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的人?桑瑜,你該不會是要告訴我,你喜歡上那個追求你的啞巴大少爺了吧?」
不等桑瑜開口,程遲嘲諷地發出輕笑,「你要拿別人當幌子,我還勉強信信,他?」
「我是醫生,不用看病歷也知道他身體有多糟,空殼子一個,光有副好皮相又能怎麼樣?家裡再有錢,能買個健康?」
「別人或許不在乎這個,但你怎麼可能不在乎?你爸出事以後,你媽病那麼重,你當初是怎麼起早貪黑照顧病人,還得輟學出去擺攤賣早點,你都忘了?」
程遲搖頭,「照顧病人,你還沒照顧夠啊?他後半輩子要是纏綿病榻,站不穩走不動,你就把自己搭進去?而且還是個不能說話的啞巴,好不好聽就不用提了,他連用自己的聲音,親口對你表白都做不到,你怎麼可能會喜歡他?!」
——她早就有喜歡的人了。
——她不可能,喜歡他。
所有光芒落幕。
藍欽小心翼翼撐起的,聚焦著他所有感情和嚮往的小世界,坍成碎屑。
千斤重的黑暗帶著刺耳的巨響砸下來,聽覺、視覺、觸覺、顫動著的五臟六腑,碾成到處流淌的血。
藍欽聽不到桑瑜說了什麼。
他也不敢聽到。
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也記不起現在要去哪裡,只知道門板開始開合,他這個只該躲進櫃子,藏進縫隙裡的醜陋妖怪,無論如何,也不能停留在這裡給她看。
此時此刻,如果聽到桑瑜親口回答……
他就再也走不出這個地方了。
藍欽搖晃著轉過身,按住牆壁,跌撞著衝向背後的另一扇安全門,門外,電梯恰好到達,他不在乎多少人在打量他,狼狽地擠進去,靠在角落,緊貼著背後冰冷的金屬,不敢抬起眼。
電梯到達一樓時,他口罩的邊緣徹底濕透。
貓咪的鬍子在水跡裡氤氳得模糊不清。
桑瑜很久沒有這麼生氣過,暴怒地推開還想繼續廢話的程遲,清清楚楚丟給他一句「無論他什麼樣子,我就是喜歡他」,接著「啪」一聲推開安全門,反手把門甩到程遲臉上,快步跑進護士站。
她飛速給藍欽回微信,「欽欽我結束了,現在下班,你在車裡吧?」
桑瑜發完就把手機扔包裡,爭分奪秒趕到樓下,看到熟悉的車停在原位,她心裡的悶漲怒火不覺散開,迫不及待直奔後排拉開車門,「欽欽——」
後排卻空無一人。
「小魚,下班了?」陳叔如常笑著,回頭跟她打招呼。
桑瑜愣了愣才坐進去,蹙眉問:「陳叔,藍欽呢?」
陳叔一頭霧水,「先生在家吧?我今天去外面辦事,忙完直接過來的,他沒告訴我他要來。」
車子啟動,兩側街景飛掠而過,桑瑜愈發心裡不安。
早上臨走前,欽欽特意說過他要來接她,而且下午也有微信聯繫,沒提過有變動啊。
她咬咬唇,又發一條微信給藍欽,「欽欽,你在家裡嗎?」
手機被攥到燙手,眼看著接近臨江高層,仍然沒收到藍欽的應答。
欽欽到底……怎麼了。
也許有很多理由能解釋這一點小意外,但桑瑜就是本能地認定,絕對不正常。
車到樓下將將停穩,桑瑜來不及跟陳叔揮手,心急地跑進單元門,把幾部電梯全部按亮,等待時,她心裡七上八下站不住,忐忑地踱到門口朝外面看。
接近五點,天色些微轉暗,遠處有灰沉沉的濃雲飄上來,風也變大了些,冷冽吹著,是要下雨的徵兆。
電梯打開的提示音終於響起,桑瑜趕緊上樓,守在按鍵邊上,一到十六樓,馬上催促地按下開門鍵,奔進家門。
「欽欽!」
桑瑜站在玄關一邊換鞋一邊喊。
「我回來了——」
家裡沒有開燈,客廳的窗簾拉開一半,外面的天色比起剛剛更暗沉幾分,翻捲的雲層層疊疊,映著下面波瀾起伏的江面,一眼望不到邊。
擺設細節,甚至拖鞋的方向,一切都是她出門前的樣子。
桑瑜停了三五秒,到處都靜得叫人發慌,她心臟一點點提起,直接跑上二樓。
「欽欽,你在嗎?」
臥室和衣帽間都開著,整齊空蕩,只有工作間的門關緊,桑瑜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撲過去推開——
沒人。
百葉窗簾降下,透進一條條黯淡的天光,藍欽的筆記本電腦扣著,繪圖工具在工作台上擺得井井有條。
他不在。
桑瑜徹底慌了,靠在他桌邊按了按額頭,翻出手機,通知欄空白。
她扶著藍欽的椅子坐下,俯下身努力定神,不斷暗示自己穩住,藍欽雖然身體不好,但是是有行動能力的正常成年人,他可以自由地離開家去任何地方,也許是來不及通知她,也許是暫時不方便聯繫。
不會有事。
自我安慰重複了幾百遍,二十分鐘以後,桑瑜的忍耐到達極限,乾脆給藍欽撥電話,不需要他說話,只要肯接就好。
一次次無人應答,她眼角莫名開始泛潮,轉而打給陳叔,「陳叔,藍欽有沒有跟你聯繫過?」
陳叔詫異,「你的意思是,先生不在家?」
「嗯,不在,」她也不懂自己為什麼帶了一點哭腔,「聯繫不上。」
陳叔並不知道藍欽去檢查的事,他想著,先生最近跟過去不同,每天甜蜜幸福的直奔戀愛,搞不好是出去給桑小姐買禮物弄什麼驚喜,先生那麼謹慎的人,總歸不會出問題,他寬慰,「你別急,再等等,我聯繫宋女士問問。」
桑瑜又等五分鐘,陳叔沒回電話,她用力咬唇,直接打給宋芷玉,連打兩次自動掛斷,她揉著眼睛看看表,恍然想起這個時間,宋芷玉應該還在康復中心裡開專家研討會。
外面天色更暗,風雨欲來。
每天都乖乖等著她纏著她的藍欽,像是突然消失了。
桑瑜再也熬不下去,她給藍欽帶件厚外套,一口氣衝到樓下,漫無目的地在小區周圍徘徊。
離家兩條街的路口,藍欽手腕上滲著血。
他似乎感覺不到疼,失焦的眼睛隨意掃過,嘴唇動了動,卻忘了自己戴著口罩,對方看不到他的表情。
「在外面走不知道看路?」騎電動車的小青年罵罵咧咧,摸了摸刮到藍欽的車把,瞪向他,「你碰到我車了,不會道歉啊?!」
藍欽全憑本能在挪動雙腿,身上早已經脫力,簡單一個拿起手機的動作,對他來說都是能力範圍之外的奢侈。
天暗了,要下雨了。
他身上很冷。
小青年氣不打一處來,還想指責兩句,一眼瞄到他手裡抓到汗濕的牛皮紙袋,印著康復中心的標誌,猜到可能是個病人,皺眉擺擺手,「真晦氣,算了算了,我還急著接女朋友呢。」
接女朋友。
藍欽又挪動兩步,機械地抓著袋子,他原本也是……去接小魚的。
他胸口太疼了,不堪入目的樣子不能給小魚看到,不敢和她一起坐車,見了她,他所有心思一定會暴露無遺,被她嫌惡。
做營養師也好,什麼都好,他不能失去她。
外面很冷,到處都很多人,他只想快點回到他的房間裡,在她靠過摸過的地方,找一個角落就夠了。
桑瑜站在傍晚越發冰涼的風裡,數不清打了多少電話,她不敢走遠,就繞在小區附近的各個入口,盼著能第一時間發現藍欽。
緊握的手機驀地響起,她手忙腳亂接聽。
「小魚,在忙嗎?」孟西西的聲音從聽筒裡傳出。
桑瑜喉嚨像被掐住,閉了下眼睛,這才看清來電人,不是跟藍欽有關的,是孟西西,她嗓音沙啞,「西西。」
「下班沒跟你見到面,有點不放心來問問,」孟西西笑,「幸福的小魚,有沒有跟你家僱主成功匯合?」
桑瑜一懵,「……什麼?」
孟西西驚訝,「他不是去護士站接你了嗎?簡顏跟他碰面的,他還戴了兒科超可愛的貓咪口罩,當時你沒下班,他就繼續等你了,怎麼,該不會沒見到?」
桑瑜頓時眼前發黑,「幾點的事?!」
「四點多,」孟西西回憶,「大概四點十五。」
「他還說什麼了?!」
「哪有說話,他就給簡顏打了一行字,問你在哪——」
桑瑜手臂開始發抖,再也沒有懷疑,知道一定是出事了,她茫然無措地往回跑,要上樓去看一看他有沒有回來,如果沒有,她就去康復中心查監控,不管哪裡,她必須盡快把他找回來。
孟西西還在聽筒裡持續說著什麼,桑瑜根本聽不清,頭頂濃雲更低,逐漸有雨絲飄落,打濕她的髮梢。
她一口氣跑到樓門口,猛地站住。
小區裡路燈亮起,白瑩瑩的光照下,一道清瘦的身影在她前面不遠,踉蹌地走到玻璃廊簷下,極其吃力地拉開單元門。
他外套上落著密密的雨點,露在外面的脖頸和雙手在夜色下慘白刺目。
桑瑜的心臟猶如被冰冷大手狠狠攥住,不明緣由地劇痛起來,喉嚨也哽得生疼,竟然發不出聲,她蹭掉眼角沁出的水,快步追上去。
卻沒想到藍欽比她快。
她追到門外,藍欽已經進了電梯。
她撲到電梯邊,門已經關閉上行。
她好不容易上到十六樓,家門正好被從裡關上,走廊裡只剩空蕩。
桑瑜心上細細密密紮著刺,各種念頭走馬燈一樣閃過眼前,去猜測四點十五到她下班之間,在藍欽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手抖著擰開門鎖,看到濕漉漉的腳印直通二樓,藍欽鞋都沒有換,身影在樓梯盡頭彎折,露出難掩的痛苦。
「欽欽……欽欽!」
桑瑜慌忙追過去,樓梯上到一半時,藍欽整個身體跌到工作間的門上,他用肩膀頂開,緩慢回過頭,閃躲地看了她一眼。
桑瑜的眼淚瞬間湧出來。
他戴著貓咪口罩,上面凌亂著錯落的水痕,眼睛裡積著白濛濛的霧,長睫一縷縷黏著,露出的半張臉紙一樣白。
跟她目光對上,他明顯瑟縮地避開,拚力擠進房間,用後背撞上門。
小魚……在家。
她……她看到他了。
撞上門的一刻,藍欽脫力的腿再也撐不住,順著門滑到地板上,他喘息幾下,聽到急促的敲門聲,咬牙抬起千斤重的手臂,顫慄著摸到門鎖,按下。
門板不停震顫,桑瑜呼喊他的聲音忽遠忽近。
藍欽一路上想的——從此退開,滿足現狀,不要被她發現心意,然而在清楚看到桑瑜的臉,聽到她喊他名字的聲音後,輕而易舉崩潰。
不夠……
怎麼可能夠。
他想大喊,求她不要喜歡別人……
能不能試著喜歡他,雖然他很糟,但他會拚命努力……拚命努力讓她開心。
他不要退,也無處可退。
小魚已經看到他反常的樣子了,他把她鎖在門外,他再也回不到從前——她熟悉的,喜歡揉弄的那個欽欽。
藍欽不自覺地把嘴角咬出血,眼睛迅速模糊,他看不到屋子裡的東西,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憑著記憶爬到工作台邊沿,蜷著身,鑽到下面並不寬敞的空堂裡。
他歪歪扭扭,手臂帶過垂落的電源線,寫字檯上的電腦,畫稿,硬的軟的東西,牽連著紛紛掉在地上,有不少砸上他的後背。
藍欽都沒有感覺,只有一個念頭在驅使。
蜷起來……躲起來……
把自己關在這裡。
否則他……一定會爬去桑瑜的腳邊。
敲門聲還在持續,藍欽把自己緊緊團住,胡亂咬住衣袖,口罩迅速又濕了一層,密密長長的睫毛黏答答糾纏在一起。
為什麼要敲……
她喜歡別人,為什麼要敲,可憐他嗎?可他早就變得貪婪了,他不要可憐。
「藍欽!藍欽你開門!」
藍欽耳朵裡像有重錘在狠敲,轟轟聲中仍聽到她的哭腔。
他往角落裡縮得更深。
小魚哭了……
她會有一點點……一點點的在乎他嗎?
桑瑜踹門踹得腳疼,拖鞋飛出老遠,眼淚糊了一臉,開始還溫柔地哄,後來急瘋了,乾脆開始疾言厲色,裡面卻全無聲息。
她額頭抵在門板上,艱難地去回憶那十幾分鐘裡發生的事。
孟西西和簡顏見到了藍欽,他打字給簡顏看……她沒有特意跟她們提過他的傷,她們也不清楚他無法說話,是不是……她們無意間,在藍欽面前說了什麼,讓他難過?
還有程遲……
程遲追著她下樓,說了那麼多過份的話,藍欽當時在哪裡?會不會……
桑瑜頭快爆炸,摸出手機開始給藍欽發微信,她手腕不穩,一條的字尚未打完,屏幕上界面一跳,宋芷玉打來電話。
她總算清明了些許,意識到藍欽此刻的狀態已經趨於極端,偏向心理上的病態反應,她深吸了兩口氣,不想藍欽聽到通話內容,穩了穩腳步,扶著欄杆走去下面接聽。
藍欽卻在確定桑瑜離開門邊的那一刻起,徹徹底底掐滅了重燃的一星火光,掉進了最深的絕望裡。
她走了。
不再敲門,不再喊他,不再試圖進來。
沒有什麼在乎,她接到別人的電話,選擇走開。
她煩了,不管了,放棄他了。
桑瑜不要他了。
摳著手心勉強忍耐的眼淚,終於在漆黑空洞的桌子下面肆意湧出。
藍欽身上的衣服扯得濕漉凌亂,他動了動,身體僵得厲害,像動物那樣匍匐在地上,一寸寸爬回到門口,倚著門板聽。
什麼也聽不到。
桑瑜真的不在這裡了。
從十七歲開始,刺進他伸手不見五指的世界裡,耐心破開他厚重斑駁的殼,照到他身上的那道光……拋棄他了。
藍欽哭不出聲音,嘴唇咬得血跡斑斑,貼到牆上去夠門鎖。
鎖開了。
他後悔了,怕了……
可不可以求桑瑜不要走。
他不是一無是處的。
他……他可以的,他做任何事都可以,只要她別拋棄他。
藍欽守著開了鎖的門,桑瑜再也沒有返回來,他撿起掉在門口的牛皮紙袋,顫慄著摟住。
「他身體多糟,空盒子一個!」
「他連用自己的聲音,親口對你表白都做不到!」
那男人的話刀子似的捅在藍欽心上。
可他的身體……沒有別人說的那麼壞,他還沒來得及告訴她,他已經開始好轉了。
他也有過聲音的,他不是天生的啞巴。
以前的聲音很好聽,雖然並沒有人願意聽他說話。
但是他……他真的有過。
藍欽死寂的眼睛裡透出一線微弱的亮。
他……他有聲音……他能做到。
藍欽滿臉是淚的在地上挪動,腿軟得沒有知覺,無論如何也站不起來,他爬著蹭去桌邊,電腦掉在地上,他打開,找到一個深藏的文件夾。
兩千多個視頻文件。
他手指壓不下去,點了幾次才點開其中一個。
畫面倏地亮起,一個異色眼瞳的十來歲少年,身穿染著果汁痕跡的上衣,端坐在鏡頭前,習慣地笑了一笑,嗓音清冽乾淨,柔潤悅耳,他說:「今天天氣很好,樓下的桑樹結果了,我想去摘一點嘗嘗,被妹妹看到,潑了果汁。」
藍欽拚命揉眼睛,想看得清晰一點,手顫抖著,提取視頻的音軌,一遍遍反覆聽,把其中的「桑」字,截取出來。
他胸口不停起伏,喉嚨裡發出破碎的呼吸聲,往下翻,點開另一個日期的視頻,異色眼瞳的少年頭埋在膝蓋上,笑笑地說:「我想吃魚了,但是做飯的阿姨說,爺爺不允許,她就不可以做。」
藍欽把「魚」字,仔細地截下。
魚……是他的小魚,他的,桑瑜。
他身上冷汗一層蓋過一層,壓榨著自己的極限,像要拼上剩餘的全部希望和力氣,做最後一件事。
繼續點開新的視頻。
少年臉上用油彩畫著可怖鬼臉,對著鏡頭笑得眼淚直湧,「我嚇到他們了!我是不是很厲害!我喜歡……喜歡這樣,嚇到他們,就不會來笑我了。」
截取「我喜歡」。
鼠標滾輪把頁面拉到下面,末尾的視頻裡,少年望著鏡頭,嚮往地說:「如果某天,我有了喜歡的人,我會對你很好的。」
他專注而認真,嗓音動聽,「真的,會對你很好很好的。」
漆黑的房間裡,藍欽看著屏幕裡年少時的自己,嗆笑了一下,截下「你」。
從過去到現在,這就是他的全部。
桑瑜……
她有喜歡的人,可是,她還沒有跟那人在一起,對吧?
在她要拋棄他的時候。
他還可以……預支出以後的所有勇氣,把為她跳動了幾年的心,親手掏出來,一字字說給她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