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酉正

  車伕把牛車停住,咳嗽了一聲。在車廂裡的醫館學徒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朝擔架上的病人刺去。擔架的毯子下突然伸出一隻大手,快如閃電,一下子就鉗住了學徒的手腕。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酉正。

  長安,長安縣,義寧坊。

  告解室裡的空間既狹且黑,一個人待久了會覺得喘不過來氣,何況現在裡面塞了兩個人。

  檀棋和張小敬困在黑暗裡,幾乎貼面而對,幾無騰挪的空間,連對方的呼吸都能感受到。張小敬保持著這個尷尬的姿勢,又喊了幾聲,外面完全沒有動靜,那個伊斯執事居然就這麼離開了?

  別說檀棋了,連張小敬都沒想到,這談吐儒雅的景僧,說翻臉就翻臉。他也算閲人無數,愣是沒看穿這個叫伊斯的僧人。那相貌和氣質,實在太有迷惑性了。

  張小敬用拳頭狠狠捶了幾下,小門紋絲不動。這木屋看似薄弱,材質卻是柏木,木質緊實,非人力所能撼動。

  「檀棋姑娘,得罪了。」

  張小敬抬起上半身,朝檀棋的臉前貼去,他是想給腰部騰出空間,好抽出障刀。檀棋知道他的意圖,可心中還是狂跳不已。她從未這麼近距離與男子接觸,感覺那粗重的呼吸直鑽鼻孔,嚇得一動都不敢動。

  張小敬慢慢把刀抽了出來,小心地把刀尖對準門隙,往下滑動。薄薄的刀刃能磕到外頭鎖鏈。可是這小屋子太狹窄了,完全用不上力氣,更別說劈開了。唯一的辦法,就是用刀頭去削磨小門的門樞,但這個要耗費的時間就太久了。

  檀棋覺得整件事太荒唐。闕勒霍多去向不明,長安危如累卵,他們卻被一個不知所謂的景僧執事,用不知所謂的理由關在這個不知所謂的鬼地方。

  她看向張小敬,這傢伙應該很快就能想出脫身的辦法吧!就像在右驍衛時一樣,他總有主意。張小敬那只獨眼在微光下努力地睜大,嘴唇緊抿,像一隻困在箱籠裡的猛獸。這一次,似乎連他也一籌莫展。

  檀棋忽然警醒,自己什麼時候開始把他當靠山了?登徒子說過,這次借她來,是為了借重自己的智慧。如果什麼都不做,光等著他拿主意,豈不是給公子丟人!檀棋想到這裡,也努力轉動脖頸,看是否能有一線機會。

  兩人同時動作,一不留神,臉和臉碰到了一起。那粗糙的面孔,劃得檀棋的臉頰一陣生疼。檀棋騰地從臉蛋紅到了脖頸,偏偏躲都沒法躲。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腳步聲,兩人動作同時一僵。

  伊斯的聲音在外面得意揚揚地響起:「兩位一定正在心中詈罵,說我是口蜜腹劍吧……哦,恕罪恕罪,我忘了口蜜腹劍這詞是被禁的,還是用巧言令色吧,畢竟令色這兩個字我還擔得起,呵呵。」

  這傢伙不知何時又回來了,或者根本沒離開過。檀棋見過的男子也算多了,對自己容貌津津樂道的,這還是第一個。

  「你們冒充夫妻,闖入敝寺,究竟意欲何為?」伊斯問道,他的口氣,與其說是憤怒,毋寧說是興奮。

  檀棋正要開口相譏,張小敬卻攔住她,把腰牌從身上解下來,在門板上磕了磕,語氣急切:「我是靖安司的都尉張小敬,正在追查一件事關長安城安危的大案。你必須立刻釋放我們。這是靖安司的腰牌,你可以向官府查證。」

  「靖安司?沒聽過,不會是信口開河吧?」伊斯隔著小窗看了眼腰牌,「容在下明日去訪訪祠部,屆時必能分剖明白。」

  「那就來不及了!現在放我們走!」張小敬身子猛地一頂,連帶著整個木屋都晃了晃。

  伊斯伸出纖細修長的手指,嘖嘖地擺動了幾下:「在下忝為景教執事,身荷護寺之重,既然有奸人冒良入寺,不查個清楚,在下豈不成了尸位素餐之輩?」

  他說話文縐縐的,可此時聽在檀棋和張小敬耳朵裡,格外煩人。

  張小敬沉聲道:「聽著,現在這座波斯寺裡藏著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他牽連著數十萬條人命。若是耽擱了朝廷的大事,你們要承擔一切後果!」

  數十萬人命?極度危險?這兩個詞讓伊斯眼前一亮:「首先,我們叫大秦寺,不叫波斯寺。其次,若真有這麼一個危險人物,也該由本寺執事前往處理──你們想找的那位大德,就是他?」

  「是的,他是突厥的右殺貴人,在三個月內來到長安。靖安司認為他假冒景僧,就藏在這座波斯寺裡。」張小敬的語速非常快,他不能被這個愛拽文的波斯人掌握談話節奏。

  「都說了是大秦寺……嗯。」伊斯似乎被這番話打動,他眼珠一轉,俊俏的臉上現出一絲興奮的笑容,「爾等先在這裡懺悔,容在下去查看一下,看看所言是虛是實。」

  張小敬這回可真急了,扯著嗓子喊出來:「這個突厥人背後勢力很強大,不可貿然試探。請你立刻開門,交給專事捕盜的熟手來處理。」

  「哦?你說的是那兩個被我關在告解室裡的熟手?」伊斯哈哈一笑,用兩隻食指點了點自己的眼睛,「我伊斯雙眼曾受秋水所洗,你們能識破的,我自然更能看穿。」然後他不顧身後張小敬的叫嚷,轉身離開。

  伊斯大步走在走廊裡,表情還是那麼平靜,可白袍一角高高飄起,暴露出主人內心的踴躍。

  景僧寺崇尚苦修謙沖,一年到頭連吵嘴都沒幾回。伊斯自負熟讀中土經典,身懷絶學,卻一直沒機會展示,引以為憾。這次好不容易逮到一次機會,他絶不會輕易放過。

  若是那個男人所言非虛,這將會是一個絶好的機會。伊斯恰好走到正殿,看到十字架高高在上,虔誠地合掌禱告道:「我主在上。這次建功有望,必得朝廷青睞,可以正我景教本名。」

  他禱告完畢,直奔正殿旁的一片宅子而去。那裡有一片菜畦,裡頭種些瓜果青菜。景僧不分品級上下,都提倡親力親耕,所以宅子也修在菜畦旁邊。一水皆是平頂二層小石樓。

  伊斯身為執事,對景寺人員變動知之甚詳。一個月前,這裡確實來了一位僧侶,名叫普遮,粟特雜胡,所持度牒來自康國景寺,身份是長老。普遮長老來到義寧坊景寺之後,行事頗為低調,平日不怎麼與人交往,只是外出的次數多了些。寺裡只當長老熱心弘法,也不去管他。

  聽張小敬的描述,這普遮長老是唯一符合條件的人。

  他年過六十,寺裡特意給他撥了一處二樓偏角的獨屋。伊斯叫了一個管宅子的景僧,一起拾級而上。他走到門口敲了敲門,喚了聲「普遮長老」,沒人回應。伊斯手一推,門是虛掩的,「吱呀」一聲居然開了。

  這小廳裡的陳設,與其他教士並無二致。窗下襬有一尊鎏金十字架,兩側各擱著一口拱頂方巾箱,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駱駝毛氈毯。

  伊斯一眼注意到,那氈毯正中翻倒著一把摩羯執壺,壺口流出赤紅色的葡萄酒來,將毯子浸濕了好大一片。他立刻警惕起來,先把袍角提起,掖在腰帶裡,然後腳步放緩,朝寢間走去。

  伊斯一踏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普遮長老瞪圓的雙眼,表情驚駭莫名。他頭擱在門檻上,仰面倒在地上,胸口還插著一把利刃,血肉模糊。長老的手臂還在微微顫抖,不知是一息尚存,還是死後怨念未了。

  伊斯大吃一驚,這……這不是個極度危險的賊人嗎?怎麼反被人殺了?

  身後那個景僧跟過來,看到這血腥一幕,「媽呀」一聲,癱坐在地上。伊斯眼珠一轉,沒有急著俯身去檢查,也沒忙著進屋,而是急速掃視了屋子一圈。

  就這麼安靜了幾個彈指,他突然抄起手邊一個銅燭台,狠狠砸向屋角。

  屋角那裡擺放著兩扇竹製小屏風,平日用來遮擋溺桶。它本身很輕薄,被沉重的銅燭台一砸,「嘩啦」一聲,應聲倒地,從後頭跳出一個蒙面的漢子來。

  「這點毫末伎倆,還想逃過我伊斯的雙眼?」伊斯半是興奮、半是壯膽地喝道。

  這裡的窗戶方向是正北,又是二樓,正好對著御道的光綵燈影。伊斯剛才就注意到了,燈光照射進屋角,兩扇竹屏風的影子之間應有一道光隙,可有那麼一瞬間,兩扇影子卻連在了一起──這說明屏風後藏著人。

  想必是這兇手殺人之後,還沒來得及離開,就聽見敲門,他只能暫時藏在屏風後頭,沒想到被伊斯直接給喝破了。

  既然暴露,蒙面漢子也不廢話,抄刀向伊斯撲過來。伊斯略帶驚慌地後退,可已經來不及了。他腦子裡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剛才應該佯裝無事,退下報官。

  可是後悔已經晚了,蒙面漢子的刀鋒迅猛逼近。伊斯不顧體面,整個人一下子趴在地上,勉強躲過這一刀。還沒等那漢子收刀再刺,他用手抄起床榻邊的一個暖腳鈞爐,劈頭蓋臉潑過去。

  這暖腳鈞爐是個鐵撮子樣式,內盛炭火,用來夜裡取暖。伊斯拿起鈞爐,往外一送,鈞爐裡大概曾經燒過什麼東西,細碎的灰末被甩出來,斗室之內登時煙霧瀰漫。伊斯趁這個機會爬了幾步,脫離蒙面漢子的攻擊範圍,起身把鈞爐握在手裡。

  他忽然聽到一聲慘叫,竟是那跟隨而來的管宅景僧發出來的。不用說,蒙面漢子一擊伊斯不中,直接把身後那景僧給殺了。

  伊斯大怒。這些傢伙闖入景寺,還連殺兩位僧人,這簡直是對執事最大的侮辱。他把鈞爐裡最後一點炭灰拚命往外撒去,然後跳到了床榻上。

  長老級別的僧人,榻邊必然會掛著一根手杖。木料用的是苫國的無花果樹,那裡是景尊興起之地,持之以不忘根本。蒙面漢子兵器犀利,但伊斯對屋子裡的陳設更加熟悉。

  伊斯從牆上取下手杖,心中稍定。他不需要贏,只要堅持多一點時間,自然有護寺景僧趕到。他倚仗著手杖的長度優勢,把蒙面漢子壓制在屋子一角。

  那蒙面漢子很快意識到對方在拖時間,於是沒再過多糾纏,一轉身,居然從窗口跳了出去。

  伊斯疾步跑到窗檯往地面上看,卻沒看到對方蹤影。他一抬頭,發現那蒙面漢子居然藉著涼台凸面,翻上了屋頂。

  真以為我們景僧都是文弱之輩嗎?

  伊斯冷笑一聲,用口咬住手杖,雙手反手攀出窗檯上緣,身子一擺,也迅速翻到屋頂。

  景寺的屋頂平闊,極適合奔跑。兩人你追我趕,一個個屋頂躍過去,腳下片刻不停。蒙面漢子固然身手矯健,伊斯也不讓分毫,甚至靈巧上還更勝一籌。

  伊斯自幼生長在西域沙漠中,平日最喜歡的活動,就是在各處石窟沙窟之間飄來蕩去,久而久之,練出一身攀緣翻越的輕身功夫,任何高險之地,皆能如履平地──他自稱跑窟。

  刺客這麼逃,正好搔到了他的癢處。

  眼見伊斯越追越近,蒙面漢子又一次躍過兩個屋頂之間的空當,猛一轉身,用刀刺向半空。身後的伊斯已經高高躍起,向刀刃自己撞去。他半空中無法避讓,情急之下把白袍前擺往前一撩,等刀刺穿袍子的一剎那,猛然扯動,把刀尖拽偏了幾分,堪堪從肩頭刺過去,劃開了一道血痕。

  伊斯借這個勢,一頭撞到蒙面漢子懷裡,把他頂倒在地。兩人在屋頂滾了幾滾,扭做一團。伊斯鬆口握住手杖,一邊砸他的頭一邊恨恨喝道:「我好歹也是波斯王子的出身,豈容你在這裡賣弄!」

  他正砸著,忽然一支弩箭破空飛來,正釘在伊斯的木杖頭上。若再偏個半分,只怕這箭就刺入伊斯咽喉了。趁他一愣神的工夫,蒙面漢子一下將他推開,縱身跳下兩層樓去。

  伊斯沒想到,這個刺客原來還有同夥。他幾步跑到屋頂邊緣,看到遠遠有一人手舉弩機,正對著自己。他連忙一低頭,又是一箭擦著頭皮飛過。

  趁這個機會,那蒙面漢子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跑到那個弩手身旁會合。弩手把弩機一丟,兩人越過八棱石幢,徑直奔景寺大門而去。

  此時再追過去,已經來不及了。伊斯只得大聲呼叫,指望門口的那些僧侶能聽見。那些景僧正忙著向遊人分發禮品,週遭喧鬧得很,哪會想到有兩個刺客從身後跑出來。

  但在門口的,並非只有他們。

  那一批旅賁軍士兵遵照張小敬的命令,早守在門口,一看到這兩個人殺氣凜然,紛紛抽出利刃,拉了一個扇形圍過去。

  兩個殺手反應極快,立刻從懷裡掏出一把銅錢,「唰」地朝天上拋去,落下如天女散花。周圍的遊人紛紛喊道:「散花錢啦!」

  散花錢乃是長安的一個習俗,賞燈時拋灑銅錢,任人撿拾,散得越多,福報越厚。但這個陋習屢屢出事,被官府所禁。遊人們聽到有人居然公然散花錢,無不驚喜,一傳十,十傳百,頓時無數民眾朝這邊湧過來,男女老少哄搶成一片,場面登時大亂。

  等到錢撿得差不多了,那兩個殺手早已遁去無蹤,剩下十幾個旅賁士兵站在原地,四處張望。這時伊斯已經翻下屋頂,趕到門口。看到這一幕,連忙問道:「你們是不是有個都尉叫張小敬?皴臉瞽目?」

  士兵茫然地看著他不說話。

  「呃,就是臉上全是皺紋,還瞎了一隻眼睛。」

  「哦,那沒錯,是張都尉。」士兵這才恍然大悟。

  伊斯摸摸腦袋,俊俏的臉上露出為難神色。饒是他口才了得,也不知該怎麼跟這位軍官解釋,這位張都尉剛被自己關了起來。

  光德坊,靖安司。

  最先遭遇襲擊的,是一個傳送文書的小吏。他正捧著一封文書朝大望樓走,突然看到十來個黑影撲過來。他剛瞪大了眼睛,就被一把短脊刀刺穿了咽喉。

  然後遇襲的是兩名守衛。他們負責把守後花園與前面大殿的連接處,正有一搭無一搭地閒聊著,忽然兩人身子同時一僵,倒在地上,脖頸處分別插著一支弩箭。

  為首的黑影走到這裡,暫時停住了腳步。他就是剛才爬上大望樓的人,也是這一隊人的領袖。他俯身把弩箭從兩名守衛身上拔出來,重新裝回弩機,然後做了個安全的手勢。

  五個黑影立刻向前,分別搶佔了高處和側翼幾個地點,將弩機對準了通往後花園的那條路。然後另外幾個人折回到水渠的缺口,拖過來幾個沉重的麻布口袋。他們打開口袋,每人從裡面拿出一具簡易的唧筒和幾個小陶罐。

  這種唧筒是一個竹圓筒,前有孔竅,後有水桿,水桿的一頭裹著壓實的棉絮,塞入筒內。這樣一來,只消一拉,便可從竅口吸水入內,再一推便能噴出去。這東西原本用於滅火,但極易損壞,送出的水量聊勝於無,所以並不怎麼普及。

  若是只用一次,倒是相當趁手。

  他們有條不紊地用唧筒從陶罐裡上水。首領站在原地,看著遠處靖安司大殿的檐角,身上充滿了殺戮前的興奮。他忽然抬起手,把面罩摘下來,往嘴裡扔進一卷薄荷葉,面無表情地咀嚼起來。

  龍波的那隻鷹鈎大鼻子,在夜空下分外猙獰。

  在這期間,陸陸續續又有兩三個如廁的靖安司小吏走過來,無一例外全被瞬間殺死,屍體全數丟在了旁邊的溝渠裡。

  等到所有人都裝好了唧筒,挎在身上。龍波用粟特語發出指示:「分成三隊。正殿一隊,左右偏殿各一隊,另外負責左偏殿的,兼顧後殿。突擊開始後,對守衛用弩,對文吏用刀,對物品用唧筒,務求第一時間控制局勢。」

  他又強調道:「所有這些行動,必須在一刻之內完成。」

  眾人同時點了點頭。龍波把嚼爛的薄荷吐在地上,重新把頭罩戴好:「走,給靖安司的諸位長官送燈去。」

  告解室的小門被咣噹一聲打開,久違的光線重新進入眼簾。檀棋和張小敬同時眯了一下眼睛,有點不適應。

  伊斯倒是沒有遮掩,主動上前致歉,佶屈聱牙的話說了一大通,又是「永思厥咎」,又是「痛自刻責」,幾乎把前朝罪己詔都背過一遍。

  檀棋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問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伊斯自知理虧,把剛才的事情複述了一遍,張小敬聽得臉罩寒霜,顧不得跟他計較,說立刻帶我去看。

  重傷的普遮長老已經被抬到了一處靜祈室中,由寺中的醫師搶救。他的胸口中刀,傷口很深,人早已昏迷不醒。

  張小敬走近仔細端詳,這是一張滿是皴裂的狹長馬臉,鼻闊眼裂,絶非中土面相,不過要說是突厥臉,也不好確定。

  這件事很麻煩。普遮長老到底是不是右殺,目前無法證實。而靖安司必須要十成確認,才好開展下一步工作。

  他的寢居已經被搜查了一遍,除了那一份度牒,沒有其他和身份有關的東西。而且那份度牒的價值也不大,突厥人完全可以偽造一份──甚至可以抓一個真正的普遮長老,殺掉人,把文書留下便是。

  張小敬沉思片刻,俯身去扯普遮長老的長袍。伊斯忙道:「唐突法體,不大妥當吧?」檀棋冷冷道:「若他是突厥右殺,還談什麼法體不法體?」她剛才被關了一肚子的怨氣,對這個自作聰明的蠢執事切齒痛恨。

  張小敬把醫師趕開,撕開袍子,一具蒼老的肉體露出。在其小腹右下方,有一條觸目驚心的長疤痕,如蛇踞側腹,兩邊肉皮翻捲。張小敬伸手摸了一回,抬頭說這是陌刀的傷疤。

  陌刀柄長四尺,刃長三尺,是唐軍專用於馬戰的精鋭裝備。看疤痕的長度和位置,這位應該是在馬上被橫切的陌刀斬中半刀,居然沒死,真是命大。

  張小敬再把他的下胯扯開,大腿裡側有厚厚的磨痕,應是常年騎馬的痕跡。而兩邊的腰外,則隆起兩塊弧形繭子。如果一個人總是身穿甲冑走動,擺動的裙甲下緣就會摩擦皮膚,磨出這樣的痕跡──而且還得是品級很高的甲冑。

  常年騎馬,常年披掛,還被唐軍的陌刀所傷,這位與世無爭的普遮長老,真實身份昭然若揭。

  「我知道為什麼突厥狼衛要綁架王忠嗣的女兒了,果然是右殺貴人的私心。」張小敬起身拍了拍手。

  草原素有怨報傳統,被仇人弄出的傷口,須得仇人子嗣的生血,方能撫平。右殺貴人恐怕當年跟王忠嗣有過衝突,並且受了重傷,隱疾未去。這次來長安,他除了主持闕勒霍多之外,還想順便綁架王忠嗣女兒,來為自己治病。

  話說回來,若不是他懷了這個私心,恐怕靖安司還真追查不到狼衛。

  檀棋疑道:「可是,會是誰來殺右殺呢?」

  張小敬道:「當然是那些利用突厥狼衛的傢伙。石脂既然入手,右殺便沒有利用價值了。為了防止咱們順藤摸瓜,必須斬斷一切聯繫──這位處心積慮出賣自己部族,想換個後半生的榮華富貴,嘿,想不到上門的卻是煞星。」

  他說到這裡,憂心轉重。這個神秘組織行事風格狠辣果決,除了右殺,恐怕其他潛在的線索也正在被一一斬斷,他們查起來會愈加困難。而且他們突然開始掃平痕跡,說明大事將至──而靖安司對此還茫然無知。

  右殺昏迷不醒,什麼也問不出來,他的房間裡也沒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張小敬的腦子拚命轉動,卻想不出什麼辦法能儘快破局。一陣沒來由的疲憊,湧上心頭,讓他突然覺得有些絶望。

  按道理,他可不是這麼輕易會認輸的人。也許確實是太累了,也許是因為長久以來的壓力積累所致。張小敬背靠著靜祈室牆壁,閉上獨眼,連灰都懶得撣一下。

  就在這時,榻上的右殺突然大聲咳嗽,似乎要醒過來,唾沫裡帶著斑斑血色,整個人猛烈地痙攣起來。醫師撲過去按住他的四肢,滿頭大汗:「得送醫館,不然來不及了!」

  當──當──當──

  波斯寺正殿上頭的大鐘,忽然敲響。景僧們紛紛駐足,不知發生了什麼。兩個漢子一前一後,抬著一個臨時的木擔架從住宅區出來,上頭蓋著一塊駱駝毛毯子,朝著寺外而去。

  四周的僧人們都指指點點,聽說是一位大德遇刺,正要被送到醫館去。於是紛紛虔誠為這位弟兄祈禱。

  好在今天是上元節燈市,各坊醫館都嚴陣以待,徹夜不閉。在大門之外,一輛油幢牛車剛剛趕到。這種車以牛為挽獸,既慢且穩,上有卷席篷頂,兩側垂遮帷簾,正適合運送重傷病人。

  兩個漢子小心把長老從車後抬入車廂。車內早有一個醫館學徒等在那兒,幫忙放平病人,餵入一丸人參續命丹。因為車廂狹窄,所以兩個漢子沒法在車上待著,學徒讓他們先去醫館等候,然後把一枚藍白相間的離喪鈴懸在車外,喝令車伕發軔。

  牛車一動,離喪鈴搖擺晃動起來。這鈴鐺裡灌了鉛,聲音與尋常鈴鐺迥異。周圍的遊人一聽,知道有人要送急醫,紛紛避開一條路來,免得沾染晦氣。

  牛車緩緩開拔,在鈴聲中穿過繁華的街道和人群,朝著醫館開去。它走出去約莫半里,已離開波斯寺的視線,忽然駛離了人潮洶湧的大道,拐到一條小巷子裡。這裡沒有放燈,所以漆黑一片。

  車伕把牛車停住,咳嗽了一聲。在車廂裡的醫館學徒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朝擔架上的病人刺去。擔架的毯子下突然伸出一隻大手,快如閃電,一下子就鉗住了學徒的手腕。

  毯子一掀,一個獨眼猙獰的漢子從擔架上直起身來,咧嘴笑道:「醫者父母心,怎麼下手這麼狠?」

  那醫館學徒情知中計,臉色一變,連忙反手一刺。匕首刺在對方身上,卻發出噹的一聲。早穿好了鎖子甲的張小敬亮出一柄烏黑小鐵鎚,衝他腿骨敲去。在狹窄的車廂裡,這鎚子可謂是絶大殺器,避不能避,擋也擋不住,一擊便敲碎了他的膝蓋。

  學徒發出一聲慘號,整個人朝後倒去,腮幫子猝然一動。張小敬見狀,立刻又是一錘敲在太陽穴,登時把他敲昏。然後張小敬右手一捏學徒的下頜,從他嘴裡倒出一枚烏黑的毒丸來。

  車伕聽到車廂裡的動靜,覺得不妙,正要回身查看。巷子盡頭嗖嗖飛來兩支飛箭,釘住了他的一手一腳,整個人直直倒下車來。

  站在巷口的狙擊弓手把大弓放下,他身旁的旅賁軍士兵撲過去,把牛車團團圍住,可惜那個車伕落地之後,情知無法倖免,已吞下了毒丸,黑著臉死去。

  在弓手身旁的檀棋,長長舒了一口氣。

  她剛才仔細詢問了伊斯,得知刺客離開時,普遮長老還沒斷氣。她判斷這些刺客一定會回來確認生死。張小敬這才將計就計,設下這麼一個局。

  雖然只有一個活口留下來,總算比束手無策好。

  張小敬把昏迷的醫館學徒扶下車,交給身旁的士兵。他把鎖子甲解下來,摸了摸下肋,剛才那一刀雖然沒入骨,還是扎出了一個烏青塊。張小敬苦笑著揉了揉,這應該是今天最輕的一次受傷了。

  旅賁軍在巷口舉起了幾盞大燈籠,照亮了半邊視野。張小敬靠在牛車邊上,一邊按住傷口,一邊朝燈火望去 光之下,人影散亂,要屬那個站在巷口的曼妙身影,最為醒目。

  這次多虧了檀棋的判斷,才能抓到活口,不愧是李泌調教出來的人。

  這姑娘,有點意思。張小敬獨眼的渾濁瞳孔裡,第一次把檀棋的影子映得深了些。

  檀棋並不知道暗處的張小敬在想什麼,她正忙著對付一個惱人的傢伙。

  伊斯從寺裡匆匆趕來,他看到設局成功,不由得鬆了一口氣。若真是被那兩個刺客逃了,波斯寺──不,是大秦寺,丟了面子不說,還可能會惹上「裡通賊匪」的罪名。景教在中土傳播不易,可不堪再生波折。

  檀棋瞪向伊斯:「你不是自詡眼睛亮嗎?過來認認,這兩個是跟你交手過的刺客嗎?」伊斯剛要開口,檀棋喝道:「只許說是或不是。」

  伊斯只好吞下一大堆話,走過去端詳,很快辨認出車伕是殺死右殺的刺客,「學徒」是在外面接應的。他抬起頭:「呃,是……」

  「你確定嗎?」檀棋不是很信任這個傢伙。

  「在下這一雙眼,明察秋毫,予若觀火。」伊斯得意地伸出兩個指頭,在自己那對碧眼前比畫了一下。這兩句話一出《孟子》,一出《尚書》,可謂文辭雅馴,用典貼切。

  可惜檀棋聽了只是「哦」了一聲,讓他一番心血全白費了。

  現在刺客身份也確認了,還保住了一個活口。檀棋對身旁士兵說:「回報靖安司吧!讓他們準備審訊。」

  通信兵提起專用的紫燈籠,向義寧坊望樓發信。燈籠幾次提起,又幾次落下,通信兵眉頭輕輕皺了一下,覺得哪裡不對。遠處的義寧坊望樓紫燈閃爍,似乎在傳送一段很長的話。

  紫光終於消失。通信兵這才回過頭來,用驚訝的語氣對檀棋說:

  「望樓回報,大望樓通信中斷,無法聯絡靖安司。」

  此時的靖安司的大殿和外面一樣,燈火通明,人來人往。不過燭是簡燭,人是忙人,和外頭閒適優遊、奢靡油膩的觀燈氣氛大相逕庭。

  李泌待在自己的書案前,拿起一卷《登真隱訣》讀了幾行,可是心浮氣躁,那些幽微精深的文字根本讀不進去。他索性拿起拂塵在手,慢慢用指尖捋那細滑的馬尾鬚子。

  張小敬他們去了義寧坊,遲遲未有回報。各地望樓,也有那麼一小會兒沒有任何消息進來了。他派了通傳去發文催促,暫時也沒有回應。就連徐賓,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李泌很不喜歡這種感覺,這會讓他覺得整個事態脫離了自己控制。

  突厥狼衛的事、闕勒霍多的事、靖安司內奸的事、張小敬欺瞞的事、李相和太子的事,沒有一件事已經塵埃落定蓋印封存。無數關係交錯在一起,構成一張極為複雜的羅網,勒在李泌的胸口。

  殿角的銅漏又敲過一刻,還是沒有義寧坊的消息傳回來。李泌決定再派通傳去催一下,這一次的語氣要更嚴厲一點。他吩咐完後,又瞥了一眼銅漏,發現崔器已經不在那兒站著了。

  這是怎麼回事?李泌忽然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從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先有呵斥聲響起,然後變成驚呼,驚呼旋即又變成慘叫。李泌捋鬚子的手指一下子繃緊,雙眼迸出鋭利的光芒,看向大殿入口。

  數十個黑衣蒙面人兇狠地躍過殿門,十幾把弩機同時發射,準確地射倒殿內的十幾個戎裝衛兵和不良人。然後其中一半人重新上箭,另外一半人則抽出刀,朝著最近的書吏砍去。那些文弱書吏猝不及防,哪有反抗的餘力,頓時血花四濺。

  這些兇徒就像是一陣強橫的暴風吹入殿內。

  這個變故實在太快了,大殿內的其他人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呆呆地望著這一切發生。只有一名躲過第一波突襲的不良人拔出鐵尺,悍然反衝過去。「噗」的一聲,一支弩箭射入他的眼窩,柔軟的眼球霎時爆開,血漿和白液噴濺旁邊的小雜役一身。小雜役拚命用手去抹衣服,瘋狂地大聲尖叫,然後叫聲戛然而止,咽喉也嵌了一枚黑澄澄的弩箭。

  龍波邁進殿口門檻,嚼著薄荷葉,神態輕鬆地把兩把空弩機扔到一邊。

  到了這時,靖安司的人們才如夢初醒。尖叫聲陡然四起,人們或彎腰躲藏,或朝殿外奔去,桌案之間彼此碰撞,局面登時混亂不堪。可所有的殿門都已經被控制住了,誰往外跑,不是被刀砍回去,就是被弩射死。

  「噤聲伏低者,不殺!」龍波尖利的嗓音在大殿響起。這句話裡,帶著濃濃的嘲諷意味,因為這正是旅賁軍執行任務時常用的句子,現在卻用到了靖安司自己頭上。

  這裡的大部分人都是文吏,對殘暴武力沒有任何反抗之力。被龍波這麼一喊,嚇破了膽的人一個個蹲下去,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整個殿內只有一個人還保持著站立的姿勢。

  局勢被壓制住之後,龍波從殿口往殿中一步步走過來,一邊走一邊饒有興趣地環顧四周。這就是傳說中的靖安司嘛,長安城防的心臟樞紐,能指揮長安城除禁軍之外所有的衛戍力量。可惜,它和心臟一樣,本身只是柔軟孱弱的一團肉,如果被劍刺入胸腔的話,它不堪一擊。

  龍波走過一排排木案几,牛皮靴子毫不留情地把掉落在地的捲軸踩斷,發出竹料破裂的澀聲。他在那一片大沙盤前停留了片刻,還好奇地掰下一截坊牆,送到眼前觀察,嘖嘖稱讚:「真精緻,突厥人若看到這個,只怕要羡慕死了。」

  一個老吏抬頭看了一眼,發出惋惜的嘆息。龍波看看他:「心疼了?這還只是沙盤,若整個長安變成這樣,你豈不是更難受?」他惋惜地嘆了口氣,手裡滑出一把細刃,在老吏脖子上一抹。老頭子仆倒在沙盤上,長安街道被染成一片血紅。

  人群又是一陣驚恐,被蒙面人喝令噤聲。龍波大聲道:「好教各位知,我等乃是蚍蜉,今日到此,是想撼一撼靖安司這棵大樹。」

  人們面面相覷,從來沒聽過有這麼個組織。

  龍波踱步走到沙盤後方,這裡有一排屏風圍住一個半獨立小空間,底層用木板墊高,可以俯瞰全殿。上面站著一個綠袍年輕人,手執拂塵,眸子盯著龍波,神情無比平靜。

  「李司丞,久仰。」龍波裝模作樣地作了一揖,一步步踏上檯子。

  「你們是誰?想做什麼?」李泌根本不屑跟他計較口舌,那毫無意義。

  「蚍蜉,不是跟您說了嘛。」

  「我問的是真名。」

  「很可惜,現在做主的,可不是您。」龍波從李泌手裡奪過拂塵,一撅兩斷,鷹鈎鼻幾乎刺到他的臉頰。

  台下的文吏們都發出低低的驚呼,為長官擔心。李泌卻沒有表現出任何畏怯,劍眉皺到了極致。

  「靖安司每時每刻,都有訊息進出,你以為能瞞多久?」

  李泌沒有恐嚇,他說的是實話。靖安司和外界聯繫非常緊密,不消一刻,外頭的守軍便會覺察不對。京兆府就在隔壁,旅賁軍主力駐紮在南邊不遠的嘉會坊,只要一個警告發出去,會有源源不斷的援軍趕過來。這幾個人縱然精鋭,也不可能抵擋得住。

  甚至連劫持人質都不可能。唐律有明確規定,持質者,與人質同擊,根本不允許顧忌人質生死。

  「不勞司丞費心。我們蚍蜉辦事,用不了那麼長的時間。」

  龍波舉手,手下把唧筒取下來,開始到處噴灑。從唧筒噴出來的,不是水,而是黏稠的如墨液體,還有刺鼻的味道。他們噴灑時,根本不分人、物,一股腦澆過去。書吏們被噴得渾身漆黑,只能瑟瑟發抖。那具沙盤更是重點照顧對象,整個長安幾乎被黑墨覆滿。

  「延州石脂。」李泌牙縫裡擠出四個字,眼角幾乎裂開。

  「提純剩下的邊角料,希望李司丞別嫌棄。」龍波微笑著說,在腰間摸出火鐮,在手裡一扔一扔。殿內眾人膽顫心驚地看著這東西,心跳隨之忽高忽低。

  一個蒙面人匆匆入殿,舉起右手,表示右偏殿已經完成壓制。

  龍波看看殿角的水漏,對這個速度很滿意。現在只差左偏殿的消息了。

  蒙面人對左偏殿的突擊非常順利,這裡存放著大量卷宗,幾乎沒什麼守衛。他們一個活口也沒留,十幾具書吏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

  帶隊的人比了幾個手勢,帶人用唧筒開始潑澆,然後讓副隊長帶人朝後殿走去。他們的任務,還差一個後殿監牢沒清理。

  副隊長帶上五個人,沿著左偏殿旁的走廊,朝後殿走去。

  從左偏殿到後殿要穿過一道小月門,後頭是處小園景,再沿一段山牆拐彎,即是後殿監牢的所在,沒有岔路。

  前期的突襲太順利了,大名鼎鼎的靖安司簡直毫無還手之力。他們每個人的姿態都很放鬆,這個後殿只有幾間監牢,掃平起來用不了幾個彈指。

  他們穿過月門,眼前忽然一闊。原來的主人在這處小院中間放了一座嶙峋假山,刻名為「蓬萊」,其上小亭、草廬、棧道、青松綠柏一應俱全。山腹婉轉處還有一處山洞,匾額題曰神仙洞,可謂是方寸之間,取盡山勢,在黑暗中別有一番景緻。

  副隊長沒有鑒賞的雅興,一行人排成長隊,從假山側面依序通過。

  正當隊尾最後一人走過假山時,從假山中的神仙洞中忽然伸出一把障刀,刺中一人胸口。那人驚呼一聲,跌倒在地。其他五人急忙回身,二話不說抬弩即射,把假山瞬間鑽成刺蝟。

  射完之後,他們過來查看,發現這神仙洞是兩頭通暢的,襲擊者早從另外一側跑出去,退回到後殿去了。

  這可真是個意外變故。副隊長氣惱地把手掌往下一壓,命令接下來要謹慎前行。

  於是剩下的四個人排成一個三角隊形,一人前在,三人在後,曲臂架弩,弓著腿,謹慎地貼著山牆根朝後殿走去。

  在這一段山牆的盡頭是個大拐角,拐過拐角,是一條直通通的過道,盡頭即是監牢。崔器和姚汝能此時背貼過道牆壁,冷汗涔涔,眼神裡皆是驚恐。

  剛才崔器藏身在神仙洞裡,本想探聽一下外面的動靜,恰好趕上那五個人通過。崔器試探了一下虛實,沒想到對方的反擊如此果斷犀利,若是慢上半拍,就被射成篩子了。

  這些傢伙的反應速度,比百煉成精的旅賁軍還強悍;他們裝備的弩機,威力大到可以射進山石。

  「這都是從哪兒來的妖孽……」崔器舔了舔乾涸的嘴唇,心驚不已。姚汝能從牆邊稍稍探出一點頭去,一支弩箭立刻破風而來。崔器趕緊一把將他拽回來,箭鏃在年輕人的臉頰擦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死裡逃生的姚汝能臉色慘白,雙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沒想到在黑暗中,對方的射擊仍這麼精準。

  「笨蛋!他們現在是搜索前進隊形,弩機都繃著呢,貿然探頭就是找死!」崔器像訓斥新兵一樣罵了一句。姚汝能顧不上反嘴:「接下來怎麼辦?」

  崔器沉思了一下:「這條直道沒有任何遮掩,等他們拐過彎來,我們就完蛋了。先退回監牢,憑門抵擋吧。」

  大敵當前,崔器那在隴山培養出來的大將氣度似乎又回來了。

  姚汝能重新打起精神來:「好!只要堅持到大殿派人來支援就好啦!這些劫獄的奸賊一個也跑不了。」崔器一陣苦笑,欲言又止,他可沒有那麼樂觀。

  劫獄?那高高在上的大望樓都熄燈了,那可是靖安司的通信中樞,誰家劫獄會這麼囂張?看對方的人數和精良程度,崔器覺得大殿那邊也凶多吉少。他太瞭解靖安司的內部安保了,就四個字:外強中弱。

  大家普遍覺得,這是在長安腹心,又是掌管捕盜的官署,誰敢來太歲頭上動土?所以連李泌那麼精明的人,都沒在這上面花太多心思。

  結果還真就有人動了,還動了個大土。

  如果有可能的話,他一點也不想為靖安司殉葬,可眼下沒有地方可逃。崔器不得不打起精神來,看如何渡過這一劫。

  「媽的,老子已經不是靖安司的人了,可不能死在這裡!」他在心裡恨恨地罵道,覺得自己運道真是太差了。

  兩人掉頭跑回監牢。這處監牢其實是由一間柴房改的覊押室,只有狹窄的三個隔間,外頭窗櫺都是木製的。正門沒做任何加固,那兩個短小的銅門樞,只要一腳踹上去便會壞掉。

  崔器把三個獄卒叫過來,簡單地說明了一下當前情況。獄卒都是旅賁軍士兵出身,雖然知道崔器背叛,可眼下聽舊長官的是最好的選擇。他們五個人立刻動手,把木櫃、條案和竹箱挪到門後頂住,再用鎖鏈捆在一起。崔器還把獄卒偷藏的一罈酒拿出來,潑灑在窗口的木欄條上。

  姚汝能掏出一枚煙丸,丟出去。這東西在夜裡的效果欠佳,但有總比沒有好。

  敵人近在咫尺,倉促之間,也只能這樣了。

  姚汝能忙完這一切,打開身後監牢。聞染正坐在稻草裡,她已經用水洗過臉,頭髮也簡單地梳了一下,盤在了頭上,精神比剛才稍微好一點。姚汝能帶著歉意道:「要稍微晚點才能找你問話了,現在有點麻煩……」

  聞染對姚汝能很信任,她抬起臉來:「麻煩?和我恩公有關係嗎?」姚汝能一時不知該怎麼說,只得搖搖頭,說我不知道。聞染的視線越過他的肩頭,看到外面的人正忙著堵門。

  「你的聲音在發抖,我以為靖安司會很安全呢……」聞染經過了半天的折磨,多少也培養起敏感度了,知道這情形可有點糟糕。

  姚汝能苦笑著安慰道:「別多想了,一會兒你往牢裡面挪挪,別太靠外。這個給你。」然後交給她一把精巧的牛角柄匕首。這是他家裡傳下來的,一直貼身攜帶。

  聞染猶豫了一下,把匕首收下。她常拿小刀切香料,對這玩意的手感並不陌生。外面崔器喊了一嗓子,姚汝能趕緊起身過去。

  「啊,那個,你……」聞染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只能喊你。姚汝能回過頭來,聞染道:「我能幫你們嗎?」

  「啊?」

  「多一個人總是好的吧?如果你們出事,我也不會倖免。」聞染把匕首在手中轉了轉,語氣堅定,「恩公說過,命都是自己掙出來的。」

  「哎,靖安司要靠女人上陣,成什麼話。你放心好了,大殿很快就會派援軍了。」姚汝能握緊了拳頭,不知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安慰自己。

  聞染失望地閉上嘴,姚汝能顧不上繼續寬慰,轉身來到門口。

  崔器從門縫往外看去,外面黑漆漆的,勉強能看清遠遠有幾個人正朝這邊移動。一個在前,三個在後,後面似乎還有一個人跟著。

  所有的弩箭,都對準了前方,沒人負責後面。這個破綻讓崔器心裡一沉──這不是破綻,而是他們沒有後顧之憂,左偏殿說不定已經被佔領了。

  這些人的圖謀,似乎比想像中還要大啊。

  「該死,如果有把寸弩,至少能打亂他們的部署。」崔器恨恨地想道。他的弩機在再次進入靖安司的時候就被收繳了──監視任務不需要這玩意。

  姚汝能抬起頭,卻被崔器按了下去:「他們突襲前,會對窗口放一輪弩箭,你找死嗎!」姚汝能趴回堵塞之後,低聲道:「崔尉……呃,多謝。」

  「我是在救自己。」崔器盯著門縫,面無表情。姚汝能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可這會兒已經沒那麼怨恨了。他掏啊掏啊,從懷裡掏出一塊玉獬豸:「如果我死了,能把這個送回我家裡嗎?」

  「玉獬豸?這個可不多見。一般不都是弄個貔貅、麒麟之類的嗎?」旁邊一個獄卒好奇地問道。

  「獬豸能分辨曲直,角觸不法。不愧是公門世家,這神物都和別家不同。」崔器一眼就看出淵源,然後把它推了回去,自嘲道,「別給我,我是個叛徒,怕它拿角頂我。」

  黑暗中看不清崔器的臉色。姚汝能還要說什麼,崔器一聲低喝:「來了!」

  敵人已經接近到足可以射弩的範圍。為首的尖鋒就地一滾,迅速貼到門前。後面四個人對準了監牢這面的窗口。如果有人膽敢探頭,直接就會被爆頭。

  尖鋒推了推門,沒有推動,這在意料之中。身後的四個人同時向窗口射了一箭,然後一起衝到門前。躲在門後的姚汝能和崔器很快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這味道他們都很熟悉──差點在長安惹下大亂子的延州石脂。

  「糟糕!他們壓根沒打算破門!」崔器面色一變,「他們是打算把這裡全燒光!」

  這玩意一燒起來,不把整個柴房燒光是不會罷休的。敵人這麼幹,就是想逼守軍自行開門。姚汝能和崔器對視一眼,沒別的辦法,只能硬攻出去了。

  他們和獄卒重新挪開堵塞,大門從外面突然被咣的一聲踹開。前頭的一個黑衣人如狼似虎般地突入,堵門的獄卒和姚汝能登時被撞翻在地。黑衣人放下弩機,要拔出刀來。

  武器的切換,只有瞬間的空隙,而經驗老到的崔器一直在等著這個機會,他像一頭猛虎撲了過去。

  他手中的障刀早已挺直,一下子把那黑衣人捅了一個對穿,還不忘轉了轉刀柄。這時第二個人已經衝了上來,崔器沒有拔刀的餘裕,直接用頭去撞他。黑衣人被崔器這不要命的打法打蒙了,不得不又後退了一步。

  崔器毫不遲疑,欺身跟進,揮拳便打。拳術沒有章法,可拳意酣暢淋漓。在極度的壓力之下,他的身手,撇去了在長安的重重顧慮,找回了當年在隴山的豪勇快意。

  「隴山崔器!隴山崔器!」他開始還是低聲,越打聲音越大,到最後竟是吼出來的,勢如瘋虎。第二個人招架不住,生生就這麼被打倒在地。他猛力一跺,咔嚓一聲,用腳板踏碎了對方胸膛。

  這時第三個黑衣人才衝過來,崔器死死把他糾纏在大門前。監牢的門很窄,這樣一擋,後面的黑衣人沒法越過同伴,攻擊到崔器。

  姚汝能和其他三獄卒趁機爬起來,協助圍攻,短暫地造成了一個四打一的局面。

  這時噗的一聲,弩機響動。倒下的不是監牢這邊的人,而是站在門口的黑衣人。站在外面的副隊長看到他遲遲攻不進去,也不肯退出來,直接開了弩。這一箭,連他的同伴帶崔器,一起射了個對穿。

  誰也沒想到他們對自己同伴也下這麼黑的手,大家完全沒來得及反應。崔器怒吼一聲,和黑衣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這一下子,在獄卒、姚汝能和外面的黑衣人之間,沒有任何遮蔽。副隊長和另一名黑衣人立刻後退,拉開距離。倒地的崔器急忙抬頭,大呼小心,那是連弩!

  可是已經晚了。

  沒有了監牢做遮蔽,一拉開距離,他們再多一倍也頂不住敵人的裝備。弩箭飛射,三名獄卒紛紛中箭倒地。姚汝能咬緊牙關想要搶攻,被一箭釘住了左肩,斜斜倒在門檻邊上。崔器雖然負傷,上半身還能動。他咬著牙撿起地上的刀,奮力一扔。副隊長用弩機把刀擋開,然後一腳把他踢飛。

  監牢的反擊,到此為止。三死兩傷,完全失去了戰鬥力。

  副隊長面罩下的臉色很不好看。對面不過是個小破監牢罷了,卻足足讓他損失了三員精鋭戰力。他讓僅存的一名手下把姚汝能和崔器拖進屋子,丟在監牢前頭,然後抽出了刀。

  「你們會後悔剛才為什麼沒戰死的。」副隊長惡狠狠地說。

  噗。

  鋼刀入肉的聲音。

  副隊長很奇怪,他還沒有動手呢,怎麼會有這個聲音。他再看姚汝能和崔器,兩人並沒什麼異常。副隊長一驚,急忙側過頭去,卻看到僅剩的那名手下站在原地,渾身顫抖,一把帶血的刀尖從胸膛露出了頭。

  副隊長這才發現,這名手下是背對著監牢站立的,而他們沒顧上檢查裡頭是否有人。

  刀尖又緩緩退了出去,黑衣人咕咚一聲,軟軟地跪倒在地上,露出了身後不知所措的聞染。她隔著欄杆,手裡正握著姚汝能家傳的小刀。

  這個襲擊,誰都沒想到。姚汝能瞳孔一縮,大叫讓她快往後退。

  可是已經晚了,副隊長大步衝過去,死死捏住聞染的手腕。聞染疼得發出一聲慘叫,小刀噹啷一下落在石板上。姚汝能忍住劇痛,咬著牙要衝上去,副隊長一腳將其踹翻在地,怒喝道:「彆著急,你們一個也別想得好死!」

  副隊長從腰間抽出一根皮帶,把聞染綁在監牢欄杆上,然後俯身從同伴的屍身上取來一把唧筒。吧嗒吧嗒幾下輕推,他們三個身上都被噴滿了黏糊糊的石脂。

  這一切都準備妥當後,副隊長獰笑著拿出火鐮,在手裡咔嚓咔嚓地打起火來。

  姚汝能知道即將發生什麼慘事,可是他無力阻止。他絶望地看向聞染,她還茫然無知;他又看向崔器,崔器滿臉血污,看不出表情。

  姚汝能仰天呆看片刻,眼神一毅,側過身子對崔器小聲道:「崔尉,等會兒一起火,我會撲上前抱住他,你抓緊時間走。」

  崔器睜開眼睛,看著他。

  「你不是靖安司的人,沒必要為靖安司喪命。不過希望你把這個姑娘帶出去,她是無辜的。」

  崔器從鼻孔裡發出一聲嗤笑。姚汝能不知道他是在嗤笑什麼,可也沒有開口詢問。這個決心赴死的年輕人強忍著肩膀的劇痛,把左腿弓起來,以期能在烈火焚身的一瞬間,有力量彈出去。

  他的手在抖,牙關也在抖,眼角有液體不受控制地流出來。崔器伸出一條胳膊,搭在姚汝能的肩上:「你的雙腿尚好,還有機會跑出去,何至於此?」

  「每個人,都得為他的選擇負責。」姚汝能頭也不回。崔器聞言,肩膀微微一顫。

  這時副隊長終於打著了火,他手裡的一團焦艾絨,已經亮起了一團青亮的小火苗。他掃視那三個黑乎乎的獵物,怨毒而殘忍地說:

  「來跳一段火中的胡旋舞吧,反正你們得死上很久。」

  為免被火勢波及,副隊長往後退了幾步,背靠另外一間牢房。他算算距離已足夠安全,然後抬起手臂,就要把艾絨扔出去。

  一隻修長的手,忽然從他身後的監牢欄杆之間伸出來,輕輕搶過艾絨,丟進了唧筒的水竅中。

  唧筒裡還有大半筒石脂,燃燒的艾絨一丟進去,只聽呼啦一下,耀眼的火苗從唧筒裡湧出來,瞬間籠罩副隊全身。

  副隊長化身為一把火炬,把原本黑暗的監牢映得一片光明。他淒厲地叫喊著,可灼熱很快燙熟了聲帶,只剩下兩條腿還在絶望地踢動,正好似跳胡旋舞一般。沒過多久,副隊長撲通一聲栽倒在地,身子化為焦炭,火焰依然還熊熊燃燒著。

  「你們是不是都把我仙州岑參給忘了?」

  一個年輕人在監牢裡怒氣衝衝地喊道。

  姚汝能這才想起來,監牢裡還有一個犯人。這個叫岑參的傢伙,因為在遠懷坊破壞了靖安司的計劃,被抓回來關到現在,幾乎都快被遺忘了。他一直縮在監牢最深處,加上天色黑暗,包括副隊長在內的所有人,都沒覺察到還有這麼一號人在。

  沒想到最後救人的,居然是這個倒霉鬼。

  至此五個入侵者都被幹掉了。死裡逃生的姚汝能大大地舒了一口氣,回頭對崔器喜道:「崔尉,這邊暫時安全了,我們趕快去大殿吧!」

  「大殿那邊,恐怕凶多吉少,我就不去了。」崔器冷漠地說。姚汝能有點生氣,他剛才還跟自己並肩作戰,怎麼這會兒又舊態復萌了?

  「若您是怕尷尬,我會向司丞說明,您並沒有畏縮避戰。」姚汝能道。

  崔器卻沒有答話,只是微微苦笑了一下。他的手從小腹挪開,露出一支只剩尾部的弩箭箭桿,鮮血已經濡濕了整片下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