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瑜離開家後,客廳裡剩下祖孫兩個對坐,宋芷玉閉目不言,雙手交扣疊在腿上,珠光寶氣也蓋不住青白色的蒼老褶皺。
果茶在茶几上飄著裊裊熱氣,是屬於桑瑜的甜香。
藍欽捧緊杯子,垂眸盯著水面倒影,任手指燙到發紅。
這房子太大了,小魚不在,到處都空曠寂靜。
「奶奶先跟你道歉,」良久,宋芷玉才鬱鬱呼了口氣,「想必你也看透了,當初我提出跟你交換條件,就是打定了主意要你的圖,說什麼答不答應由你決定,全是騙你的託詞。」
藍欽點了下頭,他猜到了。
他放開一隻手,拾起筆寫幾個字推過去,關心的是另一個問題,「奶奶,上樓累了麼?」
宋芷玉自知最近步伐太快,逼得狠了,做好藍欽會失望甚至動怒的準備,卻意料之外得到了這樣的反應。
她心底一酸,用力摁摁太陽穴,注視他安靜的眉眼,滿腹準備好的話忽然不知道從何說起,也有些不忍說。
但腦中一陣陣錐刺般的疼痛在提醒她,她沒那麼多空閒去拖延。
「累有什麼辦法,如果不這樣,你會見我?」宋芷玉低哼,「欽欽,我想讓你做的事,自然是於你有益的,你何必連商量的餘地都不留?設計圖再寶貴,也是用來創造價值的,能去世界級的珠寶展走一遭,那是它們的運氣。」
藍欽深深看了宋芷玉一眼,放下紙筆,打開語音軟件輸入,「它們不想要這樣的運氣。」
毫無轉圜的拒絕讓宋芷玉冷下臉,「下定決心油鹽不進了?我們祖孫相處這麼多年,現在奶奶遇到困難,幾張圖至於讓你這麼固執?」
她語氣變重,加上沉甸的籌碼。
「藍欽,當年你困在小樓,是我想辦法安排你有學可上,找專門的老師教你讓你參加考試。是我看到你的塗鴉,開了藍家加工現場的後門讓你混進去,你才有機會長時間接觸珠寶圖紙,否則任憑你再天才,也只能一輩子埋沒。」
她用力按住扶手,微揚著臉,硬下心腸繼續施壓,「是我堅持不放棄對你的治療,在你認識桑瑜後,屢次幫你接近她保護她,在她一畢業就招進康復中心,給她安穩的工作,這些事想必你比我記得更清楚,還需要我一件件數給你聽麼?」
藍欽握住手機,目不轉睛盯著她,指尖壓緊屏幕。
宋芷玉脊背筆挺,氣勢凌人,「既然好言好語你不接受,那就攤開來談,全當我在跟你要回報好了,你也不給?!」
她話音落下,藍欽手機上的電子音隨即回答,「如果不是因為奶奶,我不可能再跟藍家人扯上任何關係,我對奶奶有求必應,所有集團裡需要我畫的圖沒有一張怠慢,除了應得報酬,多餘的我一分不收,也從不要求署名。」
藍欽問她,「我回報的還不夠?」
宋芷玉頓時面色鐵青。
藍欽向來任勞任怨,以至於她時常忘記他也會激烈反駁,這些話,他過去絲毫沒有提起過。
但宋芷玉走到這步,打不了退堂鼓,她掐住手心順勢質問,「所以差這一次?我不過是要求你拿出已經做完的設計去解燃眉之急,我明白,你是給桑瑜畫的,才會比其他任何都有靈氣,可我要的就是這份靈氣!欽欽,圖紙而已,值得你那麼割捨不下嗎?!」
圖紙而已。
藍欽胸中冰棱叢生。
遙遙相望的幾年,他把滿腔紓解不出的愛意揉進那些圖,每道線條都是他碾碎再勾勒出的熱愛和企盼。
他目光凜然,「不是圖紙而已,是我的感情。」
宋芷玉一頓,震驚於他的回答,她驀地厲聲,「決定集團能不能翻身的關鍵時候,你跟我談感情?!」
她脫口而出,「我極力促成桑瑜到你身邊,是想讓你恢復成正常人,去做你該做的事,不是讓你沉迷小情小愛的!」
客廳裡一片死寂。
她不自覺提高的聲音分外清晰。
桑瑜正站在門外,把幾句話盡收耳中,在猶豫掏鑰匙還是按門鈴的手僵在半空。
沙發上,藍欽眼睫緩緩動了動,艱澀按下手機,「……原來奶奶讓桑瑜來我身邊,不是希望我能幸福麼?」
宋芷玉胸前起伏,閉眼穩住,「我希望你能好,能健康,無論身體還是心理。」
「這世界上有很多比情感幸福更重要的,」她口吻冷肅,「你既然生為藍家的子孫,就理應享有跟那些兄弟姐妹一樣的權利,藍欽,這是我第二件要跟你談的事。」
「我不是逼你隱姓埋名奉獻圖紙,我是想——讓你用真實身份,以你的設計,親自代表藍家去參展。」
藍欽手指骨節繃得發白。
宋芷玉直起背,一瞬不錯地跟他對視,「巴黎珠寶展還有小半年,到那時,你手術早已結束,加緊發聲訓練,應付簡單的社交場合並不困難,你能做到。」
藍欽眸中透出鋒芒,隨著她話語深入,愈發逼人。
他直指核心,「該去的人不是我,是藍景程。」
「是你,」宋芷玉頓了頓,繼而清清楚楚地說,「景程的品性我不滿意,你親弟弟除了會花錢,其他一竅不通,我怎麼能放心把藍家交到這種子孫手裡,藍欽,我真正屬意的接班人,是你。」
簡單一句話,擲地有聲,衝撞進藍欽的耳朵,他盯了宋芷玉許久,似是從來沒聽過這麼可笑的話。
他扔下手機,只凌亂紛揚地寫了四個字,「我叫藍欽。」
這個名字本身就代表著他的位置。
藍家同輩所有孩子,都是雙字名,入族譜,而他,唯一一個單字名,出生起就被排除在外。
叔公犯了再大錯,與他何關?
只因為天生不能改變的瞳色,他如妖似鬼蜷縮在陰森的小樓裡苟延殘喘,是外界傳說裡青面獠牙的「藍家妖怪」,活該承受鄙夷嘲諷,被追打辱罵。
即便這樣,他仍然努力活著,愚蠢地期盼生活能有改變的那天。
那天果然來了。
十六歲的初秋,在那場暗潮洶湧的所謂宴會上,從不允許公開露面的他,第一次有人送來合體的禮服,戴好遮蓋異瞳的隱形鏡片,做出跟藍景程極相似的打扮,像真正的藍家少爺那樣被妥善對待。
他以為爺爺終於想通,願意接納他的存在。
到頭來,不過是個圈套。
叔公一脈的旁支一直對集團虎視眈眈,爺爺卻連續削減他們的話語權,旁支裡有個沉不住氣的表哥,早計畫好利用宴會綁走藍景程,以爺爺最疼愛的孫子為要挾,逼迫放權。
桑連成是隨機被選中的工具,以「保護少爺」之名高價僱傭,表哥準備不足,宴會前只給桑連成簡單辨認了藍家少爺的照片,要求屆時將少爺帶走。
而那時,他跟藍景程同處少年,身形相似,很容易被認錯。
他唯一一次作為藍家子孫露面,是做了個替身而已。
替代備受寵愛的大少爺,被桑連成誤當作藍景程帶走,表哥發現的時候為時已晚,爺爺運籌帷幄,當然不會為個棄子讓步,表哥驚怒之下失手引燃現場,大火瀰漫時,唯有桑連成意識到被騙,毫不猶豫返身回來救他。
哪怕是綁走他的人,只要給他善意,他也無比感激,他跌撞時,鬆開摀住口鼻的衣物,用手腕替桑連成擋掉了燃燒倒下的木料,火焰趁機侵入張開的口腔咽喉。
昏迷前,他感覺到被拖到角落,有人含含糊糊跟他說著對不起。
對不起……
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這句話。
他有些開心的,以為人生終於能結束了,至少溫度是熱的,卻沒想到在窒息和劇痛裡醒來。
爺爺找的救援姍姍來遲,在他死前把他帶出火場,爺爺則成功利用他的重傷為藉口,不費吹灰之力一舉剷除叔公旁支,清除異己。
病床前,從不正眼看他的老人破天荒笑了一笑,說:「姓藍的異瞳就不該存在,你比你叔公強,身為藍家子孫,好歹有點用處。」
他那晚唯一一次歇斯底里,砸掉藥瓶滾下病床,滿心空茫地倒在地上。
沒多久,爺爺暴病過世,大權轉移,二叔繼承,奶奶抓住了大量話語權,藍家正式洗牌,而他作為奶奶重點關注的對象,奄奄一息被擺上高台,才成了整個藍家人的羞愧之源。
可如果爺爺在世呢?如果奶奶對他可有可無?愧疚真的還存在嗎?
也許更多的,是不堪面對的恥辱吧。
這樣一群人,這樣的所謂豪門大家,他為了報答奶奶,忍耐著供應圖紙,平心靜氣面對已是極限,就連上次登門挑釁的大股東,正因為是爺爺的忠心舊部,才時至今日還對他無法接納,屢次試圖更換設計師。
現在,奶奶竟然提出,要他接班繼承?
藍欽失了血色的唇一點點翹起,無聲發笑,笑到眼裡有了水色。
宋芷玉被他的表情刺得心痛,肅聲說:「欽欽,藍家那麼對你,你有恨是應該的,我絕不反對,但消磨恨意最好的方式,難道不就是把藍家握在你自己手裡?」
「過去傷害你的,你憑能力得到它,讓藍家所有人對你俯首帖耳!這才是我心急讓你恢復健康,找回聲音,真正想讓你親手做到的事!」
藍欽靜靜望著宋芷玉,看她情緒激動到眼眶通紅。
他搖頭,「奶奶你錯了,對我來說,最好的方式是遠離,忘掉,徹底斬斷關係。」
宋芷玉屏息。
藍欽用語音軟件一字一字說:「我不恨,也不知道該恨誰,我只知道,我愛誰。」
桑瑜抱膝蹲坐在門外,緊緊貼著門板,他們的對話不算多,她也聽得朦朦朧朧,卻心有靈犀般明白了藍欽的意思,她摀住嘴,感知他的情緒,眼淚溢出潤濕袖口。
欽欽想要的,僅僅是藍家能有個人真正的對他好。
奶奶以為她做了最正確理智的選擇,然而對於藍欽,也是最冰冷的選擇。
客廳的燈亮得晃眼,宋芷玉有微微眩暈。
她不是沒感情,但感情在她的世界裡,所佔的比例實在太渺小,渺小到對藍欽的所有照顧關懷,都摻雜著目的和評估。
宋芷玉不能眼睜睜看著集團錯失機會,無論藍欽什麼態度,她對圖紙志在必得。
她開始考慮是否要透露自己的病情,換取藍欽心軟答應。
但還沒等她開口,藍欽已然再次按響語音軟件。
「奶奶,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單純的親情,所以很多事不需要計算清楚。」
「現在我懂了。」
「難怪你經常用交換的方式跟我相處。」
「給小魚畫的原圖,無論如何我不能給,但我明白你想要什麼,作為你為我準備手術的交換,我會把過去的幾套設計重新改良,更適應品牌風格,讓你滿意。」
「藍家能不能借展會翻身,與我無關,我最後能回報你的,就是給你這份圖紙。」
藍欽站起身,「今天讓你受累了,我通知陳叔過來,讓他送你回去休息,手術之前,我會把圖紙畫完。」
宋芷玉合上眼,心中大慟。
她以前對藍欽也有愧疚自責,但到此時此刻,掀到頂峰。
她雷厲風行一輩子,第一次覺得,她是愧對了這孩子的一腔乾淨熱情。
本打算慢一點,再慢點,徐徐誘導他,但她真的來不及了。
……倒也不是壞事。
反正她命不久矣,欽欽失望多,傷心就會少。
至於繼承……她最少還有幾個月能爭取,改變他的想法。
宋芷玉喝了一口桑瑜煮的果茶,淡淡甜香溢滿唇齒,她低聲說:「告訴小魚,我沒有責怪她,她做得很好。」
說完她不再留戀,挺胸抬頭,優雅拎起包,利落走到門口。
藍欽在她身後兩步遠,她開門時,他又用機械的電子音問了一句,「奶奶,你對我的所有照顧,都是有原因的嗎?」
宋芷玉停步,長嘆,「很遺憾,是。」
藍欽笑了笑,「那小時候呢?我沒能力,受欺負,什麼也不會的時候,你也對我很好。」
宋芷玉吸了吸氣,轉身面對他,並不隱瞞地掏出心底話,「那時候更是,因為我有責任。」
藍欽不解。
「你被苛待的根源,那位異瞳叔公,」宋芷玉理了理微亂的鬢髮,緩聲說,「知道你爺爺為什麼對他恨之入骨麼?除了他險些毀掉藍家基業,也因為——」
她眸光深暗,「他才是我原本的未婚夫。」
「你爺爺做的孽多著呢,死了活該,」宋芷玉呵笑,「但你是可憐的,我無法視而不見,可你的特徵太醒目了,我越幫你,你爺爺越憎惡你。」
藍欽臉色蒼白,血色褪得徹徹底底。
宋芷玉別開頭,「欽欽,別存著幻想了,我們這樣的家庭,沒有什麼純粹的祖孫情深,包括我在內的藍家人,對你的情分都是愧。」
「抱歉,讓你失望了。」
藍欽長睫顫了顫,直視宋芷玉,露出淡笑,乾澀的唇無聲開合,搖搖頭說:「我習慣了。」
這次距離太近,桑瑜一字不漏聽完,她心口剜疼,狠咬著嘴唇爬起來,躲去走廊的轉角。
幾秒後,門從裡打開,宋芷玉的鞋跟鏗鏗作響,脊背一如往常挺拔。
藍欽出來得晚些,目送她消失在電梯。
樓道空蕩,燈光雪白刺眼。
桑瑜淚眼朦朧,蜷在牆邊,看著藍欽孤零零立在那裡,雕塑一樣。
感同身受的深重難過擠進骨頭裡,她一時沒能咬緊唇,哽咽聲微弱地溢出。
藍欽驀地一震,匆忙回過身,沒等看清楚,就本能地朝最熟悉的聲音大步跑過去,隔著晚秋微涼的空氣,兩道視線相撞,死死纏在一起。
他的……小魚。
藍欽胸中凍滿的堅冰一瞬碎裂。
所有苦澀茫然,在看見她的一刻,全數瓦解消散。
桑瑜對上他的臉,情緒更加決堤,她起不來了,乾脆往地上一坐,舉高手臂,哭著說:「欽欽,快抱抱。」
藍欽幾乎是撲上去的。
來不及問她怎麼會提前回來,他緊緊擁住女孩綿軟的身體,雙臂打顫不斷收攏,頭埋進她溫熱的頸窩,低喘著來回磨蹭,唇胡亂地吻著,又想輕輕咬住,不住舔吮她的馨甜,恨不能把她嵌進身體,融入骨血,每一寸都跟她緊密貼合,無法忍受一絲一毫的距離。
桑瑜也不再辛苦壓抑,摟著他涼透的後頸,抽抽搭搭說:「我,我聽到後面的了,欽欽你想哭,就哭,我在呢。」
藍欽牙關咬出血腥。
桑瑜貼在他耳畔,吻一個接一個印下,哭得眼淚糊一臉,咬字卻清清楚楚,生怕他聽不真切,「你記著,你不是孤單一個人,你有我了。」
「藍小欽,你是我的,不需要其他任何人,」她上氣不接下氣,堅持說,「我愛你,不用你多有能力,不用賺多少錢,就因為你是藍欽這個人。」
藍欽跪在地上,雙手扶起她濕透的臉,急不可待吻她的唇。
熱燙的眼淚和津液混雜,化在彼此迫切廝磨的唇舌上,想送上自己,更想擁有對方。
桑瑜面紅耳赤,重喘著勉力分開些,淚眼汪汪說:「我,我還沒說完呢,咱們以後不跟藍家扯上關係!」
她雙眼紅成兔子,圓溜溜存滿了水,一眨不眨盯著他不放,「欽欽,藍家做珠寶生意,你如果有陰影,那不要做設計了,平常出出手繪圖就特別好,也不要賺多少錢,這房子很大,我們可以換成小的,只要天天膩在一起……」
藍欽五臟被她的哭音重碾著,又叫最溫柔細嫩的手珍惜捧起。
他壓著她抵到牆上,難忍地狠狠痴纏上去。
不想哭,他擁有她,為什麼要哭。
只想親她,感受她,確定她屬於他。
桑瑜有點缺氧,被他吮得全身發酸,她腦袋裡遲鈍地轉了一下,覺得不夠。
欽欽受那麼大的委屈,光親親怎麼夠。
桑瑜小心地吸了吸鼻子,用所剩無幾的腦容量想到大事。
她今天上班了呀……
每次上班,為了忙碌時不被束縛,她都會穿很輕薄的單層胸衣,棉墊幾乎沒有,輕如無物,特別自在。
她穿的時候,自己用手摸摸都會覺得圓潤豐盈,綿彈酥軟,如果,如果靠上去呢……
應該,很舒服的吧?
桑瑜眨眨紅腫的眼,最難過苦澀的時候,言語哄慰效果有限,就應該用最歡愉甜蜜的東西去覆蓋。
身體和心理上的,同步歡愉。
她做好決定,臉燙得要滴血,心跳轟鳴著主動親親藍欽的唇,撐著僅剩的力氣把他推開寸許。
他雙眸深暗,翻騰著無底的依戀渴求。
桑瑜輕聲喊他,「欽欽……」
她屬於他啊,雖然還不能直接一步到位,但可以……一部分一部分的,分步屬於他。
桑瑜吐息灼熱,抬頭看看位置,確定這裡是監控死角。
她努力把身體抬高,超出跪倒的藍欽,然後——
紅著臉咬住唇,一鼓作氣摟過藍欽的頭,讓他撞進自己的胸口。
藍欽毫無準備,猶如迎頭跌入兩團極致香暖的蕩漾溫水裡,他腦中空白了一瞬,嗡的一聲巨響。
桑瑜急促輕喘,酥癢遍佈全身,她大睜著眼睛,口乾舌燥地咽嚥口水,小小聲問:
「欽欽,我……我軟不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