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子初

  太真見到檀棋,大為驚喜。她在宮內日久,難得能看到昔日故交,執住檀棋的手:「可是好久沒見到妹妹了,近來可好?」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子初。

  長安,長安縣,光德坊。

  元載再一次回到京兆府門口,略帶沮喪。

  他好不容易逮住聞染,沒想到卻被王韞秀撞見,更沒想到兩人是舊識,親熱得很。

  想劫持王韞秀的狼衛,錯劫了聞染;想劫持聞染的熊火幫,錯劫了王韞秀。陰錯陽差兩個誤會,讓這兩位女子遭遇了不同的恐慌和驚嚇。

  元載對這個原委很瞭解,所以很頭疼。如果強行要把聞染帶走,勢必要跟王韞秀解釋清楚。可這麼一解釋,所謂「張小敬綁架王韞秀」的說辭就會漏洞百出。

  要知道,聞染雖然是個普通女子,她的事卻能從熊火幫一路牽扯到永王。

  聞染不過是個添頭,王韞秀卻是核心利益所在,針對後者的計劃,可絶不能有失。左右權衡之下,元載只能暫且放過聞染,讓王韞秀把她一起帶回王府。

  為了保證不再出什麼意外,元載也登上了王韞秀的馬車。聞染很害怕,王韞秀卻挺高興,她一句話,元載立刻就答應了,這說明她的意見在對方心中很重要。

  元載把她們一直送到王府門口,這才返回。他內心不無遺憾,這完美的一夜,終於還是出了一個小小的瑕疵,未竟全功。

  「接下來,只剩下張小敬了。」

  他沉思著下了車,正琢磨著如何佈置,才能抓住這個長安建城以後最兇殘的狂徒。迎面有兩個人走出京兆府的大門,其中一人樣子有些奇怪。元載觀察向來仔細,他眯起眼睛,發現是一個波斯人,居然還穿了件青色的醫師袍。

  長安醫館,歷來都是唐人供職。胡人很少有從醫者,就算有,也只是私人開診,斷不會穿著醫館青衫。再者說,吉司丞已經下了排胡令,他怎麼還能在這裡?

  「難道……他是混進京兆府的襲擊者?」

  元載想到這裡,陡然生警,繼續朝他看去。越看下來,疑慮越多。腰間怎麼沒有掛著診袋?為何穿的是一雙蒲靴而不是醫師慣用的皮履?最可疑的,是那青衫污漬的位置。要知道,醫師做這類外傷救治,往往要彎腰施救,前襟最易沾滿穢物,而這人前襟乾淨,污漬位置卻在偏靠胸下,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這袍衫本就不是他的,而是屬於一個身高更矮的人。

  元載再看向那個同行者,似是病人模樣,衣著並沒什麼怪異之處,只是臉上沾滿了煙灰,髒兮兮的看不清面孔。可他的步伐,卻讓元載很驚駭,幾乎每一步,距離都是一樣的,整個人很穩。

  只有一種人會這麼走路,軍人。

  元載聯想起來,不止一個人說過,襲擊靖安司大殿的匪徒,似乎是軍旅出身──難道就是他們?

  他沒有聲張,這裡只有區區兩個人,抓住也沒意義,不如放長線,看能不能釣到大魚。元載心裡一喜,今晚的運氣實在是好得過分,難不成連蚍蜉的老巢也能順便端了?

  元載悄悄叫來一個不良人,耳語幾句,秘授機宜。

  張小敬和伊斯一路走出京兆府,無人攔阻,心中頗為慶幸。

  走到外面,伊斯問接下來如何。張小敬晃了晃那個裝滿碎竹片的口袋,說去找高手鑒看。聽到張小敬這麼一說,伊斯不服氣地一抬下巴:「誰還能比我眼力高明?」

  張小敬仰起頭,看著大殿上升起的黑煙,感慨道:「靖安司大殿裡,曾有一座長安的縮微沙盤,那可真是精緻入微,鬼斧神工。我要找的,就是製作這座沙盤的工匠。」

  張小敬曾聽檀棋約略講過。李泌在組建靖安司時,要求建起一個符合長安風貌的殿中大沙盤。這是個難度極高的任務,不少名匠都為之卻步,最後一個叫晁分的匠人完成了這件傑作。

  有意思的是,晁分並非中原人士,他本是日本出雲人,跟隨遣唐使來長安學習大唐技藝。這人極有天分,在長安待了十幾年,技藝已磨煉得爐火純青。他的主人,即是大名鼎鼎的衛尉少卿晁衡──也是一位日本人。

  晁分住在殖業坊內,距離這裡並不算遠。這長安城裡若有人能看出這竹器的端倪,只能是晁分了。

  兩人離開光德坊,重新投入波濤洶湧的人海之中,不一會兒便趕到殖業坊中。這裡緊靠朱雀大道西側,也是甲第並列的上等地段,門口燈架鱗次櫛比,熱鬧非凡。

  不知為何,這裡的花燈造型,比別處要多出一番靈動。比如金龍燈的片片鱗甲,風吹過來時,會微微掀開,看上去那龍如同活了一般;壽星手托壽桃,那桃葉還會上下擺動,栩栩如生。比起尋常花燈,這些改動其實都不大,但極見巧思,有畫龍點睛之妙。

  所以殖業坊附近的觀燈之人,也格外地多。伊斯憂心忡忡:「看這些花燈,想必都是出自那位巧匠之手。他這時候怎可能安坐家中,必然是敝帚自珍,四處去欣賞了。」

  張小敬已經放棄指摘他亂用成語的努力,皺著眉頭道:「盡人事,聽天命。」

  兩人分開人群,進入坊中。坊內也擺了許多小花燈,一串串掛滿街道兩旁,分外可愛。晁分在這坊裡算是名人,稍微一打聽,便打聽出他的住所。

  那是一處位於十字街東北角的尋常門戶,門口樸實無華。若不是掛著一個寫著「晁府」的燈籠,根本沒人敢相信這是那位捏出了長安城沙盤的巧匠的住所。

  張小敬上前敲了敲門環,很快一個學徒模樣的人開了門,說老師在屋裡。他們進去之後,不由得為之一怔。

  整個院子裡,扔滿了各種竹、木、石、泥料,幾乎沒地方下腳。各種半成品的銅盞木俑、鐵壺瓷枕,堆成一座座小山。院子旁立起一座黃磚爐窯,正熊熊燃燒,一個虎背熊腰的小矮子正全神貫注地盯著窯口。那古銅色的緊實肌肉上沁著汗水,在爐火照映下熠熠生輝。

  伊斯大為驚訝,今天可是上元節啊,這傢伙不出去玩玩,居然還貓在自家宅院幹活,這也太異類了吧?

  張小敬走近一步,咳嗽了一聲。那矮子卻置若罔聞,頭也不回。旁邊學徒低聲解釋道:「老師一盯爐子,會一連幾天不眠不休,也不理人……」

  張小敬哪裡有這個閒心,他上前一步:「我是靖安司都尉張小敬,今夜前來,是有一樣東西請先生鑒定一二。」

  聽到「靖安司」三字,晁分終於轉過頭來,漠然道:「鑒定什麼?」

  「碎竹頭。」張小敬捏住袋子,在眼前晃了晃。

  「沒興趣,請回吧。」晁分拒絶得很乾脆。學徒又悄聲解釋道:「老師就是這樣,他最近迷上燒瓷,對瓷器以外的東西,連看都懶得看。」

  張小敬道:「這關係到長安城的安危,事急如火,請務必過目。這不是請求,這是命令!」

  沒想到把長安城搬出來,晁分還是漠然處之。他的眼神一直盯著爐口,似乎天地萬物都沒有這爐中燒的東西重要。

  若在平時,少不得會稱讚他一句匠人之心,可如今時間寶貴,不容這傢伙如此任性。張小敬伸手過去要拽,不料晁分反手一甩,居然把他的手掌生生抽開。張小敬自負手勁了得,在晁分面前卻走不過一回合。

  在長安這麼多年,他專注於工匠手藝,早鍛鍊出了兩條鐵臂膀。

  伊斯一看也急了:「靖安司遭遇強襲,死傷泰半,司丞被擄,大殿被焚,這是唯一的線索……」聽到這裡,晁分突然轉動肥厚的脖頸,一對虎目朝這邊瞪過來:「你再說一遍!」

  「靖安司遭遇強襲,死傷泰半,司丞被擄……」

  「下面一句!」

  「大殿被焚。」

  晁分雙手猛然抓住伊斯,伊斯頓覺如同被一對鐵鉗夾住,根本動彈不得。晁分沉聲道:「大殿被焚,那麼我的沙盤呢?」

  「自然也被焚燒成灰。」

  張小敬說。他已經號住了這個人的脈。晁分是個痴人,除了手中器物,一無興趣,想觸動他,必須得戳到讓他最心痛的地方。

  果然,晁分一聽沙盤被毀,兩團虯眉擰在一起,竟比聽見真長安城遭遇危險還痛惜。他忽然低吼了一聲,兩條鐵臂鬆開伊斯,在旁邊木板上重重一撞,「咔嚓」一聲,上好的柏木板居然斷成兩截。

  「那是我借給靖安司的!以後要帶著它返回日本,再造一個長安出來!就這麼毀了?誰,是誰下的手?」

  張小敬不失時機道:「這些竹頭,是抓住兇手的重要線索。」晁分把覆滿老繭的大手伸出來,眼睛血紅:「拿來!」

  伊斯把口袋交過去,晁分把碎竹頭盡數倒出,逐一辨認,學徒連忙把燭光剪得再亮一點。晁分的手指雖然短粗,卻靈巧得緊,那些細碎的竹屑在他手指之間流轉,卻一片都沒掉下去。晁分又拿來一塊磨平的透明玉石,眯起一隻眼睛觀察。

  「這些碎片,出自十二名不同的匠人之手。他們的手勁各不相同,這竹片上的砍痕亦深淺不一。」

  伊斯聽得咂舌,他自負雙眼犀利,可也沒晁分這麼厲害。晁分又道:「這削竹的手法,不是出自長安的流派,應該更北一點。北竹細瘦,刀法內收,而且不少碎片邊緣有兩層斷痕,這是切不得法,只得再補一刀的緣故,大概是朔方一帶的匠人所為。」

  他不愧是名匠,一眼就讀透了這些碎片。可是張小敬略感失望,這些消息對闕勒霍多沒什麼幫助。

  「那麼這個呢?」他把魚腸掉落的那枚竹片也遞過去。

  他略看一眼,便立刻侃侃而談:「外有八角,內有凹槽,你看,竹形扁狹,還有火灼痕跡,這是嶺南方氏的典型手法,又吸收了川中林氏的小細處理……」整個大唐的工匠地域特點,晁分都精心揣摩過,這些東西在他面前無從遁形。

  「這個和那些碎竹頭,有什麼聯繫嗎?」

  「我只能說,跟那些散碎竹片結合來看,它們都是做某種大器切削下來的遺料。」

  「能看出是誰切削的嗎?」張小敬覺得這事有戲。

  晁分看了他一眼:「長安工匠數萬,我又不是算命的,怎麼看出來?」張小敬一噎,知道自己這個要求確實過分了。他若真能一眼而知手筆,乾脆當神仙算了。

  晁分緩緩開口道:「不過我倒能告訴你,這是幹嗎用的。」

  他吩咐學徒取來兩截原竹,隨手拿起一柄造型怪異的長刀,咔嚓咔嚓運刀如風。張小敬和伊斯看去,落在地上的碎竹片,和帶來的碎竹形狀差不多。過不多時,晁分手裡,多了一個造型怪異的竹筒,兩頭皆切削成了鋸齒狀,可以與另外一個竹筒彼此嵌合,甚至還能轉動。

  僅僅只是看了幾片竹片邊角料,晁分就能倒推出製造的東西,真是驚為天人。

  「這能幹什麼用?」

  「這是麒麟臂,可以銜梁接柱,驅輪挈架,功用無窮。據我所知,整個長安只有一個人的設計,需要這麼精密的部件。」晁分手撫竹筒,感慨道,「也是我唯一還未超越的人。」

  「誰?」

  「毛婆羅的兒子,毛順。」

  毛婆羅乃是武周之時的一位高人,擅丹青,精雕琢,在朝中擔任尚方丞一職。梁王武三思為巴結武后,和四夷酋長一起上書,請鑄銅鐵天樞,立於端門之前。而這天樞,便是毛婆羅所鑄。

  毛婆羅的兒子毛順,比乃父技藝更加精妙,在長安匠界地位極高。只看晁分的讚歎,便知這人水準如何。

  張小敬也聽過這名字,心中飛速思索起來。之前他一直困惑的是,蚍蜉打算拿失蹤的石脂做什麼用。現在聽晁分這麼一說,恐怕這個用處,與毛順的某個設計密不可分。只要抓住毛順,用意也便昭然若揭。他連忙問道:「大師覺得,這是用在毛順的什麼設計上?」

  晁分道:「毛順得天眷顧,兼有資材,深得聖人讚賞。今年上元,他進獻了一座太上玄元大燈樓,用作拔燈之禮。這樓高逾一百五十尺,廣二十四間,外敷彩縵,內置燈俑,構造極複雜,一俟點燃,能輪轉不休,光耀數里,是曠古未有之奇景。聖人十分讚賞,敕許他主持營造──如今只待舉燭了。」

  言語之間,晁分十分羡慕,誰不想自己的心血化為實物呢?他沒注意到,張小敬面色已變了數變。

  「麒麟臂,正是用在這個燈樓中的嗎?」張小敬顫聲道。

  「不錯。那個太上玄元大燈樓上有二十四個燈房,每間皆有不同的燈俑佈景。倘若要這些燈俑自行活動,非得用麒麟臂銜接不可。」

  張小敬接過晁分手裡的麒麟臂,仔細端詳,發現內中是空心的。晁分解釋道:「太上玄元大燈樓太高,木石料皆太重,只有空心毛竹最適合搭建。」

  「可是這樣一來,麒麟臂不是容易損壞嗎?」

  「竹質很輕,可以隨時更換。況且燈樓只用三日,問題不大。」

  張小敬腦中豁亮,他縱然不懂技術,也大致能猜出蚍蜉是什麼打算。他們先把竹筒切削成麒麟臂的模樣,再灌滿了石脂,就是一枚枚小號的猛火雷。屆時那些蚍蜉以工匠模樣混入燈樓,藉口檢修,在眾目睽睽之下更換成「麒麟臂」。

  這樣一來,整個太上玄元燈樓便成了一枚極其巨大的猛火雷,一旦起爆,方圓數里只怕都會一片糜爛。

  「燈樓建在何處?」

  「興慶宮南,勤政務本樓前的廣場。」

  今夜丑正,天子將在勤政務本樓行拔燈之禮,身邊文武百官都在樓中,還有萬國前來朝覲的使臣。而勤政務本樓,距離太上玄元燈樓,只有三十步之隔。

  蚍蜉的野心,昭然若揭。他們竟是打算把大唐朝廷一網打盡,讓拔燈之禮變成一場國喪浩劫。

  張小敬震驚之餘,忽又轉念一想。猛火雷有一個特性,用時須先加熱,不可能預裝上燈樓。蚍蜉若想達到目的,必須在拔燈前一個時辰去現場更換麒麟臂。丑正拔燈,現在是子初,還有不到一個半時辰。

  那些蚍蜉,恐怕現在正在燈樓裡安裝!

  張小敬猛然跳起來,顧不得跟晁分再多說什麼,他甚至顧不上對伊斯解釋,發足朝門口奔去。這是最後的機會,再不趕過去,可就徹底來不及了。

  可他即將奔到門口時,大門卻「砰」地被推開了。大批旅賁軍士兵高呼「伏低不殺」,擁入院中,登時把這裡圍了一個水洩不通。

  元載遠遠站在士兵身後,滿臉得色地看著「蚍蜉」即將歸案。

  今夜負責興慶宮外圍警戒的,是龍武軍。他們作為最得天子信任的禁軍,早早地已經把勤政務本樓前的廣場清查了一遍,在各處佈置警衛,張開刺牆,力求萬全。

  這是一年之中,龍武軍最痛苦的時刻。

  再過一個時辰,各地府縣選拔的拔燈車與它們的擁躉便會開進廣場,做最後的鬥技。屆時這裡將會被百姓圍得水洩不通,連附近的街邊坊角甚至牆上都站著人。更麻煩的是,天子還要站在勤政務本樓上,接受廣場上的百姓山呼萬歲。在聖人眼裡,這是與民同樂,共沐盛世,可在龍武軍眼裡,這是數不清的安全隱患。

  今天太特殊了,龍武軍不能像平時一樣,以重兵把閒雜人等隔絶開來,只能力保一些要津。除了勤政務本樓底下的金明、初陽、通陽諸門之外,今年還多了一個太上玄元大燈樓。

  「太上玄元」四字,乃是高武時給老子上的尊號。當今聖上崇道,尤崇老聃,所以建個燈樓,也要掛上這個名字。

  這個燈樓巍巍壯觀,倒不擔心被人偷走,就怕有好奇心旺盛的百姓跑過來,手欠攀折個什麼飄珠鸞角什麼的。因此龍武軍設置了三層警衛,沒有官匠竹籍的一概不得靠近。

  十幾輛柴車緩緩從東側進入興慶宮南廣場,這是因為整個城區的交通幾乎已癱瘓,它們只能取道東側城牆和列坊之間的通道,繞進來。廣場邊緣的龍武軍士兵早就注意到,抬手示意。車隊停了下來,為首之人主動迎上去,自稱是匠行的行頭,遞過去一串用細繩捆好的竹籍。

  「燈樓舉燭。」他說道。

  警衛早知道會有工匠進駐燈樓,操作舉燭,對他們的到來並不意外。他們接過竹籍,逐一審看。

  這些竹籍上會寫明工匠姓名、相貌、籍貫、師承、所屬坊鋪以及權限等,背面還有官府長官的籤押,並沒什麼問題。警衛伍長放下竹籍,朝車隊張望了一下,忽然覺得有些奇怪:

  「張主事呢?」

  按照規定,燈樓維修這種大事,必須有虞部的官員跟隨才成。行頭湊過去低聲道:「咳,別提了,張主事剛才在橋上觀燈,讓人給擠下水啦,到現在還沒撈上來呢。我們怕耽誤工夫,就自作主張,先來了。」

  警衛伍長一聽,居然還有這事。他為難道:「工匠入駐,須有虞部主事陪同。」行頭急道:「張主事又不是我推下去的!他不來,我有什麼辦法?」

  「規矩就是規矩,要不讓虞部再派個人過來。」警衛建議。他身為龍武軍的一員,身負天子安危,一切以規矩為重。

  「外頭都在觀燈,讓我怎麼找啊……」行頭越發焦慮,手搓得直響,「距離丑正還有一個時辰。稍有遷延,我們就沒法按時修完。聖人一心盼著今晚燈樓大亮,昭告四方盛世。萬一燈樓沒亮……就因為龍武軍不讓咱們工匠靠近燈樓?」

  一聽這話,警衛伍長開始猶豫了。規矩再大,恐怕也沒有天子的心情大。他看了眼那列車隊:「好吧,工匠可以進去,但這車裡運的是什麼?」

  「都是更換的備件,用於維修更換的。」行頭掀開苫布,大大方方請警衛檢查。警衛伍長一擺手,手下每人一輛車,仔細地檢查了一番。車上確實全是竹筒,竹筒的兩頭被切削得很奇特,與燈樓上的一些部件很相似。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不過這些竹筒很燙手,似乎才加熱過不久。伍長不懂匠道,猜測這大概是某種加工秘法。他放下竹筒,又提了一個疑問:「還有一個時辰就舉燭了,還有這麼多備件需要維修?」

  行頭這次毫不客氣地一指馬車:「這個問題,你可以直接去問毛監。」伍長抬眼一看,坐在馬車前首的是一個留山羊鬍子的瘦弱老者,他正面無表情地仰頭看著燈樓──正是尚燈監毛順。

  伍長一下子就不作聲了。毛順那是什麼身份,哪裡輪得到他一個龍武軍士兵質疑?他再無疑心,吩咐抬開刺牆,讓車隊緩緩開進去。

  連續兩道警衛,都順利放行了。雖然這些工匠沒有張洛作保,不合規矩,但毛順大師親臨,足以震懾一切刁難。於是車隊順順噹噹開到了太上玄元燈樓下面。

  這座燈樓太高了,所以底部是用磚石砌成一座玄觀,四周黃土夯實,然後才支撐起一個碩大無朋的葫蘆狀大竹架。進入燈樓的通道,就在那一座玄觀之中。

  工匠們紛紛跳下馬車,每人抱起數根麒麟臂,順著那條通道進入燈樓。這裡也有龍武軍把守,不過得了前方通報,他們沒做任何刁難,還過來幫忙搬運。

  最後下車的是毛順,他的動作很遲緩,似乎心不在焉。行頭過去親切攙住他的手臂,毛順看了一眼行頭,低聲道:「老夫已如約把你們送過來了,你可以放過我的家人了吧?」

  「毛監說哪裡話。」龍波笑道,「燈樓改造,還得仰仗您的才學哪。」

  檀棋萬萬沒想到,居然會在勤政務本樓上碰到太真。

  說起這個女子,那可真是長安坊間津津樂道的一個傳奇人物。她本名叫楊玉環,是壽王李瑁的妃子。檀棋與她相識,是在一次諸王春遊之行上。壽王妃不慎跌下馬崴傷了腳踝,檀棋擅於按摩,便幫她救治。兩個人很談得來,壽王妃並不看輕檀棋的婢女身份,很快便與之成為好朋友。

  沒想到,沒過幾年,天子居然把楊玉環召入宮中,說要為竇太后祈福,讓她出家為道,號為太真……宮闈粉帳內的曲折之處,不足為外人道,但整個長安都知道怎麼回事,一時傳為奇談。

  說起來,她已經數年沒見過太真,想不到今天在上元春宴上再度相逢。檀棋一看那一身婀娜道袍,就知道她雖然侍在君王之側,可還未得名分,所以仍是出世裝扮,不便公然出現在宴會上──壽王可是正坐在下面呢。

  太真見到檀棋,大為驚喜。她在宮內日久,難得能看到昔日故交,執住檀棋的手:「可是好久沒見到妹妹了,近來可好?」檀棋好不容易鼓起的決心,一下子被打斷,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太真只當她過於激動,把她往旁邊拽了拽,親切地拉起家常。檀棋心急如焚,口中隨口應著,眼神卻一直看向珠簾另外一側,那頂通天冠,正隨著《霓裳羽衣》的曼妙音律頻頻晃動。

  太真看出檀棋心不在焉,頗有些好奇。她剛才掃了一下座次,太子在,李泌卻不在,莫非是李泌把自己的家養婢送給太子了?可她這一身髒兮兮的穿著,可不像出席宴會的樣子。

  「妹妹怎麼這身打扮?是碰到什麼事了嗎?」

  檀棋聽到這一句,眼神陡然一亮。

  太真修道祈福,純粹是天子為了掩人耳目,其實恩寵無加。她可是聽說,宮中皆呼太真為娘子,早把她當成嬪妃一般。若能請她去跟天子說項,豈不比硬闖更有效果?

  檀棋心念電轉,忽然抓住太真的袖子哭道:「姐姐,你得救我!」太真連忙攙扶起她,緩聲道:「何事心慌,不妨說給我聽聽。」她雖只是個隱居的女道,語氣裡卻隱隱透著雍容自信。

  檀棋抓住她柔軟的纖手,羞赧道:「我與一人私訂終身,不料他遭奸人所嫉,栽臓陷害,如今竟被全城通緝。我奔走一夜,卻無一人肯幫忙。實在走投無路,只好冒死來找太子,可太子也……」說到後來,泫然若泣。

  檀棋很瞭解太真,她是個天真爛漫的人,講長安毀滅什麼的,她不懂。她只喜歡聽各種傳奇故事,什麼鳳求凰、洛神賦、梁祝、紅拂夜奔,都是男女情愛之事。若要讓太真動心幫忙,只能編造一段自己和張小敬的情事。

  果然,太真聽完以後眼淚汪汪,覺得這故事實在淒美:私訂終身,愛郎落難,捨命相救,每一個點都觸動她的心緒。她早年為壽王妃,如今又侍奉君上,一直身不由己,對這樣的故事總懷有些許憧憬。

  太真抱了抱檀棋軟軟的身子,發現她連脖頸處都沾著一抹髒灰,可見這一夜真是沒閒著,心痛得不行。

  「安心,我去跟聖人說一句。你那情郎叫什麼名字?」

  「叫張小敬。」檀棋說完,連忙又搖搖頭,「千鈞之弩豈為鼷鼠發機。聖人舉動皆有風雷,哪能去管這種小事,反而看輕了姐姐。」太真覺得她到了這地步還在為自己考慮,頗為感動,寬慰道:「放心好了,我常為家人求些封賞,聖人無有不准的,求個敕赦很容易。」

  檀棋小聲道:「乞求陛下赦免,會牽涉朝中太多,我不能連累到姐姐。姐姐若有心,只消讓陛下過問一句闕勒霍多,也便成了。」

  「那是什麼?」太真完全沒聽懂。

  檀棋苦笑道:「這是我愛郎所涉之事,被奸人遮蔽了聖聽。所以只要陛下略做關注,他便可以脫難了。」

  太真想了想,這比討封賞更簡單,還不露痕跡,遂點頭應允。檀棋身子一矮,要跪下叩謝,卻被太真攙扶起來:「我在宮外除了幾個姐妹,只有你是故識,不必如此。」

  看著檀棋瑩瑩淚光,太真心裡忽然有種非凡的成就感。一言而成就一段姻緣,也算替自己完成一個夙願。她又安慰了檀棋幾句,掀開珠簾去了天子身邊。

  檀棋停在原地,心中忐忑不安。

  此前檀棋已經盤算過,無論是為張小敬洗冤,還是要把靖安司還給東宮,都沒法拿到御前來說。這些事對天子來說,都是小事。要驚動天子,必須是一枚鋒利的毒針,一刺即痛的那種。

  這枚毒針,就是闕勒霍多,毀滅長安的闕勒霍多。

  眼下太子欲忍,李相欲爭,兩邊都有意無意把闕勒霍多的威脅給忽略了。檀棋能做的,就是徹底掀翻整個案几,把事情鬧大。只要天子一垂問,所有的事情都會擺到檯面。

  檀棋不知道這樣攪亂局勢,能否救得了張小敬,但總不會比現在的局面更糟糕。不過她也知道,這一鬧,自己會同時得罪太子與李相,接下來的命運恐怕會十分悽慘。

  可她現在顧不得考慮這些事,只是全神貫注盯著懸水珠簾的另外一側。只見太真的黃冠慢慢靠近通天冠,忽然歪了一下,似乎是把頭偏過去講話。過不多時,檀棋看到兩名小宦官匆匆跑進帘子,又跑出來去了席間。太子和李相一起離席,趨進御案。遠遊冠和烏紗幞頭同時低下,似在行禮,可卻久久未抬起,只有通天冠不時晃動,大概是在訓話。

  宮中鐘磬鼓樂依然演奏著,喧鬧依舊。檀棋聽不清御案前的談話內容,只能靠在雲壁,就像一個押下了全部身家的賭徒,等著開盅的一刻。

  終於,遠遊冠和烏紗幞頭同時抬起,其中一頂晃動的幅度略大,心神似受衝擊。檀棋不知吉凶如何,嚥了嚥口水,也不等太真走出來,悄然退回到太子席位後面。

  李亨一臉鐵青地走回來,看到檀棋,眼神一下恍然:「是你跟太真那女人說的?」

  「是。」檀棋挺直著身軀。

  「你……」李亨指著她,指頭微微顫抖,氣得不知說什麼好了,「你這個吃裡爬外的賤婢!為了一個死囚犯,什麼都給賣了!」

  適才父皇垂問闕勒霍多,兩人都沒法隱瞞。李相趁機發難,指責李泌所托非人,任用一個背叛的死囚犯以致靖安慘敗。李亨別無選擇,只得硬著頭皮與之辯解。李相說靖安司無能被襲,他就指責御史台搶班奪權;李相說張小敬勾結蚍蜉,他就拿出張小敬在西市的英勇行為,反駁污衊。

  兩人被一個小小婢女拖到一個全無準備的戰爭,爭吵起來也只是空對空。最後天子聽得不耐煩了,說「大敵未退,何故呶呶!」。他對張小敬如何毫無興趣,可闕勒霍多可是要毀滅整個長安的。李亨和李林甫只得一起叩頭謝罪,表示捐棄前嫌,力保長安平安。

  檀棋雖不明內情,可聽到「為了一個死囚犯」這句,便知道靖安司暫時應該不會死咬張小敬了。她已經懶得去跟李亨解釋誤會,把身子往後頭牆壁一靠,疲憊地閉上眼睛。她聽到有腳步聲傳來,惡狠狠地抓住自己的胳膊,往外拖去。

  接下來的事情,只能靠登徒子自己了……

  士兵們擁入晁分的院子裡,最先反應過來的是伊斯。他二話不說,直接躍上工棚,把草篷一扯,紛紛揚揚的茅草便落了下來,遮住旅賁軍的視線。

  「張都尉,快走!」

  張小敬知道局勢已經不容任何拖延,眉頭一皺,轉身朝反方向跑去。可他很快看到,對面屋簷上,十幾名弓手已經站定了身子,正在捋弦。這時候再想越牆而走,立刻就會成為羽箭的活靶子。

  他急忙抬頭喊伊斯下來,伊斯正忙著站在棚頂掀草篷,沒聽見。忽然黑夜中「唰唰」幾聲箭矢破空,伊斯身子一僵,一頭栽倒在地。

  「伊斯?!」

  張小敬大驚,疾步想要過去接應,可一隊旅賁軍士兵已經撲了過來,阻斷了兩者之間的路。隨後元載也在護衛的簇擁下,進了院子。他看了一眼躺倒在地的伊斯,得意揚揚地衝這邊喊道:「靖安司辦事!你們已經走投無路,還不束手就擒?」

  為了增加效果,元載親自拿起一把刀,捅在了重傷的伊斯大腿上,讓他發出大聲的慘叫。

  奇怪的是,這次張小敬居然沒動聲色。

  元載對他的冷靜有點意外,可環顧四周,放下心來。這裡只有院門一個入口,眾多士兵持刀謹慎地朝這邊壓過來。外圍還有弓手和弩手,控制了所有的高點。這是一個天羅地網,這些蚍蜉無論如何也逃不掉。

  不過他想起剛才自己險些被聞染挾持,又後退了幾步,把自己藏在大隊之中,真正萬無一失。

  「上燈!」元載覺得這個美好的時刻,得更亮堂一點。

  立刻有士兵把燈籠掛在廊柱上,整個小院變得更加明亮。元載忽然歪了歪頭,「嘖」了一聲。他終於看清楚,眼前這個男子,似乎是個獨眼,左眼只剩一個眼窩。

  「張小敬?」元載又驚又喜,他本以為是蚍蜉的兩個奸細,沒想到是這麼一條大魚。看來今天的大功,注定是被他獨占了。

  元載向前靠了一點,厲聲喝道:「張小敬!你罪孽深重,百死莫贖!今日本官到此,你還不自殺謝罪?」他見張小敬依然沒動靜,又喊道:「你的黨羽姚汝能、徐賓、聞染等,已被全數拿下,開刀問斬,只等你的人頭來壓陣!」

  元載壓根不希望張小敬投降。無論是綁架王韞秀還是襲擊靖安司,這兩口大鍋都要背在一個死人身上,才最安全。所以他在激怒張小敬,只要對方反擊,就立刻直接當場格殺。

  聽到元載的話,張小敬的肩膀開始顫抖。學徒以為他害怕了,可再仔細一看,發現他居然是在笑。嘴角咧開,笑容殘忍而苦澀,兩條蠶眉向兩側高高挑起,似乎遇到了什麼興奮至極的事。

  張小敬隨手撿起旁邊晁分劈竹用的長刀,掂了掂份量,從袖子扯下一條布,把刀柄纏在手上,然後轉過身子,正面對準了那些追捕者。

  元載看到他拿起刀來,心中一喜,口中卻怒道:「死到臨頭,還要負隅頑抗?來人,給我抓起來!」

  聽到命令,士兵們一擁而上,要擒拿這「蚍蜉之魁首」。不料張小敬刀光一閃,衝在最前頭的人便倒在地上,身首異處,衝天的血腥噴湧而出。後面的人嚇得頓了一下腳,左右看看同伴,眼神一點,齊衝過去。又是兩道刀光閃過,登時又是兩人撲倒。

  後面的士兵還未做出什麼反應,張小敬已經反衝入他們的隊伍中去。他一言不發,刀光連閃,他手中的砍刀就像是無常的拘鎖,每揮動一下都要帶走一條人命。一時間鮮血飛濺,慘呼四起。

  學徒早嚇得瑟瑟發抖,抱頭蹲下。只有晁分本人穩穩坐在爐灶前,繼續看著火焰跳動,對這殘酷血腥的一幕熟視無睹。

  元載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直覺告訴他什麼事不太對勁,他下意識地往後退去,喝令士兵繼續向前。

  張小敬的攻勢還在繼續,他簡直是七殺附體。旅賁軍士兵可從來沒跟這麼瘋狂的敵人對戰過,那滔天的殺意,那血紅的怒眼,在黑暗中宛若凶獸一般,觸者皆亡。這院子頗為狹窄,地面上雜物又實在太多。旅賁軍士兵攢集在一起,根本沒法展開兵力進行圍攻,只能驚恐地承受著一個人對一支軍隊的攻擊。

  倘若封大倫在側,便會發出警告。去年張小敬闖進熊火幫尋仇,殺傷幫員三十多人,連副幫主和幾個護法都慘死刀下,正是這樣一個瘋魔狀態。

  張小敬現在確實瘋了。

  在這之前,他無論遭遇多麼危險的境地,始終手中留情,不願多傷人命。可伊斯的中箭以及元載的連番刺激,讓張小敬這一路上被壓抑的怒火,終於找到了發洩的出口。

  同伴們一個個被擊倒,敵人還在步步前進,官僚們愚蠢而貪婪的面孔,老戰友臨終的囑託,長安城百萬生靈,一個又一個壓力匯合在一起,終於把一股隱伏許久的狂暴力量給擠出來,讓他整個人化身為一尊可怕殺魔。眼前再無取捨,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更別說那些脆弱的旅賁軍士兵。

  更可怕的是,張小敬的狂暴表現不是瘋狂亂砍,而是極度的冷,冷得像是一塊岩石。他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沒有任何聲音,沒有任何顧忌和憐憫,甚至沒有任何保全自己的想法。不閃不避,渾然一個沒了血肉與思維的傀儡,唯一殘留的意念就是殺戮。每一刀,都是致命一擊。

  在張小敬的獨眼之中,眼前的慘狀、熊火幫的慘狀,以及當年在西域守城時那一幅修羅圖景,這三重意象重疊在一起。隨著殺戮在繼續,張小敬已經身陷幻覺,以為自己仍守在西域那一座小堡裡,正在與突厥大軍浴血搏殺。

  這樣一頭沉默的怪物衝入隊伍裡,讓沉默變得更加恐怖。在叫嚷和慘呼聲中,幾乎每一個人都是被一擊斃命。有個別膽大的士兵想去阻截,卻發現根本攔不住。張小敬手裡那把怪異的刀,削鐵如泥,又極其堅韌,砍入了這麼多人的身體,卻依然沒有卷刃。

  僅一個人、一把刀,竟殺得旅賁軍屍橫遍野,很快硬生生給頂出了院子去。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絶,享譽一百零八坊。可今夜的長安城見證了第六尊閻羅──瘋。

  十來盞燈籠依然掛在廊柱上,燭光閃動,讓地面上那一片片血泊,映出那一個兇殘而孤獨的執刀黑影。

  元載反應很快,第一時間逃出了院子。他發現自己的心臟幾乎要跳破胸膛,褲子熱乎乎、濕漉漉的──居然尿褲了。那一尊殺神的瘋狂表演,徹底扯碎了元載的膽量。

  元載現在終於明白,為何永王和封大倫對這個人如此忌憚。這不是疥癬之憂,這是心腹大患!!

  跟隨元載及時退出院子的不過七八個人,幸虧外圍還有十來個後援,此時紛紛趕過來。可他們看到那悽慘的場面,也無不兩股戰戰。

  「你們快上啊!」元載催促著身邊的士兵,發現自己的聲音虛弱乾癟,全無氣場可言。旅賁軍士兵們捏緊了武器,卻都神色惶然,裹足不前。他們和元載一樣,已經被那一戰摧毀了膽量和士氣。

  張小敬一步一步朝著院外走來,周身散發著一股絶望而凜然的死氣。

  這強烈而恐怖的氣息,壓迫著士兵們紛紛後退。元載在後面驚恐地喊道:「用弩!用弓!」他已經不想別的,只想儘快擺脫這個噩夢,可肌肉緊繃如鐵,根本動彈不得。

  聽到提醒的旅賁軍士兵如夢初醒,後排的人紛紛取出手弩。那個人再厲害,也是個血肉之軀,絶不可能和這些弩箭抗衡。

  就在張小敬即將邁出院子、士兵扣動扳機的一瞬間,那兩扇院門似乎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抓住,「砰」的一聲驟然關上了。噗噗噗噗,那一排弩箭全都釘到了門板上。然後啪嗒一聲,似乎是一條橫閂架起。

  元載臉色扭曲起來,如果不親眼見到張小敬死去的話,在未來的人生裡,他恐怕夜夜都會被這個噩夢所驚擾。

  「快!快去撞門!」元載尖叫著,不顧胯下的尿臊味道。可是並沒人聽他的,彷彿那是黃泉之國的大門。

  在門內側的張小敬也停住了腳步,他也不知道那兩扇門怎麼就突然關上了。他抬起空洞的右眼,發現兩扇門的背後,有一系列提繩和竹竿的機關,一直連接到院子裡。

  張小敬現在對這些沒興趣,只想殺戮。他緩緩抬起胳膊,準備砍向兩門之間的橫閂。這時,一隻滿是老繭的大手抓住他握刀的手。

  「很好,你很好。」晁分的手勁奇大,直接把刀從張小敬手裡奪下來。

  刀一離手,張小敬的眼神恢復了清明。他看了眼死傷枕藉的院子,蠶眉緊皺,絲毫不見得意。

  「你知道這世界最美的東西是什麼嗎?」晁分的聲音一改剛才的冷漠疏離,「是極致,是純粹,是最徹底的執。我從日本來到大唐學習技藝,正是希望能夠見到這樣的美。」

  他把刀橫過來,用大拇指把刀刃上的血跡抹掉,讓它重新變得寒光閃閃。

  「我走遍了許多地方,嘗試了許多東西,可總是差那麼一點。可剛才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一直苦苦尋找的那種境界──那是多麼美的殺戮啊,不摻雜任何雜質,純粹到了極點。」晁分說得雙眼放光。

  學徒在旁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家裡都鬧成這樣了,老師居然還覺得美?他戰戰兢兢地站起身,撒腿跑開。晁分根本不去阻攔,不屑道:「這些人只知器用機巧,終究不能悟道。」

  張小敬沉默不語,他還未完全從那瘋魔的情緒中退出來。

  晁分把刀重新遞給他:「我已經放棄鑄劍很久,這是最後一把親手打造的刀器。我本來覺得它不能達到我對美的要求,現在看來,只是它所托非人──我現在能聽見它在震顫,在歡鳴,因為你才是它等待的人,拿去吧。」

  出乎晁分意料的是,張小敬卻把刀推回去了,語氣苦澀:「我一生殺業無算,可從不覺得殺人是一件開心的事,正相反,每次動手,都讓我備感疲憊和悲傷。對你來說,也許能體會到其中的美;對我來說,殺人只是一件迫不得已的痛苦折磨而已。」

  「殺戮也罷,痛苦也罷,只要極致就是美。」晁分興奮地解釋著,「只可惜生人不能下地獄,那裡才是我所夢寐以求的地方。」他再一次把刀遞過去。

  「你就快看到了。」

  張小敬不去接刀,轉身去看躺在血泊中的伊斯。他身中兩箭,幸運的是,總算都不是要害,不過雙腿肌腱已斷,今後別說跑窟,恐怕連走路都難。

  「都尉,在下力有未逮,不堪大用……」伊斯掙扎著說,嘴角一抹觸目驚心的血。這個波斯王族的後裔眼神還是那麼溫柔,光芒不改。

  「我會通知波斯寺的人,把你抬回去。」張小敬只能這樣安慰他。

  「……是景寺。」伊斯低聲糾正道,他沒有多餘的力氣,只能可憐巴巴地看著張小敬。這一次張小敬看懂了,從他脖頸裡掏出那個十字架,放在他的唇邊。伊斯心滿意足地嘆了一口氣,口中喃喃,為張小敬做禱告。

  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張小敬沒有多餘的話,他站起身來,對晁分道:「麻煩你叫個醫館,把他送去救治。」

  「你去哪裡?」

  「太上玄元大燈樓。」張小敬的聲音,聽起來比晁分的刀還要鋒利。

  「可是門外還有那麼多兵等著你。」

  「要麼我順利離開,要麼當場戰死。如果是後者,對我來說還輕鬆點。」

  晁分把刀收了回去:「既然你不要刀,那麼就讓我來告訴你點事情吧。」

  後續的旅賁軍士兵陸陸續續趕到殖業坊,數量增至三十多人。可元載還是覺得不夠安全,他覺得起碼得有兩百人,才能踏踏實實地殺死張小敬。

  長官都如此畏怯,下面的人更是不願意出力氣。他們把晁分的住所團團包圍,連一隻飛鳥都出不去,可就是沒人敢進去。那門後的一把刀和一尊殺神,可是飲了不少人的血,誰知道今晚他還要飲多少。

  這個住所的主人已經查明,是著名工匠晁分,而他的主家,則是那個日本人、衛尉少卿晁衡──那可是從四品上的高官,不能輕舉妄動。所以他改變了策略,不再積極進攻,而是化攻為堵。

  這個院子沒有密道。張小敬如果要從院子裡出來,勢必要走正門。一出門便是活靶子,這裡有幾十把弩和長弓等著他呢。

  元載的額頭不停地滲出汗水,擦都擦不及。他的手至今還在微微顫抖,不明白為何對方一個人,卻帶來這麼大的壓迫感。一想到胯下還熱乎乎的,元載的恥辱和憤恨便交替湧現。

  一定得殺死他!一定得殺死他!

  可就在這時,一個信使匆匆送來一封信,說是來自中書省的三羽文書。元載一聽居然是鳳閣發的,頗為奇怪。他接過文書一看,不由得愕然。

  這份文書並沒指定收件人,是在一應諸坊街鋪等處流轉廣發。信使恰好見到這裡聚集了大量旅賁軍,也符合遞送要求,便先送了過來。文書的內容很簡單:針對張小敬的全城通緝令暫且押後,諸坊全力緝拿蚍蜉云云。而落款的名鑒,除了李林甫外,還有李亨。

  這兩股勢力什麼時候聯手了?

  張小敬是不是真的勾結蚍蜉,元載並不關心。但他的一切籌劃,都是建築在「張小敬是蚍蜉內奸」這個基礎上。一旦動搖,就有全面崩盤的危險。

  目前情況還好,通緝令只是押後,而不是取消。可冥冥中那運氣的輪盤,似乎開始朝著不好的方向轉動。這種感覺非常不好。

  這時院門又「砰」的一聲開啟了,張小敬再度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士兵們和元載同時嚥了口唾沫,身子又緊繃了幾分。

  張小敬這次手裡沒有拿刀,他面對那麼多人,全無躲閃與畏懼,就那麼坦然地朝前走來。元載知道,如果現在下令放箭,眼前這個噩夢就會徹底消失。

  可是他始終很在意文書上那兩個籤押。

  李林甫和太子為何會聯手?通緝令的押後,是否代表了東宮決定力保張小敬?鳳閣的態度呢?似乎不太情願但也妥協了。他天生多疑,對於政治上的任何蛛絲馬跡都很敏感。元載思前想後,忽然意識到,張小敬不能殺!

  這是個坑!文書裡明確說了,要先全力追查蚍蜉。他在這裡殺了張小敬,就等於違背了上令。萬一蚍蜉做出什麼大事,這就是一個背黑鍋的絶好藉口──「奸人得逞,一定是你的錯,誰讓你不尊上令?」

  這不是什麼虛妄的猜測,元載自忖自己如果換個位置,一定會這麼幹。一想到此節,元載那寬闊的額頭上,又是一層冷汗。自己今晚太得意了,差點大意。

  那麼生擒呢?

  元載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一看張小敬的決絶氣勢,就知道絶不可能,要麼走,要麼死,不存在第三種可能。元載經過反覆盤算,發現只有把張小敬放走,風險才最小。

  畢竟這是上頭的命令,我只是遵照執行。

  張小敬目不斜視地朝前走去,士兵們舉起弓弩,手腕顫抖,等待著長官的命令。可命令卻遲遲不至,這讓他們的心理壓力變得更大。

  張小敬又走近了十步,那猙獰的獨眼和溝壑縱橫的臉頰都能看清楚了,可元載還是毫無動靜。旅賁軍的士兵們又不能動,一動陣形就全亂了。張小敬又走近五步,這時元載終於咬著牙發話:「撤箭,讓路!」

  士兵們正要扣動扳機,手指卻一哆嗦。什麼?撤箭?不是聽錯了吧?元載又一次喝道:「讓路!讓路!快讓開!」旅賁軍士兵到底訓練有素,雖有不解,但還是嚴格執行命令。

  他們齊刷刷地放下弩機,向兩側分開,讓出一條通道。張小敬一怔,他做好了浴血廝殺的準備,可對方居然主動讓開,這是怎麼了?

  張小敬迷惑不解,可腳步卻不停,一直走到元載身旁,方才站住。元載緊張到了極點,覺得自己被一條毒蛇盯住。他往後躲了躲,萬一對方暴起殺人,好歹還能有衛兵擋上一擋。

  「我朋友們的帳以後再算,現在,給我一匹快馬。」張小敬冷冷道。

  元載有點氣惱,你殺了我這麼多人,能活著離開就不錯了,居然還想討東西?可他接觸到張小敬的視線,縮了縮脖子,完全喪失了辯解的勇氣。

  一匹快馬很快被牽來,張小敬跨上去,垂頭對元載道:「若你們還有半點明白,就儘快趕去興慶宮前,蚍蜉全在那兒呢。」

  說完他撥轉馬頭,飛馳而去。

  從殖業坊到興慶宮之間,是此時長安城最堵的路段,沿途務本、平康、崇仁、東市都是燈火極盛之地。今年興慶宮前的太上玄元大燈樓高高矗立,比大雁塔還醒目,更讓人們的好奇心無可遏制。如果俯瞰長安的話,能看到興慶宮前的廣場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池子,正在把整個城市的人流都吸引過來,有如萬川歸海。

  為了緩解人流壓力,諸坊紛紛打開坊門和主要街道,允許遊人通行。但即使如此,交通狀況也不容樂觀。

  尤其一過子時,大街上的熱度絲毫不退,反而越發高漲起來。鼓樂喧鬧之聲不絶於耳,香燭脂粉味瀰漫四周,滿街羅綺,珠翠耀光。這無所不在的刺激匯成一隻看不見的上元大手,吞噬著觀燈者們,把他們變成氣氛的一部分。這些人既興奮又迷亂,如同著了魔似的隨著人流盲目前行,跟著歌舞躍動,就連半空飛過一道繒彩,都會引起一陣驚呼。

  張小敬的騎術高明,馬也是好馬,可在這種場合下毫無用處。即使從南邊繞行也不成,各地人流都在朝這邊流動,根本沒有暢通路段可行。張小敬向前衝了幾步,很快發現照這種堵法,恐怕一個時辰也挪不過去。

  這一個時辰對張小敬──不,對於長安城來說,實在太奢侈了。

  張小敬索性跳下馬去,用獨眼去搜尋,看是否還有其他方式能快速到達。可惜他失望了,從這裡到去興慶宮的大路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別說騾子,就連老鼠都未必能鑽過去。他又把視線看向附近的坊牆。坊牆厚約二尺,上頭勉強可以走人。可惜如今連那上頭,都爬滿了人,或坐或站,像一排高高低低的脊獸。

  張小敬掃了幾圈,實在找不到任何快速通行的辦法。徒步前行的話,至少也得半個時辰。這時一聲高亢清脆的女聲從遠處傳來,有如響鞭凌空,霎時竟蓋過了一切聲響。女聲剛落,千百人的喝采鼓掌化為層層聲浪,洶湧而來,連街邊的燈輪燭光都抖了幾抖。

  張小敬抬頭看去,發現兩個拔燈的車隊又在當街鬥技。一輛車上被改裝成了虎形,連轅馬都披著虎紋錦被,車中間凸起一圈,狀如猛虎拱背。三個大漢站在虎背上,各執一套軍中鐃鼓,一看就知道效仿的是《秦王破陣舞》。不過他們三個此時垂頭喪氣,顯然是敗了。

  而他們對面的勝利者,是一輛鳳尾高車。車尾把千餘根五色禽鳥羽毛黏成扇形,擺成鳳凰尾翼之勢,望之如百鳥朝鳳。中間豎起一根高桿,桿纏綵綢,上有窄台。一位女歌者身著霓裳,立在上頭,絶世獨立。剛才那直震雲霄的曼妙歌聲,即出自她之口。

  周圍無數民眾齊聲高喊:「許合子!許合子!」這是那歌者的名字,喝采久久不息。拔燈鬥技,講究的是圍觀者呼聲最高者勝。這位許合子能憑歌喉引得萬眾齊呼,可見對方真是輸得一敗塗地。

  許合子勝了這一陣,手執金雀團扇對著興慶宮一指,意即今晚要拔得頭燭。這提前的勝利宣言,讓民眾更加興奮不已。許合子一臉得色,從高台下來,鑽進車廂裡歇息。要等到與下一個拔燈者相遇,她才會登台迎戰。

  馬車緩緩開動,許多擁躉簇擁在鳳尾車四周,喊著名字,隨車一起朝前開去。他們的信念非常堅定,要用自己的喝采,助女神奪得上元第一的稱號。

  其中最瘋狂的一個追隨者,看裝扮還是個貴家公子,此時幞頭歪戴,胸襟扯開,一臉迷醉地手扶車輦,正準備把隨身香囊扔過去。他忽然見一個獨眼漢子也擠過來,正要呵斥,卻不防那漢子狠狠給了他小腹一肘,貴公子痛得當時就趴在地上。

  那漢子從他腰間隨手摘下一柄小刀,一腳踏上他的背,輕輕一躍,跳進了鳳尾車裡。

  鳳尾車的車廂是特製的,四周封閉不露縫隙,不必擔心有瘋狂擁躉衝進來。可這漢子對車廂看都不看,噔噔噔幾步來到車前,用小刀頂在了車伕的脖子上。

  「一直往前開,中間不要停。」張小敬壓著嗓子說。車伕嚇壞了,結結巴巴說這是許娘子的拔燈車,中途要有挑戰怎麼辦?鬥技的規矩,只要兩車在街上相遇,必有一戰。勝者直行,敗者繞路。

  張小敬把刀刃稍微用了力,重複了一遍:「一直往前開,中間不要停。」

  車伕不知這是為什麼,可刀刃貼身的威脅是真真切切的。他只得抖動繮繩,讓轅馬提速。周圍的擁躉紛紛加快腳步,呼喊著「許合子」之名,周圍民眾聞聽,紛紛主動讓路。

  張小敬這個舉動看似瘋狂,也實在是沒辦法。路上太堵,唯一能順暢通行的,只有拔燈車。大家都要看其鬥技,沒人會擋在它前面,甚至狂熱的擁躉還會在前方清路。

  他沒別的選擇,只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劫持許合子的車。

  隨著前方民眾紛紛散開,這輛鳳尾車的速度逐漸提了上去,那些擁躉有點追趕不及。它飛快地通過務本開化、平康崇仁兩個路口,對著東市而去。

  這時在它的右側突然傳來一陣鼓聲,一輛西域風情濃郁的春壺車從東市和宣陽坊之間殺了出來,後頭還跟著一大拔擁躉。春壺車頂鼓聲咚咚,一個蛇腰胡姬爬上車頭,擺了個妖嬈姿勢──這是向鳳尾車發出鬥技挑戰。

  就在所有民眾都滿懷期待一場驚世對決時,鳳尾車卻車頭一掉,衝著東市北側開去,對春壺車的挑戰視若無睹。

  這可是個極大的侮辱。春壺車的擁躉們發出大聲的怒罵。這時鳳尾擁躉們才匆匆趕過來,見到自己的女神挨罵,立刻回罵起來,罵著罵著雙方動起手來,路口立成了戰場。

  鳳尾車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只要繞過東市,就是興慶宮了。這時車廂從裡面打開,一個婆子探出頭來。

  原來車廂裡也聽到挑戰的鼓聲,可馬車卻一直沒停,照顧許合子的婆子便出來詢問怎麼回事。她看到車伕旁邊,多了一個凶神惡煞的獨眼龍,立刻嚇得大叫起來:「禍事了!禍事了!痴纏貨來了!」

  每年上元燈會,都會有那麼幾個痴迷過甚的擁躉,做出出格的事:自戕發願的,持刀求歡的,日夜跟定的,竊取褻衣的,什麼都有,都喚作「痴纏貨」。這婆子一看張小敬強行上車,也把他當成一個痴纏貨。

  張小敬回過頭,對那婆子一晃腰牌:「靖安司辦事,臨時徵調這輛車。」婆子一聽是官府的人,卻不肯甘休了:「許娘子可是投下千貫,你張嘴就徵調,耽誤了拔燈大事,誰賠?」

  張小敬懶得跟她囉唆,一刀剁在婆子頭旁的車框上,連髮髻上的簪子都砍掉半邊。婆子嚇得倒退一步,咕咚一聲摔回車廂裡。藉著敞開的小門,張小敬看到一個圓臉女子端坐在裡面,手捧一碗潤喉梨羹,面色淡定,那件霓裳正搭在旁邊小架上。

  「媽媽,若是軍爺徵調,聽他的便是。」許合子平靜地說,絲毫沒有驚怒。張小敬拱手道:「耽誤了姑娘拔燈,只是在下另有要事,不得已而為之,恕罪則個。」

  「比拔燈還大的事嗎?」許合子好奇道。她的聲音很弱,大概在刻意保護嗓子。

  「霄壤之別!」

  許合子笑道:「那挺好,我也正好偷個懶。」說完捧起羹碗,又小小啜了一口。她此時的舉止恬淡安然,全然沒有在高台上那咄咄逼人的凌厲氣勢。

  「姑娘不害怕嗎?」他眯起獨眼。

  「反正害怕也沒用不是?」

  張小敬哈哈一笑,覺得胸中煩悶減輕了少許。他沖許合子又拱了拱手,回到車伕旁邊。

  此時車子已經駛近興慶宮的廣場。現在距離拔燈尚有一段時間,各處入口仍在龍武軍的封閉中。不少民眾早早聚在這裡排隊,等候進場。那太上玄元大燈樓,就在不遠處高高矗立,裡面隱隱透著燭光,還有不少人影晃動。

  張小敬觀察了一會兒,開口道:「好了,停在這裡。」

  馬車在距離入口幾十步的一個拐角處住了腳,還未停穩,張小敬便跳下車去。他正要走,許合子的聲音從身後軟軟傳來:「靖安司的軍爺,好好加油吧。」

  張小敬停下腳步,叮囑了一句:「你們最好現在離開,離興慶宮越遠越好。」說完這句,他匆匆離去。

  待他走遠了,車伕才敢摸著脖子恨恨罵了一句:「這個痴纏貨!」許合子放下梨羹,兩道黛眉輕輕皺起:「我覺得我們應該聽他的。」婆子從地上爬起來道:「姑娘你糊塗啦,這個挨刀鬼的胡話也信?」

  許合子望著遠處那背影,輕聲嘆道:「我相信。我從未見一個人的眼神,有那麼絶望。」

  張小敬並不知道他走後的這些插曲,也沒興趣。他已經混在排隊的民眾中,慢慢接近廣場。

  在不算太遠的地方,勤政務本樓上傳來音樂聲,上元春宴仍在繼續。很多老百姓跑來廣場,就是想聽聽這聲音,聞聞珍饈的味道,那會讓他們感覺自己也被邀請參加了宴會。

  只有張小敬的注意力,是放在了龍武軍身上。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廣場的戒備外鬆內緊,極為森嚴,明暗哨密佈,等閒人不得入內。蚍蜉們一定是弄到了匠牒,冒充工匠混進去的。

  直接闖關是絶不可能的,會被當場格殺。張小敬考慮過去找龍武軍高層示警,可他的手裡並沒有證據。大唐官員對一個被全城通緝──張小敬此時還不知道情況有變──的死囚犯是什麼態度,沒人比他更清楚。

  一聲嘆息從張小敬口中滑出,李、姚、徐、檀棋、伊斯等人全都不在了,望樓體系已告崩潰。現在的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沒人支持,沒人相信,甚至沒人知道他在做什麼,陪伴他到這一步的,只有腰間的那一枚靖安司的銅牌。

  張小敬伸出手來,撣了撣眼窩。

  他又看了一眼勤政務本樓,悄無聲息地從隊伍中離開,朝反方向走去,很快閃身鑽進道政坊的坊門之內。

  道政坊位於興慶宮南廣場的南側。當初興慶坊擴為宮殿時,侵佔了一部分道政坊區,所以兩者距離很近。正因為這個,龍武軍在這裡也駐紮了一批士兵,防止有奸人佔據高點。不過他們對地勢比較低的地方不那麼上心,也沒有封閉整個區域。

  張小敬入坊之後,避開所有的龍武軍巡邏,徑直向東,穿過富戶所住府邸,來到一處槐樹成林的窪地。窪地中央有一個砌了散水的魚池。坊中街道兩側的雨水溝,都是流至這裡,然後再通過一條羊溝排入龍首渠。

  此時剛是初春,魚池乾涸見底。張小敬小心地摸著池壁下到池底,然後沿羊溝往前摸索前行。在即將抵達龍首渠主流時,他蹲下身子,在排放口的邊緣摸到一條長長的排水陶管。陶管很長,與龍首渠平行而走,最後把張小敬指引到了渠堤下一個黑漆漆的入口,四截龍鱗分水柱豎在其間。

  這是他臨走前,晁分告訴他的大秘密。

  太上玄元燈樓雖是毛順設計,但萬變不離其宗。晁分指出,如果要樓內燈俑自動,非得引入水力不可。龍首渠就在興慶宮以南幾十步外,毛順不可能不利用。最可能的方式,就是從龍首渠下挖一條垂直於渠道的暗溝,把水引到燈樓之下,推動樞輪,提供動力。

  晁分計算過,以太上玄元燈樓的體積,引水量勢必巨大,再加上還得方便工匠檢修淤塞,這條暗溝會挖得很寬闊,足以勉強容一人通行。

  這樣一來,張小敬便不必穿過廣場,可以從地道直通燈樓腹心。

  這龍鱗分水柱的表面,是一層層鱗片狀的凸起。如果有人試圖從兩柱之間的空隙擠過去,就會被鱗片卡住,動彈不得,連退都沒法退,就算在身上塗油也沒用。

  不過晁分早做了準備,他送了一根直柄馬牙銼給張小敬。張小敬很快便銼斷一根龍鱗分水柱,然後擠了進去。果然,裡面是一個足容一人彎腰行進的磚制管道,從龍首渠分過來的渠水流入洞中,發出嘩嘩的響動。

  張小敬把身子都泡在水裡,仰起頭,把腰間的一柄弩機緊貼著管道上緣,向前一步步蹚去。那把弩機也是晁分給的,他見張小敬不接受那刀,便送了這麼一把特製連弩,可以連射四次。晁分滿心希望,張小敬能再創造一次用弩的「美」。

  走了幾十步,管道突然開闊起來,前方變成了一個狀如地宮的地下空間。水渠在地宮正中流過,兩側渠旁各有三個碩大的木輪,被水推動著不停轉動,在黑暗中嘎吱作響。這應該就是太上玄元燈樓的最底層,也是為數以百計的燈俑提供動力的地方。在穹頂之上,還有一片造型奇特的馬口,不知有何功用。

  大唐天子為了一個只在上元節點亮三日的燈樓,可真是花費了不少血本。

  張小敬從水裡爬上來,簡單地擰了擰衣角的水,循著微光仔細朝前方看去。他看到在地宮盡頭是一個簡陋的木門,裡面似乎連接著一段樓梯──這應該是出入地宮的通道了。門頂懸著一支火炬,給整個地宮提供有限的光亮。

  在火炬的光芒邊緣處,似乎還站著幾個人影。張小敬端平弩機,輕手輕腳摸了過去。快接近時,他的鼻子裡聞到一股強烈的血腥味。

  張小敬把呼吸壓抑住,再仔細一看,發現那幾個人影不是站著,而是斜靠在幾個木箱子旁,個個面色鐵青,已經氣絶身亡。這些人穿著褐色短袍、足蹬防水藤鞋,應該是負責看護水車的工匠。

  在他們旁邊,站著一個身著緊衣的精悍男子,手裡正在玩著一把刀。

  張小敬心中一驚,蚍蜉果然已經侵入了燈樓。

  這時一陣腳步聲從水車的另外一側響起,一個高瘦漢子從陰影走出來,步調輕鬆,嘴裡還哼著小調。不過光線昏暗,看不清臉。那精悍男子收起刀,恭敬道:「龍波先生,這邊已都肅清了。」

  高瘦漢子若無其事地走過那一排屍體,嘖嘖了幾聲,說不上是遺憾還是讚賞。

  一聽這個名字,張小敬心中一動。龍波?這個靖安司苦苦搜尋的傢伙,終於現身了。最初他們還以為龍波只是突厥狼衛的一個內線,現在看來,他分明才是幕後的黑手、蚍蜉的首領。

  張小敬眯起眼睛,弓起腰蓄勢待發。等著龍波接近門口,走到火炬光芒邊緣的一瞬間。張小敬先是揚手一箭,把門上火炬射了下來,然後利用明暗變化的一瞬間,突然右足一蹬,以極快的速度衝過去,手中弩機一個兩連發。

  那精悍漢子的額頭和咽喉各中了一箭,一頭栽倒在地。張小敬直撲龍波,把他按倒在地,用手弩頂住了他的太陽穴。

  火炬在地上滾了幾滾,並沒熄滅。張小敬閃開身子,借助火炬的餘光,看到一張枯瘦的面孔,以及一隻鷹鈎鼻。與此同時,對方也看清了他的臉。

  「呦,張大頭,別來無恙。」龍波咧開嘴,居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