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守孝三年……
難道是傅家有長輩膝下無子,讓他去盡孝?
「不說這個了,」傅侗文立身,將這話揭過去,「陪三哥出去走走。」
日頭烤曬的時辰,要去哪裡?
她看傅侗文興致不錯,不想壞了他的好心情。
他們要走時,去討藥水的人也回來了。
白色的小塑料瓶,沒貼白紙的標籤,是醫院內科自己配的藥。
沈奚扭開瓶蓋,一口飲盡,傅侗文端詳小藥瓶︰「身子不舒服就好好調養,不要圖一時的快,喝些猛藥,」他把玻璃瓶拿走,「頭回見你吃藥,收著瓶子,留個念想。」
從沒見過要收藥瓶做留念的︰「回去要洗洗的,終歸還是藥。」
「這個不必你說,萬安是愛乾淨的孩子,只要我拿回去的東西,他都要燒開水燙的。」
「嗯……看出來了。」
自她搬回公寓,萬安從早到晚都在打掃房間,連樓梯和牆壁之間的縫隙都會用濕布每日抹一遍。起先沈奚以為是傅侗文毛病多,後來被萬安明裡暗裡嫌棄自己衣裙洗得不乾淨後,發現是這孩子有強迫症。
傅侗文帶她去了一間絲廠,是他在上海的產業之一。
廠房高敞,粉刷灰白的樑柱當中,成排的繅絲機由東向西有幾十台。男工頭們都穿著白色的長褂,在繅絲機旁監管著女工勞作。
工廠管事的人,帶他們參觀了三間這樣的廠房,在和傅侗文細數著這月出口生絲的數量,還有和棉紗廠之間的業務往來。沈奚在機器運轉的聲響裡,想到當初她和傅侗文從紐約「逃命」,在一間廢棄廠房裡用縫紉機的往事。
他對實業的熱情,從一支別在西裝口袋上的鋼筆,一台廢棄無用的縫紉機,到今日她參觀的這個絲廠,從未減退。
傅侗文是頭一回進廠房,大家沒見過背後大老闆,見一個穿著長褲,雙臂襯衫挽著的公子哥,手裡握著一把提了字的摺扇,在給身邊的一位小姐搧風涼。
廠房裡的男人都是把女孩子當是腳下的泥,越有錢,喝過洋墨水的有錢家少爺、大學教授才喜歡把女孩子捧在手心裡。大夥平日裡沒見過,也無緣接觸到在西餐廳和戲園子流連忘返的公子少爺,不容易見到一對兒活的,可勁兒地瞅。
沈奚還以為是自己熬了多日,面色不佳,才引人側目,心虛地說︰「他們一直看,我們還是出去吧,別耽誤人家做工了。」
傅侗文一笑,耳語道︰「自家生意,耽誤得起。」
光天化日,呼出的熱氣都在她耳後了。
沈奚用手肘頂開他。
穿著白褂的中年男人挺直腰板子,高聲說︰「這就是我們絲廠的老闆了,大夥叫三爺,三少奶奶。」女工和工頭們馬上停工,紛紛叫著「三爺」、「三少奶奶」。
沈奚侷促著,和傅侗文對視。
傅侗文偏愛看她這反應,慷慨地讓管事發銀元,一人三塊︰「說是三少奶奶賞的。」
「是,三爺,」管事的答應。
廠房悶熱,他們沒多會走到廠房外。
倉庫門前工頭們的孩子在潑水玩,大一點的抱著銅盆的,小一點的孩子們把小手在水盆裡掬水,互相潑到對方身上,是玩耍,也是消暑。
傅侗文在和管事的交代公事,沈奚立在幾步遠的地方看小孩子玩。她最大的優點就是做什麼都一心一意,連看小孩玩水也不例外。
他揮手,管事的退下。
毫無徵兆地,他到她背後去,雙臂環住她的腰。
「熱。」她掙扎。
傅侗文用了力,抱得格外愜意。
手臂壓著手臂,制得她動彈不得。他的脈搏在她的手背上跳動著,沈奚似乎對他的脈很敏感,默默給他計算著心跳頻率。
「帶你來看廠子,是順路的,」他說,「稍後你陪我去見個人。」
「是誰?」
傅侗文笑而不語。
這個人,今日真喜歡賣關子。
可能是因為上回在車站接小五爺的經歷,讓她對「見人」這檔子事有了心理陰影。心裡不踏實著,問︰「是你家的客人?來弔唁你父親的長輩?」
「都不是。」
「要去哪裡接?火車站嗎?」
「去匯中飯店。」
Palace Hotel? 真是巧。
她說︰「當初我差點去英國留洋時,就是住在那間飯店。船期一直定不下來,沒想到袁世凱直接退位了……就留在了上海。」
「是心裡捨不得三哥才留下的,」他笑著揭穿她,「和袁世凱有什麼關係?」
那些孩子也笑,彷彿配合他。
沈奚臉上掛不住,踢著腳下的碎石子,不理他。
傅侗文笑了,問管事的人要了一把黑色的雨傘,帶她向廠子外走去。
這裡路窄,轎車根本開不進,所以剛剛兩人進來就是徒步的,沈奚被曬得臉通紅。眼下回去了,傅侗文自然長記性,提前要了遮陽避日的物事。
路狹窄不平,兩人都走得慢。
沒多會,沈奚環顧四周︰「我覺得……我們還是別用雨傘遮陽了,怪怪的。」
戀愛男女在細雨中撐著傘,於河畔漫步,那是文人情趣。
可他們在艷陽下、廠房旁的泥土路上,輕搖紙扇,撐著把雨傘……工人們嘴上叫三爺、三少奶奶,私底下肯定要說這兩位是一對傻人,不分場合賣弄風情。
傅侗文也覺不對勁,把傘收了,丟給身後人︰「是不成體統。」
沒傘,捨不得她被曬。
只得用摺扇擋在她額頭前,作了片陰影,閒閒地說︰「女孩子經不起曬,這一點三哥是懂的。」
這男人……不說點風流俏皮話,還真不是他了。
在去飯店的路途中,傅侗文終於給她講到了帶她看絲廠的緣由。
「這絲廠,黃老闆眼饞了許久,今天早晨才簽了合同,把我手上的股份都送給了他。」
在上海做生意要進貢股份給青幫的幾個老闆,這早是約定成俗的規矩,各個老闆每年光是手裡上百家企業股份的分紅,就是數百萬的入賬。傅侗文曾給她講過,但沒提過有直接送廠子的先例,這種大型規模的絲廠做出來不容易,生絲遠銷海外,不管貨源還是客源都已經穩定。說白了就是送了個不用分心費神經營的聚寶盆給人家。
「可惜了。」他輕輕一嘆。
不是可惜絲廠的效益和價值,而是可惜把它給到不懂的人手裡,糟蹋了好東西。
「你有求於他?」她問。
「我需要他幫我辦一件事,是十足要緊的事,」他說,「非他們青幫不可。」
出了什麼事?
沒等她問,他給瞭解釋︰「我六妹回來了,在匯中飯店,我要帶你去見的就是她。」
「六妹?」她記起那個女孩。
幾面之緣,是傅侗汌一母同胞的親妹妹。
傅侗文讓父親簽署遺產分配協議時,提到過她,是被送給了一位司令做十六姨太。
沈奚覺得這是傅侗文的傷心事,不曾追問過,只是悄悄地從譚慶項那裡瞭解了一些邊角料。據說那位司令年紀偏大,又在遠離京城的西北,聽說還有虐打妻兒的名聲……總之是門壞親事。自從六小姐嫁過去,再沒回過門,被看管得很嚴,算和傅家斷了聯繫。
傅侗文一直在想辦法要見她,都沒能成功。
「父親病逝後的第二天,我發了電報去,讓六妹來上海,」傅侗文很是感慨,「昨天夜裡到的上海,沒有見任何人,今天下午弔唁結束就會走。」
看管得這麼嚴,連家人也不許見。事實比譚慶項說的還嚴重。
「我現在能去見她,也是用錢做了疏通。」他又道。
「所以你要黃老闆做的事,和她有關?」她輕聲問。
傅侗文默認了。
車到了匯中飯店大門外,兩人的談話也告一段落。
外灘碼頭這裡,這間飯店是最醒目的建築物,主要因為它外牆用了大膽的紅白配色。外牆純色粉刷,窗戶邊緣卻用紅磚瓖嵌,別說是在白天,就算在夜裡能一眼識別。
飯店從轉門到內部護牆、樓梯和欄杆,立柱都是全木裝修。水晶燈終日不滅。
沈奚初次來,領她去房間的服務生就在自豪地說這間飯店招待的都是大人物,是最高檔的飯店,連酒店內的電梯都是全上海第一個安裝使用的。她對這些不感興趣,到那個服務生說起萬國禁菸會和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都在這裡,才凝神去聽了幾句。
她當時選擇住這裡是因為貴,會避免許多的麻煩。
後來她決定留在上海從醫,再沒來過,也是因為貴。
兩人進了飯店,喚來一位服務生引路,去了招待內部住客的屋頂花園。
此時正逢下午茶時間,花園裡一半滿座,因為沒有足夠的遮陽傘,另一半的花園內,桌椅都曝曬在了陽光下,自然無人去坐。
傅清和坐在最遠的、臨近邊緣的那一把遮陽傘下,穿戴得花團錦簇,翠玉的耳墜沉甸甸地垂墜在臉旁,是富貴,可卻和這裡格格不入。過時的髮髻將那張臉襯老了十歲。
看到傅侗文的一刻,她手裡的茶杯明顯一傾,雙眼終是有了一絲喜氣︰「三哥。」
傅侗文遞給自己人一個眼色。
為首的一個從懷裡掏出了一摞紙鈔,遞給守著傅清和的兩個軍官。那兩個軍官是看守十六姨太的,但也知道今天姨太太要見的是個大人物,既然收了錢,又是在上海、在別人的底盤上,識相地沒多的話,暫從傅侗文視線裡消失。
六小姐認出沈奚,怔忪著,瞧瞧她,再瞧傅侗文︰「這回真要叫嫂子了。」
「早應該改口了,」他笑著為沈奚拉開一把椅子,等她坐下後,自己才落座,「小五在醫院裡,我先去看了他,才來見得你。」
「五哥怎麼了?」傅清和擔心著,話音忽然哽住,「是病了嗎?他是從南方趕來給父親弔唁的嗎?」
「是在戰場上受了傷,你嫂子給他做了手術,命保住了,丟了右腿。」
六小姐眼淚掉的猝不及防︰「都是我害的……若不是他當眾反對我的婚事,也不會被父親送去戰場……」
當年被強行定親,正是新年後,生母剛才病逝,平日最維護她的傅侗文是重病在身,生死未卜。別房的姨娘和兄弟姐妹都冷眼旁觀,恨不得早早送走,少分一份家產,唯有五哥據理力爭,還出手揍了上門送聘禮的軍官。
由此,本在北京謀事的五哥被父親遷怒,送去了南方戰場。
她以為憑五哥的本事和膽色,定會在南方闖出一番天地,沒曾想今日聽到這種消息,這兩年委身個老頭子的委屈,還有滿腔思鄉情緒都在傅侗文面前表露了出來。
沈奚遞過去一方手帕,她含淚接了,沉默拭淚。
不敢痛哭,怕給傅侗文惹麻煩。
屋頂花園視野開闊,臨江,風拂面吹來,夾帶著潮氣。
有陣雨的徵兆。
傅侗文凝注著面前的六妹,低聲問︰「你是否有了孩子?」
六小姐搖頭,含淚笑︰「三哥還是顧著自己的婚事吧,想做舅舅,也不要指望我……」
「如此最好,」傅侗文拿起桌上白瓷茶壺,緩緩地為她的白瓷杯裡注入茶水,「那再告訴三哥,你是否想要回來?」
平靜的像是閒談,卻是平地驚雷。
……
六小姐僵著手臂,攥著沈奚贈她的手帕。
帕子被扭出深淺不一的褶子。
她不敢深想傅侗文話中的含義。在她嫁去的地方,姨太太想逃只有一個命運,被槍斃,這是最好的死法。
「……他們不會成全我。」
傅侗文笑了聲︰「他們不會,三哥會。」
冥冥中像在迎合他似的,鄰座兩位外籍女孩子被一位紳士逗得發笑。
不遠處,有人吩咐服務生把遮陽傘挪一挪,日落西斜,正當景色好。一桌提了要求,鄰座的客人們都跟著要求著。屋頂上的三個服務生被幾桌客人指使得團團轉,喧鬧四起。
唯獨這裡,靜得駭人。
傅清和內心掙紮著,一面想逃離,一面怕自己給傅侗文帶去災禍。
她來不及再開口,監看她的兩個軍官回來了。
按行程,傅清和先要去公館裡給父親上香磕頭,再乘汽車離開上海。昨夜裡到的,傍晚就走,這樣緊張的安排,讓傅清和去醫院探望小五爺的時間也沒有。這就是如此的行程,也是人家賣了傅侗文一個天大的面子,再有奔喪的藉口才成形的。
其中一位軍官受了自家司令的吩咐,陪傅侗文寒暄了兩三句後,催促十六姨太啟程。
自從他們出現,傅侗文再沒提方才的話。傅清和心中不安,不曉得傅侗文是放棄了,還是真的會做什麼安排,她掩飾地飲盡瓷杯裡的紅茶。
傅侗文在分別前,對她伸出雙臂,六小姐遲疑了一秒後,撲到他的懷裡︰「三哥……」
他在用擁抱告訴她,一切未變,等著回家。
有三哥在,就有家。
對沈奚,對小五爺,對現在他懷裡的傅清和都是如此。
沈奚眼眶濕潤,目送傅清和的背影消失,默默祈禱絲廠能換來一個好結果。
傅侗文卻好似沒事人似的,兩手斜插在褲袋裡,欠了身,低聲笑問︰「我們去徐園,好不好?今晚有名角,黃老闆包的場子。」
「嗯。」沈奚會心一笑。
這是黃老闆得了天大的好處,在給傅侗文吃保心丸,要在今夜把這事徹底辦完了。
今夜這場戲,是戲台上忠孝節義,戲台下手足深情,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戲迷之心不在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