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南國雁還巢(3)

  簡練的話,勾畫的是殘忍的往事。

  沈奚心房微窒。

  小五爺付之一笑,虛弱道︰「自有青山埋忠骨……嫂子不必難過。」

  人沒死前,此話自然豪邁灑脫,人死後,卻只餘寸寸悲涼意。

  她撫摸他的短髮。

  兩人算同齡的人,可她看他總像在看著自己的親弟弟。從他醒了就在笑,久別重逢的歡喜都在他的雙眸裡,說什麼無須馬革裹尸還?誰不想死在親人身邊?

  「我過去家未散時,也有個弟弟,和你一般大,」她輕聲說,「見到你就能想到他。如今你回來了,我和你三哥都能安心了。你還燒著,少說話,睡一會。」

  她囑護士守在手術室,自己到走廊透氣。

  二十分鐘後,仁濟的三位外科專家到了醫院,五人會診後,在隔壁的手術室裡爭論不止。

  傅侗臨現在的情況是九死一生,沈奚給他靜脈注射的藥品已經是國內最好的藥了。段孟和的兩位醫生建議是加大劑量,忽略藥品的副作用,試著把人救活。

  另一位醫生持相反意見,再加大劑量,副作用不堪設想,也有可能成為催命符。

  「他的情況,不出兩天就會死,談什麼催命符?」段孟和堅持己見。

  「如果不是用藥,而是截肢?我們為什麼不試試這個?」沈奚提議。

  截肢?

  這裡沒有骨科的專家,沒有門診,更沒有專科醫院。

  「我們這個房間裡的人,都沒有這方面的臨床經驗,」其中一位醫生說,「我聽段醫生說過,你要在貴醫院成立骨科專業組,但也是從骨折治療和畸形矯正著手,我們都在摸索起步,還沒人能勝任骨科相關的手術。」

  「況且病人感染時間長,嚴重貧血、虛弱,心肺功能不佳,」另外一個也勸她,「大型手術更可能的結果是,讓病人直接死在手術台上。」

  唯有一位醫生持保留意見,他支持沈奚。

  畢竟傅侗臨現在的情況看,截肢和不截肢,活下來的希望都不高。

  「諸位,我們這裡有五位外科醫生,難道我們還不如在戰地醫生嗎?」

  「戰地醫生都是先驅者,」有人反駁,「他們每天可以接觸上百的病例,他們的臨床經驗遠大於我們。」

  「可國內也有西醫院截肢的病例,在杭州,杭州有這樣的醫生。」

  「就算在國內有這方面經驗的西醫醫生,也不存在於我們五個當中,」段孟和不是妄自菲薄,是在說事實,「這個病人今晚能等到的、最好的醫生,就是我們五個。」

  命在旦夕,上哪裡去搜尋有截肢經驗的外科醫生?

  而且有經驗,不代表他也能應付如此虛弱的病人。

  能完成手術,也不代表能抵禦術後感染,尤其病人是傷口難癒合體質。

  段孟和嘗試說服她︰「病人的血糖很高,傷口難癒合,更容易引起術後感染。」

  「可我們現在沒有特效藥,」沈奚爭辯,「用現有的藥物治療,不就等於是在死嗎?等於我們做醫生的什麼都不做,坐著祈禱上帝眷顧?祈禱病人能抵抗細菌感染?起碼截肢還有一線希望,任何手術都會有風險。」

  爭論已經到了尾聲,只剩下兩條路,接下來就是選擇的問題。

  大家都看向沈奚,她才是主診醫生。

  「我去和病人家屬溝通,」沈奚說,「段醫生,請做好手術的準備,如果家屬接受截肢手術的建議,我希望可以立刻開始。如果家屬接受藥物治療,等我回來後,大家再商量後續的用藥。」段孟和表示接受。

  沈奚快步離去。

  走廊空無一人,靜得只剩她的腳步聲。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電燈的光透過門縫,在地面上拉出了三角形的白影。

  她手懸在門板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將門緩緩推開。

  四人在門口候著。

  他獨自一人立在窗畔,指上夾著白色香菸,一截菸灰懸而未落。灰白的窗檯上鋪著他隨身攜帶的亞麻色手帕,手帕上是個鐵質的煙盒,盒上金髮女郎身上都是撳滅菸頭的黑點。

  香菸頭和菸灰堆了一小撮。

  沈奚一出現,閒雜人都安靜退下。

  傅侗文撳滅香菸,等她說。

  「我已經給他做了一個清創的小手術,」她儘量簡短地說,「但是情況並不樂觀,現在仁濟的三位外科醫生也在我們這裡,會診完,我們有兩個方案。一個是保守的藥物治療,但坦白說,我們沒有這方面的特效藥,現階段的用藥副作用不小,但確實有救活人的先例。在仁濟。」

  他望住她。

  「還有一個方案是冒險的,截肢。但這個方案危險也很大。」

  「你們醫生的意見是什麼?」他問,「更簡單一點是,哪個能救命?」

  「我的建議是做截肢手術,雖然冒險,還是有機會搏一搏,如果拖到明後天,怕用處也不大了。」

  他沒有遲疑︰「那就截肢。」

  「但有一點你有必要知道,我們這裡沒有骨科,現在等在手術室裡的醫生都沒有截肢手術的經驗。侗臨的身體狀況不佳,很可能撐不到手術結束,」她坦誠不公地告訴他,「但我在美國是學的骨科,我們五個都是有豐富經驗的外科醫生,我有信心應付這個手術。」

  倘若面對著一般的病人家屬,肯定會放棄這個冒險手術。

  到現在為止,哪怕是在上海這個受西洋文化影響最深的城市,除了無藥可醫的病人,鮮少有人會接受西醫院的大型手術。

  房間裡的燈泡,比以往都要亮,刺得人睜不開眼。

  沈奚和他目光相對著,不過鐘擺幾個來回,懷錶的秒針滴答兩聲,像被無限拉長了時間。

  沈奚想說,我要幫你救回這個弟弟,可怕太過煽情,怕可能緊隨而來的噩耗成為擊垮他心理防線的重鎚。像回到了白日的火車站台,烈日烤灼著土地,蒸騰的土熱把人烤得不舒服,他汗流浹背,襯衫濕透了,卻還在講四爺的點滴往事。

  她不想……小五爺也成為一個人間的名,陰間的魂。

  「我接受你的建議。」他做了決定。

  「手術時間長,術後我全程陪護,」沈奚快速說,「你照顧好自己,不用一直在醫院裡。」

  「好。」他沒有多餘的廢話,不想耽誤她多一秒的時間。

  沈奚回到二樓手術室。

  已經回去休息的住院醫生和麻醉醫生們都被聚集了,誰都不願錯過這個截肢手術,尤其還有仁濟和這家醫院兩位醫生在。段孟和雖在爭論時不支持手術方案,一旦病患家屬做了選擇,他也不再固執,緊鑼密鼓安排下去。

  止血帶這些常用的器具都還好說,截肢所需要的鋸或刀,這裡都沒有。

  大家犯了難。

  「去借木工鋸,消毒處理,」沈奚對一位住院醫生提議,在戰場上的外科醫生常常這樣處理,「你去找附近的中醫館、正骨館、骨傷館,總之都問到,也許他們會有這東西。」

  六個住院醫生都領了任務離開,最後先拿進手術室的當真是木工鋸。

  沈奚沒用過這個東西,怕自己力氣不足。在美國讀書時,老師也曾說過截肢鋸卡在骨頭當中的病例,她把這個任務交給了兩位仁濟的同仁,講解方法,還有可能會遇到的問題。

  沈奚作為主刀醫生,仁濟的兩位醫生做助手,剩下的一個和段孟和全程在左右。

  麻醉和輸血準備完畢。

  止血帶固定,她握著手術刀,在眾目下切開皮膚、皮下組織……到切斷血管和神經,皮瓣上翻——

  在手術室內,時間沒有刻度。

  骨頭鋸斷的聲響,像鋸在他們每個醫生的身上,兩個在骨科方面從未有經驗的醫生,在沈奚的理論指導下,鋸斷股骨。成功離斷病肢的一刻,段孟和帶頭擊掌感謝,感謝幾位醫生的合作,完成在這間手術裡的第一例成功的截肢手術。

  離斷病肢後,沈奚繼續縫合。

  到手術完成,已經是後半夜。段孟和第一個危險推測的難關過去了,傅侗臨沒有死在手術台上。沈奚第一時間讓護士去自己的辦公室通知傅侗文手術成功結束。

  她陪著傅侗臨去了病房,觀察傷口滲血情況。

  病床旁原本是住院醫生交接班看護,但這裡除了她,沒有人知道截肢手術後的併發症如何處理。她就守著病床,寸步不離。

  起先是大出血,後來是血腫,到術後四十八小時,她都沒合過一次眼,一刻沒離開過病床上的傅侗臨。兩個住院醫生陪在她身邊,年輕力壯的青年熬不住了,還會稍休息一會,她和另外一個為了幫助彼此清醒,開始輕聲聊著,聊兩人彼此學醫的經歷,聊到一個醒了,換人打瞌睡。唯獨她醒著,像被上了發條的人偶。

  七十二小時後,進入她經驗裡的術後感染高發期。

  往日,沈奚最怕的就是這個階段,最無計可施也是這個階段,藥能用的都在用,餘下的只剩命運。病床上的男人頭腦不清醒,並不知道自己被截肢,還在喃喃說右腳很疼……

  她輕聲安撫著,用手掌給他的髮根抹去汗。

  身後,一個人走近,是段孟和。

  從術後她就沒見過他,猜想是其他的病人有狀況,他去處理了。

  「傅侗文父親,」段孟和停頓半晌,說,「今早去世了。」

  ……

  沈奚以為自己幻聽。

  腦子是懵的,下意識看床榻上的傅侗臨,可心中浮現出的卻是傅侗文的臉。

  怎麼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裡親弟弟還在危險期,那裡久病的父親就去世了。

  「他已經離開了醫院,去公館安排後事,這是他讓我告訴你的。你暫時聯繫不上他也不要急,」段孟和說,「等傅侗臨這裡情況穩定了,他會來醫院。」

  「好……謝謝你。」

  段孟和盯著她看了會,有滿腹的話要說似的,最後不過一句︰「我這幾天在醫院宿舍裡,你可以隨時找到我。」

  病房恢復安靜,沈奚看窗外,日頭正盛。

  傅家式微,但也曾是個大家族,喪事必是繁瑣,再加上傅侗文如今勢力正如這日頭,藉著這喪事來結交攀附的人也不會少,他一定會很忙。沈奚在這方面絲毫經歷都沒有,唯獨喪父之痛體會過,擔心他的身體,也無計可施。

  幸有老天庇護,在術後第三天的夜裡,病床上的人終於有了清醒的時候。

  沈奚做了準備,要對他進行心理上的疏導,可他對自己被截肢的反應完全不在她的預料之內。他盯著自己缺失地方愣了足足一分鐘,就接受了事實。在這一分鐘裡,他想過什麼?沈奚猜不到。

  在戰場上看過無數戰友兄弟屍骨橫飛的軍官,早對失去軀體的一部分習以為常,甚至還在臉色蒼白地對她笑︰「是嫂子救了我一命。」

  言罷,又說︰「我想見一見三哥,方便嗎?」

  沈奚猶豫了會,笑說︰「你還在術後感染的危險期,再過七日。」

  再等等,他剛才歷了他的生死劫難,等平安度過危險期,再告訴他父親病逝的事。

  傅侗臨看似平靜地答應著,到後半夜,她和醫生換了班,凌晨三點進了病房,看到他赤紅著雙眼出神,在她出現時,他把頭掉過去看窗外。本想用看夜色的藉口遮掩,可從他病床的方位來看,目之所及只有拉攏的窗簾。

  「是要看月亮嗎?」沈奚在他尷尬時,嘩地一聲,把窗簾替他打開。

  傅侗臨低低地「嗯」了聲,感激她給了自己掩飾的機會。

  術後第十日,脫離了感染高危期。

  沈奚把傅侗臨移交給住院醫生看護,自己沖了個熱水澡,把隔壁醫生的電風扇借過來,本想在沙發上小憩片刻,等傅侗文。可頭一沾上綿軟的靠枕,就陷入昏睡。

  是熱醒的,手腕出的汗把古銅色的沙發佈浸了個印子。

  「我去看過侗臨了。今天沒要緊的事,你再睡一會。」是傅侗文在說話。

  短短兩小時的午覺,沒有有效緩解疲勞,反倒讓她從裡到外的不舒爽。

  她嫌脖後壓著的靠墊礙事,拿下去,直接側枕著沙發。眼前的影子由虛轉實,傅侗文坐著她的辦公椅,正對著沙發,在瞧著她笑。

  窗檯上藤蔓在太陽下披著光,綠得泛白,沈奚喜歡藤蔓堆滿窗外的景象,從不準人修剪處理,以至在今夏氾濫成災,枝葉錯雜,遮光擋日,屋內從未有光線充足的一刻。

  她從沙發這裡看他,背對著窗口大片的綠,是天然的油畫背景。

  他的笑是曙色初動,讓她如在夢中。

  「我嗓子不舒服,」她輕聲說,「你叫人去內科幫我拿瓶藥水,說是沈醫生常要的。」

  傅侗文照辦了,回來,仍坐了原位。

  「你父親——」

  他輕聲截斷︰「也算是一種解脫,對父親,對我都是。」

  懷錶在掌心裡,顛來倒去地把弄著。父親死去那日,白天還不覺什麼,那晚在床上坐著,也是這樣,空房寂寂,耿耿不寐。一秒秒看時間,一分分算過去。老父臨去前,早記不得逆子奪產的恩怨,握他手「侗文、侗文」地喚著,是垂死更思鄉。

  傅家說了算數的只有傅侗文,到最後,還是白頭人求他黑髮人,想魂歸故土,想落葉歸根,也想聚齊子女送自己最後一程。

  傅侗文是一貫的態度,不欲多談。

  只是喪父是件大事,沈奚認為自己該說點話。但他不予談論的態度過於強硬,沈奚也就放棄了。過去數日了,最難過的時候都挨過去了,難得他今日有笑意,自己口拙嘴笨的,還是不要刻意提。不如安靜陪著他。

  她從側躺到倚靠著,看傅侗文收起懷錶,留意到他衣著毫無變化,白襯衫的袖子上的也沒黑紗︰「你沒穿孝嗎?或是黑紗也沒戴?」

  不論是舊有的習俗,還是政府倡導的禮節從簡,都不該如此。

  「是該穿的,」他似被問到,靜了半晌說,「早年我曾按父子禮,為人守孝三年,今日就不能再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