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戌初

  在火勢成形之前,極黑的濃煙已率先飄起,

  四周火星繚繞,如一條潑墨的黑龍躍上夜空。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戌初。

  長安,長安縣,義寧坊。

  「聯絡不上?怎麼可能?」

  檀棋看著通信兵,難以置信。望樓系統是公子親自規劃設計的,它並非單線傳遞消息,只要是武侯視野之內的望樓,都可以直接交流。這樣就算一處望樓反應不及,也有其他線路可以傳輸。

  除非全長安幾百個望樓全垮了,否則不可能出現聯絡不上的情形。

  通信兵道:「失聯的是大望樓。」

  檀棋更奇怪了。大望樓?那是靖安司的主聯絡樓,就設在大殿後的花園。它身秉二職,既要隨時接收全城消息,也要隨時向全城任何一處發送指令。如果它失聯,靖安司就會變成一個半身不遂的瞎子。

  這麼重要的地方,公子怎麼會放任它失靈呢?檀棋又抻長脖頸,朝光德坊方向望去,可惜夜色沉沉,光燭耀眼,不可能看到那麼遠的地方。

  「應該很快就會恢復的,公子最討厭消息不及時了。」她這樣對自己說。

  與此同時,張小敬正在巷子裡清點戰果。剛才他打暈醫館學徒時,摳出了一粒毒丸。張小敬把毒丸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判斷應該是野葛與烏頭的混合物,不過卻沒什麼異味。

  這毒丸,可不是尋常人能炮製出來的,可見對方背後的實力相當可怕。

  這時檀棋匆匆走過來,把大望樓失聯的事告訴張小敬。張小敬也皺起眉頭來,這可真是有點蹊蹺。檀棋道:「既然聯繫不上,不如我們直接把刺客送迴光德坊吧。」

  「不行。」張小敬斷然否決,「現在已是戌時,街上已經擠滿了人。把他們運過去,路上不知要花多少時辰。可沒那個餘裕。」

  「那怎麼辦?」

  「運去波斯寺,就地審問。」張小敬做了決定。檀棋還要爭取一下,可他獨眼一掃,淡淡道:「姑娘的行動,不必與我商量,但這裡是我做主。」

  檀棋撇撇嘴,只好閉上嘴。可她還是不放心,便派出一個人,回去光德坊報告。

  旅賁軍的士兵把醫館學徒和牛車伕重新裝回車裡,在沿街遊人的驚訝注視下,再次駕回到波斯寺中。這麼大的動靜,連寺裡的主教都驚動了,一個執事被派來詢問。

  「現在有外道奸賊圖謀不軌,朝廷需要借重上帝威光,震懾邪魔,所以求助於在下,在寺內推鞫詳刑。」伊斯執事這樣對同僚說,他們雖然聽不懂什麼叫「推鞫」,什麼叫「詳刑」,但知道朝廷這是對上神的接納,紛紛表示與有榮焉。

  拘押醫館學徒的地方,恰好就是之前關押張小敬和檀棋的告解室。伊斯解釋說,這是寺裡最安靜的地方,用來審問最合適不過。他現在慇勤得很,只怕張小敬遷怒景寺。

  醫館學徒被五花大綁塞進狹窄的小屋裡,然後被一桶冰水潑醒。

  「接下來你最好迴避一下。」張小敬對伊斯道,獨眼裡閃動著殘忍的光芒。伊斯猶豫了一下,卻沒挪動腳步:「他在敝寺行兇,敝寺理應與聞審訊,以示公義。」

  「隨便你。」

  張小敬拉開小窗,往裡看去。那個人垂著頭沒動,頭髮一縷縷滴著水,但微微顫動的肩膀說明他已經清醒了。

  這傢伙是中原人,瘦臉短鬚,身上肌肉不多但很勻稱,耳下隱約能看到兩根青筋連到脖頸下,一看就知道是常年鍛鍊的殺手。張小敬什麼都沒說,就這麼冷冷地看著。

  「殺了我。」殺手虛弱地說。

  「我來告訴你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張小敬的聲音傳入告解室,「神龍朝時,有一個御史叫周利貞,受武三思之命,去殺桓彥范。周利貞特意砍伐了一片竹林,留下凸出的尖竹樁,然後把桓彥范在地上拖來拖去。他的肌膚一片片被竹尖刮開、撕裂、磨爛,露出筋腱和骨頭。足足拖了一天,他才嚥氣,死時骨肉已幾乎全部分離,竹樁皆紅──這喚作晚霞映竹。」

  張小敬說得津津有味,描摹細節,彷彿親身見到一般。旁邊的伊斯卻發起抖來,他忍不住去想像那「晚霞映竹」的血腥場面,可立刻覺得胃裡一陣翻騰。在告解室裡的囚犯聽到這些,不知道會是什麼心情。

  張小敬繼續道:「不過我現在沒有一整天時間,所以會換一種方法。這是當年周興用來對付郝象賢的法子,叫作飛石引仙。」他說起這些殘忍的事,居然也引經據典,讓伊斯哭笑不得。

  「我會在你的肛門裡塞進一根鐵鉤,掛住腸頭。鈎子的一頭拴在一根橫木桿上,木桿的另外一端,縋著石塊。將這根橫木桿掛在木架上,你和石頭分置兩邊,就像是秤一樣──秤你用過吧──然後我會在這邊把石塊往下拉,木桿翹起,那鈎子就會把你的腸子慢慢扯出屁眼,每一寸挪動,你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如果我拉得快一點,你的腸子就會被一下子扯出來,拋飛在空中。

  「當然,把鐵鉤換成竹尖,靠竹竿的彈力把整個人挑上去,再穿下來,也不錯。」

  然後張小敬呵呵笑了,笑得還很得意。如果那個犯人抬起頭,看到那只在小窗閃過的獨眼,就知道他是認真的。

  檀棋在一旁聽著,她明知張小敬是在逼迫犯人,可仍感到不寒而慄。張小敬散發出來的那種氣勢,讓她幾乎喘不過來氣,不得不挪動腳步,站遠了幾步。

  她一直以來,都把張小敬當成好色的登徒子、盡職的靖安司都尉和可靠的同伴。這時她終於想起來了,這個人的真面目,可是萬年縣的五尊閻羅。

  哪五尊?狠、毒、辣、拗、絶。

  九年長安不良帥,不知這手法他用過多少次,折磨過多少人。

  她拚命把這個念頭甩出腦子,和伊斯交換了一下眼神,都在對方眼中看出了悔意。早知道不該過來旁聽,在走廊等著結果就好了。伊斯為難地抓了抓腦袋,如果張小敬真要動刑,他攔還是不攔,這畢竟是神聖之所啊……「殺了我。」殺手低低地重複著這一句。

  張小敬咧開嘴,語調森森:「你不必懷疑效果,我可以告訴你,周利貞也罷、周興也罷,還有我們刑吏的種種刑求手段,都來自同一個傳承──來俊臣。來氏八法,可是很有名氣的。」

  「來俊臣」三個字說出來,屋子裡的溫度立刻降了下去。那可是長安居民永恆的噩夢,儘管這個人已經死去許多年了,仍可以用來止小兒夜啼。這個名字,有時候比他發明的各種嚴刑還有效果。

  「呸!」犯人想吐一口唾沫,卻發現沒吐出去,因為嘴唇一直在抖。

  這一切,都被張小敬看在眼裡。

  如果是突厥狼衛,張小敬沒有信心撬出他們的話,但這些人不同。他們隨身攜帶著毒丸,說明雖不怕死,但畢竟也怕嚴刑拷打。現在他在發抖,這是個好兆頭。

  張小敬「唰」地把小窗關上,且讓恐怖慢慢發酵一陣。在漆黑封閉的空間,囚犯會在內心把剛才那些場景一遍一遍地想像,停都停不下來。外界的任何聲響,腳步響起,木幾挪動,都會被當成臨刑信號。有些人就這麼被活活嚇死了。

  張小敬故意沒有問任何問題,讓囚犯在心理上產生錯覺,以為拷問方無求於自己。這樣才會讓他愈加惶恐,愈加急切地想證明自己的價值。

  刑求這門藝術,和房事一樣,精髓在於前戲。

  安排好之後,張小敬轉身離開告解室,檀棋和伊斯遠遠站在門口,看他的眼神都有些畏懼。張小敬撣了撣眼窩,沒有去做解釋。這兩個人生活的世界太美好了,根本不知道真正底層的世界是什麼模樣。

  伊斯猶豫了半天,還是湊了過來:「張都尉可是查了不少典籍呀,我看那刺客真是給嚇到了。」

  「我可不是從書本上學到的。」張小敬笑了笑。伊斯只覺一股涼氣從腳心升到頭頂,原本白皙的皮膚更不見血色。

  「你們在這裡盯著,一旦囚犯開口,儘快告訴我。我去外面看看地形。」

  「地形?」伊斯不明白。

  「飛石引仙,最好是在平地,架子才扎得穩。」

  「喂,這,這不合仁道吧……」伊斯這次真嚇壞了,這傢伙真打算要在這景寺之內當場虐人啊!這以後讓景僧們如何處之?

  張小敬沒理睬他,走出告解室,開始在院子裡勘察地形,時不時舉起兩根指頭丈量一下,或者用腳踏一踏泥土,看看鬆軟程度,像是個最敬業的營造匠。

  過不多時,伊斯撩著袍子,跌跌撞撞從殿裡跑出來:「張都尉!別架了!招了,招了!」他情急之下,連雅詞都不說了,直接大白話。

  「哦?他都說了?」

  「對,都說了!」

  這個囚犯招供的契機,還得歸功於伊斯。張小敬離開以後,伊斯左想不對,右想心慌,於是鑽到告解室的另外一側,像是平日裡給信士們做告解一樣,苦口婆心地勸說起刺客來。

  不知是伊斯的言語裡確實存在感召的力量,還是張小敬之前造出來的氣氛太過恐怖,囚犯終於放棄了抵抗。伊斯趕緊跑過來攔張小敬。

  從刑訊角度來說,一軟一硬,一打一拉,確實可以讓人更快開口。

  快到告解室時,伊斯拽住張小敬:「他答應會知無不言,但你們得赦免他的罪狀。這個人已答應皈依我主,從此靜心修行,不出寺門一步。」

  「這個你去跟靖安司丞去談,我只負責問話。」張小敬甩開他的手。這個執事未免越俎代庖,干涉起朝廷的事情來了。

  囚犯仍舊被綁在告解室內,不過木門敞開,讓他能看到光亮。檀棋坐在對面主問,張小敬則在旁邊一直盯著他的表情,一是施加無形的壓力,二是觀察刺客的細緻動作,若有半分假話,立刻就會被覺察。

  刺客緩緩開了口,自稱他是守捉郎。這個名字,讓張小敬不期然地皺起粗眉。

  「守捉」一詞,本指大唐邊境的屯兵小城。這些小城不在地理要衝,規模都非常小,朝廷基本不怎麼過問。它們平時自治,戰時自保,久而久之,每一座守捉城,都變成一片唐律和帝澤都觸及不到的法外之地,魚龍混雜。

  從開元年間開始,大唐府兵日漸廢弛,折衝府幾無上番之兵。在這時,一個叫守捉郎的組織悄然出現,專門為各地官府、節度使以及豪商提供僱傭兵服務。它的成員成分十分複雜,有逃亡的罪犯、退役的老戍兵、流徙邊地的農夫子女,還有大量來歷不明的西域胡人。這些成員只有一個共同點,皆出身於各地的守捉城。

  守捉郎的兵員精悍,辦事俐落,十幾年光景,便成為大唐疆域內一股舉足輕重的勢力。

  這兩個刺客,居然來自守捉郎,事情更加蹊蹺了。

  張小敬跟守捉郎打過幾次交道,他們歸根到底是生意人,行事低調謹慎。他們的主要業務對象是大唐,怎麼會勾結突厥人,為害長安?不想活了?

  他轉念一想,很有可能,守捉郎只是接了個刺殺的委託,並不知道被刺殺者背後的事情。於是他悄悄告訴檀棋,朝這個方向問。

  果然,檀棋再問下去,刺客承認並不認識這個普遮長老。他只是接到命令,潛伏在波斯寺裡,隨時盯著長老的動靜。一旦接到信號,就立刻出手殺人,然後撤離。

  張小敬追問是什麼人發的信號,刺客說沒有人,用的是波斯寺裡一棵槐樹頂上的老鴰巢。什麼時候老鴰巢消失了,便意味著可以動手了。

  這樣一來,兩邊不用見面,也就降低了泄密的可能。這是很常見的做法,只是可憐了那一窩老鴰。

  「那麼你的命令,是誰發放的?」張小敬又問。這個刺客不知道委託人的虛實,一定知道他的上級。

  刺客不吭聲了,這觸及他們最大的忌諱。這些守捉郎,都有家小生活在守捉城裡。自己若是身死,組織會照顧撫卹;若是背叛,家中親人可就不知什麼下場了。

  張小敬冷聲道:「你既然已開口交代,就已經背叛了守捉郎,還不如全交代了,也許朝廷還能優待一二。」刺客聽出張小敬的威脅意味,露出絶望神情,懇求地看向檀棋和伊斯。

  伊斯看著不忍,開口道:「他既有心向主,不宜逼迫太……」張小敬突然手指門口,一聲怒喝:

  「滾!」

  這突如其來的霹靂,讓屋子裡所有人都一哆嗦。伊斯張口結舌,簡直不敢相信。自他來到長安,可從來沒人對他這麼聲色俱厲。

  張小敬大罵道:「你以為你是刑部尚書還是大理寺卿?在這裡兀自聒噪,指手畫腳!」

  「在下只是……」

  「你們這個波斯寺窩藏要犯,為害長安;你阻撓靖安司辦案,幾令刺客逃脫。光憑這兩條罪名,就足夠把你寺連根拔起!你還覺得自己有功?」

  「可是……」

  「滾出去!」

  伊斯被罵得面如死灰,半晌才鼓起勇氣,畫一十字道:「我乃是上帝之僕,只以神眷為顧念。」然後深鞠一躬,轉身離開,腳步踉踉蹌蹌,似乎深受打擊。

  檀棋望著他的背影離開,輕輕嘆了一聲。她有點同情這個自戀天真的景僧,可事態嚴重,由不得菩薩心腸,只好金剛怒目了。

  見張小敬對伊斯發洩了這麼一通,那刺客也有點被嚇到了。張小敬一拍桌子:「我告訴你,你們殺的這人,乃是突厥的右殺,他替一夥兇徒籌劃,要在今晚毀掉整個長安城。你們接的委託,正是替那些兇徒滅口。」

  刺客瞳孔為之猛然收縮。他不知道右殺是什麼身份,也不太能搞清楚這之間的複雜關係,可他知道整個長安城被毀是什麼結果。

  「守捉郎為虎作倀,對抗朝廷。屆時別說你們的組織,就連邊地所有的守捉城,都要全數肅清。」

  刺客沉默不語,可他的眉角在微微抖動。「肅清」只有兩個字,卻意味著十幾萬守捉婦孺流離失所,淪為賤奴。大唐朝廷,幹得出來這種事。

  「說出你的上級,這是在挽救你們守捉郎自己。」張小敬發出了最後一擊。

  刺客終於徹底崩潰了,他摀住臉,囁嚅著說出了一個地址:「平……平康坊。我們的落腳處和委託,都是在裡面的劉記書肆交接。」

  平康坊?

  張小敬先一愣,再一想,覺得再合理不過了。

  平康坊裡,可不光有青樓,還有范陽、河東、平盧、朔方、河西、安西、北庭、隴右、劍南、嶺南五府十位節度使的留後院。

  這十個留後院,負責十位節度使在京城的諸項事務,大到錢糧調遣、官員走動、奏章呈遞,小到家眷出遊、禮品採買,都歸其負責。它還有個不能宣之於口的工作,就是擔任各地駐京城的情報驛,既蒐集地方情報彙總給朝廷,同時也是節度使在京城的耳目。

  突厥狼衛襲擊京城這件事,最早就是朔方留後院發現,然後報予朝廷,靖安司接手那是之後的事情了。

  節度使是守捉郎的大客戶,一般由留後院出面發出委託。守捉郎把落腳地點設在平康坊裡,溝通起來自然再方便不過了。

  看來今日,注定要二入平康坊啊。

  張小敬一邊想著,一邊活動了一下指頭。左手小指頭處的傷口,又隱隱作痛起來。他正要動身,忽然聽見外頭一個旅賁軍士兵驚慌地跑過來。檀棋認出他正是被派去光德坊靖安司的人,忙攔住他問怎麼回來了。

  「靖安司遇襲!」士兵拖著哭腔,氣都喘不勻了,「整個大殿都燒起來了!」

  光德坊的靖安司大殿,正變得前所未有的明亮。無數星星點點的火苗從壁裡瓦間躥出,它們瘋狂地吞噬著建築,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音,每一個彈指都在瘋長。用不了多久,這些火苗便能匯聚一處,把靖安司大殿變成一具不遜色於西市任何一處綵燈的大火炬。與此同時,左右偏殿也騰起火頭。

  在火勢成形之前,極黑的濃煙已率先飄起,四周火星繚繞,如一條潑墨的黑龍躍上夜空。煙色極黑極濃郁,還帶有一種刺鼻的味道,本來已被諸坊燈火映亮的夜空,生生被這一片煙霧重新抹黑。

  遠近的望樓,都在徒勞地向總部揮動著紫色燈籠,等待著注定不會再有的回應。

  許多靖安司的書吏從正門和偏門湧出來,他們個個狼狽不堪。有人摔倒在地,有人大聲呼救,甚至還有人後身衣襟上還燃著火,邊跑邊發出淒厲慘叫。

  所幸長安一貫極重視上元節的火災隱患,每年到了燈會,都會安排大量武侯隨時待命。一見光德坊火起,附近諸坊的救火武侯立刻做出反應,朝這邊趕過來。只是觀燈的人實在太多了,他們在路上,要花費多一倍的時間。

  先期抵達的救援,人手太少,只能先對倖存者進行施救,然後保證不讓火勢蔓延到周圍建築。對於大殿本身,則完全束手無策。

  不少官吏逃到安全地帶後,一屁股蹲在地上,對著大火痛哭流涕。大殿和左右偏殿存放著大量重要文檔資料,這一下子全被燒沒了。沒了這些,就無法施展大案牘術,靖安司將失去最重要的洞察力。

  這些倖存者的心中,都有一幅難以言說的恐怖影像。他們逃離大殿之前,看到殿中那座巨大的長安沙盤被大火所籠罩:朱雀大街的地面裂開大縫,樂游原在火舌舔舐中融化,曲江池中升騰起煙霧,一百零八坊一片片地傾頽、坍塌──那簡直是宛如地獄般的景色。每個看到這一幕的人,都被這巨大而不祥的徵兆壓迫得喘不過來氣。

  這場大火驚動了周圍所有官署。從坊角的武侯鋪到京兆府的不良人,從旅賁軍到右驍衛,都紛紛派人試圖接近,想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有許多觀燈的遊人和閒漢,以為這又是什麼新噱頭,於是好奇地湊過來圍觀。

  靖安司的地位太敏感了,它在這個時候失火,勢必會牽動方方面面的關注。

  按道理,在這個時候,應該首先設法搶救殿中文書,然後設法恢復大望樓的通信功能,調遣諸軍佈防。可是賀知章與李泌兩個長官一個病危、一個被挾持,靖安都尉和旅賁軍主帥又遠在義寧坊,主事徐賓也不知所蹤,整個局面群龍無首,一片混亂。

  靖安司就像是一個被淬毒弓箭射中的巨人,一下子便癱倒在地,全無知覺。

  一隊騎兵飛快地衝了過來,他們的肩盔下緣綴著豹皮,一看便知是隷屬於右驍衛的豹騎精鋭。豹騎們揮舞馬鞭,粗暴地驅開圍觀的百姓,很快在火災現場附近清出一塊安全的空地。一身戎裝的甘守誠在十幾名近衛的簇擁下,匆匆趕了過來。

  皇城之外,本不歸右驍衛管。不過甘守誠恰好巡視到了附近,便趕了過來。

  甘守誠抬起頭來,一言不發地觀察著大殿的火勢,緊繃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旁邊一個近衛笑道:「靖安司燒了咱們,沒幾個時辰就遭了報應。這現世報也真爽利……」他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馬鞭狠狠地抽到了他大腿,把他疼得一蹦老高。

  甘守誠低聲喝道:「閉上你的狗嘴!」此刻他的心裡,可沒有絲毫報復的快意,有的只是恐懼。

  剛才手下已經找到幾個倖存的書吏。根據倖存者的描述,是有一夥自稱「蚍蜉」的蒙面人突襲了靖安司,進行了一番殺戮與破壞,然後在外面的人覺察之前,迅速挾持李司丞離開。臨走前,他們還噴灑了大量石脂火油,把整個大殿和偏殿付之一炬。

  外行人聽了,只會震驚於突襲者的殘忍,但有幾十年軍齡的甘守誠聽完,感覺到的卻是徹骨的寒意。操控者得要何等的膽識和自信,才能想出這麼一個直擊中樞的計劃。

  這次突襲,無論是事先情報的掌握、計劃的制訂以及執行時的果決俐落,都表現出了極高的水準。就像一員無名小將單騎闖關,在萬軍之中,生生取下了上將的首級。甘守誠不認為任何一支京城禁軍有這種能力,即使是邊軍也未必能與之媲美。

  跟這個相比,剛才被李泌與賀東逼迫打賭的窘迫,根本不算什麼。

  「蚍蜉……蚍蜉……」甘守誠低聲唸著這兩個字,不記得有任何組織叫這個名字。

  這樣一支強悍的隊伍,如果襲擊的不是靖安司,而是皇城或者三大宮呢?

  甘守誠想到這裡,握馬鞭的手腕不由得顫抖起來,心中冰涼。這時一名騎兵飛馳來報:「我們找到崔尉了。」甘守誠道:「立刻讓他過來彙報。」崔器一直留守靖安司大殿,他那兒應該知道得更詳細。可騎兵卻面露難色:「這個……還是請您過去吧。」

  甘守誠眉頭一皺,抖動繮繩,跟著騎兵過去。

  在靖安司附近的一處生熟藥材鋪門口,十幾個傷者躺在草草鋪就的苫布上,呻吟聲連綿不絶。老闆和夥計正忙著在一個大石臼裡調麻油,這是眼下炮製最快的燒傷方子,還有幾個熱心居民正忙前忙後地端著清水。在鋪子門口,幾名右驍衛的騎兵已經左右站定,不允許人靠近。

  甘守誠一掀帘子,邁步進去。裡面一共有四個人,除了崔器以外,旁邊還有兩男一女,全都是灰頭土臉,甘守誠只認識其中的姚汝能。

  看到甘守誠進來,姚汝能只是轉動了一下眼球,面色黯如死灰。他沒想到前面大殿比監牢還要慘烈十倍。當他看到那熊熊的大火時,整個人差點瘋了。他的信仰、信心以及效忠的對象,就這麼化為了飛灰。

  甘守誠的目光掃過姚汝能,又看向旁邊的崔器。

  他的情況比姚汝能還糟糕,整個人直挺挺地躺在門板上,下腹部一片血污,上面沾滿了糊狀的止血散。甘守誠一看就知道,止血散根本沒發揮作用,就被血衝開,肯定沒救了。聽到腳步聲,崔器忽然睜開雙眼,虛弱地朝他看過來,口中一張一合。

  甘守誠對這個叛徒沒多少好感,可如今看到他慘狀如斯,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索性俯身前探,直接開口發問:

  「崔尉,你覺得襲擊者是誰?」

  半晌才傳來一個極其虛弱的聲音:「軍人,都是軍人……」

  甘守誠心中一沉。他一直在懷疑,這種精準狠辣的襲擊方式,不可能來自職業軍人之外的組織。這下子,只怕整個大唐軍界都要掀起波瀾了。

  「能看出是哪兒的軍人嗎?」甘守誠追問。

  崔器閉上眼睛,輕輕搖搖頭。甘守誠一看他這狀況,只好放棄詢問,心不在焉地寬慰了幾句。這時崔器又開口道:

  「甘將軍……我不該來長安。」

  「嗯?」甘守誠一怔。

  「我到京城來,本以為能建功立業,可我不該來。長安把我變成一個我曾經最鄙視的懦夫。六郎啊,我想回隴山,想回隴山……」

  崔器望著天花板,喃喃念叨著,兩行淚水流下臉頰。周圍的人默然不語。他忽然拼盡全力,大吼了兩聲:「隴山崔器!隴山崔器!」然後叫聲戛然而止,呼吸也隨之平息。

  聞染默默地蹲下身子,用一塊汗巾擦拭崔器的遺容。她不知道這人之前有什麼事蹟,但在監牢前奮勇殺敵的身影,她是清清楚楚看在眼裡的。姚汝能斜過頭來,目光裡有濃濃的悲哀,腦子裡想起張小敬的那句話:「在長安城,如果你不變成和它一樣的怪物,就會被它吞噬。」

  甘守誠站起身來,將左手橫在胸前,敲擊胸口三下。這是軍中的袍澤之禮,旁邊的近衛們也齊刷刷隨將軍行禮。

  一個聲音在屋中響起:「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猶未了,愁殺樓蘭征戍兒……胡笳怨兮將送君,秦山遙望隴山雲。邊城夜夜多愁夢,向月胡笳誰喜聞?」

  這詩詠的是戍邊之事,句子之間繚繞著一股悲愴思歸的情緒。眾人轉頭看去,一個方臉挺鼻的年輕人斜靠在牆角,雙手抱臂,剛才的詩就是出自這人之口。

  「這是你寫的?」甘守誠問。岑參拱手道:「只是有感而發,幾行散碎句子,尚不成篇章──在下仙州岑參。」

  「詩不錯,只是不合時宜。盛世正隆,何必發這種悲怨之言。」甘守誠隨口評價了幾句,然後轉身出去了。岑參在他背後大聲道:「將軍你覺得這盛世,真的只需要逢迎頌讚之言嗎?五色使人盲,眼盲之人,可是看不到危機暗伏的。」

  甘守誠腳步停住了。

  他不是被岑參的話所震驚──那種文人式的抱怨沒什麼新鮮的──而是從他的最後一句話聯想到了一個可怕的猜想。

  那些人襲擊靖安司,隨身攜帶火油,顯然是為了破壞而來,一達成目的立刻撤走。這種舉動,不像復仇,更像是一種預防措施:靖安司是長安城的眼睛。把眼睛挖掉,它就變成了一個盲人,敵人便可以為所欲為。

  也就是說,突襲靖安司只是計劃中的必要一環,襲擊者一定還有一個更大的目標。

  想通這一點的甘守誠,鎧甲內襯立刻沁出了一層冷汗。比靖安司更大的目標,在長安城可不算多。

  他一念及此,根本無心在這裡多做停留,快步走出門去。外頭還是一片亂鬨哄的。大火仍在繼續,絲毫沒有熄滅的徵兆。七八個不同衙門的人混雜在一處,大呼小叫,各行其是,根本沒人居中指揮,救援和滅火效率極差。

  「若是沒有一個新長官,靖安司恐怕就完了。」甘守誠心想。

  他不喜歡靖安司,但必須得承認,靖安司在搜尋敵人上的作用,是其他任何一個官署衙門都無法取代的。它如果完蛋,對整個長安的安全都將是個極大的打擊。

  一大塊雲枋頭燃燒著掉下來,砸中了一輛運送傷員的牛車,激起了一陣驚呼。那車伕犯了個錯誤,把車停得離火災現場太近了。

  幾個鋪兵正在纏綁擔架,準備抬人。可他們的位置恰好擋住了坊前通道,後面的水囊送不過去,導致前方撲火的士兵不得不後退,不小心踏壞了幾副擔架。兩邊掀起一陣爭吵。

  這樣的事情,不斷在現場發生,嚴重拖延了救援的進度。

  看到這一幕幕低級錯誤,甘守誠有點忍無可忍,上前一步,舉起了右手。此時他是現場最高級別的官員,只要振臂一呼,情況就能得到好轉。可是甘守誠猶豫再三,又把手放下了。

  一個禁軍將領接手城防指揮?不行,這太犯忌諱了,絶不能這麼做。靖安司的後台是太子,來收拾殘局的人,必須得是東宮一系的才行。

  嗯?等一等,這個可未必。

  甘守誠的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一個好主意。他喚來一個騎兵,現場手書了一封信箋,讓他立刻直送中書省。信的內容很簡單:靖安司被罹兵難,首腦殘破,恐有害於城治,提請中樞再簡賢良,重組司務。

  他知道,李林甫覬覦靖安司的控制權很久了,只是苦於無處下手。這封信,可以送李相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份絶大的人情。

  而且這個行為,官面上無可指摘。我右驍衛將軍出於安全考慮,建議中書令選拔新官,接手靖安,堂堂正正,發乎公心,誰也不會說有越權干政之嫌。

  既賣了人情,又占了大義,還推動了靖安司復建,可謂一石三鳥。

  至於眼前的混亂局面,就只能再讓它混亂一陣了。甘守誠帶著憾色,又掃了一眼那火炬般的靖安司大殿,掉轉馬頭匆匆離開。他得趕快回去,把右驍衛的安防再查一遍。

  黑煙與火焰繼續在夜空舞動著,長安其他街區仍舊歌舞昇平,遊人如織,絲毫沒覺察到在這裡發生的一切,更不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麼。

  聽到靖安司遇襲的消息,檀棋完全傻掉了。

  她覺得這根本就是謡言,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那可是靖安司啊!她不顧矜持,抓住那個士兵的甲衣,像吼一樣地追問到底怎麼回事。

  可那個士兵根本沒機會靠近大殿,並不清楚細節。他只是打聽到似乎有人襲擊靖安司,放火焚燒,然後匆匆返回報信了。

  「那公子呢?李司丞在哪裡?」

  「不,不清楚。」士兵結結巴巴地回答。

  檀棋深深吸入一口氣,一把推開士兵跑到坐騎前,連上馬石都顧不得踩,就這麼急匆匆地翻身上馬,一抖繮繩要走。這時一個男人突然攔在馬前,用大手把轡頭死死扯住。

  「你要去哪裡?」張小敬陰著臉喝道。

  「迴光德坊!靖安司遇襲你沒聽到嗎?」檀棋的聲音尖利,還帶著點哭腔。

  張小敬臉色陰沉:「你現在回去沒有任何意義。」檀棋叫道:「我又不歸你管!讓開!」她把繮繩又抖了抖,驅趕著馬匹要把張小敬撞開。張小敬挺直了胸膛,擋在路上紋絲不動:「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檀棋氣壞了,這個人竟然無情無義到了這地步,真是半點心肝也沒有:「你是個死囚犯,靖安司與你無關!可我不能不管公子!」她呵斥馬匹,就要躍過去。

  張小敬沒容她前進,獨眼凶光一現,雙手在兩側馬耳狠狠一捶。馬匹猝然負痛,登時驚慌地開始尥蹶子,檀棋一個把握不住,生生摔下馬來。

  檀棋被摔得頭昏眼花,伏在地上爬不起來。張小敬踱步走近,卻沒伸手來扶,就這麼冷冷地俯瞰著她:「靖安司有李司丞在,如果連他都處理不了,你就算趕了回去,又能做些什麼呢?」

  檀棋半支起身子,把臉轉過去,這個殘忍虐囚的劊子手,怎麼能理解人類的情感?張小敬看穿了她的心思,毫不留情地說道:「是,你很關心,你很憤怒,你很有人情味,可這些狗屁情緒,對局勢毫無用處!看我的口型──毫無他媽的用處。」

  這突如其來的粗口,讓檀棋臉色漲紅。她正要反口,張小敬獨眼一瞪,用更大的聲音給她壓了回去:「你以為這是富家小姐的花間遊戲?說走就走。錯了!這是戰爭!戰爭容不得任何感情用事!每個人都必須遵從命令,不折不扣!」

  檀棋從來沒見過這人如此兇殘,她被這一頓呵斥吼得抬不起來頭。

  「我也有好朋友在司裡,你以為我不擔心?你以為我不想立刻回去?但我們的任務,不是保衛靖安司!而是追查闕勒霍多的下落,保住這長安城!這件事沒解決,任務就得繼續。」

  「先,先回去看一眼,再去找守捉郎……」檀棋還要試圖辯解。

  「沒有那個時辰!兩個地方你只能選一個。你做出選擇,就得承擔代價。」張小敬瞪了她一眼,轉過身去,走了幾步,冷冷甩過來一句,「你家公子同意你跟著我,是因為他相信,你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價值的事情。」

  說完他拋下放聲哭泣的檀棋,走到波斯寺門口。那個守捉郎被兩名士兵押住,就站在旁邊。他神色憔悴,忐忑不安,不知接下來是吉是凶。

  這附近沒有漏刻,不知時辰,但酉時恐怕已經快過了一半。外頭的燈市已經漸入高潮,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光亮有增無減。張小敬壓住焦慮,簡短道:「帶上這個人,我們出發。」

  於是士兵把刺客塞入一輛廂車,幾個士兵也坐了進去。他在外面把布簾一拉,就看不到裡面了。

  張小敬牽過自己的坐騎,上馬正準備離寺。忽然一隻手在旁邊扯住了轡頭,馬匹受驚,嘶鳴一聲,前蹄高高揚起。張小敬急忙夾腿縮腹,牢牢地黏在馬背上,這才沒掉下去。

  他側頭一看,檀棋正站在馬前。她的眼角還殘留著沒拭淨的淚痕,清麗的臉龐多了幾分憔悴,也多了幾分堅毅。她鬆開轡頭,仰起下巴:「這下我們扯平了,走吧。」

  沒等張小敬搭話,她已經反身上馬,用一截細繩把自己的長髮束在後面,再反綰於頭頂。這樣在運動時,頭髮便不會散亂脫下,尤其是檀棋的脖頸特別頎長,頭髮高束,更顯出整個人颯爽幹練。

  張小敬沒有做任何評論,一揮手,下令出發。

  一隊人迅速離開波斯寺,從觀燈的如潮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以最快的速度奔平康裡而去。走了一會兒,這一隊人忽然在一處十字街前散開,分成兩隊朝著兩個方向而去。很快有另外一個騎手從後頭趕過來,左右為難了半天,終於選定了右側,縱馬追過去。

  他一氣追到義寧坊的坊門口,前方的隊伍忽然消失了。他正要探頭尋找,忽然被左右數騎給圍住了。張小敬從陰影裡走出來,定睛一看,他的表情,比這個中伏的人還要顯得意外:「伊斯執事?」

  「張都尉,別來無恙。」伊斯挺直胸膛,在騾子上畫了個十字。他剛才被張小敬罵得狗血淋頭,現在卻一點都不尷尬,反而似老友重逢。

  一離開波斯寺,張小敬就發現後頭有尾巴。他們設下一個圈套,本以為能逮到守捉郎的成員,沒想到居然是波斯寺那位自戀天真的執事。

  「你跟著我們幹什麼?」

  伊斯在騾子上努力保持著平衡,開口說道:「都尉適才嚴訓,真是醍醐灌頂。在下躬惕自省了一下,敝寺確實耽於經義,疏於自查。所以在下決定來為都尉分憂。若能有毫末之助,也算景寺不負朝廷知遇。」

  他這一通話,張小敬聽懂了。波斯寺裡頭藏著一個突厥右殺、兩個守捉的刺客,這事真要揭發出去,只怕闔寺都要倒霉。伊斯為了景教在長安的存續,也只能厚著臉皮湊過來幫忙,好歹搏一個功過相抵。

  張小敬在馬上眯著獨眼,就是不說話。伊斯戰戰兢兢等著,喉結滾動,嚥了一下口水,他不知道這番話能不能打動這位凶神。

  見他半天沒反應,伊斯雙手一拱,語帶懇求:「我景僧在中土傳教不易,懇請都尉法外開恩,在下願執繮扶鐙,甘為前驅──再者說,都尉查案,不也正好需要一個身手敏捷、眼光敏鋭、頭腦睿智的幫手嗎?」

  「……」這回連張小敬都無言以對了。

  檀棋忍了很久,才忍住把這個自戀狂踢下騾子的衝動。伊斯也覺得說得不太合適,連忙改口道:

  「與胡人交涉時,以在下波斯王子的身份,定能有所助益。」

  胡人多信三夷,景教算其中一大宗,伊斯這麼說,不算自誇。至於「波斯王子」云云,只當他自吹自擂。張小敬終於被打動了:「隨便你吧,不過我可不保證你的安全。」

  伊斯大喜,趕緊抽打騾子,緊緊跟上隊伍。他出門追趕得太急,不及備馬,就隨手牽了頭騾子來。好在此時大街上人太多,騾子和馬的行進速度也差不多。伊斯不敢太靠近張小敬,便去和檀棋套近乎。檀棋心中惦記公子,懶得理他。伊斯只好一個人綴在後頭。

  他們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擠過觀燈人潮來到了光祿坊。前方就是朱雀大街,再過去便是萬年縣城的轄區了。不過走到這裡,馬車實在是沒法往前走了。

  此時寬闊的朱雀大街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民眾,摩肩接踵,不可勝計,黑壓壓的一片,密得連風都透不過去。

  他們都在等著看拔燈。

  拔燈不是燈,而是一隊隊在特製大車上載歌載舞的藝人。這些拔燈車由各地官府選拔,送入京城為上元燈會添彩。上燈之後,他們分別從東、西、南三個方向入城,沿街徐行,各逞技藝,最後在四更也就是丑正時,集合於興慶宮前。獲得最多讚賞、表現最奪目的藝人,謂之「燈頂紅籌」。

  在那裡,天子將恩准「燈頂紅籌」登上勤政務本樓,一起點燃長安城最大的燈樓,把節日氣氛推至最高潮──這就是拔燈的由來。

  長安民眾除了觀燈之外,另外一大樂趣就是追逐這些拔燈車。車子走到哪兒,他們就跟到哪兒。一些特別出色的藝者,每年都會有固定追隨者一路跟從。

  現在朱雀大街中央,兩個極受歡迎的拔燈車隊正在鬥技,一邊是一個反彈琵琶的緋衣舞姬,一邊是個敲四面羯鼓的半裸大漢。兩人身邊皆有樂班隨奏。無數擁躉簇擁在周圍,高舉綢棒,汗水淋漓地齊聲吶喊。

  張小敬一看這架勢,只怕半個時辰之內這裡的人群是不會散了,寬大的馬車肯定穿不過去。他和其他人商議了一下,決定讓那一干士兵押送馬車,從南邊繞路慢慢過去,他自己先行一步。單騎行穿越朱雀大道,比數騎外加一輛車可快多了。

  本來張小敬讓檀棋跟著馬車走,可她眼睛一瞪:「你不是總說,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你剛才非要我跟著,現在又要甩開?」她倔強地把馬頭一撥。

  張小敬只得苦笑著答應。於是他跟檀棋兩人兩馬先走,其他人繞行。

  至於那個跟在屁股後面的伊斯執事,張小敬的意思是不必理睬,愛跟著就跟,跟丟了活該。

  計議既定,車伕把馬車掉頭,一路向南而去。張小敬和檀棋則從馬上下來,把繮繩在手腕上扣上幾圈。這兩匹馬沒有玳瑁抹額,不能在朱雀大道上奔馳。何況現在大道上人數太多,騎馬還不如牽馬走得快些。

  於是兩人就這麼並肩牽著兩匹馬,努力地擠過重重人群。四周燭影綵燈,琴鼓喧囂,不時還有剪碎的春勝與花錢拋去半空,又徐徐落下,引起陣陣驚呼。整條大道上洋溢著脂粉味、臭汗味與幾千支蠟燭的香膩味,濃郁欲滴,熏得觀者陶陶然。

  這兩人兩馬,默然前行,與興奮的人群顯得格格不入。在人群裡穿行的張小敬,收斂起了殺氣和凶氣,低調得像是不存在似的。有好幾次,興奮的遊人撞到他身上,才發現這裡還有個人。檀棋幾次側過臉去,想對張小敬說點什麼,可又不知該說什麼。

  登徒子、死囚犯、凶神閻羅、不肯讓女人代死的君子、酷吏、幹員、遊俠……此前短短幾個時辰,檀棋已經見識到了張小敬的許多面孔,可她對這個人仍舊難以把握。如今這雜亂的人潮,反倒如潺潺溪水一般,洗褪了張小敬身上那些浮誇油彩,露出本來的質地。

  檀棋的腦海裡,凝練出兩個字:寂寞。

  張小敬的身影十分落寞。周圍越是熱鬧,這落寞感就越強。他穿行於這人間最繁華最旺盛的地方,卻彷彿與週遭分別置身於兩幅畫內,雖相距咫尺,卻永不相融。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比公子距離這塵世更遠。

  她這麼想著,頭也不知不覺垂下來,背手牽著繮繩,輕聲地哼起牧護歌來。歌聲縈縈繞繞,不離兩人身邊。聲音雖低,卻始終不曾被外面的喧騰淹沒。

  這是岐山一帶鄉民祭神後飲福酒時的助興調子,雖近俚俗,卻自有一番真意。公子曾說,此歌韻律是上古傳下來,上可映月,下可通達初心,大雅若俗,今人不知罷了。

  此時天上明月高懸中天,渾圓皎潔,散著清冷的光芒。檀棋相信,那月亮已生感應,只是不知能通達到哪些人的初心中去。

  且唱且走,檀棋忽然發現,張小敬牽著繮繩前行,那粗大的手指卻輕叩著轡頭上的銅環,恰好與牧護歌節拍相合。他的動作很隱秘,似乎不好意思讓人發現。

  檀棋輕輕一笑,也不說破,繼續哼著。兩個人很有默契地一唱一拍,就這麼穿過喧囂人群。張小敬的步態,似乎輕鬆了一些。

  兩人足足花了半刻時間,才擠出人群。檀棋看到興道坊的坊牆時,如釋重負,忍不住嘆道:「如果望樓還在就好了,至少能提前告訴我們,哪裡不堵。」

  自從靖安司遭到襲擊後,整個望樓體系都停止了運作。其實絶大部分望樓還在運作,只是沒有大望樓居中協調,它們不過是些分散的望樓罷了,捏不成一體。

  沒有了長安城消息的實時更新,這讓靖安司的人備感不便。

  想到這裡,檀棋朝光德坊回眸望去,眼神裡又湧出濃濃的擔憂。她選了前去平康裡,她相信公子易地處之,也會這麼選,可憂慮這種情緒,可沒法控制。

  張小敬忽然勒住了坐騎,轉頭對檀棋咧嘴笑道:「你提醒了我,我來給你變個戲法吧。」檀棋一愣,不知道他為什麼說這個。

  張小敬從馬匹旁邊的褡袋裏取出一張疊好的紫燈籠。他把燈籠重新拉撐起來,點亮,然後把一根折成三折的長竹竿重新展開,高高挑起燈籠。檀棋有點莫名其妙。這一套裝備,是靖安司的外勤人員在夜間與望樓通信用的,眼下大望樓已滅,用這個傳話還有什麼意義呢?

  張小敬挑起紫燈籠,有規律地上下擺動,時而遮掩,時而放高。檀棋對這一套燈語不很熟悉,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張小敬卻把食指放在唇邊,噓了一聲,讓她等著看。

  過不多時,興道坊的望樓亮起了紫燈籠,閃過數次,似乎收到了張小敬的消息。隨即南邊的開化坊望樓,也亮起了紫燈籠,閃動頻次與興道坊類似。

  張小敬繼續晃動著燈籠,遠處光祿坊、殖業坊也紛紛做出回應。過不多時,安仁、豐樂、務本、崇義……周圍遠近諸坊的望樓,都陸陸續續甦醒過來,紫燈明滅閃爍,很快連綴成一片,都呼應著張小敬的動作。那番景象,就好像天師禳星似的。

  張小敬把挑著紫燈的竹竿,插在馬背後的扣帶上,這才對檀棋說道:「現在望樓體系恢復運作了。只不過它們的中心不是光德坊大望樓,而是我。」說到這裡,他蹺起左手大拇指,在自己胸口點了點。

  「我現在,就是靖安司的中樞所在。」

  檀棋瞪大了眼睛,這還真是比變戲法還神奇。為什麼他這麼容易就接管瞭望樓,成了級別最高的指揮者?

  張小敬重新上馬,馬匹身子一顫,連帶著屁股後那高高挑起的紫燈抖了幾抖。

  「別忘了,李司丞在申初授過我假節望樓的權限,這個命令可從來沒撤銷過。」

  姚汝能遞過一杯水,聞染接過去淺淺喝了一口,覺得水中也滿是煙火之味。姚汝能歉然道:「抱歉,幾處水井都人滿為患,只能再等等了。」聞染苦笑道:「能活下來就好,又怎麼能挑揀呢?」

  甘守誠走了以後,他們無處可去,只得繼續待在藥鋪子裡。外頭依舊忙亂,就連崔器的屍身,都來不及收殮,暫時還停在旁邊的門板上。

  「我能不能回家?」聞染可憐巴巴地問。她從今天中午開始,就再沒碰到過好事,被人捉來運去,沒個消停時候,精神實在是疲憊不堪。姚汝能比了個道歉的手勢:「抱歉,不成,李司丞讓我把你關起來,還沒有釋放的命令。」他又怕聞染誤會,連忙又解釋道:「現在外面可不太平,還是待在這裡最安全。」

  「因為這裡已經燒過了?」聞染反問。

  「呃……」姚汝能毫無防備被噎了一下。聞染噗哧笑了一聲,忽然注意到,姚汝能肩頭的傷口只用塊破布潦草一裹,歪歪扭扭的,便招呼他坐下。她低頭從自己的裙襬下緣撕了一條布,重新細細給他包紮起來。

  聞染的蔥白手指靈巧地擺弄著布條,姚汝能聞到陣陣幽香傳入鼻子,連忙把頭低下去。他心想,原來張都尉循著這樣的香氣,才找到這姑娘的。這香味初聞淡泊,卻彌久不散,以後用作公門追賊,倒是方便得緊。

  唉,不知張都尉和檀棋姑娘聽到靖安司遇襲的消息,會是什麼反應?闕勒霍多查得如何?

  他想到這裡,忽然想到這是個很好的機會,便隨口問道:「你和張都……呃,張小敬都尉怎麼稱呼?」

  聞染一邊專心致志地處理著傷口,輕聲答道:「他是我的恩公。」

  「他救過你?」

  聞染的臉上浮現出沉痛之色:「豈止救過……他為了我們聞家,把命都搭上了。」姚汝能一驚,怎麼他判死刑是這個原因?檀棋不是說因為殺了縣尉嗎?

  現在左右無事,聞染便娓娓說來。

  原來張小敬和聞染的父親聞無忌,在西域當兵時同為戰友。當年死守烽燧城倖存下來的三個士兵裡,聞無忌也是其中一個。他救過張小敬一命,為此還丟了一條腿。

  烽燧之圍解除後,聞無忌無法繼續當兵,便選擇了退伍。他帶著女兒與都護府的賞賜,來長安城裡開了個香鋪,日子過得不錯。後來張小敬做了萬年縣的不良帥,兩個老戰友有過命的交情,更是時時照拂。

  去年十月,恰好是張小敬前往外地出差,聞記香鋪忽然接到虞部的通知,朝廷要為小勃律來使興建一座賓館,地址就選在敦義坊。虞部開出的價碼極低,聞無忌自然不幹,堅持不搬。不料夜裡突然來了一群蒙著面的浮浪少年,手持大棒闖入鋪裡,亂砸亂打,聞無忌出來與之理論,竟被活活打死。聞染也險遭強暴,幸虧她機警頑強,覷到個空隙逃了出去。

  聞染本想去報官,正趕上縣尉親自帶隊夜巡,一口咬定她犯夜,給抓了起來。她百般哭訴,卻無人理睬,一直被關在深牢之中。沒過多久,外頭遞進一份狀書,讓她供述父親勾結盜匪,分臓不均而被毆死,香料鋪子就是用賊臓所購。若她不肯畫押,就要被變賣為奴。

  聞染聽了以後,堅決不肯,結果幾個獄卒過來按住她,硬是在狀書上按了一個手印。她心裡徹底絶望,曾幾度想過要自殺。

  過了幾天,忽然她被放了出來。聞染出來一打聽,才知道外面已經天翻地覆。張小敬回到京城,得知聞記香鋪的遭遇後,先把熊火幫幾乎連根拔起,隨後不知為何,殺了萬年縣尉,惹得萬年縣廨震動。最後他居然挾持了永王,幾乎要把亂子捅到天上去。

  到底張小敬是怎麼扯進永王的,又是怎麼被擒判了死刑,內中曲折聞染並不清楚。她只知道,從此聞記香鋪安然無恙,也沒人來找自己麻煩。她一介弱質女流,沒有力量見到恩公,只能在家裡供奉生祠,每日奉香。

  說著說著,聞染靠著他的胳膊,居然睡著了。

  姚汝能身子沒動,心裡卻是驚濤駭浪。他不只是驚張小敬的作為,也驚訝於那些人的黑心貪婪。

  要知道,縣尉輕易不親夜巡。他那一夜會出現,顯然是早就跟虞部、熊火幫勾結好了,黑道大棒,官府刑筆,雙管齊下釘死聞無忌,侵吞地皮。他相信,張小敬肯定也看出來了,所以才會怒而殺人。

  姚汝能對吏治陰暗之處,也聽過許多,可這麼狠絶惡毒的,還是第一次。一戶小富之家,頃刻間家破人亡──這還是有張小敬捨身庇護,若換作別家,只怕下場更加悽慘。張小敬說長安是吞人的巨獸,真是一點不誇張。

  他終於理解,為何張小敬一提到朝廷,怨氣會那麼重。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一聲慨嘆從旁邊傳來,姚汝能回頭,發現岑參正斜靠在廊柱旁邊,也聽得入神。

  他念的這兩句詩,姚汝能知道是惋惜痛心的意思。岑參又讚道:「姑娘這一番講述,略作修飾,便是一篇因事立題、諷喻時政的上好樂府。」他低頭想要找筆做個記錄,卻發現詩囊早就被燒沒了,只好去翻藥鋪的木櫃格,看有沒有紙和筆。

  姚汝能有點迷茫:「這也能入詩?」

  岑參激憤地揮了揮手:「怎麼不能入?如今寫詩的,大多辭藻昳麗,浮誇靡綺,動輒詩在遠方,卻不肯正視眼前的苟且。正該有人提倡新風,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然後又埋頭翻了起來。

  姚汝能無奈地催促道:「閣下在靖安司只是臨時覊押,現在若想離開,隨時可以離開。」

  當初關岑參,是因為他阻撓張小敬辦案,懷疑與突厥狼衛有關係。現在身份已經澄清,可以放了,再者說,想留也沒地方關他了……岑參從櫃檯後抬起頭來,語氣憤慨:「走?現在我可不能走。我的馬匹和詩都沒了,你們得賠我。」

  「坐騎好歹能折個錢數……詩怎麼賠?」

  「嗯,很簡單,讓我跟著你們就行。」岑參一副妙計得售的得意表情,「我一直在觀察著,聞姑娘的事、崔器的事、你的事、那個張小敬的事,還有你們靖安司追捕突厥人的事……你也懂點詩吧?知道這對詩家來說,是多麼好的素材嗎?」

  姚汝能有些愕然,在這傢伙眼裡,這些事情只是詩材而已?他搖了搖頭道:「抱歉,我不懂詩,只知道一點韻。」

  岑參一聽他懂韻,立刻變得興奮了,連聲說夠了,可以簡單聊聊。姚汝能苦笑連連,他懂字韻,是因為望樓傳遞消息以《唐韻》為基礎,跟作詩毫無關係。

  沒想到岑參更好奇了,纏著他讓他講到底怎麼用《唐韻》傳消息。姚汝能以手扶額,後悔自己多嘴。他讓岑參把窗子推開,遠處可以見到慈悲寺門前懸著的燈籠。姚汝能對著這個燈籠,簡單地講解了一下望樓白天用鼓聲、晚上用燈籠進行韻式傳信的原理。

  岑參擊節讚歎道:「以燈鼓傳韻,以韻部傳言,絶妙!誰想出這個的?真是個大才!看來以後我不必四處投獻,只要憑高一鼓,詩作便能傳佈八方,滿城皆知!」

  姚汝能嘴角抽搐了一下,勉強壓下反駁的慾望,心想你高興就好……岑參對著窗外,對著燈籠開始比畫起來,嘴裡唸唸有詞──他正嘗試著把自己的詩句轉譯成燈語。

  這時大門轟的一聲被推開,走進一個衣著鮮亮的皮衣小吏。小吏環顧四周,大聲嚷道:「這裡還有靖安司的人沒有?」

  姚汝能看他容貌陌生,猶豫地舉起手來,表示自己是。小吏道:「靖安司丞有令,所有還能動彈的屬吏去慈悲寺前集合,有訓示。」姚汝能一怔,李泌不是被挾持了嗎?難道被救回來了?小吏看了他一眼:「是新任靖安司丞。」然後匆匆離開舖子,又去通知別人了。

  這麼快就有人接手了?姚汝能覺得有點不太舒服。可李司丞被人挾持,去向不明,也確實得有一個人儘快恢復局面──如果這個人是張小敬該多好,可惜這絶不可能。

  他把熟睡的聞染輕輕放平在蓆子上,跟岑參打了個招呼。岑參一擺手,說你去吧,這姑娘我先照看著,然後繼續專心翻找紙筆。

  慈悲寺的大門離靖安司不遠,門前有一片寬闊的廣場。觀燈遊人都已經被清空,和尚們也把門關緊,現在廣場上站著幾十個人,都是靖安司倖存下來且能動彈的人員,個個都面露悲慼。

  姚汝能數了數人數,只有事發前的三分之一。換句話說,足足有近百位同僚死於這場突襲,他心中一陣惻然。廣場上的熟人彼此見了,未曾拱手,先流出淚來。除了慶幸劫後餘生,別的也說不出什麼。

  等不多時,一聲鑼響,四面擁來二十幾名士兵,個個手執火炬,把廣場照了個通明。一位官員踱步走到慈悲寺的大門前,站在台階上俯瞰廣場。他四十歲上下,身材頎長,兩邊顴骨很高,把中間的鼻梁擠得向前凸出,似乎隨時會從臉上躍出。他的下頜有一部美髯,在火炬照耀下泛著油光,一看就是平時下了功夫保養的。

  姚汝能注意到,此人身著淺綠官袍,銀帶上嵌著九枚閃閃發亮的銅帶銙。這是七品官階的服帶,比起李泌要低上一階。

  鑼聲再次響起,示意眾人注意。那官員手執一方銅印,對下面朗聲道:「諸位郎君知悉,本官是左巡使、殿中侍御史吉溫。現奉中書之令,重組靖安司。各歸其位,不得延滯。」

  這個身份讓廣場上的人議論紛紛。他們都知道靖安司的後台是東宮,現在中書令任命一個御史來接管,這事怎麼聽怎麼奇怪。

  吉溫顯然是有備而來,他頷首示意,立刻有另外一位官員走過來,手裡捧著厚厚一卷文書。那官員展卷朗聲讀道,聲音響徹整個廣場:

  「《大唐六典》卷十三《御史台殿中侍御史》載曰:凡兩京城內則分知左、右巡,各察其所巡之內有不法之事。謂左降、流移停匿不去,及妖訛、宿宵、蒲博、盜竊、獄訟冤濫,諸州綱典、貿易、隱盜、賦斂不如法式,諸此之類,咸舉按而奏之。

  「又!《百官格》:左巡知京城內,右巡知京城外,盡雍、洛二州之境,月一代,將晦,即巡刑部、大理、東西徒坊、金吾、縣獄。」

  隨著一條條艱澀拗口的官典條文當眾念出來,靖安司的人漸漸都聽明白了。

  殿中侍御史有兩個頭銜:左巡使、右巡使,對兩京城內的不法之事有監察之權,而靖安司掌管的是西京策防,兩者職責有重疊之處,可以說是同事不同官。

  無論是從律法上還是實務上來說,讓一位左巡使來接掌靖安司,並無不妥。

  這位吉御史一不倚仗官威強壓,二不借中書令的大勢逼迫,而是當眾宣讀官典,可見是個恪遵功令的人。現在群龍無首,人心惶惶,正需要一個人來收拾殘局。何況這位御史還捏著中書令的授權,何必跟他對抗呢?

  眾人敵意少減,議論聲逐漸平息。吉溫捋了一下鬍髯,再度開口道:「靖安司為賊所乘,本官倍感痛心。但如今元兇未束、頑敵尚存,還望諸位暫斂仇痛,以天子為念,先戮賊首,再祭英靈。」

  這話說得很漂亮,既點出事態緊迫,又暗示朝廷必有重賞。倖存的靖安司大小官吏,都紛紛拱手彎腰,行拜揖之禮。這是下官見上官的禮節,承認其為新的靖安司丞。

  吉溫見大部分人都被收服,大為得意,側過頭去,對剛才那讀官典的官員悄聲道:「公輔啊,你這一招似拙實巧,還真管用。」那官員笑道:「在下還會騙端公您不成,趁熱打鐵,按之前商量的說吧。」

  侍御史在朝下稱為「端公」,殿中侍御史稱「副端」。那官員故意稱高了一階,吉溫聽了心中大悅,旋即拿起銅印:「諸位聽令!」

  這是他就任靖安司丞後下達的第一個命令,大家都安靜下來。

  吉溫朗聲道:「靖安司遭賊突襲,必有內奸勾結。攘外必先安內,接下來的首要任務,就是要挖出這個毒瘤。至於他的身份,我已經查明了──」他掃視全場,發現所有人都直勾勾地注視著他,很滿意這個效果,吐出一個名字:「靖安都尉,張小敬!他就是勾結蚍蜉的內奸。」

  這個結論,讓下面的人一陣嘩然。

  吉溫臉上的笑容趨冷:「諸位也許不知道,張小敬此前被判絞刑,正是因為殺死頂頭上司。所謂賊性難移,有過一次,難免會有第二次。此前王忠嗣之女被綁架,他也有份。如今靖安司被襲,一定也是他引狼入室──給我傳令各處坊鋪司守,全城緝拿此人,死活勿論!」

  元載站在一旁,慢條斯理地把官典重新捲好,唇邊微微露出一抹微笑。

  聽說襲擊靖安司的賊人,自稱「蚍蜉」,豈不正合張小敬這個卑賤之徒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