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說著,蕭規已經重新站了起來,反頂著弩機,向前走去。
張小敬既不敢扣動懸刀,也不敢撤開,被迫步步後退,很快脊背「咚」的一聲,頂在了門框之上。
開元二十三年七月十四日,午時。
安西都護府,撥換城北三十里,烽燧堡。
沒有一絲雲,也沒有一絲風,只有一輪烈陽凌空高照,肆無忌憚地向這一片土地拋灑著無窮熱力。整個沙漠燻蒸如籠,沙粒滾燙,可無論如何也蒸不掉空氣中飄浮的濃鬱血腥與屍臭味。
龍旗耷拉在劈裂了一半的旗杆上,早被狼煙熏得看不出顏色。殘破不堪的城堞上下堆滿屍體,有突厥突騎施部的騎兵,也有唐軍。沒人替他們收屍,因為幾乎已經沒人了。
真正還喘著氣的,只有十來個士兵。他們個個袍甲污濁,連髮髻也半散地披下來,看起來如同蠻人一般。這幾個人橫七豎八躺在半毀的碉樓陰影裡,儘量避開直曬,只有一個人還在外頭的屍體堆裡翻找著什麼。
張小敬俯身撿起一把環首刀,發現刀口已崩了,搖搖頭扔開,又找到一桿長矛,可是矛柄卻被一個唐軍死者死死握著,無論如何都掰不開。張小敬只得將矛尖卸下,揣到懷裡,雙目四下掃視,搜尋有沒有合用的木桿。
「我說,你不趕緊歇歇,還在外頭浪什麼?」聞無忌躲在一堵破牆的陰影裡,嘶啞著嗓子喊道。
「兵刃都卷刃了,不找點補充,等下打起來,總不能用牙吧?」張小敬卻不肯回來,繼續在屍堆裡翻找著。聞無忌和其他幾個躺在陰影裡的老兵都笑起來:「得了吧。有沒有武器,能有多大區別?」
他們已經苦苦守了九天,一個三百人滿編的第八都護團,現在死得只剩下十三個,連校尉都戰死了。突厥人下次發動攻擊,恐怕沒人能撐下來。在這種時候,人反而會變得豁達。
「張大頭,你要是還有力氣,不如替我找找薄荷葉,手有點不穩當了。」
在碉樓的最高處,一個鷹鈎鼻的乾瘦弓手喊道。他正在重新為一張弓綁弓弦,因為拉動太多次,他的虎口早已開裂。張小敬抬起頭:「蕭規,你殺了幾個了?」
「二十三個。」
「殺夠二十五個,我給你親自卷一條。」
「你他媽的就不能先給我?我怕你沒命活到那會兒。」蕭規罵道。
「等我從死人嘴裡給你摳吧。」
張小敬抬起頭來看看太陽高度。正午時分突厥人一般不會發動攻勢,怎麼也得過了未時。這幾個人至少還有一個時辰好活。於是他擦了擦汗,又低頭去翻找。
過不多時,他抱著兩把長矛、三把短刀和一把箭矢回到陰影裡,嘩啦扔在地上,直接躺倒喘息。聞無忌扔給他一個水囊,張小敬往嘴裡倒了倒,只有四五滴水流出來,沾在舌尖上,有如瓊漿。周圍的人都下意識地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可惜囊中已是涓滴不剩。
「這狼煙都燃了一天一夜,都護府的援軍就算爬,也爬到了吧?」一個士兵說。聞無忌眯著眼睛道:「不好說,突厥這次動靜可是不小,也許撥換城那邊也在打著。」
陰影裡一陣安靜,大家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一旦撥換城陷入僵局,這邊決計撐不到救援。聞無忌環顧四周,忽然嘆道:「咱們大老遠的跑到西域來,估計是回不去了。哥幾個說好了啊,活下來的人可得負責收屍,送歸鄉梓。」
張小敬斜靠在斷垣旁道:「你想得美。老王得送回河東,老樊得送回劍南,還有甘校尉、劉文辦、宋十六、杜婆羅……要送回家的多了,幾年也排不到你。趁早先拿鹽醃屍身,慢慢等吧。」
聞無忌走近那堆破爛兵器,一件件拿起來檢查:「其實我回不回去無所謂,就當為國盡忠了。你們誰活下來,記得把我女兒娶了,省得她一個人孤苦伶仃。」
「你這模樣,生的女兒能是什麼樣?我寧可跟突厥人打生打死。」
另外一個士兵喊道,引起一片有氣無力的笑聲。死亡這個詞,似乎也被烈日曬得麻木了,每一個人都輕鬆地談論著,彷彿一群踏春的年輕士子。
聞無忌嘖嘖兩聲:「哎,你們不知道,我們聞家一手祖傳的調香手藝,都在她手裡。聽說在長安,一封芸香能賣到五十貫,你們倆開個鋪子,那是抱定了金山哪。」
「你去過長安城啊?那到底是個什麼樣子?聽說宮殿裡頭,比這片沙漠還大。」
「瞎扯!上哪兒找那麼大屋頂去。不過我聽說,城裡有一百零八坊呢!地方大得很!」聞無忌得意地說。
眾人驚呼,龜茲不過十幾坊,想不到長安居然那麼大。有人悠然神往:「如果活下來,真應該去長安看看花花世界。最好趕上你女兒開了香鋪,咱們都去賀喜,順便拿走幾封好香,看你個王八蛋敢不敢收錢。」
聞無忌哈哈大笑:「不收,不收,你們都來,還送杯新豐酒給你們這些兔崽子嘗嘗。咱們第八團的兄弟,在長安好好聚聚。」
「我要去青樓,我還沒碰過女人呢!」
「我要買盒花鈿給我娘,她一輩子連水粉都沒買過!」
「每坊吃一天,我能連吃一百零八天!」
「去長安!去長安!去長安!」一群人說得高興,用刀鞘敲著石塊,紛紛起鬨。
張小敬心中一陣酸楚,忽然開口:「老聞你不如先走吧,回去照顧你女兒,這裡也不差你一個人。」其他人也紛紛開口,讓他回去。說到後來,忽然有人順口道:「趁突厥人還沒來,咱們乾脆都撤了吧。」
大家一下子住口了,這個想法縈繞在很多人心中很久,卻一直沒人敢說出來。就著這個話題,終於有人捅破了窗戶紙。眼下援軍遲遲不來,敵人卻越聚越多,殘存的這幾個人,守與不守,其實也沒什麼分別。
不料聞無忌臉色一沉,厲聲道:「誰說的?站出來!」沒人接這茬。聞無忌把箭矢往地上一插:「咱們接的軍令,是死守烽燧城。沒便宜行事,也沒相機行事,就是死守。人沒死完,城丟了,這算死守嗎?」
「沒人貪生怕死。可都打到這份兒上了……」張小敬鼓起勇氣試圖辯解。
聞無忌抬起手臂,向身後一擺:「咱們退了,後頭就是撥換城,還有沙雁、龜茲,還有整個安西都護府。每個人都這麼想,這仗還打不打了?你們又不是沒見過突厥人有多彪悍!」張小敬還要說點什麼,他氣呼呼地轉過身去:「反正要撤你撤,我就待在這兒,這是大唐的國土!我哪兒也不去!」
他伸出右拳,重重地捶在左肩。這是第八團的呼號禮,意思是「九死無悔」。眾人神情一凜,也做了同樣的手勢,讓張小敬頗為尷尬。
蕭規在樓頂懶洋洋地喊道:「我說,你們怎麼吵隨你們,能不能勞駕派個人送捆箭矢上來?」他及時送來一個台階,張小敬趕緊把聞無忌插在地上的箭矢拔出來,往碉樓上送。
蕭規接過箭矢,拿眼睛瞄了一下:「這根不太直,你給捋一下箭翎。」他見張小敬不說話,又罵道:「張大頭你真是豬腦子,知道老聞那個臭脾氣,還去故意挑撥幹嗎?」張小敬接過箭去,不服氣道:「又不是我撤!我是勸他走。他老婆死得早,家裡孩子才多大?」
「戰死沙場馬革裹尸,那是當兵的本分。能讓這旗子在我們死前不倒,就算是不負君恩,想那麼多旁的做什麼?」
他說得輕鬆,但表達的意思和聞無忌一樣,這是大唐國土,絶不撤走。張小敬盯著他:「看你平時懶懶散散的,居然也說出這樣的話──你不怕死?」
蕭規仰起頭,背靠旗杆一臉無謂:「我更害怕沒有薄荷葉嚼。」
「行了行了,我已經找遍了,一片都不剩!」
蕭規放棄了索要,盤腿繼續綳他的弓弦。張小敬捋著箭翎嘆道:「我無父無母,無兒無女,死了也不打緊。可老聞明明有個女兒,我記得你還有個姐姐在廣武吧?你們幹嗎都不走?」
「在這裡堅守戰死,總好過在家鄉城頭堅守戰死。」蕭規緩緩道,「咱們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他的頭突然向左偏了一點,「……責」。
下一個瞬間,一支長箭擦著蕭規的耳朵,牢牢地釘在石壁縫中。
「來了!」蕭規一下子從地上跳起來,拽著長弓站到女牆旁邊。張小敬急忙向下面的人示警,聞無忌等人紛紛起身,拿起武器朝這邊聚攏過來。
沒想到突厥人居然提前動手,看來他們對在烽燧城下遲遲打不開局面也十分焦躁。蕭規視力奇好,手搭涼棚,看到已有三十餘突騎施的騎兵朝這邊疾馳,身後黃沙揚起,少說還有一兩百騎。
「大頭,過來幫我!」蕭規從女牆前起身,筆直地站成一個標準射姿。
張小敬手持一刀一盾,牢牢地守護在他身邊。蕭規手振弓弦,箭無虛發,立刻有三個騎兵從馬上跌下來。其他飛騎迅速散開,搭弓反擊。不過射程太遠了,弓矢飛到蕭規面前,力道已緩,被張小敬一一擋掉。
蕭規練得一手好箭法,又站在高處,比精熟弓馬的突厥人射程還要遠。但他必須要保持直立姿態,沒有遮蔽,身邊只能交給其他人來保護。聞無忌也飛步上來,與張小敬一起擋在蕭規身旁,準備迎接更加密集的攻擊。其他人則死死守在碉樓的下方。
唐軍現在只有十幾個人,指望他們守住整個烽燧堡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們把防線收縮到了東南側的這一處角堡來。這個角堡是全城的制高點,蕭規居高臨下,對全城都保持威懾力,其他人則圍在他身邊和堡下,防止敵人靠近。
只要蕭規的弓弦還在響,突厥人就沒法安心地進城。
這是最無可奈何的戰術選擇,也是殘軍唯一有效的辦法。
突厥人在損失了七八個騎士之後,主力終於衝到了堡邊。這些突厥騎士躍過坍塌的石牆,朝著角堡撲過來。他們在前幾次已經摸清了唐軍的戰術,知道純以弓矢與角堡的高度對抗,徒增傷亡,所以這次披著厚甲,朝著角堡前的通道衝來,要來個釜底抽薪。
蕭規連連開弓,很快手臂開始出現抽筋的徵兆──之前的劇戰消耗了太多體力。他額頭青筋綻起,咬著牙又射出一箭,這次只射中了一個突厥兵的腳面。這是個危險的信號,蕭規不得不暫時停下來休息。張小敬和聞無忌站在高台之上,面無表情地為他抵擋著越來越多的箭矢。
趁著這個當兒,突厥兵們一擁而上,衝上了角堡旁的斜坡。忽然兩塊碎牆塊從高處砸下,登時把前面五六個人砸得血肉模糊。然後十來個衣衫襤褸的唐軍從各處角落沉默地撲過來,他們先用右拳捶擊左肩,然後與突厥兵戰作一團。
他們的動作不如突厥人靈巧,但打法卻完全不要命。沒刀了,就用牙咬;沒腿了,就用手抱,好給同伴創造機會。每個人在搏殺時,都會嘶啞地高呼著:「去長安!去長安!去長安!」很快這呼聲一聲連一聲,響徹整個烽燧堡。
突厥人的攻勢,在這呼聲中居然又一次被奇蹟般地壓回去了。
但這一次的代價也極其之大,又有五個唐軍倒在血泊中,其他倖存者也幾乎動彈不得。
「第八團,九死無悔!」
蕭規嚷道,飛快地射出最後一箭,對面一個突厥兵滾落城下。他看到又一拔突厥人擁入城中,大概有三十個,知道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了。
聞無忌和張小敬對視一眼,同時點了點頭。兩人迅速搬開一塊石板,露出一個通向碉樓的洞。在那個洞的下面,壓著一個碩大的木桶。
蕭規把大弓咔嚓一聲撅斷,然後縱身跳了下去。那木桶裡裝的是最後一點猛火雷,是他們為最後一刻特別準備的,整個第八團只有蕭規會擺弄這危險的玩意。
「三十個彈指!」
蕭規冷靜地說,這是引爆一個猛火雷最短的操作時間。聞無忌和張小敬點點頭,回身拿起盾和刀,他們沒有計算到底能撐多久,反正至死方休。
突厥兵開始像螞蟻一樣攀爬碉樓。樓下的傷員紛紛用最後的力氣爬起來,希望遲滯敵人哪怕一個彈指的時間也好。突厥兵毫不留情地把他們殺死,甩開,然後繼續攀爬。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那個礙眼的大唐龍旗。
可惜在他們和龍旗之間,還有兩個人影。
張小敬已經沒什麼體力了,全憑著一口氣在支撐。他的神情開始恍惚,手臂動作也僵硬起來。一陣破風的聲音傳來,張小敬的反應卻慢了一拍,沒有立刻判斷出襲來的方向。
「小心!」旁邊的聞無忌大喊一聲,一腳把他踢開,才使他避開了這必殺的一箭。就在同時,一個突厥兵已經爬上了碉樓,氣勢洶洶地用鋒利的寬刃馬刀斬去,刀切開皮肉,切開骨頭,一下子砍斷了聞無忌的右腿。
聞無忌慘呼一聲,用盡最後的力氣一把抱住突厥兵,用力頂去,兩個人就這樣摔下樓去。張小敬大驚,疾步探頭去看,看到兩個人緊抱著跌在碎石堆上,一動不動,不知是誰的腦漿流出來,染黃了一片石面。
張小敬只覺腦海裡「騰」的一聲,一股赤紅色的熱流湧遍全身。他低吼一聲,丟掉小盾,只留著一把刀在手裡,瞳孔裡儘是血色,動作勢如瘋魔。剛爬上樓的三個士兵,被這突然的爆發嚇到了,被張小敬一刀一個砍中脖頸。三團血瀑從無頭的軀幹噴出來,噴濺了張小敬一身。
「快了,還有十五個彈指。」蕭規在洞裡喊道,手裡動作不停。
可是張小敬手裡的刀徹底崩了,剛才的短暫爆發產生了嚴重的後遺症。現在他油盡燈枯,只能靠著龍旗的旗杆,喘息著癱坐等死。幾個突厥兵再度爬上來,呈一個扇形朝他撲來。
就在這時,一抹漆黑的石脂從洞內飛過,沾在那些突厥士兵身上。隨即蕭規飛快地跳出洞口,把點著的艾絨往他們身上一丟,這些人頓時發出尖厲的慘叫,化為幾個人形火炬從樓頂跌下去。
蕭規跌跌撞撞跑到張小敬身邊,也往旗杆旁一靠。他歪歪頭,看到樓下幾十個突厥兵紛紛爬上來,笑了。
「還有七個彈指。這麼多人陪著,夠本了。」
他從懷裡掏出一片腐爛的薄荷葉,要往嘴裡放,可手指突然劇烈痙攣起來,根本夾不住。張小敬勉強抬起手臂,幫他一下塞進嘴裡:
「你哪裡找到的?」張小敬問。
「猛火雷的桶底下,我早說了,你個王八蛋壓根本沒仔細找。」蕭規罵道,咀嚼了幾下,呸地吐了出來,「一股子臭油味!」
張小敬閉上雙眼:「可惜了。咱們第八團,到底沒法在長安相聚。」
「地府也挺好,好歹兄弟們都在……喂,幫幫我。」
蕭規開弓次數太多,手臂已經疼得抬不了了。張小敬把他的右臂彎起來,搭在左肩上。蕭規攥緊拳頭,輕輕敲了肩膀一下,咧開嘴笑了:「九死無悔。」
「九死無悔。」張小敬也同樣行禮。
在他們身下,猛火雷的引子在呼呼地燃燒著。突厥人還在繼續朝碉樓上爬。兩個人背靠著背,安靜地等待最後的時刻來臨。
突然,蕭規的耳朵動了一下。他眉頭一皺,猛然直起身子來。張小敬沒提防,一下子靠空了。蕭規急速抬起脖子,朝烽燧堡南邊望去。
在遠處,似乎揚起了一陣沙塵暴。蕭規突然叫道:「是蓋都護,是蓋都護!」他眼神極好,能看到沙塵中,有一面高高飄揚的大纛若隱若現。整個西域,沒人不認識這面旗幟。
安西都護府的主力終於趕到了!
蕭規過於興奮,全然忘了如今的處境。張小敬大喊一聲:「小心!」擋在蕭規面前。一個攀上樓頂的突厥士兵惡狠狠地用長刀劈下來,正正劈中張小敬的左眼,登時鮮血迸流,眼球幾乎被切成了兩半。
張小敬滿臉鮮血,狀如鬼魅。他也不捂那傷口,只是死死纏住那突厥士兵,高呼著讓蕭規快走。既然蓋嘉運已經趕到,就還有最後一線生機。兩個人裡,至少能活一個。
蕭規看了一眼洞口,距離猛火雷爆炸還有四個彈指不到的時間。他咔嚓一下撅斷龍旗的旗杆,握住半截桿子,像長矛一樣捅進突厥士兵的身體,隨即他拽住張小敬的腰帶,扯下龍旗裹住兩人身子,義無反顧地朝角樓外側的無盡大漠跳去。
這兩個唐軍士兵在半空畫過一條弧線,龍旗的一角迎風飄起,幾乎就在同時,角樓裡的猛火雷終於徹底甦醒。
這是蕭規親手調配的猛火雷,絶不會有啞火之虞。熾熱的光與熱力一瞬間爆裂開來,連天上的烈日都為之失色。整個角樓在爆炸聲中轟然崩塌,在巨大的煙塵之中,無數碎磚石塊裹挾著烈焰朝四周散射,把在附近的突厥士兵一口氣全數吞噬。
強烈的衝擊波,把半空中的蕭規和張小敬兩人又推遠了一點。他們的身體,重重跌落在鬆軟的黃沙之上。隨後那面殘破不堪的龍旗,方才飄然落地……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子正。
長安,興慶宮地下。
「蕭規?!」
張小敬從喉嚨裡滾出一聲沉沉的低吼,弩機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他萬萬沒想到,一直苦苦追尋的龍波,竟然是昔日出生入死的同袍。
這個意外的變故,讓他不知所措。
「咱們第八團,總算是在長安相見了,卻未曾想過是如此重逢。」化名為龍波的蕭規躺倒在地,任憑弩機頂住太陽穴,表情卻露出舊友重逢的欣慰。
張小敬沒有收回弩機,反而頂得更緊了一些:「怎麼會是你?!怎麼會是你?!」
「為什麼不會是我?」蕭規反問。
張小敬的嘴唇微微發顫,心亂如麻。他知道,現在應該做的事情,是一箭把這個窮凶極惡的罪犯射死,然後去阻止大燈樓上的陰謀,可手指卻沒辦法扣動懸刀──這可是當年彼此能把後背託付出去的戰友啊!
張小敬不太明白,當年那個死守龍旗的蕭規,為什麼會變成殘暴的龍波?他要毀滅的東西,不正是從前所極力保護的嗎?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你這些年都去哪兒了?」這是張小敬最迫切想知道的問題。
那一日,蓋嘉運的大軍趕到了烽燧堡,擊潰了圍攻的突騎施軍隊。事後清理戰場,他們發現張小敬和蕭規摔斷了幾根肋骨,但氣息尚存,而且還在石頭縫裡發現奄奄一息的聞無忌。他從角樓掉下去的時候,被突厥兵墊了一下,隨後滾落到石塊的夾隙裡去,奇蹟般地躲過了猛火雷和碎石的襲擊。
僅存的三個第八團成員先被送回了撥換城,然後又轉送安西都護府的治所龜茲進行治療。軍方對他們的奮戰很滿意,大加褒獎和賞賜。
聞無忌沒了一條腿,沒辦法留在軍中,便把賞賜折成了一卷長安戶籍,算是圓了一份心願;張小敬擔心聞無忌沒人照顧,利用自己授勛飛騎尉的身份,在兵部找了份步射銓選的差事,也去了長安。至於蕭規,他並沒接受張小敬和聞無忌的邀請,而是解甲前往廣武。從此以後,張小敬和聞無忌再沒聽過他的消息。
直到今天。
龍首渠推動著六個巨大的水車輪持續地轉動,低沉的嗡嗡聲在空曠的地宮中迴蕩。落在地上的火炬終於熄滅,黑暗中的兩個人仍舊一動不動,有如兩尊墓旁對立的翁仲。
沉默良久,蕭規的聲音在黑暗中悠悠響起:「當年咱們在龜茲分別以後,我去了廣武投奔姐姐。我帶了許多賞賜,還帶了一份捕吏告身,滿心希望從此能過上好日子。可當我到家一看,卻發現屋子已成一片廢墟。多方打聽之後我才知道,廣武當地的一個縣丞垂涎姐姐美色,把她侮辱至死。縣丞怕家屬把事情鬧大,竟買通無賴放了一把火,把姐夫和兩個侄兒全都燒死在家中。我要去告官,反被誣陷,說我是馬匪,帶回的賞賜都是當盜匪搶的,還毀去了我的告身。」
他說得很平靜,似乎講的是一件別人的事,可那森森的恨意,卻早已深沁其中。張小敬一言不發,只是呼吸粗重了許多。
「我原本指望蘭州都督府能幫我證明清白,可他們沆瀣一氣,非但不去查證,反而通風報信,把我抓到牢裡去。我在牢裡待了一年多,獄裡拿我去給一個死囚犯做替身,夜半處刑,結果被我覷到破綻,殺死了劊子手,連夜逃亡。我從武庫裡盜出一把強弓,射殺了包括縣丞在內大大小小的官吏十幾個,廣武縣衙為之一空。我在當地無法立足,只好攜弓四處流亡。」
「四處流亡」說起來輕鬆,裡面卻蘊含著無限苦澀。大唐州縣之間設防甚嚴,普通民眾無有公驗,不得穿越關津,也沒資格住店投宿。流亡之人,只能晝伏夜出,永遠擔驚受怕,不見天日。
蕭規能感覺得到,弩機儘管還頂在太陽穴,但上面的殺意卻幾近於無。他笑了笑,伸手把它輕輕撥開,緩緩坐起身子來。
「為什麼不到長安找我們?」張小敬問。
「找你們又能做什麼?跟著我一起流亡?」蕭規笑了笑,「後來我在中原無法立足,便去了靈武附近的一個守捉城,藏身在那兒,苟活至今。」
聽到「守捉」二字,張小敬有所明悟。那裡是混亂無法之地,像蕭規這樣背命案的人比比皆是。以他的箭法,很容易就能混出頭。
難怪襲擊長安的事情,還牽扯到守捉郎,原來兩者早有淵源。
想到這裡,張小敬眉毛一跳,意識到自己有點被帶偏了,重新把弩機舉起來:「那你解釋一下,眼下這個局面,你這是發的什麼瘋?」
「這句話,正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吧?你這是發的什麼瘋?」蕭規的聲音變得陰沉起來,「我的下場如何?聞無忌的下場如何?你被投入死牢,又是拜誰所賜?為何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要甘為朝廷鷹犬?」
張小敬弩口一擺:「這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朝廷的秉性,從來都沒變過。」蕭規冷笑,「遠的事情不說,你看看你自己現在,好不容易解決了突厥狼衛,結果呢?到頭來還不是被全城通緝,走投無路。我們為朝廷浴血奮戰,可他們又是如何對我們的?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你得到的是什麼?」
張小敬沉默不語,他沒什麼能反駁的,這是一個清楚的事實。蕭規道:「所以我才要問你,你腦子到底出了什麼毛病,為何要極力維護這麼一個讓你遍體鱗傷的王八蛋?」
張小敬開口道:「朝廷是有錯,但這是我和朝廷之間的事。你為了一己私仇,竟然去勾結昔日的仇敵,這讓死在烽燧堡的第八團兄弟們怎麼想?」
蕭規不屑地笑了笑:「突厥人?他們才不配勾結二字,那些蠢蛋只是棋子罷了。我把他們推到前台,只是順便給可汗挖一個大坑,讓他死得快一點罷了。」說到這裡,蕭規忽然長長嘆了一口氣:「我在廣武的時候,確實為了一己私仇,恨不得所有人統統死了才好。不過我現在做的事情,已經超脫了那些狹隘的仇恨。」
「嗯?」張小敬眉頭一皺。
「我在中原流亡那麼久,又在守捉城混了許多年,終於發現,咱們第八團誓言守護的那個大唐,已經病了。守捉城裡住的都是什麼人?被敲詐破落的商戶、被凌虐逃亡的奴婢、被租庸壓彎了脊樑的農夫、被上峰欺辱的小吏,還有沒錢返回家鄉的胡人……你可知道為何有那麼多人跟隨著我?他們都是精鋭老兵,有的來自折衝府,有的是來自都護府,有的甚至還是武舉出身。他們幾乎都有和我同樣的故事,為朝廷付出一切之後,到頭來發現被自己守護的人從後頭捅了一刀。」
蕭規的眼神在黑暗中變得灼灼有神:「一個人有這樣的遭遇,也許是時運不濟;五個人有這樣的遭遇,可以說只是奸人作祟;但一百個、五百個人都有類似的遭遇,這說明這個朝廷已經病了!病入膏肓!放眼望去,一片盛世景象,歌舞昇平,其實它的根子已經爛了。需要用火和血來洗刷,讓所有人警醒。」
張小敬盯著這位昔日同袍,覺得他是不是瘋了。
蕭規說得越發亢奮起來:「這個使命,守捉郎是做不來的,他們只想著苟活。所以我奔走於各地,把這些遭到不公平待遇的老兵聚集起來。我們就像是一只只蚍蜉,一個人微不足道,但聚在一起,卻有著撼動整個局面的力量!」
「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蕭規仰起頭來,對著地宮的頂部大聲喊道:「我要讓那些大人物領教一下蚍蜉的力量,讓他們知道,不是所有的蟲蟻都可以任意欺壓。我沒有違背咱們第八團的誓言,我還是忠於這個大唐,只是效忠的方式有所不同罷了──我是蚍蜉,是苦口的良藥。」
聽到這裡,他在黑暗中用力揮動手臂,似乎要做給地面上的人看。張小敬低吼道:「焚盡長安城,傷及無辜民眾,這就是你的效忠方式?」
蕭規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不不,焚盡長安城,那是突厥人的野心,我可做不了這麼大的題目。我的目標,只有這麼一座樓罷了。」他的手指在半空畫了一圈,「只有這座太上玄元燈樓。」
「你知道這樓的造價是多少?整整四百萬貫!就為了三日燈火和天子的盛世臉面而已。你不知道為這個樓,各地要額外徵收多少稅和徭役,多少人為此傾家蕩產、家破人亡!所以我要把它變成長安最明亮、最奢靡的火炬,讓所有人都看到,大唐朝廷是如何燒錢的。」
說著說著,蕭規已經重新站了起來,反頂著弩機,向前走去。張小敬既不敢扣動懸刀,也不敢撤開,被迫步步後退,很快脊背「咚」的一聲,頂在了門框之上。看兩人的氣勢,還以為手握武器的是蕭規。
蕭規的鼻子尖,幾乎頂到張小敬的臉上:「你可知道我蟄伏九年,為何到今日才動手?還不是因為你和聞無忌……」
張小敬眼角一顫,不知他為何這麼說。
「我在長安城中也安插有耳目,知道聞記香鋪的慘事。從那時候起,我加快了計劃的準備,好為你們討回一個公道。恰好突厥的可汗有意報復大唐,聯絡守捉郎。守捉郎一向不敢跟官府為敵,拒絶了。於是我便主動與突厥可汗聯繫,借他們的手定下這個計謀。」
張小敬這才明白,為何突厥人會懂得使用猛火雷。蕭規當年在烽燧堡,就是首屈一指的猛火雷專家。一想到今天所奔忙的危機,追根溯源居然還是因自己而起,張小敬在一瞬間,彷彿聽到命運在自己耳邊訕笑。
蕭規後退了半步,讓凌人的氣勢略微減弱,語氣變得柔和起來:「你仔細想想,距離燈樓最近的是什麼?是興慶宮的勤政務本樓,上頭是歡宴的天子和文武百官。太上玄元燈樓炸起來,倒霉的也只是這些害你的蠹蟲──怎麼樣?大頭,過來幫我?」
聽到這一句話,張小敬一瞬間整個身體都僵硬了。這句話,他在烽燧堡裡曾聽過無數次,多年不聽,現在卻代表著完全不同的含義。
更讓張小敬恐懼的,不是蕭規的陰謀有多恐怖,而是他發現找不到拒絶的理由。
張小敬本來就對朝廷懷有恨意,那些害死聞無忌的人,至今仍舊逍遙法外。他之所以答應李泌追查這件事,完全是以闔城百姓為念。可現在老戰友說了,闕勒霍多只針對這些王公大臣,正好可以報仇雪恨,不必傷及無辜,然後讓突厥人承受後果,多麼完美。
更何況,現在連靖安司也沒了。李泌、檀棋、姚汝能、徐賓、伊斯這些人或不知所終,或身陷牢獄,一切和他有關的人,都被排除、被懷疑,不再有任何人支持他。
他找不到拒絶的理由,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讓自己再堅持下去的理由。
張小敬閉上眼睛,弩機噹啷一聲跌落在地。他後悔自己答應李泌的請求,早知道還不如老老實實待在死牢裡來得清省。蕭規盯著自己這位老戰友,沒有急著追問,而是後退一步,任由他自己天人交戰。
過了良久,張小敬緩緩睜開眼睛,語氣有些乾澀:「我加入。」
蕭規眼睛一亮:「好!就等你這一句!咱們第八團的袍澤,這回可又湊到一起啦。」他激動地抱住張小敬,就像在烽燧堡時爽朗地笑了起來:「張大頭,咱們再聯手創造一次奇蹟。」
張小敬僵硬地任憑他拍打肩膀,臉卻一直緊繃著,褶皺裡一點笑意也無。
蕭規俯身把弩機撿起來,毫不顧忌地扔還給張小敬,做了個手勢,讓他跟上。兩人離開水力宮,沿著一條狹窄的台階走上去,約莫二十步,掀開一個木蓋,便來到了太上玄元燈樓底層。
高者必有厚基。整個太上玄元燈樓高逾一百五十尺,即便都是竹製,整體重量仍舊十分可觀,必須得有一方厚實的地根拽住才成。所以毛順索性把這個燈樓的底層修成了一座寬大的飛檐玄觀,縱橫二十餘楹,屋簷皆呈雲狀,遠遠望去,有如祥雲托起燈樓,更見仙氣。
他們從水力宮爬上來,正好進入這祥雲玄觀的後殿。此時殿中堆滿了馬車上卸載下來的麒麟臂,十幾個人在低頭忙碌著。他們一看蕭規進來,並不停手,繼續井然有序地埋頭做事。至於張小敬,他們連正眼都不看一下。
外面的龍武軍恐怕還不知道,蚍蜉已悄然控制了整個大燈樓。這不再是一個能給長安帶來榮耀的奇觀,而是一件前所未有的殺人利器。
有觀必有鼎。在玄觀後殿正中,按八卦方位擺著八個小鼎。它們本來是用來裝飾的,結果現在被用來當作加熱器具。每一個鼎中,都擱著幾十根麒麟臂。鼎底燒著炭火,不斷有人拿起一枚小冰瓶,插進竹筒。
不用介紹,張小敬也立刻猜出來,這就是他一直苦苦追尋的闕勒霍多,這裡正在做最後的加熱工序。那冰瓶其實是一個細頸琉璃瓶,狀如錐子,裡面插著一根冰柱,瓶外有刻度。把它伸在竹筒裡頭,看冰柱融化的速度,便可推算石脂是否已達到要求的溫度。
張小敬沒想到,他們連這種器物都準備出來了。蕭規注意到他的眼神:「這是道士們煉丹用的,被我偷學來了。猛火雷物性難馴,不把溫度控制好一點,一不留神就炸了。」他興緻勃勃地又伸出手臂一指鼎底:「你可知這炭是從何而來?」
張小敬看了一眼,那條炭呈雪白顏色,只見火光,卻沒有煙氣。蕭規道:「這是南山上一個賣炭翁燒的。那老頭燒的炭雪白如銀,火力十足,且雜煙極少。他原本每年都會拉幾車來城裡賣,結果宮裡的採買經常拿半匹紅紗和一丈綾,強行換走一車──得有一千多斤哪。所以老頭聽說我們要做件大事,主動來幫我們燒製,錢都沒要。可見咱們要做的這件大事,實在是民心所向呀。」
張小敬默然不語,只是盯著那炭火入神。蕭規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一時半會兒心思還轉不過來。咱們先去探望一下李司丞吧。」
他引著張小敬來到玄觀二樓,這裡分出了數間靈官殿閣,都是祈福應景之用,是以裡面布設極簡陋。不斷有人把加熱達到要求的麒麟臂抱出來,經由這裡的通道攀入燈樓,進行最後的安裝。
蕭規把其中一閣的門推開,張小敬一看,裡面站著一人,直身劍眉,正是李泌。他也被偷偷運進了燈樓,看起來神情委頓不堪,但仍勉力維持著最後的尊嚴。
「李司丞,看看這是誰來探望你了?」蕭規親切地喊道,摟住了張小敬的肩膀。
李泌聞言,朝這邊一看,先是愕然,兩道眉毛登時一挑,連聲冷笑道:「好!好!」
張小敬面無表情,既不躲閃也不辯解,就這麼盯著他,一動不動。蕭規笑眯眯地說道:「這事可巧了,想不到靖安司的都尉,竟是我當年的老戰友。在烽燧堡的時候,是我們倆從死人堆裡滾出來的。」
「嗯?」李泌一怔。
「不錯。第八團一共活下來三個人,那時候我還叫蕭規。哦,對了,還有另外一個倖存者叫聞無忌。他到底在哪兒,我想司丞也知道。」
憑李泌的才智,立刻猜出了前後因果。他看向張小敬的眼神,變得冰冷無比,可在那冰冷裡,又帶著那麼一點絶望的意味。
一個出生入死的袍澤,和一個屢屢打壓懷疑的組織,張小敬會選哪邊,不言而喻。
張小敬避開李泌的眼神,抬起手臂,手指在眼窩裡輕輕一撣。這不是下意識的習慣動作,而是為了不那麼尷尬。蕭規看看李泌,又看看張小敬,咧嘴笑道:「李司丞慧眼識珠,一眼就挑中了我這兄弟。若不是我有幾分僥倖,說不定真被他給攪黃!只可惜你們蠢,不能一信到底。」
李泌一言不發。蕭規把自己的弩機塞到張小敬的手裡,輕鬆道:「大頭,為了慶祝咱們重逢,插個茱萸唄?」
「插茱萸?」張小敬聽到這個詞,臉色一變。這可不是民間重陽節佩茱萸的習俗,而是西域軍中習語。茱萸果成熟後呈紫紅色,插茱萸的意思,是見血。
蕭規笑意盈盈,下巴朝李泌擺了擺。
他的意思很明白。半個時辰之前,張小敬還是敵對的靖安都尉,現在轉變陣營,為了讓人信服,必須得納一個投名狀──靖安司丞李泌的人頭,再合適不過。
殺死自己的上司,將徹底沒有回頭路可走,如此才會真正取得蚍蜉們的信任。
蕭規盯著張小敬,臉上帶著笑容,眼神裡卻閃動著幾絲不善的光芒。這個生死相託的兄弟,到底能否值得繼續信任,就看這道題怎麼解了。他身旁的幾名護衛,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拔刀相向。
靈官閣裡一時安靜下來。李泌仰起頭,就這麼盯著張小敬,既沒哀求,也沒訓斥。張小敬也沒動,他沉默地肅立於李泌對面,那一隻獨眼微微眯著,旁人難以窺破他此時的內心活動。
見他遲遲不動手,護衛們慢慢把手向腰間摸去。只聽咔嚓一聲,張小敬抬起右臂,把弩機頂在了李泌的太陽穴上,手指緊緊鈎住懸刀。
「李司丞,很抱歉,我也是不得已。」張小敬道,語調沉穩,不見任何波動。
「大局為重,何罪之有。」李泌閉上眼睛。他心中苦笑,沒想到兩人在慈悲寺關於「殺一人,救百人」的一番對話,竟然幾個時辰後就成真了。更沒想到,他居然成了那位被推出來獻祭河神的無辜者。
張小敬面無表情,毫不猶豫地一扣懸刀。
噗的一聲,李泌的腦袋彷彿被巨錘砸中似的,猛地朝反方向一擺,整個身軀以一個滑稽的姿勢仆倒在地,一動不動。
靖安司的司丞,就這樣被靖安司都尉親手射殺在太上玄元燈樓裡。
張小敬垂下弩機,閉上眼睛,知道從這一刻開始,他將再沒有回頭路可以走。為了拯救長安,他不後悔做出這個選擇,可這畢竟是錯的。每一次應該做的錯事,都會讓他心中的包袱沉重一分。
屋子裡一時間安靜無比,張小敬突然睜開眼睛,覺得有些不對勁。
不對,這並不是弩箭貫腦該有的反應。他看了看手裡的弩機,把視線投向躺倒在地的李泌,發現他的太陽穴有一圈紫黑色的瘀血。張小敬的視線朝地面掃去,不由得瞳孔一縮。
那支射出的弩箭,居然沒有箭頭。
手弩的箭桿和弓箭桿不同,頂端要削圓,前寬後窄。因為手弩一般應用於狹窄、曲折的近戰場合,強調在顛簸環境下的威力。眼前這支弩箭,沒有尖鐵頭,只剩一個橢圓的木桿頭。這玩意打在人身上會劇痛無比,但只會造成鈍傷,不會致命。
張小敬疑惑地看向蕭規。蕭規拍了拍巴掌,滿臉都洋溢著開心的笑容:「大頭,恭喜你,你通過了考驗。」
「怎麼回事?」
「我對大頭你並不懷疑,不過總得給手下人一個交代。」蕭規俯身把箭桿撿起來,「我本以為,你會猶豫,沒想到你殺上司真是毫不手軟,佩服,佩服。」
他對張小敬的最後一點疑惑,終於消失了。一個人是否真的起了殺心,可瞞不過他的眼睛。剛才張小敬扣動懸刀時的眼神,絶對是殺意盎然。
張小敬輕輕地喘著氣,他的右手在顫抖著:「你給我弩機之前,就把箭頭給去掉了?」蕭規笑道:「你能扣動懸刀,就足以說明用心,不必真取了李司丞的狗命。他另外還有用,暫時不能死在這裡。」
這時李泌咳咳地試圖把身體直起來,可是剛才那一下實在太疼了,他的腦袋還暈乎乎的,神情痛苦萬分,有鮮血從鼻孔裡流出來。蕭規拎起他的頭髮:「李司丞,謝謝你為我找回一位好兄弟。」
「張小敬!」
一聲大喝響徹整個靈官閣。李泌拖著鼻血,從來沒這麼憤怒過:「我還是不是靖安司的司丞?你還是不是都尉?」
「是。」張小敬恭敬地回答。
「我給你的命令,是制止蚍蜉的陰謀!從來沒說過要保全長官性命!對不對?」
「是。」
「你殺本官沒關係,但你要拯救這長安城!元兇就在旁邊,為何不動手?」
蕭規從鼻孔裡發出嗤笑,李泌這腦袋是被打糊塗了?這時候還打什麼官腔!張小敬緩步走過去,掏出腰間那枚銅牌,恭恭敬敬插回到李泌腰間:
「李司丞,我現在向你請辭都尉之職。在你面前的,不再是靖安司的張都尉,而是第八團浴血奮戰的張大頭,是悍殺縣尉、被打入死牢的不良帥,是被右驍衛捉拿的奸細,是被全城通緝的死囚犯,是要向長安討個公道的一個老兵!」
他每報出一個身份,聲音就會大上一分,說到最後,幾乎是吼出來的。
李泌的臉色鐵青,張小敬入獄的原因,以及在這幾個時辰裡的遭遇,他全都一清二楚,更瞭解其中要承受著何等的壓力和委屈。現在張小敬積蓄已久的怨氣終於爆發出來,那滔天的凶蠻氣勢洶湧撲來,讓李泌幾乎睜不開眼。
偏偏他沒辦法反駁。
吐出這些話後,張小敬雙肩一墜,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蕭規在一旁欣慰地笑了。在他看來,張小敬之前的行為,純屬自找彆扭,明明對朝廷滿腹怨恨,偏偏要為了一個虛名大義而奔走,太糾結。
現在張大頭把之前的顧慮一吐為快,又真真切切對上司動過了殺心,蕭規終於放下心來。他握緊右拳,在左肩上用力一捶,張小敬也同樣動作,兩人異口同聲:「九死無悔。」
那一瞬間,第八團的盛況似乎回到兩人眼前。蕭規的眼眶裡,泛起一點濕潤。
這時李泌勉強開口道:「張小敬,你承諾過我擒賊,莫非要食言嗎?」
「不,我當時的回答是,人是你選的,路是我挑的,咱們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李泌聽到這句話,不由得苦笑起來:「你說得不錯,我看走了眼,應該為自己的愚蠢承擔後果。」
張小敬道:「您不適合靖安司丞這個職位,還不如回去修道。拜拜三清,求求十一曜,推推八卦命盤,訪訪四山五嶽,什麼都比在靖安司好──不過若司丞想找我報仇,恐怕得去十八層地獄了。」
蕭規大笑:「說得好,我們這樣的人,死後一定得下地獄才合適。大頭你五尊閻羅的名頭,不知到時候管用與否。」
「言盡於此,請李郎君仔細斟酌。」張小敬拱手。
稱之為「郎君」,意味著張小敬徹底放棄了靖安司的身份,長安之事,與他再無關係。聽到這一聲稱呼,李泌終於放棄了說服的努力,垂頭不語。
蕭規吩咐把李泌從柱子上解下來,讓兩個護衛在後頭押送,然後招呼張小敬朝燈樓上頭去。
「怎麼他也去?」張小敬頗有些不自在。
蕭規道:「剛才我不是說了嘛,他另外有用處。」
張小敬這才想起來,之前就有一個疑點。蚍蜉們襲擊靖安司大殿,為何不辭辛苦地劫持李泌?讓他活著,一定有用處,但這個用處到底是什麼?
蕭規看出張小敬的疑惑,哈哈一笑,說走,我帶你去看個東西就明白了。
一隊人魚貫走出靈官閣。張小敬剛邁出門檻,蕭規突然臉色一變,飛起一腳踢向張小敬腰眼。張小敬沒想到他會猝然對自己出手,登時倒地。就在倒地的瞬間,一道寒光擦著他頭皮堪堪掃過。
元載現在正陷入巨大的矛盾。他半靠在一棵槐樹旁,盯著那扇鮮血淋漓的大門,久久沒能作聲。
那個殺神在眼皮子底下溜走了,還把自己嚇得屁滾尿流。可是他臨走前說的那句話,卻讓元載很在意。
「若你們還有半點明白,就儘快趕去興慶宮前,蚍蜉全聚在那兒呢。」
這是個圈套,還是一句實話?元載不知道。若說是假的,可張小敬撒這個謊毫無必要;可若說是實話,張小敬會這麼好心?主動給追捕他的人提供線索?元載可不相信。
一貫以目光敏鋭而自豪的他,面對張小敬這個謎,竟然不知所措。他真想乾脆找一朵菊花算了,一瓣一瓣地揪下來,讓老天爺來決定。
這時他身邊的旅賁軍伍長湊過來,悄聲道:「我們要不要衝進去抓人?」
他們剛才抓住一個從院子裡跑出來的學徒,已經問清楚了這家主人的底細,叫作晁分,背後是日本人晁衡。院子裡面似乎還有一個受了重傷的波斯人。張小敬特意跑來這裡,肯定跟他們有勾結,抓起來總沒錯。
旅賁軍在這院子裡起碼躺倒了十幾個人,簡直是前所未有的大虧,他們急於報仇。
對這個建議,元載搖搖頭。他不關心旅賁軍的臉面,也不怕晁衡,他只是覺得,這件事沒想像中那麼簡單。
部下不知道,元載心裡可最清楚不過:張小敬並不是內奸,這個罪名只是為了方便有人背黑鍋而捏造出來的。用它來整人沒問題,但如果真相信這個結論去推斷查案,可就南轅北轍了。
南轅北轍?
元載忽地猛拍了一下槐樹樹幹,雙眼一亮,霎時做出了決斷。
「整隊,去興慶宮!」
旅賁軍的伍長一愣,以為聽錯了命令。
「去興慶宮!」元載又重複了一遍,語氣斬釘截鐵。
他不知道張小敬的話是否真實,不過與生俱來的直覺告訴元載,興慶宮那邊的變數更大。
變數大意味著風險,風險意味著機遇。
元載相信,今晚的幸運還未徹底離開他,值得賭一賭。
張小敬倒地的一瞬間,蕭規發出了一聲怒吼:「魚腸!你在幹嗎?!」
在靈官閣外,一個黑影緩緩站定,右手拿著一把窄刃的魚腸短劍,左手垂下。張小敬這才知道,蕭規踹開自己,是為了避開那必殺的一劍。他現在心神恍惚,敏鋭感下降,若不是蕭規出手,恐怕就莫名其妙死在魚腸劍下了。
「我說過了,我要親自取走張小敬的命。」魚腸啞著聲音,陰森森地說。
蕭規擋到張小敬面前,防止他再度出手:「現在張小敬已經是自己人了,你不必再與他為敵。」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假意投降?」
「這件事我會判斷!」蕭規怒道,「就算是假意投降,現在周圍全是我們的人,又怕什麼?」
這個解釋,並未讓魚腸有所收斂:「他羞辱了我,折斷了我的左臂,一定要死。」蕭規只得再次強調,語言嚴厲:「我再說一次,他現在是自己人,之前的恩怨,一筆勾銷!」
魚腸搖搖頭:「這和他在哪邊沒關係,我只要他死。」
靈官閣外,氣氛一下子變得十分詭異。張小敬剛剛轉換陣營,就要面臨一次內訌。
「這是我要你做的第九件事!不許碰他!」蕭規幾乎是吼出來的,他一撩袍角,拿起一串紅繩,那紅繩上有兩枚銅錢。他取下一枚,丟了過去。魚腸在半空中把錢接到,聲音頗為吃驚:「你為了一個敵人,居然動用這個?」
「你聽清了沒?不許碰他。」蕭規道。
「好,不過記住,這個約束,在你用完最後一枚銅錢後就無效了。」魚腸強調道,「等到我替你做完最後一件事,就是他的死期。」
張小敬上前一步:「魚腸,我給你一個承諾,等到此間事了,你我公平決鬥一次,生死勿論。」魚腸盯著張小敬的眼睛:「我怎麼知道你會信守承諾?」
「你只能選擇相信。」
魚腸沉默了片刻,他大概也覺得在這裡動手的機會不大,終於一點頭:「好。」
魚腸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然後留下了一句從不知何處飄過來的話:「若你食言,我便去殺聞染。」
蕭規眉頭一皺,轉頭對張小敬滿是歉疚:「大頭,魚腸這個渾蛋和別人不一樣,聽調不聽宣。等大事做完,我會處理這件事,絶不讓你為難。」
張小敬不動聲色道:「我可以照顧自己,聞無忌的女兒可不會。」蕭規恨恨道:「他敢動聞染,我就親自料理了他!」
他們從靈官閣拾級而上,一路上蕭規簡短地介紹了魚腸的來歷。
魚腸自幼在靈武附近的守捉城長大,沒人知道他什麼來歷什麼出身,只知道誰得罪了魚腸,次日就會曝屍荒野,咽喉一條極窄的傷口。當地守捉郎本來想將魚腸收為己用,很快發現這傢伙太難控制,打算反手除掉。不料魚腸先行反擊,連續刺殺數名守捉郎高官,連首領都險遭不測。守捉郎高層震怒,撒開大網圍捕。魚腸被圍攻至瀕死,幸虧被蕭規所救,這才撿了一條命。
張小敬心想,難怪魚腸冒充起守捉郎的火師那麼熟練,原來兩者早有淵源。如果守捉郎知道,他們險些捉到的刺客,竟然是魚腸,只怕事情就沒那麼簡單了。
蕭規繼續講。魚腸得救以後,並沒有對他感激涕零,而是送了十枚銅錢,用繩子串起來給他,說他會為蚍蜉做十件事,然後便兩不相欠。所以蕭規說他聽調不聽宣,不易掌控。
現在蕭規已經用掉了九枚,只剩下最後一枚銅錢。
「真是抱歉,害你白白浪費了一枚。」
蕭規道:「沒關係,這怎麼能算浪費。再說,我也只剩一件事,需要拜託魚腸去做。結束之後,也就用不著他了……」他磨了磨牙齒,露出一個殘忍的笑意,旋即又換上一副關切表情:
「大頭,接下來的路,可得小心點。」
張小敬一看,原來靈官閣之上,是玄觀頂閣。頂閣之上,他們便正式進入燈樓主體的底部。眼前的場景,讓張小敬和李泌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在他的頭頂,是一個如蜘蛛巢穴般複雜的恢宏穹頂。整個太上玄元燈樓,是以縱橫交錯的粗竹木樑為骨架,外蒙錦緞綵綢與竹紙。它的內部空間大得驚人,有厚松木板搭在梁架之間,彼此相搭,鱗次櫛比,形成一條條不甚牢靠的懸橋,螺旋向上伸展。附近還垂落著許多繩索、樞機和輪盤,用處不明,大概只有毛順或晁分這樣的大師,才能看出其中奧妙。
他們踏著一節一節的懸橋,一路盤旋向上,一直攀到七十多尺的高度。忽然一陣夜風吹過燈樓骨架,張小敬能感覺到整個燈樓都在微微搖動,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夜風吹起外面的一片蒙皮,張小敬從空隙向北方看過去,發現勤政務本樓近在咫尺。他知道兩者之間距離不遠,但沒想到居然近到了這地步。只消拋一根十幾尺的井繩,便足以把兩棟樓連接起來。
張小敬的獨眼,從這個距離可以清晰地看到樓中宴會的種種細節。那些賓客頭上的方冠,案几上金黃色的酥香烤羊,席間的觥籌交錯,還有無數色彩艷麗的袍裙閃現其間。還有人酒酣耳熱之際,離席憑欄而立,朝著燈樓這邊指指點點。
「所有人都在等著太上玄元燈樓亮起,那將是千古未有的盛大奇景。我賭十貫錢,他們肯定肚子裡憋了不少詩句,就等著燃燭的時候吟出來呢。」
蕭規調侃了一句,邁步繼續向前。張小敬收回視線,忽然發現李泌的臉色不太好。他的雙臂被牢牢縛住,左右各有一個壯漢箝制,以這種狀態去走搖搖欲墜的懸橋,很難控制平衡,隨時可能會掉下去。
他要伸手去扶,蕭規寬慰道:「別擔心,他不會有事。這麼辛辛苦苦把李司丞弄得這麼高,可不是就為推下去聽個響動。」說到這裡,蕭規伸出右手高舉,然後突然落下,嘴裡還模擬著聲音:「咻──啪!」
一行人又向上走了數十尺,終於抵達了整個燈樓的中樞地帶──天樞層。
這一層是個寬闊的環形空間,地板其實就是一個碩大的平放木輪,輪面差不多有一座校場那麼大。在竹輪正中,高高豎起了一根大竹天樞,與其他部件相連,由木料和竹料混合拼接而成,大的縫隙處還用鐵角和銅環鑲嵌。
很多蚍蜉工匠正攀在架子上,圍著這個大輪四周刀砍斧鑿,更換著麒麟臂。他們身邊都亮著一盞小油燈,遠遠望去,星星點點,好似這大輪上鑲嵌了許多寶石。
張小敬沒看出個所以然。但李泌抬頭望去,看到四周有四五間凸出輪廓的燈屋,立刻恍然大悟。
這個太上玄元燈樓,就基本結構而言,和蕭規給他展示的那個試驗品是一樣的。中央一個大樞輪,四週一圈獨立小單元,隨著樞輪轉動,這些單元會在半空循環轉動。不同的是,試驗品用的是紙糊的十二個格子,而這個太上玄元燈樓的四周,則是二十四間四面敞開的大燈屋,每一間屋子內都有獨立的佈景主題,有支樞接入,可以驅使燈俑自行動作。
可以想像,當整個燈樓舉火之時,高至天際的大輪緩緩轉動,這二十四間燈屋在半空中升降起伏,該是何等震驚的華麗景象。喜好熱鬧的長安人看到這一切,只怕會激動地發瘋。
一個佝僂著背的老人正蹲在天樞之前,一動不動,不時伸手過去摸一下,好似在撫摸自己即將死去的孩子。
蕭規走過去拍拍他肩膀:「毛大師,準備得如何了?」毛順頭也不抬:「只要下面的轉機與水輪扣上,這總樞便會轉動,帶動二十四間燈房循循相轉。」他的心情很不好,任何一個得知自己的傑作要被炸掉的人,心情都不會太好。
張小敬一驚:「這就是毛順?他也是你們蚍蜉之人?」蕭規道:「我們自然是求賢若渴,不過大師顯然更重視自己的家人。」張小敬沉默了,多半是蚍蜉綁架了毛順的家眷,強迫他和自己合作。
難怪蚍蜉混進來得如此順利,有毛順作保,必然是一路暢通。
「你們到底有什麼打算?」張小敬終於忍不住問道。
蕭規似乎早就在等著這個問題了。一個人苦心孤詣籌劃了一件驚人的事情,無論如何也希望能跟人炫耀一番。他一指那根巨大的天樞,興緻勃勃地開始解說起來。
原來那根至關重要的天樞大柱裡,已被灌滿了石脂。在它周圍的二十四間燈房裡早安放了大量石脂柱筒。一旦燈樓開始運作,燈房會陸陸續續燃燒起來。觀燈之人,肯定誤以為是燈火效果,不會起疑。當這二十四間燈房全部燒起時,熱量會傳遞到正中天樞大柱。真正調配好的猛火雷,即藏身柱中。屆時一炸,可謂天崩地裂。近在咫尺的勤政務本樓一定灰飛煙滅。
張小敬聽完這個解說,久久不能言語。原來這才是闕勒霍多的真正面目,它從來沒有蟄伏隱藏,就是這麼大剌剌地矗立在長安城內。
這要何等的想像力和偏執才能做到?
蕭規對張小敬的反應很滿意,他仰起頭來,語氣感慨:「費這麼大周折,就是要讓一位天子在最開心、最得意的一瞬間,被他最喜愛的東西毀滅。這才是最有意義的復仇嘛。」
張小敬看著這位老戰友,想開口說些什麼,但終於還是默默地閉上了嘴。
「哦,對了,在這之前,還有一件事要麻煩李司丞──你在這兒等一會兒。」蕭規讓張小敬留在天樞,跟毛大師多聊聊天,然後扯走了李泌。
離開天樞這一層,蕭規把李泌帶到了燈樓外圍的一間燈屋裡。這些燈屋都是獨立的格局,四面敞開,便於從不同方向觀賞。它和燈樓主體之間有一條狹窄的通道相連。
蕭規和李泌來到的這間燈屋,主題叫作「棠棣」,講的是兄友弟恭,裡面有趙孝、趙禮等幾個燈俑。蕭規推著李泌進去,一直把他推到燈屋邊緣,李泌雙腳幾乎要踩空,才停下來。
李泌低頭一望,腳下根本看不清地面,少說也是幾十尺的高度。他的雙手被縛,在這晃晃悠悠的燈樓上,只靠腿掌控平衡,很是辛苦。
「李司丞,辛苦你了。」蕭規咧開嘴,露出一個神秘莫測的笑容。他抬起手,打了個響指。
李泌閉上眼睛,以為對方有什麼折磨人的手段。可等了半天,卻什麼事都沒發生。他再度睜開,發現棠棣燈屋相鄰的兩個燈屋,紛紛亮起燈來。
一屋是孔聖問老子,以彰文治之道;一屋是李衛公掃討陰山,以顯武威之功。兩邊的燈燭一舉,恰好把棠棣燈屋映在正中。勤政務本樓上的賓客看到有燈屋先亮了,誤以為已經開始,紛紛呼朋喚友,過來憑欄一同欣賞。
就這麼持續了二十個彈指,蕭規又打了一個響指,兩屋燭光一起滅掉。遠處的賓客們發出一陣失望的嘆息,這才知道那是在測試。
「好了,李司丞你的任務完成了。」蕭規把他從燈屋邊緣拽了回來。李泌不知就裡,只好保持著沉默。
當他們再度回到天樞後,蕭規叫來一名護衛,吩咐把李泌押下燈樓,送到水力宮的地宮去,然後親熱地摟住張小敬的肩膀,帶著他去了天樞的另外一側。從頭到尾,李泌和張小敬兩個人連對視一眼的機會都沒有。
李泌被倒綁著雙手,被那護衛從天樞旁邊押走。他們沿著懸橋一圈圈從燈樓轉下去,下到玄觀,再下到玄觀下的地宮。那六個巨大的水輪,依然在黑暗中嘩嘩地轉動著。再過不久,它們將會接續上毛大師的機關,讓整個燈樓徹底活過來。
「真是巧奪天工啊。」李泌觀察著巨輪,不由得發出感慨。比起地表燈樓的繁華奢靡,他覺得這深深隱藏在地下的部分,才是真正的精妙所在。
護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這個當官的似乎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居然還有閒心賞景?他把腰間的刀抽了出來:「李司丞,龍波大人要我捎句話,恭送司丞屍解升仙。」
李泌沒有動,他也動不了,雙臂還被牢牢地捆縛在背後。但李泌的神情淡然,似乎對此早有預感。
護衛獰笑著說道:「我的媳婦,就是被你這樣的小白臉給拐走的。今天你就代那個兔崽子受過吧,我會殺得儘量慢一些。」他的刀緩緩伸向李泌的胸口,想要先挑下一條心口肉來。
突然,李泌動了。他雙臂猛然一振,繩子應聲散落。這位年輕文弱的官員,右手握緊一把小鐵銼,狠狠地扎入護衛的太陽穴。護衛猝然受襲,下意識飛起一腳,把李泌踢倒在牆角。
這一瀕死反擊,力道十足,李泌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撞散,一縷鮮血流出嘴角。他喘息了半天,方才掙扎著起身。那個護衛已經躺在地上,氣絶身亡,左邊太陽穴上,只能看到鐵銼的一小截把手──剛才那一紮,可真是夠深的。
噹啷一聲,一枚銅牌從李泌身上跌落在地。這是張小敬剛才在靈官閣還給李泌的腰牌,那枚小鐵銼即扣在內裡,一同被掖進了腰帶。除了他們兩個,沒人覺察到。
李泌背靠著土壁,揉著痠痛的手腕,內心百感交集。他的腦海裡,不期然又浮現出張小敬一段突兀的話:
「您不適合靖安司丞這個職位,還不如回去修道。拜拜三清,求求十一曜,推推八卦命盤,訪訪四山五嶽,什麼都比在靖安司好──不過若司丞想找我報仇,恐怕得去十八層地獄了。」
張小敬並非修道之人,他一說出口,李泌便敏鋭地覺察到,這裡面暗藏玄機。以他的睿智,只消細細一推想,便知道其中的關鍵,乃在數字。
三、十一、八、四、五、十八
這是《唐韻》裡的次序,靖安司的人都很熟稔。三為去聲,十一隊,第八個字是「退」;四為入聲,第五物,第十八字是「不」。
翻譯過來就是兩個字。
這是姚汝能的心志、檀棋的心志,也是張小敬從未更改的心志:
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