟自己說不要在意不要在意,為這種事難過不值得。可是還是難過。遇見你知道麼,我一直以為傅小司和陸之昂像我對他們一樣把我當做好朋友的,一直到今天下午之前,我都沒有那麼明顯地認識到自己和他們的世界其實並不一樣。我總是在和他們兩個一起上課一起畫畫一起逃課去看美術展,甚至在陸之昂用掃把敲我的頭傅小司笑得彎下腰去的時候,我都沒有覺得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可是我今天真的很難過的一開口就是詢問衣服有事麼可是我是個人啊,至少該先問問我吧很丟臉啊,連件衣服都不如」
遇見覺得肩膀上冰涼一片,伸出手去就摸到一手的淚水。
「哭了?」
「嗯。」
「沒用啊,要是我就給他們三個一人一。」
「如果我家裡和遇見家一樣的話我也會這樣的呢。其實當時我想我不說話不頂嘴,也許李嫣然覺得沒關係就不會和我計較了。我當時就是這麼沒出息的想法,什麼自尊啊什麼驕傲啊都沒有了。其實自己身上也有菜湯的,頭髮上也有的,那些菜沿著頭髮往下流到臉上,很狼狽的遇見,你說傅小司和陸之昂他們真的就看不見麼」
話語因為哽咽而硬生生地斷在空氣裡。
像突然進行到一半的話劇,演員忘記了台詞,黑暗的劇院突然消失了聲音。
忘記的台詞是什麼?
春天過得很快,一瞬間就朝尾聲奔走過去。夏日什麼時候才會到來呢?等到夏日的末尾,在淺川的日子就是一年了吧?
立夏了個身,想起一位詩人的話。他說,一生就是一年,一年就是一天,朝陽和夕陽,都是你不動聲色的茫然的側臉。
早上起來精神好多了,立夏刷牙洗臉之後打開櫃子拿出媽媽昨天寄過來的甜點——春草餅。這個是室縣的特產,立夏從小吃到大的,每到春天那種叫做春草的植物就會在室縣的各個地方蓬勃地生長,整個室縣都會變得格外的綠,像是綠色顏料突然就淹沒了一整個縣城。春草有著很強的生命力,無論是多麼惡劣的環境,只要春天來臨,就會萌發新苗。立夏記得自己小時候媽媽就說過,如果長大後能像春草一樣堅強,那一定是個很勇敢的人。
立夏本來習慣性地拿出一小包準備帶到教室裡去的,這已成為她這大半年來的習慣。從夏天家裡帶過來的糖水罐頭,到秋天的紅松果仁,到冬天的凍柿果乾,立夏每次看到傅小司吃著這些從家鄉帶來的小吃時微微皺起眉頭認真的表情,看到陸之昂歡天喜地手舞足蹈死命搶著往口袋裡放不給傅小司的樣子,立夏就覺得周圍的溫度一瞬間重回春末夏初,一切溫暖而帶有微微的水汽。
可是現在呢。立夏想了想只拿了兩塊出來,塞了一塊到遇見手裡,然後就背上書包著遇見上課去了。下樓梯的時候因為怕遲到而跑得太快,心裡突然冒出傅小司、陸之昂兩個人三步跳下樓梯的樣子。一瞬間心裡有著微微的酸楚感。那一切儘管只過去了一天,可是竟然像過去了好幾年一樣讓人心裡生出了滄海桑田的感覺。
「哎,別等了吧,要遲到了」
「少廢話。」
「立夏這丫頭什麼時候也變得跟我們一樣愛趕著最後一秒進教室了?」
「不知道。」
「小司我問你個問題你別生氣啊,你昨天為什麼那樣呢多少有點兒過分呢」
「懶得說。反正等下也要解釋一遍的,你想聽就聽好了。」
七點五十五分,離上課還有五分鐘,從公寓到教室跑去的話六分鐘,拼了命像跑八百米考試一樣的話四分鐘,這些立夏都是知道的。所以她和遇見兩個人鬼叫著從公寓樓上往下面沖,遇見著立夏的手,兩個人的笑容像這個春天裡面盛開的那些嬌豔的花朵一樣,年輕的女孩子臉上有著耀眼的美麗光芒。
遇見,著你的手,無論是在哪裡,我都感覺像是朝天堂奔跑,你相信麼?
——1999年立夏
因為穿著兩件一模一樣的CK外套,傅小司和陸之昂看上去格外像雙胞胎兄弟的樣子,所以來來往往的人都會向他們兩個看過去。在淺川一中,大部分人都是認識他們兩個的,而且在這種時候不趕著去上課而是悠閒地坐在公寓大門口,更加引人注目,所以每個匆忙跑過他們身邊的人都投過來好奇的目光。這讓傅小司很不自在。陸之昂倒是沒什麼,不安分地晃著長腿吹著不著調的口哨,不時地傅小司指點看他口中的某某可愛女生,並且無一例外地在最後加一句「她一直默默地喜歡著我」。
而之後的相遇,像極了電影中慣用的那種慢鏡頭。傅小司看到立夏和遇見奔跑過來,起身走過去,那一個匆忙的照面短暫得使傅小司只來得及說出一個「立」字,遇見和立夏的臉就像是模糊的影像從自己面前奔跑過去。
傅小司站在地。消失了所有的表情。
那一剎那,有根神突然斷在胸腔深處,思維跳出一段空白。
那張熟悉的臉竟然帶不出任何生動的敘述,於是只是倉皇地一瞥,即使他叫了自己名字的一個字。可是,已沒有關係了。立夏被遇見著朝前面跑過去,傅小司、陸之昂頂著一張英俊的臉,從開始的艱難開口到吃驚再到不動聲色,一切像是熟悉的電影情節,所有曾看過的膠片全部燃燒起來。在他的那個「立」字出口的剎那全部燒成灰燼。
立夏帶著一種悲哀的情緒想,不就是這樣麼,再壞還能怎樣呢。
一直到立夏和遇見跑了很遠了,傅小司還是站在他剛剛開口的地方。陸之昂站在旁邊搓著手,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最後嘆了口氣攤開兩條長腿坐在台階上,抬起頭望著傅小司,表情痛苦。
其實他很瞭解傅小司呢,從小到大,他生氣的時候就是一言不發,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和一雙白茫茫沒有焦點的眼睛,平靜地看書畫畫,要麼就是戴著耳機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一看就是兩三個小時。而現在他又是這個樣子。站在公寓前面一動不動,像是一棵早晨的樹。是什麼樹呢?陸之昂眯著眼睛在想,本來自己這個時候該擔心小司是不是開心是不是難過的,卻無來由地去想他究竟是一棵什麼樣的樹。也許是木棉吧,不張揚,又或許是玉蘭,有著無比的香氣,又或者是香樟呢,這些頭頂上終年不凋零的香樟。
「嘿,傅香樟,該去上課了。」
傅小司轉過頭來看了看他,然後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走了兩三步就開始朝教室跑過去,越跑越快。到後來都有點兒田徑隊訓練的架勢了。這讓陸之昂慌了手腳,「嗷」的一聲跳起來追過去,一邊跑一邊覺得自己委實很笨,說不定最後遲到的只有自己一個人呢。媽的狡猾的傅香樟算你狠。
一整天是怎麼過去的呢?傅小司眯起眼睛也想不起來,只是當自己突然意識到的時候太陽就已沉到了學校圍牆的爬山虎後面。
已漸漸逼近了夏天,日照開始逐漸延長,日落的時間由五點,五點一刻,五點四十逐漸向後逼近,傅小司看看表才發現已快六點了。一整天都很忙碌,了整整五頁的化學筆記,去學校教導處拿了兩份美術大賽的推薦表,一份給自己,另外一份是給陸之昂的,然後學生會主席找他說自己快畢業了希望小司能接替他的位置,中午去畫室幫美術老師整理了一下亂七八糟的石膏像,下午的時候英語老師臨時考試,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痛苦,然後放學陸之昂值日,現在他正在掃地而自己坐在窗檯上看著太陽,教室裡除了他們兩個已沒有人了。
而在這些事情與事情之間的空隙裡,傅小司無數次無數次地看到立夏與遇見微笑的臉,語氣調侃誇張,帶著女孩子的吵鬧和明快,而自己不動聲色的側臉無數次地過她們,那一次一次的時刻世界是無聲的。而在那一刻短暫的無聲寂靜之後世界又重新喧鬧起來。於是寂靜喧鬧寂靜喧鬧,像是緩慢的鐘擺一樣來回。
搖蕩出滿滿噹噹的空虛感。
似乎沒有自己的世界,立夏依然過得很好。傅小司靠在窗框上想。以前就覺得立夏很堅強,像是那種無論在哪裡都會生長的野草,而自己和之昂似乎就是活在家庭的溫室裡,沒有見過雨雪也沒有遇過狂風,只是在一個有著安全的玻璃外牆的世界裡迸發出別人覺得耀眼的光芒。可是,這些真的是值得驕傲的事情麼?
多少還是有些氣惱呢。本來是一副好心腸,卻沒有解釋清楚。平時對別人的事情根本不會有興趣,難得的一次為別人著想卻變成現在不可收拾的局面。傅小司抬頭看了看正在俯著身子掃地的陸之昂想,難道真的像陸之昂以前說過的那樣自己有一個世界,別人都聽不懂我的語言麼?又不是外星人。
傅小司心裡煩,順手就拿過剛發下來的物理試卷折了個飛機朝窗戶外面飛出去。
「哎,發什麼呆呢,我掃完了,回家麼?」抬起頭陸之昂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自己前面,頭髮亂糟糟的,臉上還有點兒灰。「哎,做值日真是件麻煩的事情,我寧願去畫靜物。」
「我不回去,你先回去吧。」
「你要幹嗎?」
「不能這麼窩囊啊。總歸要把事情說清楚。不然好像我欠她什麼一樣。我也不是像她想的那麼差勁的人呀。」
「哦,那我陪你去吧。」
「幹嗎要你陪你回去洗澡啊,全身的灰,做你媽真辛苦。」
「做我家洗衣機比較辛苦吧。」
傅小司從窗檯上跳了下來,拿起桌子上的書包甩到肩膀上去,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陸之昂把掃把一丟,拿起書包也朝教室外面跑。
傅小司回過頭看到陸之昂,眉頭皺起來快走了兩步。身後那個人也快走兩步。
傅小司開始跑了起來。後面那個人也跑了起來。
最後兩個人氣吁吁地停在了公寓樓的下面,傅小司大口地著氣,沖陸之昂說:「你神病。」陸之昂彎著腰兩手撐在膝蓋上,因為呼吸太急促而說不出話來,只能用手衝著傅小司指來指去的。
等休息好才反應過來,寄宿制學生都是要上晚自修的,公寓樓裡一片黑燈瞎火,一個人也沒有。於是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色死人一樣白。傅小司說:「我現在有點兒想打架。」
陸之昂攤開雙手雙腳朝地上一坐,一副隨便你我破罐子破摔了的架勢。
夜色開始變濃了,傅小司坐在公寓大門口的那張椅子上。他從包裡拿出耳機開始聽歌。中途陸之昂離開了一下,等回來的時候手上已拿著兩罐加熱過的牛奶了。他對小司說:「我去超市買的,先喝吧,等下肚子要餓了。我打電話給你家和我家了,我跟他們講今天學校有活動要到很晚,不回家吃飯了。」
傅小司抬起頭望著眼前這個頭髮亂糟糟的人,心裡其實有些感動的,本來想說一聲謝謝,卻不太好意思出口,於是趁著喝牛奶的時候喉嚨裡含糊地哼了哼「謝謝」的那兩個音節。
陸之昂馬上一副笑得很欠扁的樣子說:「哈哈,我知道你現在心裡肯定很感動有我這麼一個優秀的好兄弟吧,不要說謝謝啦,我對朋友的好是全國有口碑的啊!」
本來還存在的一點點感謝的心情現在全沒了,一個白眼過去就不想再理他。這種臭屁的性格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改掉呢,還全國有口皆碑,是不是全國還要為你立牌坊啊。
九點半晚自習結束的時候,傅小司才看到立夏走過來。只有她一個人,遇見不在。
立夏在過公寓大門的時候朝旁邊看了一下,然後面無表情地朝公寓裡面走去。只有立夏自己知道心裡有多少個聲音在一起嘈雜。在轉過頭去的一剎那看到傅小司那雙沒有焦點的眼睛,還有傅小司身後陸之昂暖洋洋的笑容,立夏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對這一切漠然,在走上樓梯的時候聽到了身後一聲接一聲的「立夏立夏」。
其實心裡並沒有多少怨恨的情緒,只是不知道怎麼去面對那兩個人。終究還是另一個世界裡的。立夏很沮喪。坐在檯燈下面半個小時,可是面前攤開的化學參考書上的題目一道也沒有做。盈盈她們都上床睡覺去了,只是立夏要等遇見晚上回來幫她開門,所以習慣性地晚睡。平常立夏都會用這段時間溫書做題,可是今天手中的鉛筆在紙上畫來畫去只寫出一堆亂七八糟沒有任何意義的數字和符號。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沒有來由的短句:「不要青春痘!」「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星星點燈」「小賣部的新筆記本真好看」
立夏望著窗外,心裡想,快要夏天了吧,風裡都有很多的水汽了。什麼時候才能到夏天呢?到了夏天,一切都會不一樣吧。
「哎,小司,要麼先回去吧估計立夏她」
傅小司沒有說話,戴著耳機仰躺在長椅的靠背上,於是陸之昂也說不下去了,只能低低地嘆一口氣,然後也躺下身子望著天。
「之昂,你看天上的雲那麼厚,應該快下雨了吧?」
沒來由的一句話。聲音裡也聽不出任何的情緒。
「是啊,所以要快點回家呢。已十一點了」
「你先回去吧。我等下也走了。」
「還是一起吧。我包裡有雨衣的。」
「一件雨衣也不能兩個人用啊,笨蛋。先回去吧你。」
「天上的月亮真圓啊」
「哪兒來的月亮!」
「月亮代表我的心」
「月亮要哭了。」
「你!白內障!」
小司,有時候總是想,即使待在你的周圍,哪怕幫不上什麼忙,但是能告訴你你不寂寞,那也是好的。無論是小時候,還是你光芒萬丈的現在。我總是覺得你有自己獨特的世界,沒有人能夠聽懂你的語言,所以怕你會孤獨會寂寞。我從小就有一種很傻的想法:兩個人一起無聊,那就不算是無聊了吧所以一直到現在,我時時都會想,小司他現在,孤單麼?
所以當我這些年在日本的街頭,偶爾看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櫻花雨時,我都會想,傅小司不在,真可惜啊。
獨自看到世間的美景而無人分享,真是一種讓人沮喪的遺憾。我想拍下全世界的美景,帶給你看。
——2003年陸之昂
後來果真下起了雨。春天的天氣總是潮濕的。特別是淺川,似乎春天的每個晚上都是春雨連綿的。傅小司站起來脫掉衣服兜在頭上,正要著冷得哆嗦的陸之昂離開,一抬頭就看見散著濕漉漉的頭髮的遇見從學校外面跑進來。傅小司微微地皺起了眉頭。大半夜才從學校外面回來,傅小司想起班上的關於遇見是個問題學生的傳言。
「果然」
遇見只顧著低頭趕路,跑到公寓門口才突然看到長椅上有兩個人,著實嚇了一跳,等看清楚了是傅小司和陸之昂之後就停了下來。
「你們是鬼啊你們,大半夜地站在這裡害人幹嗎?」
「等立夏呢。不過立夏好像不太願意講話的樣子。有點兒傷腦筋。」
陸之昂用書包裡的雨衣兜著頭,看了看全身濕淋淋的遇見然後想了想把雨衣遞了過去說:「你要麼?」
遇見盯著他看了幾秒鐘然後說:「你自己留著吧,我馬上就回公寓了用不著。」之後又抬起頭看了看傅小司,然後頓了頓說,「你等等吧,我去叫立夏下來。」然後在兩個男生目瞪口呆的表情裡麻利地過了鐵門朝樓上跑去。
立夏也不知道該如何來回憶這一天發生的事情。記憶全部掏空,只記得自己幾分鐘前在樓下號啕大哭差點兒吵醒管理員的傻瓜樣子。可是現在心裡是毛茸茸的溫暖。就像是冬天洗好澡之後冷得打哆嗦,然後突然鑽進了媽媽用暖水袋暖好的被子。
本來是習慣性地等遇見回來,習慣性地在十一點多聽到走廊的腳步聲然後幫她開門順便給她乾毛巾擦雨水。可是她著立夏往樓下跑,立夏心裡其實隱約地能想到什麼,卻始終有種惶恐,不過因為有遇見,心裡並不怎麼害怕。
立夏想現在傅小司和陸之昂應該已到家鑽進被子睡覺了吧。特別是陸之昂那個傢伙,好像特別愛睡的樣子呢。想著他們兩個全身濕淋淋地站在鐵門外面對她說話的認真樣子,立夏就有一點兒想哭。
她想她一輩子都會記得今天小司說話的語氣以及他說過的這段話。
他說,因為怕李嫣然計較那件衣服,所以才急忙開口說要賠給她,因為怕李嫣然說出來比他自己說出來會讓立夏難堪一百倍。他說,本來以為立夏能理解他的想法,因為大家是朋友所以不會計較,可是沒講清楚,所以讓立夏誤會了,真是對不起啊。
其實立夏可以很清楚地聽出傅小司語氣裡的那些失望,這讓她覺得很內疚。為自己的不知好歹也為自己對他們的不信任感到丟臉。所以她忍了很久終於扯著嗓子放聲大哭,這一哭惹得遇見馬上用手摀住她的嘴並且罵了她一聲笨蛋。
的確是笨蛋啊
傅小司和陸之昂變了臉色,傅小司表情鬱悶地說:「難道我又說錯了?」
然後立夏死命地搖頭,儘管遇見用力地捂著她的嘴,她哭不出聲來,可是她知道自己的眼淚流了很多很多,只是它們溶進了雨水裡,沒有人知道吧。
走的時候傅小司低下頭表情認真地問:「立夏你還生氣麼?」
她只記得自己很傻地用力地搖頭,然後看到傅小司終於露出了笑容,其實傅小司的笑容特別的溫暖,不像是陸之昂如同春天的朝陽一樣和煦的溫暖,而是像冬日裡的終於從厚厚雲層裡鑽出來的毛茸茸的太陽,因為難得一見,所以更加的溫暖。而且他的眼睛在夜色裡變得格外的清晰,像是在舞台上看到他時的樣子,北極星高懸在天空上面,指引北方的回歸永不迷失。
上樓的時候還是一直哭,遇見在一旁搖頭嘆氣拿她沒辦法。
每上一層樓,從走廊陽台望出去,都可以看到他們兩個蒙著衣服在雨裡奔跑的樣子。
立夏想,他們兩個從小在優越的家庭環境裡能夠一直如此乾淨而明亮地成長,真是不容易呢。等到他們長成棱角分明的成熟男人的時候,應該也會因為他們的善良和寬容而被越來越多的女孩子喜歡吧。
而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後大家又會是什麼樣子呢?自己會像現在這樣從自己的公司帶一大包點心,穿越人潮洶湧的街道,走過紅綠燈,走過斑馬線,走過一個一個陌生的人,然後出現在他們面前麼?
不出所料第二天兩個人都感冒了。遇見還嘲笑他們兩個抵抗力弱,自己天天晚上都淋著雨回來還沒感冒呢。立夏心裡卻很內疚。明明可以在晚上回公寓的時候停下來聽聽他們說話的,自己卻擺了副臭架子。真的是臭架子呢,都不知道當時覺得自己有什麼資格,現在想起來真的臉紅。
陸之昂穿得像個粽子一樣,在他們兩個的座位邊上擺了個垃圾簍子,擦完鼻涕的紙大團大團地往裡面扔。立夏上課時不時地聽到後面傳來的嘆氣,因為鼻子不通暢所以帶著嗡嗡的聲音。
班主任很緊張的樣子,甚至主動要批假讓他們兩個回家休息。看起來學生和學生就是不一樣,其他一些同學偶爾要請一下假都難,而這兩個人感冒一下就嚇得老師要主動放他們大假。
所幸的是沒幾天兩個人的感冒就好了,男生的身體總歸是強壯一點的。於是立夏稍微放了點心。之後就開始從寢室裡大包小包地帶媽媽寄過來的點心到教室裡來,讓陸之昂很開心地吃了三天。
五一勞動節,學校破例放了兩天假。這在淺川一中是難得的一次。因為隨著功課越來越緊,時間就變得越來越不夠用。所以立夏在考慮了很久之後決定還是留在學校看書比較好。傅小司和陸之昂肯定是回家去的,七七叫家裡開車來接,她叫立夏一起回去,立夏搖了搖頭,儘管立夏蠻想回去看看媽媽的。所幸的是遇見留在學校,這讓立夏覺得特別開心。
早上起床的時候整個寢室甚至是整個公寓大樓都空蕩蕩的。立夏和遇見體會了一下兩個人獨佔宿舍獨佔盥洗室甚至整個公寓樓的感受,這真讓人開心。兩個人從起床開始就一直打鬧進盥洗室然後又打鬧回寢室,像是瘋了一樣。
吃過早飯後遇見有點兒認真地對立夏說:「等下上街去吧。」
「去幹嗎?不看書啦?快期中考試了呢遇見。」
「去幫那個女的買衣服啊,說過賠她的總歸要賠的。」
「遇見,我身邊沒那麼多錢呢」
「是我賠又不是你賠,你要錢來幹什麼?」
立夏抬起頭看著遇見微微有些生氣的臉,心裡像是有潮水一陣一陣打上來,她想起自己小時候站在海邊上,傍晚時分的大海很溫暖,那些海浪一陣一陣地覆蓋到身上,像回到很多年前媽媽的懷抱一樣。「媽媽?咦怎麼把遇見想成了媽媽啊誇張」
路上到處張燈結綵,畢竟在中國勞動節還是一個很重要的節日呢。「不是說勞動最光榮嗎,那麼勞動者的節日似乎就應該最隆重呢。」立夏嘻嘻哈哈地對遇見說。
轉過兩個街角停下來,遇見抬起頭看了看門口巨大的廣告牌,說:「應該是這裡了吧。」然後著立夏走了進去。
馬路上總有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車,他們朝著自己的方向匆忙地前進。沒有人關心另外的人的方向和路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旅途上風雨兼程。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日復一日地重複著嘈雜和混亂,無數的腳印剛剛印上馬上就被新的腳印覆蓋。
頭頂的電車線縱橫交錯。
在蒼白的天空裡切割出大大小小的零碎的塊。
越來越小的碎片。越來越小。
立夏坐在馬路邊上,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背。而身邊的遇見從裡面出來後就一言不發地坐在馬路邊上,立夏微微轉過頭去就看到遇見因為用力而發白的手指骨節,再微微地低下點頭就看到了遇見眼裡含著一些細碎的眼淚,這立刻讓立夏慌了手腳。
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所以立夏也只能機械地重複叫著「遇見,遇見」,叫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都帶了哭腔。
遇見擦了擦眼睛,隔了很久然後抬起頭說:「那件衣服三百八十塊,我只帶了三百塊。對不起呢。」
時間融化成液體。包容著所有的軀體。
就像是所有的嬰兒沉睡在子宮的海洋裡。落日從長街的盡頭渲染過來,照穿了一整條街。
立夏本來也不明白遇見為什麼因為沒帶夠錢就那麼傷心,可是之後就明白了。明白了之後,立夏覺得想哭的是自己了。
那個敘述緩慢而又冗長,不過立夏根本就忘記了時間的存在。大街上的人群就在遇見的聲音裡逐漸化了容貌,所有的聲音都退得很遠,時間緩慢而迅疾地流逝,夕陽沉重墜落,像是第二天再也不會升起來的樣子,可是每個人都知道並且相信,它第二天還是會升起來。下班的人群朝著各自的家匆忙地趕回去。整個城市點燃燈火。
一切的敘述都從遇見的那一句不動聲色的「立夏,你想聽一個故事麼」開始。立夏像是走進了一段漫長而黑暗的甬道,胸腔像是被巨大的黑暗鎮壓,呼吸困難。當遇見講完後,立夏像是突然穿出地面般大口呼吸了一下空氣。
立夏,你曾告訴過我你爸爸現在不在身邊吧。可是,我連爸爸媽媽都沒有見過呢。我從小和外婆一起長大,生長在一個叫白渡的鄉下。你聽說過白渡麼?就在淺川的附近。我媽媽是在沒有結婚的情況下生下我的,你知道,在那個年代,那是一種多麼不可饒恕的罪孽麼?我的外婆一直叫我媽媽把孩子打掉,可是我媽媽一直不肯,到後來我外婆生了很大的氣,甚至按住我媽媽的頭往牆上撞,可是我媽媽除了流眼淚之外什麼都沒說。甚至任何聲音都沒有發出,像是一個從小就不會說話的啞巴。立夏,你聽說過一句話麼,那句話是,啞巴說,相親相愛。我覺得我媽媽就是那個樣子的。即使是現在,我都常夢見我媽媽被外婆按住頭往牆上撞的樣子,我在夢裡都可以看到她眼睛裡依然有光臉上依然有笑容。儘管我沒有見過她。可是我從照片上看到過我媽媽,那還是她十七歲的時候,梳著大辮子,穿著粗布衣服,表情純真。可是我一直都不知道我爸爸是什麼樣子。
我媽媽留下過一本日記,我可以從裡面零星的文字去猜度我爸爸究竟是什麼樣子。他們是在火車上遇見的,我媽媽寫道:他的眉毛很濃,像黑色的鋒利的劍,眼睛格外的明亮,是我見過的最明亮的眼睛了。鼻子很高,嘴唇很薄,本來是張銳利的臉,可是在他微笑的時候所有的弧度全部改變。我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看見他的,那個時候他坐在我的對面,指著窗戶外的大海手舞足蹈,他的表情開闊生動,像是無數個太陽同時從海岸線上升起來照耀了整個大地,讓我一瞬間失了明。他一轉過臉來就看到了對面的我,那是他一輩子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他說:「真漂亮啊,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大海。」
在那之後他們兩個就一起結伴前行,我媽媽的日記本裡有著那段時間他們兩個最甜蜜的回憶。有我爸爸拚命在火車上為媽媽搶一個座位的樣子,有我爸爸脫下衣服給我媽媽穿的樣子,有我爸爸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去幫媽媽買一碗豆漿的樣子,有我爸爸表情生動地講述他從小生長的西北高大戈壁的樣子,有我爸爸揮舞著手臂意氣風發的樣子。
而那個時候我媽媽就決定了和我爸爸在一起。媽媽的日記本裡寫到當她躺在我爸爸身邊聽著他年輕而深沉的呼吸時,她覺得這就是幸福吧。可是我媽媽又怎麼能知道,這一份短暫的旅途中的愛,就換取了她整個人生。一個表情換走一年,一個笑容再換走十年,一個因為年輕沒有驗而顯得粗糙但是充滿力量的擁抱就換取了一輩子。在我媽媽回家的時候,我那個年輕的爸爸——那個時候他還很年輕呢,二十歲的樣子——執意要和她一起回去,可是我媽媽不同意。她寫了份地址給他,說叫他回家問過父母后再去找她。然後我媽媽就上了火車。
「立夏,你知道每天站在田野裡等待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麼?」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在想,每天都站在那裡看著太陽升起來然後再茫然地落下去,影子變短再變長,草木繁茂然後枯萎,這樣的感覺應該很孤單吧?」
立夏回過頭去看著遇見,她腳旁邊的地上有著一兩點水滴的樣子。立夏想,遇見總是這樣,連哭都沒有聲音,堅強而倔犟地活在世界上,哪怕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用上了孤單、寂寞這種字眼,遇見也是不會用的,所以她只能假裝藉著想念自己的媽媽,來說出「這樣的感覺應該很孤單吧」。
可是後來就沒了音訊。後來我媽媽懷上了我,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於是告訴了外婆立夏,其實到現在我也在想,我媽媽當時下定決心把我生下來,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氣呢?可是似乎在生下我之前,媽媽就用掉了所有的勇氣了,於是剛把我生下來沒多久,她就走了是真的走了,死掉了。我媽媽給我取了名字叫遇見,可是因為不知道我爸爸叫什麼名字,所以我一直都沒有姓。我想我媽媽肯定覺得,能遇見我爸爸,就是一生最大的幸福了吧。所以才會給我取這個名字。
可是外公死得早,就剩下我和我外婆。外婆一直責怪媽媽,而這種責怪因為媽媽的去世而自然轉到我身上來。因為從小沒有父母的緣故,在學校也沒有朋友一個人去上學,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回家。有時候就一個人對著自己的影子說話,我小時候說得最多的話就是遇見你不可以哭哦,你哭的話那些不喜歡你的人就會很開心,我不要他們開心,我要他們比我生活得痛苦一百倍。我覺得我小時候就是個壞心腸的魔鬼,可是,這怪呢,從來都沒有人關心過我,從來沒有人會在我冒著大雨狼狽地跑著回家的時候讓我跟他或者她一起撐一把傘,從來沒有人叫我去他或她家玩因為我沒有漂亮的裙子沒有好看的衣服不會說好聽的話不會唱動聽的歌,所以班上男生常欺負我。我也總是和他們打架。雖然打不過衣服不是太髒的話起來拍拍乾淨都可以回家的。
小時候外婆家沒錢,所以常吃土豆。每次我拿著土豆去河邊洗的時候,鄰居家的那些大一點兒的男孩就在我旁邊洗肉,他們總是朝著我起鬨,說我最喜歡吃土豆了。我記得有一次一個男孩子把自己剛洗好肉的手上的水甩到我臉上,然後對我說,聞過麼,這就是肉的腥味兒呢
說話聲斷在空氣裡。是太難過說不下去了吧,立夏想。
很多尖銳的喇叭聲在街道上空穿來穿去。抬起頭可以看到城市上空彼此交錯的電線、電車線、樓房陽台伸出來的晾衣竿、各種廣告牌、路標以及大廈的玻璃外牆,還有一些鴿子在接近黃昏的天空裡飛來飛去。立夏覺得似乎只有抬起頭,淚水才不會流下來。一直都以為自己的生活很艱難,卻從來沒想過,就在自己的身邊,自己的朋友曾生活在那樣一個世界裡。
「遇見」
「不用說一些同情的話,我不可憐。我說這些話也不是為了換取同情。很多年前當我可以認字之後,當我看了媽媽當年那些日記之後我就發誓我要很堅強,以後再也不許哭鼻子。因為媽媽曾也很勇敢呢儘管她沒有一直勇敢下去」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恥。」
「可恥?可恥的應該是我吧這麼大了還要住在別人的家裡,受別人的歧視,過著日復一日的傻瓜生活。後來外婆死了,家裡來了很多人,他們都在議論外婆鄉下的這些地應該賣多少錢,然後賣掉的錢應該怎麼分掉,只有我一個人跪在外婆床前。那天我還是哭了,哭得很厲害,其實我是愛我外婆的,因為我外婆很愛我的媽媽,很多個晚上我都可以從門縫裡看到外婆拿著我媽媽年輕時的照片嘆氣。只是外婆從來不說。因為那個時候我還小,所以總要有人收留我,於是我就去了舅舅家裡我舅舅就是我們現在的班主任。」
「什麼」
「可是我舅舅並不是因為善良才收留我的,而是因為沒有辦法。他一直不喜歡我,覺得我是不應該出生到這個世界上的。以前我在我們那個學校裡成績不好,又整天打架,所以舅舅才把我轉到淺川一中來的。」
「啊,是這樣,所以才會轉到淺川一中轉到高一三班來吧?」
「立夏,你知道麼,那天晚上你哭著指責我,說我因為有幸福的家庭而無法理解你的難過時,我心裡就想起了很多事情。」
「對不起,遇見啊?!不對啊,那你剛剛的三百塊怎麼來的?」
遇見抬起頭,望著立夏,還有一些殘留的淚水在她的眼睛裡面,可是在城市的燈火照耀下,顯出格外晶瑩的光芒。她又重新笑了,說:「我帶你去我打工的地方吧。」
立夏站在一家酒吧門口,抬頭就看見一個巨大的招牌上面寫著酒吧的名字「STAMOS」。遇見也和立夏一起抬起頭,然後說:「我呢,就是在這裡上班。」
「啊?這裡?遇見你在這裡做什麼啊」
「唱歌。」
「唱歌?」
「嗯,唱歌。我男朋友是這裡的貝司手,現在這裡還沒開始營業呢,要到晚上九點吧,我帶你進去看看吧。」
「遇見有男朋友啊」
「嗯。」
立夏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幾個朋克打扮的男孩子站在台上,其中一個在拿著貝司調音,看到遇見和立夏進來就從台上跳下來,立夏看著眼前這個染著黃色頭髮的男孩子,瘦瘦的樣子,有著好看的大眼睛,嘴角微笑的時候很溫柔的樣子。他拍拍遇見的頭,然後對立夏伸出手說:「你好,我叫青田。」
已五月了,所以即使夜晚的風吹過來也不會覺得冷。立夏著遇見往學校走。路上偶爾有車子開過去,車燈從兩個女孩子的臉上掃過。回淺川一中的路盤山而上,兩邊長滿了香樟,夜色中樹木的香味變得格外濃郁。
「青田應該是個溫柔的人吧?」
「嗯。很溫柔呢,平時都沒聽過他大聲講話。」
「我以前一直覺得玩音樂,特別是玩搖滾的人都是那種很邋遢也很粗魯的男人,滿嘴髒話,和無數的女孩子發生關係的那種呢。不過看見青田,真是個很特別的人啊不過遇見你也很特別呢,所以你們才會在一起。」
「我和青田是初中同學,同一個年級同一個班同一張桌子。可是你知道嗎,在初三之前,我們一句話都沒說過呢。初二的時候我們被調成同桌,那個時候我在學校不愛講話,他也是個安靜而溫柔少語的人,上課我就睡覺,老師點到我回答問題的時候他比我都要緊張,他每次都是把答案大大地寫到他一直放在右上角的草稿本上,然後我就照著念出來。我回答好了坐下來的時候都能聽到他鬆一口氣的聲音呢。」
「真是言情小說的路數啊」
「可是後來才知道青田是個很有個性的人。初三結束的時候突然就決定不念了,和幾個朋友決定了組樂隊。那個時候我們已開始說話了,我問他為什麼突然就不唸書了的時候他笑著回答我說,因為覺得生命似乎很短的樣子,想做一些自己開心的事情,所以呢就不想再唸下去了。那個時候我就突然喜歡上了他講話的樣子,笑容滿面,充滿了勇氣。一直以來我喜歡勇敢而堅強的人,因為這樣的人活在世界上才能夠頂天立地。其實那個時候他的成績很好呢,和我們班班長差不多的樣子。」
「真是個奇怪的人,怪念頭。」
「我們第一次說話還要有趣。想聽麼?」
「嗯。」
「初二升初三的時候,從初二的置物櫃裡把東西拿出來搬到初三樓上的置物櫃去,我抱著一個大紙箱朝樓上走,他走在我前面,因為我把紙箱舉得太高了,沒看到他在我前面,一腳踩到了他的褲子,結果兩個人都摔在樓梯上」
「然後就是第一次的對話:啊,真對不起呢,青田啊,哪裡哪裡,是我對不起你沒受傷吧,遇見同學然後就面如桃花開心如小鹿撞了,是吧?」
「不是。是那樣的話就沒意思了。少女漫畫看多了吧你。我初中在學校裡都不和人說話呢,哪兒來的什麼『啊,真對不起呢』這樣的話語,不打架就不錯了。之後我也沒理他,把自己倒出來的東西全部放回紙箱後繼續朝樓上走,沒走兩步就聽見他在後面叫我的名字,我回過頭去看見他一張臉很紅像要燒起來的樣子,口裡支吾著不知道要說什麼,我有點兒不耐煩地說幹嗎,然後他憋了幾秒鐘後朝我伸出手,說,你的東西掉在我紙箱裡了。」
「就這樣?」
「就這樣。不過你知道我掉在他箱子裡的是什麼?」
「什麼啊?」
「衛生棉。」
「……」
5月5日了。立夏起床的時候心情特別的好。昨天晚上媽媽來電話對自己講了生日快樂,立夏還是像以往過生日的時候一樣對媽媽說了聲「謝謝媽媽」。
一整天立夏都過得很開心,儘管沒有收到禮物依然笑容滿面。因為自己也沒有告訴過別人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其實生日只是一年中的一天而已,立夏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晚上在檯燈下看書的時候就聽到樓下有人咳嗽,開始還沒太注意,可是後來一直在咳嗽,於是立夏就探頭出去看看,然後就看到傅小司、程七七和陸之昂在樓下招手。
立夏叫了遇見和自己一起下去,也不知道什麼事情,這麼晚了還到公寓來,而且還是如此夢幻的三人組合。
等立夏到了門口才知道三個人拿著禮物來的,三個盒子從鐵門的縫隙裡遞了進來。立夏嘴上沒說可是心裡很感動。這是自己在淺川第一次收到禮物呢。趴在鐵門上立夏一直在重複著謝謝謝謝,除了這個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立夏看著鐵門外的七七問:「你怎麼沒回公寓呢,這麼晚了?」
「今天不回公寓了,去親戚家住。」
「哦我生日,是七七告訴你們兩個的吧?」
「不是,學生證上有的呢,上次幫你填表格的時候你給我我就看到了。」傅小司把手插在口袋裡說。
遇見看了看鐵門外面的三個人,然後又看了看立夏,從他們的對話裡可以聽明白今天是立夏的生日,可是相對於外面三個人的大盒小盒,自己兩手空空似乎很難看。心裡有些情緒不好發洩,一方面是自己沒有注意到今天是立夏生日,另一方面又覺得立夏沒有告訴自己有點兒失落。所以還是問了句:「今天是你生日?」
立夏回過頭看著遇見,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嗯可是又不太想告訴別人,所以就沒對你說。不好意思啊。」
遇見聳聳肩膀,把手插在口袋裡,嘆了口氣說:「沒準備禮物。」
立夏擺擺手說:「不用不用。」
遇見抬起頭,歪著腦袋走神了半天,然後說:「要麼我唱歌給你聽吧,你應該沒聽過我唱歌吧?」
該怎樣去形容那種歌聲呢?
像是夜色中突然騰起了千萬隻飛鳥,在看不見的黑暗中有力地搧動著翅膀。並不是很清亮的嗓音可是卻很高亢嘹喨,像是帶著朝陽般的生命力朝著蒼穹生長。立夏突然產生了幻覺,如同上次藝術節上傅小司握著自己的手時一樣,眼前出現大片大片華麗的色澤。立夏突然有點兒想哭,連自己都不知道因,只是看著遇見認真的表情心裡感動。即使是唱歌拿全校第一的七七也不曾帶給過立夏這樣的感覺,立夏想,遇見,應該是用自己的整個生命在唱歌吧。
而立夏回過頭去看七七,七七盯著遇見的眼睛充滿了光芒。七七本來覺得自己唱歌算是很好的了,可是現在聽到遇見的歌聲,才知道什麼是擁有生命力的聲音。如同朝著太陽拔節的麥子一樣的高音,如同深深峽谷一樣低沉的吟唱,然後迴旋,泉水,蒸汽,山脈,滄海,世界回歸黑暗,而聲音重新勾勒天地五行。
立夏,你知道麼,正是因為在高一你生日的那一天看到了遇見站在我面前唱歌的樣子,我才選擇了唱歌。從那個時候起,我才真正知道了用整個生命去歌唱是一種多麼磅礴的力量。歌聲真的可以給人勇氣使人勇敢,只要唱歌的人充滿了力量。
——2003年七七
立夏回到寢室,先是拆開了七七的禮物,撕開包裝紙的時候,立夏看到了和被自己弄髒的李嫣然的那件外套一模一樣的外套,紙盒裡還有一張紙條,上面是七七的字,「讓那些不開心的噩夢都見鬼去吧。」應該是傅小司或陸之昂告訴七七的吧,立夏心裡特別的溫暖。
而陸之昂的禮物就比較怪異,是一個頭髮亂糟糟的長得有點兒像他的玩具男孩,立夏剛摸了下它的頭結果就發出一陣一陣的笑聲,嚇了立夏一跳,聽了一會兒才發現是陸之昂的聲音。盒子裡有張卡,上面是陸之昂漂亮的行書:「錄下我最帥最有朝氣的笑聲,希望你不開心的時候聽到它可以忘記煩惱。」
最後是傅小司的,立夏把盒子放在手裡拿了一會兒才打開,可是盒子打開後立夏就張了口說不出話來。盒子裡是十七張祭司的畫,一張卡片上寫道:「立夏,十七歲生日快樂。」
合上蓋子的時候立夏覺得有什麼從臉上滑了下來,有著灼人的熱度。
十七年來最快樂的一個生日,謝謝你們。
回到室縣已一個月了,暑假過去一半。其實自己回憶起來都不知道上個學期是怎樣結束的,只知道最後的考試幾乎要了自己的命,掙扎掉一層皮。不過好歹還是進了全年級前十名,拿了一等獎學金。
待在家裡的日子總是悠閒的,每個星期會和遇見打打電話,有時候聊起遇見和青田以前的事情,立夏很羨慕遇見有這樣的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孩子,每次都會對遇見說,遇見真是很幸福啊。遇見也不說話,只是笑笑。
其實整個暑假立夏也並不是完全沒有煩心的事情,期末結束的時候老師宣佈了選擇文理分科的事情,可是自己一直拿不定主意,儘管自己想學理科,可是該死的化學又太頭痛,而學文又似乎太酸溜溜了。立夏一直都不喜歡那些圍著白圍巾整天酸溜溜地念詩的人,可是學校裡還是有那麼多的人裝腔作勢,也只能初中的小妹妹吧,反正立夏是這麼想的。
所以立夏就一直拖著,想著反正離開學還早還早,可是這麼想著想著就過去一個月了,始終是要決斷的吧。
什麼事情都要有個結果啊。下學期就是高二了,一轉眼高中就過去一半,而馬上到來的1997年也是重要的一年,香港回歸似乎越來越引人注目了,大街上也可以看見各種倒計時牌。每次立夏從那些電子牌下面走過的時候就會想再過一年教室後面就會多出這麼一塊牌子,上面寫著「離高考還有××天」。以前去高年級的教室裡看到過的。不過自己才剛剛高一結束,擔心這個應該早了點吧,還不如想想文理分科比較實際。
天氣越來越熱。儘管是待在綠樹成蔭的室縣,依然被白光烤得不行。
立夏吃完一塊西瓜後,拿起電話打給小司,問問關於分科的事情,也不知道他和陸之昂怎麼決定的。如果自己和他們分開的話,多少也會寂寞的吧。傅小司上次打電話來的時候留了兩個手機號,是他和陸之昂剛買的,因為學校裡不能用手機,所以只能暑假裡用用。立夏當時還罵他們兩個奢侈來著,說是因為這樣中國才不能致富。
電話一直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接,估計沒帶在身上吧,立夏想要掛掉的時候就聽到了傅小司沒有任何感情的「喂——」。
立夏趕忙說:「小司,我是立夏。還以為你沒帶手機呢。你在幹嗎?」
「出席一個葬禮。」
「的葬禮啊?」
「陸之昂的媽媽」
傅小司突然聽到電話裡傳出咣噹一聲,之後就是突兀的斷線的聲音。
抬起頭陸之昂依然坐在牆角的地上,頭深深地埋進膝蓋裡。傅小司很想過去和他說說話,隨便說點什麼,卻沒有勇氣邁開腳。
身體裡有根不知來處的神銳利地發出疼痛的信號。
夏天快要過去了吧。冗長的,昏昏欲睡的,迷幻之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