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看熱鬧的百姓、拔燈車上的藝人還是站在露台邊緣的官員、宗室以及諸國使節,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
等待著一個盛世奇景的誕生。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丑正。
長安,興慶宮廣場東南角。
元載是一個理性的人,他認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分為兩類:能享受到的,不能享受到的。人生的意義,就在於不斷把後者轉化成前者。
所以他始終不能理解,長安城的那些老百姓,為了一個自己永遠沒資格享受的拔燈紅籌,怎麼會激動成這副模樣。元載冷靜地看著遠處廣場上鼎沸到極點的人群,那些愚婦氓夫癲狂的面孔,讓他覺得可悲。
低沉的隆隆聲忽然從頭頂傳來,元載抬起頭,看到那太上玄元燈樓終於甦醒了。它的身軀先是震了幾震,發出生澀的摩擦和擠壓聲,然後幾根外裝旋桿開始動起來。二十四個燈屋,開始圍繞著燈樓的核心部位,徐徐轉動。
現在拔燈紅籌正趕往興慶宮內,那一道道煩瑣的安檢措施沒法省略,估計還得花上一段時間。因此燈樓雖然開動,卻還未燃燭,黑棟棟的巨影在興慶宮廣場的火炬映照下,不似仙家真修,反倒有些猙獰意味,如同上古夸父在俯瞰眾生。
「這種規模的燈樓,一定得花不少錢吧?」元載盯著燈樓,心裡感嘆著。
突然,他眼神一凜。只見一個人影和一樣東西從燈樓裡衝出來,撞破蒙皮,在半空畫過一道弧線,四肢無力地擺動幾下,然後重重地跌到地面上,恰好就離元載不遠。
意外果然出現了!
別人還沒反應過來,可元載等待已久。他眼睛一亮,三步並兩步衝了過去,看到那人躺在地面上,四肢扭曲,後腦勺潺潺流著鮮血。他飛速撲過去,把對方扶起來,先觀察了一下面貌,發現是個佝僂著背的老人。
老人意識已經不清了,舉起顫抖的手:「麒麟臂……爆炸……轉機……天樞。」然後腦袋一晃,沒了聲息。元載聽得一頭霧水,他伸手過去想扶住老人脖子,結果發現他脖子上有一道狹長的血痕。
這人跌出來之前,就被割開了咽喉。
這時旅賁軍士兵把掉出來的東西也撿過來了,元載一看,是一個造型特別的長竹筒,晃了晃,裡面似乎還有水聲。他把竹筒的一頭塞子拔掉,黏糊糊的黑色液體流出來。
「這是猛火雷!」有士兵驚叫道,他參與了之前對突厥狼衛的圍堵,對這玩意心有餘悸。
元載嚇得一下子給扔開了,他讀過報告,一桶延州石脂做的猛火雷,可以夷平小半個坊。這玩意若是在手裡炸了,可怎麼得了?
這時龍武軍也被驚動了,檢查哨的伍長帶著幾個人過來,問這裡發生了什麼。元載亮出自己的靖安司腰牌,說我們在查一個案子,正好看到這人和這件東西掉出燈樓,兇手還在裡面。
伍長湊近老人屍體一看,大驚:「這不是毛順毛大師嗎?」
「那是誰?」
「燈樓的大都料。」
元載一聽這個職務,腦子裡飛速轉動,很快便想了個通透。他拽住龍武軍伍長,語氣嚴重:「只怕有奸人潛入玄元燈樓,意圖破壞。你看,這麒麟臂裡裝的都是猛火雷,一旦起爆,燈樓盡毀。毛大師恐怕是阻止不及,被蚍蜉悍然丟出樓來。」
這段話信息量略大,聽得伍長有點不知所措,急忙說我去彙報上峰。
「來不及了!」元載斷喝,「毛大師已慘遭毒手,蚍蜉一定已經在樓內準備動手了。」
伍長習慣於服從命令,對於這種突發事件卻缺乏應變。元載道:「我們靖安司追查的,正是這件案子,也帶了足夠人手。現在叫上你的人,咱們立刻進樓!」
「可是,這不合規矩……」
「等到玄元大燈樓毀了,第一個被砍頭的就是你!」元載威脅道。伍長臉都嚇白了,奸人入樓,他這守衛無論如何也脫不開責任。在元載的勸說下,伍長只得呼喚同僚搬開刺牆。
元載此時的腦袋分成了兩部分,一塊在拚命整合目前所收到的信息,試圖還原襲擊計劃的全景;另外一部分,卻在飛速計算,這次能得到多大好處。
阻止蚍蜉毀掉燈樓的陰謀,這事若是辦成了,直接可以上達天聽,乃是不世奇功!而且,叫上這一個小小的龍武軍伍長,非但不會分薄功勞,反而在必要時刻,可以當盾牌和替罪羊。
元載計議已定,抖擻起精神。龍武軍和旅賁軍各自有十來個士兵,匯成一隊朝著燈樓下的玄觀衝去。
今晚,注定是我元載建功成名之夜!
張小敬和兩名護衛再度回到大殿。此時大殿裡已經空無一人,張小敬道:「我猜毛順已經爬到上面去了。現在上去太危險,你們留下來接應。」
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我們奉命保護您,豈能中途而廢?」
「好吧,那你們跟上。」
張小敬沒有廢話,沿著樓梯朝上飛速爬去,兩名護衛緊隨其後。在陡峭狹窄的樓梯上,三人上下爬成一排。這一層是關押李泌的靈官閣,張小敬最先登上樓梯,後頭兩人還在低頭攀爬。他猛然回身,抽出手弩,先啪啪兩發射中最後一人,然後又是一次二連發,再射中身後的護衛。
這個次序很重要,如果先射身後的人,很可能他一摔下去,反成了最後一人的肉盾。
兩輪四發幾乎在瞬間射完,兩個猝不及防的護衛慘叫著跌落到樓梯底部。張小敬瞄準的是他們的頭顱頂部,這麼近的距離,有十足把握射穿。就算他們僥倖暫時沒死,也絶不可能再爬起來了。
「對不起……」張小敬的獨眼裡濃濃的都是悲哀神色,隨手把最後四支弩箭裝填好,轉身飛速從靈官閣朝頂閣爬去。他的腳下能感覺到地板在顫,整個玄元燈樓已經正式運轉,動起來的力量實在是太壯觀。
頂閣的爆炸聲遲遲不來,張小敬很擔心毛順是不是又臨時反悔了。這個該死的匠人首鼠兩端、猶豫不決,不盯著還真是不放心。
現在他總算爭取到了最好的局面。蕭規已經下到水力宮,去執行其他任務,兩個護衛也被幹掉,無人掣肘。他只要趕到頂閣,逼著毛順引爆麒麟臂,應該還有時間撤出來。
很快他到了頂閣,一腳踹開門,發現裡面竟然空無一人,只有轉機在咔嗒咔嗒地轉動著。毛順不在,猛火雷也不在。
張小敬一下子渾身冰涼,這能跑哪裡去?他轉了一圈,飛快走出頂閣,朝上頭的玄元燈樓望去。還未燃燭的燈樓內部,如同一張巨獸的大嘴,滿口都是大大小小的獠牙。
他的腳似乎踩到什麼東西,一低頭,發現是火石和艾絨,還有一抹血跡。看來毛順不是自願,而是被人拖出頂閣的。
「魚腸!」張小敬從嘴裡擠出兩個字。
有能力做這件事的人,只有魚腸!他這是在向張小敬挑釁,逼著張小敬去找他決鬥。
張小敬回過頭去,看到轉機旁邊有一段毛順用滑石畫出的線,這是標定的引爆位置。也就是說,現在就算毛順不在,張小敬自己也能操作。
可是麒麟臂也不在,它很可能被魚腸一併帶走了。
望著徐徐帶動天樞旋轉的轉機,張小敬拚命讓自己冷靜下來。他忽然想起,玄觀大殿旁的那一排小鼎中,應該還剩下幾根,之前毛順就是從那裡拿的。蕭規撤離時,並沒全帶走,現在返回,應該還在!
張小敬離開頂閣,順著剛才那段樓梯,又返回到大殿中來。那兩名護衛癱倒在樓梯底部,張小敬顧不上檢查他們生死,大步流星衝到殿後。那六個小鼎的火已經被壓滅了,但其中幾個鼎裡,還斜放著幾根麒麟臂。
張小敬隨手挑出一根,扛在肩上,從殿後跑回大殿。他正準備攀爬樓梯,就聽玄觀門口「轟」的一聲,大門被人強行衝開,龍武軍和旅賁軍士兵混雜著衝了進來。
元載自從吃了張小敬的虧,再不敢身先士卒,所以一馬當先的,是龍武軍的那個伍長。他一見張小敬扛著麒麟臂往上去,大喝道:「奸人休走!」直直往前衝來。
張小敬暗暗叫苦,他眼下的舉動,沒法不引起誤會。可時間緊迫,根本不容他做解釋。他掏出弩機,朝前一射,正中伍長大腿。張小敬又連射三箭,分別擊倒三人,迫使先鋒停下腳步來。他趁機朝樓梯口衝去。
「快!射箭啊!」元載在門外憤怒地大吼。
如夢初醒的士兵們紛紛抬腕,無數飛弩如飛蝗般釘到這一側的牆壁上。幸虧張小敬早一步爬上樓梯,避開箭雨,穿過靈官閣,再次回到頂閣。
他飛快地把麒麟臂擱到畫線的位置,捋出火捻,然後猛烈擊打火石。外頭的官軍已經快速趕來,蹬在樓梯上的腳步聲,比外面的歡呼聲還響亮。張小敬覺得命運這東西實在太奇妙了,沒想到把他圍堵在這裡的,居然是同一陣營的官軍。
不過也怪不得他們,任誰看到一個通緝犯抱著猛火雷要炸燈樓轉機,都會認定是在搞破壞吧?要給他們解釋清楚炸轉機其實是在救人的道理,得平心靜氣對談。張小敬可不奢望那些人會給自己這個機會。
無論如何,得堅持到麒麟臂爆炸!
張小敬皺著眉頭,聽著外面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手腕突然一振,火鐮划出一道耀眼的火花,直接濺在火捻上,火捻開始噝噝地燃燒起來。
李泌在冰冷的水中跋涉了很久,終於走到了通道的出口。這裡豎著四根龍鱗分水柱,柱子上是一層層的鱗片覆蓋,不過其中一根柱子已經斷開,顯然是被人銼開的。
說不定張小敬就是從這裡潛入的,李泌心想。他拖著濕漉漉的身體,側身穿過分水柱,揪著渠堤上的水草,爬上岸去。此時的他,髮髻已經完全被泡散開來,臉色也非常不好,在冷水裡泡得一絲血色也無。
他顧不得喘息,抬頭觀望了一下方位,猜測自己應該是在道政坊中的某處。
這個很好判斷,因為從北方傳來了洶湧的歡呼聲和鼓聲,那棟巨大無比的玄元燈樓也開始運轉起來。李泌用手簡單地綰了一下頭髮,拂去臉上的水珠,一腳深一腳淺地朝人多處跑去,他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如果他猜得不錯,蚍蜉是打算入侵興慶宮,直抵大內!
毛順在道政坊水渠挖的那一條地下水道,從南至北流入燈樓,勢必要有一個向北的排水口──最近的地方,正是興慶宮內的龍池。
龍池位於興慶宮南邊的宮苑之內,水深而闊,其上可走小舟畫舫。池中有荷葉蘆蕩,池邊周植牡丹、柳樹,宮苑內的諸多建築如龍亭、沉香亭、花萼相輝樓、勤政務本樓等,皆依池而起,號稱四時四景。
道政坊龍首渠的水流入燈樓水渠,再排入龍池,無形中構成了一條避開禁軍守備、潛入興慶宮的隧道。燈樓一炸,四周便糜爛數十坊。蚍蜉便可以趁機大搖大擺進入龍池,突入興慶宮,對倖免於難的皇族、高官乃至天子本人發起第二輪攻擊──所以他們要準備水靠。
如果讓蚍蜉這個計謀得逞的話,這次上元節將會是大唐有史以來最恥辱的一天。
他跌跌撞撞沿著渠道跑了一段,終於看到前方影影綽綽,有幾個坊兵正站在那裡聊天。他們是負責守衛龍首渠的,可是馬上就拔燈了,他們都忙著抻長脖子朝那邊看去。
李泌衝過去,大聲喊道。坊兵們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黑影忽然從水渠裡跳出來,都嚇了一跳,紛紛端起長矛和棍棒。
李泌把張小敬留的銅牌亮出來,說我是靖安司丞,立刻帶我去找龍武軍。坊兵們對這個變故有點意外,終於有一個老兵接過銅牌看了看,又見李泌細皮嫩手,雙手無繭,那一身袍子雖然濕透了,可還能看出官服痕跡,這才確認無誤。
很快李泌聯繫到了在道政坊門佈防的龍武軍,他們一聽是失蹤的靖安司丞,都大為驚訝。李泌說你們必須馬上採取措施,去疏散興慶宮和廣場觀燈人群。
龍武軍的軍官為難地表示,這是不可能的。現在廣場上五萬人擠得嚴嚴實實,動彈不得,龍武軍分駐各處,也根本沒法集結。如果這時候強令疏散,光是百姓彼此踩踏就得死傷慘重。
李泌也知道,他們這些低級軍官,根本沒辦法定奪,便說立刻帶我去見陳玄禮陳將軍。軍官見李泌氣勢洶洶,不敢怠慢,連忙備了一匹馬。龍武軍有自己的臨行通道,李泌沿著這條通道飛馳,繞過水洩不通的廣場,一口氣跑到了興慶宮的西南角。
此時陳玄禮作為禁軍主帥,正在金明門前坐鎮。
興慶宮南邊一共有三座城門,西南金明門,正南通陽門,東南初陽門,合稱「三陽」。勤政務本樓正對廣場的位置,是通陽門。拔燈紅籌會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這個門登上樓台,向天子謝恩,向廣場諸多擁躉致謝。它主要承擔的,是禮儀方面的作用。
而靠近西南的金明門,則是一條功能通道。上元宴會的諸多物資與人員、醉酒過度的官員貴冑、各地通傳和飛騎、梨園的歌者舞者樂班等,都經由此門,出入興慶宮。
所以對安保來說,最關鍵的節點是在金明門,而不是通陽門。陳玄禮親自坐鎮,也就不足為怪。
李泌飛馳到金明門前,遠遠已經看到陳玄禮一身明光甲,威風凜凜地站在門頂敵樓。他轉頭看了眼那更加威風凜凜的玄元燈樓,雖然開轉,但樓上還是一片黑,還未燃燭,還殘存著少許時間。
「陳將軍,靖安司急報!」
李泌騎在馬上,縱聲高呼,可很快他就像是被人猛然卡住脖子,一下子啞掉了。胯下坐騎感受到主人在猛勒繮繩,不甘心地發出嘶鳴。
他瞪大了眼睛,看到金明門的重門半開,一輛華貴的四望車從裡面匆忙駛出。本來四望車該是駟馬牽引,可此時車轅上只挽了兩匹馬,車尾連旗旛也沒插,若是被御史們見到,少不得會批評一句「有失典儀」。
李泌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太子的座駕,而且太子本人就在車中。他不止一次跟太子同車出行,知道李亨怕車廂憋悶,每次乘車,都會把旁窗拉開三分之一,習慣性地把手搭在窗櫺上。
此時在馬車的右側窗櫺上,正搭著那一隻雍容富貴的手。手指輕輕敲擊,顯得主人有些心緒不寧。
上元春宴剛剛結束,拔燈之後,尚有群臣賞燈之聚、御前獻詩、賞飲洞天聖酒等環節,怎麼太子卻偏偏選在這個時刻匆匆離去?李泌一時之間,竟不知所措,想要喊住馬車,嗓子卻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
他勒住馬匹,呆呆地望著四望車從自己身旁呼嘯而過。
與此同時,遠處通陽門前爆發出一陣巨大的喝采聲。拔燈紅籌已經登上勤政務本樓,步上七層摘星殿,站在外展露台之上,親手向太上玄元燈樓拋去了一根燃燭。
張小敬眼見火捻已被點燃,微微鬆了一口氣。這捻子是麻藤芯子浸油製成,一經點燃,便不會輕易熄滅,美中不足是速度略慢,燒進竹筒裡怎麼也得七八個彈指,引爆少說也在十個彈指之後。
張小敬扔下火鐮,起身衝到了頂閣門前,指望能暫時擋住後頭的追兵,只消擋住一下,便可爭取到足夠引爆的時間。
諷刺的是,這是張小敬在短短半個時辰之內,第二次在同一地點面臨幾乎相同的境況。更諷刺的是,兩次在外面的追兵,分明是彼此敵對的立場。
龍武軍和旅賁軍士兵已經撲到了門前,張小敬的弩機已經空了,手裡沒有別的武器,只能靠一雙肉掌抵擋。他大吼一聲,拆下頂閣的門板當作盾牌,直接傾斜著壓出去,登時壓倒一片追兵。
可無論是旅賁軍還是龍武禁軍,都是京中百裡挑一的精鋭之師。樓梯下不斷有人衝上來,壓力持續增大,士兵們雖然單挑不及張小敬,卻可以群起而攻之。張小敬只能憑空手抓住門板,利用狹窄的走廊通道,拚命把他們往外推。無數刀光剁在門板上,木屑飛濺,眼看門板就要被劈成籬笆。
一個龍武軍士兵見刀砍暫時不能奏效,索性雙臂伸開,整個人壓上去。其他人得到提示,也紛紛如法炮製。張小敬既無法傷敵,也沒辦法對抗這麼多人的體重,一下子竟被反壓在門板下面,動彈不得。
一直到這會兒,元載才登上樓梯。張小敬一看是那個在晁分門前被自己殺破膽的新靖安司官員,開口大叫道:「是我提示你來興慶宮的,我不是蚍蜉!自己人!是自己人!」
元載盯著張小敬,心中越發複雜。這個人當面殺死了自己十幾個部屬,還嚇得自己尿褲子──但確實是他提示,自己才來到興慶宮,難道說張小敬真是冤枉的?可元載很快又否定了。他明明抱著猛火雷來炸燈樓,這是眾目睽睽之下的行為,難道不是個叛賊嗎?
這個獨眼死囚犯的種種矛盾行為,聰明如元載,完全摸不透怎麼回事。元載決定不去想了,總之先把他抓住就對了!
「不要相信他的話!」元載正要清清嗓子,發佈下一條命令,卻被張小敬的聲音占了先。
「這燈樓裡已經灌滿了猛火雷,馬上就要炸了!必須馬上派人去阻止!」張小敬聲嘶力竭地在門板下叫著。這個說法,讓元載一哆嗦,連忙抬頭向太上玄元燈樓的裡面望去。可惜裡面太空曠了,什麼都看不清。
我的天,這燈樓裡如果全是猛火雷,那豈不是連整個興慶宮都要上天?元載的腦子一蒙。
「長……長官!小心!」一名龍武軍士兵突然指著頂閣尖叫道。門板已經被卸掉,所以走廊裡的人都能看到裡面的情景。
一根麒麟臂正緊靠在轉機的背面,那捻子已經燒入了竹筒內部。那種冰冷的死亡預感,一下子又襲上元載心頭。他二話不說,抱頭就朝樓梯下面滾去。而壓在張小敬門板上的士兵們,一見長官如此,也紛紛跳開。
只見那麒麟臂的捻子燃到盡頭,閃了幾朵火花,然後消失了。不過張小敬知道,這不是消失,而是鑽入竹筒內處,很快將喚醒一個極可怕的火焰怪獸。
他攥緊拳頭,閉上眼睛,等待著自己被火焰席捲而得解脫的那一刻。
一個彈指、兩個彈指、三個彈指……到了五個彈指,頂閣裡還是一片安靜。張小敬沒聽到意料中的爆炸聲,反而覺得臉龐有些灼熱,他睜開獨眼,看到一團熱烈的大火在轉機旁飛舞。
這一枚猛火雷,是臭彈。
張小敬很快就找到了原因所在。這根麒麟臂的尾部在剛才的爭鬥中被撞開了一條縫,有黑色黏稠的猛火油流瀉而出,灑在地板上。
猛火雷的製造要訣,就是內部須壓緊壓實,把油勁牢牢地蓄在一處,才能使其成功起爆。若是密封有破損,泄了勁力,便只會變成普通燃燒,徒有猛火之威而失雷霆之瞬擊。早些時候,突厥狼衛們攜帶的桶裝猛火雷裡,正是因為密封欠佳,導致數枚猛火雷變成臭彈。
顯然,張小敬運氣不夠好,這一根麒麟臂尾部破損,勁力外洩,讓它變成了一枚普通燃燒的猛火雷。燃燒起來固然兇猛,可對於金屬質地的轉機毫無影響。
它在熊熊烈火中依然冷漠地轉動著,驅使著天樞旋轉。張小敬無奈地閉上眼睛,他已經儘力了,這莫非就是天意嗎?
躲到樓下的那群士兵,看到沒有爆炸,又準備再次衝上來。這時外面的巨大聲浪撲面而來,廣場上舉起了無數雙手,無數個人聲匯成了一句話:「拔燈!拔燈!拔燈!」
作為拔燈之禮最高潮的一個環節,拔燈紅籌站在勤政務本樓上,天子會向他或她賜予一根今年宮苑內最早發芽的柳木枝,有樂班奏起《清平樂》。拔燈紅籌手持柳枝,將其點燃,再拋向燈樓,以引燃燭火──不是真的引燃,只是作為一個儀式存在,這邊拋出,那邊燈樓的人會同時舉燭,取意春發在即。
「拔燈」的呼喊傳來之時,張小敬明白,這座太上玄元燈樓,即將進入它最後的使命。魚腸將點燃燈樓火頭,讓闕勒霍多吞噬掉所有人。
但不是現在!
為了確保最大效果,魚腸的操作會分為兩步。第一步,他會啟動正常的機關,讓二十四個燈屋依次亮起,把天子、群臣和諸國使節都吸引到勤政務本樓的邊緣;當全部燈屋都點燃之後,魚腸會點燃預先埋設的二十四枚猛火雷,讓它們一起爆發,然後催炸天樞中暗藏的闕勒霍多。
也就是說,只要二十四個燈屋還未完全亮起,尚還有一線生機。
張小敬的眼神射出危險的光芒,他從門板下掙扎著爬起來。士兵們已經戰戰兢兢地第二次衝上來,張小敬二話不說,雙手護住面孔,冒著大火再次衝進頂閣。
追兵們很驚訝,那裡明明是死路一條,又燃燒著大火,這人難道是自尋死路?元載卻不敢小覷這死囚犯,他催促著手下儘快衝過去,看個究竟。
幾名士兵衝到頂閣前,看到大火依舊燃燒,轉機依舊旋轉無礙,可人卻沒了。元載一聽,親自跑過來,抬頭一看,卻看到天花板上破了一個大大的洞。
剛才張小敬襲擊魚腸時已發現,這個天花板非常薄,只是做做樣子而已,他的弩箭,隨便就射穿了四個洞。他再一次進入頂閣後,用撿來的一把旅賁軍制式障刀,猛劈四個射洞之間的脆弱區域,很快劈出一個大洞,然後踩著滾燙的轉機爬上去,進入太上玄元燈樓的內部。
一個聲音從洞內傳來:「燈樓即將為猛火雷所炸,速發警報!」然後傳來一連串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士兵們抬腿要去追,卻被元載給攔住了。
「如果那傢伙說得不錯,現在燈樓裡頭全是猛火雷,太危險了。」元載眯起眼睛,看著上方黑漆漆的燈樓內部。他的預感越發強烈,斷然不能繼續前進了。「咱們得儘快對外頭發出警報。」
「您剛才不是說,不要相信他的話嗎?」一個傻乎乎的大頭兵提出質疑。
元載瞪了他一眼,卻沒有過多解釋。事實上,連元載自己都莫名其妙,不知該如何對待張小敬。如果燈樓裡都是猛火雷,他不應該立刻逃走嗎?現在他連追兵都不顧,強行往裡鑽,難不成還想阻止?他到底是哪邊的?
「我們追捕的,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傻乎乎的大頭兵也仰望著臉,一臉糊塗。
這次元載沒有呵斥他:「我不知道。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是個瘋子。」
拔燈紅籌拋出燃燭的一瞬間,興慶宮前的廣場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彷彿有一位無形的武士奮起陌刀,一刀將所有的喧囂斬斷。無論是看熱鬧的百姓、拔燈車上的藝人還是站在露台邊緣的官員、宗室以及諸國使節,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等待著一個盛世奇景的誕生。
勤政務本樓距離太上玄元燈樓很近,那燃燭在半空畫過一個優雅的弧線,輕輕落在了燈樓預先準備好的燭龍仰首托槽裡。
太上玄元燈樓巋然不動,依然冷漠地站在黑暗中,似乎對這燃燭的叩門熟視無睹。人群裡掀起了小小的漣漪,樓上的官員們,也紛紛交頭接耳。他們紛紛擔心,會不會中間出了什麼差錯。
沒過多久,一聲宛若巨獸低吼的吱呀聲從燈樓內部響起,打消了每一個人的疑惑。他們齊齊仰起脖頸,注意到那夸父般的巨大旋臂開始運作,推動著燈樓外圍的二十四個燈屋緩緩旋轉,此升彼降,輪轉不休。
最先轉到太上玄元燈樓上端的,是「仁德」燈屋。它起初只是亮起了一點點光亮,幽幽如豆,勉強看到屋內似有人影在動。它晃晃悠悠地越過燈樓天頂,從一處狻猊樣式的撥片下方掠過。隨著燈屋向前移動,固定架上的撥片撥開了位於屋頂的一管斜油斛口。
斛口一開,裡面的燈油便流瀉而出,沿溝槽流遍整個燈屋周身,最後流到了那如豆燭光處。幾乎是一瞬間,整個溝槽的燈油化為一條火線,點燃了溝槽旁邊的幾十根白身大龍燭。
整座燈屋霎時變得極為明亮,如同一顆璀璨星辰在夜幕綻放,居高臨下睥睨著塵世。它的光芒與夜幕的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圍觀者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內有一男子負手而立,不住點頭;諸多燕雀鴻鵠在四周飛翔,一張大網立起三面,只有一面垂地。
這是商湯「網開一面」的典故,以示仁德。那尊男子燈俑,即是湯;他身邊的那些鳥雀做得十分精緻,是用真鳥羽黏貼而成,而且每一隻鳥的雙翅,都在上下翻飛,就像真的從羅網衝出來似的。
圍觀者們張口結舌,被眼前的畫面所震驚。他們何曾見過這等景象。那些高高在上的燈俑能夠自行動作,栩栩如生。伴隨著外圍燈屋的逐漸下降,四角綵繒飄飄,流光溢彩。老百姓們如痴如醉,有人甚至跪拜在地,如同膜拜神仙下凡一般。
在接下來的半個時辰裡,還有二十三個同樣的奇景會依次點燃。每一個人都壓抑住了心頭的興奮,屏息凝氣等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此時在燈樓內部的張小敬,可沒有外面的人那麼興奮。他憑著剛才的記憶,朝著天樞層摸去,魚腸應該就是在那裡控制機關。方向倒不會擔心找錯,因為那一根貫穿整個燈樓的天樞柱子絶對不會偏移,非常醒目。
但是燈樓開始運轉之後,讓內部的情況變得更加複雜。那些旋柱、懸橋和無處不在的木柱吊臂,構成了錯綜複雜的迷宮,而且這迷宮還在時時運轉、變化。張小敬努力睜圓獨眼,在各處平台之間跳躍。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隨著一個又一個燈屋的亮起,燈樓內部的光線更加明亮,不必在黑暗中摸黑前進了。
張小敬一路向上攀爬,可很快發現自己的身體狀況很不樂觀,跑上幾步,不得不停下來喘息一陣。今天從上午離開死牢開始,他就沒停歇過,先後數次受傷,也只是在慈悲寺裡稍微休息了片刻。就是鐵打的漢子,恐怕也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張小敬很擔心這樣沒辦法與魚腸對抗。那傢伙是最危險的殺手,在這種複雜環境下更是如魚得水,自己的勝算其實很小──必須要調整策略才行。
他仰起頭來,向上看去。此時已經有四間燈屋被點亮,而天樞層還在幾十尺高的上空。張小敬思忖片刻,仰頭大吼道:「魚腸,我們來做個了斷!」
聲音在燈樓裡迴蕩,久久不散,可是卻沒得到任何回應。張小敬本來想用自己為誘餌,把魚腸誘下來,可顯然對方沒理睬他。
張小敬只得咬緊牙關,定了定神,朝上方躍去。不料這時燈樓發生了變動,懸板一錯,讓他突然腳下一空,差點跌下去。虧得張小敬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一條垂吊下來的粗麻繩子,整個人幾乎吊在半空。
他把障刀咬在嘴裡,騰出另外一條手來,左右交替攀爬,勉強爬升一點之後,身子再一點點擺動,在半空蕩到最近的一處凹處。張小敬剛一踏上去,那繩子便不堪重負,拽著上面的幾片搭板,噼裡啪啦地跌落到燈樓底部去。
這一下子,向上去的通路,便被扯斷了,生生把張小敬困在了這一塊狹窄的凹處,進退兩難。
張小敬落腳的這個地方,是燈樓向外凸出的一處鶻喙,這是工匠用來校正旋臂用的觀察孔。從這裡向外一探頭,恰好可以看到旋臂在眼前掠過,臂心是否偏斜,一望可知。起名「鶻喙」,一是這裡落腳處極窄,有如鶻嘴;二是鶻鷹眼睛最為鋭利,可以看到最小的錯誤。
在旋臂運轉的線路上,每隔一段距離,一定會有一個鶻喙孔,而且所有鶻喙孔的位置都嚴格一致。張小敬想要繼續攀爬,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從內部攀到燈樓外側的鶻喙孔,抓住緩緩抬升的旋臂,吊到更高處的觀察孔,再次跳入燈樓內部。
這是一條極有風險的路線。燈樓的旋臂都是用粗大的圓竹所制,周身打磨得非常光滑,不太容易抓住。只要稍有不慎,整個人就會跌到樓下,摔成一攤肉泥。就算僥倖抓住,能否在不斷運動中保持平衡,能否選擇在合適的時機跳出,也都是未知數。
這時候第五間燈屋也已點亮,時間更加緊迫。張小敬別無選擇,只得把身子勉強向外探去。這裡距離地面已有四十多尺高,地面上的人和物品看上去變成了一個個小螞蟻。夜風呼呼地吹著,幾乎讓他睜不開眼睛。
一根旋臂在遠處緩緩地轉過來,張小敬死死盯著它,默默地計算著速度和距離。他心裡一點把握也沒有,可這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選擇。
這個燈樓外側有八根旋臂,每一臂都驅動著三個燈屋。它們的桿子表面被塗成了黑色。這樣一來,觀燈者遠遠看去,黑臂會被夜幕隱去,恍惚間好似燈屋懸在半空一般。這個細節對張小敬來說,無形中增加了對準的難度。
「聞無忌啊,你若覺得我做得對,就請保佑我吧。」
張小敬在心中默祈,然後把刀別在身後,縱身跳出燈樓外面。他沒有等待,也沒有猶豫,這兩樣東西都是現在最奢侈的東西。張小敬飛到半空,伸出雙臂迎向旋臂。他很快發現自己選對了方向,但估錯了速度。在手臂環抱住旋臂之前,整個身子已經「砰」地重重撞了上去。
這一撞讓張小敬眼冒金星,幾乎失去神智。幸虧他的四肢本能地伸前、彎曲,像猴子一樣死死地抱住了大竹竿邊緣,總算沒有掉下去。旋臂發出一聲輕微的吱呀聲,顫了幾顫,繼續向上面抬升。
此時太上玄元樓將近三分之一的燈輪已次第亮起,個個光耀非常。大唐百姓最喜歡看這些神仙之景,一點不吝惜自己的歡呼與喝采。每一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這些榮耀精緻的人間奇觀上,根本不會注意到在黑漆漆的旋臂附近,一個試圖拯救他們的人正在向天際攀升。
過了一小會兒,張小敬的視力稍微恢復了一點。他口中發出粗重的呼吸聲,肌肉疼得厲害,卻不敢稍有鬆懈。整個人懸吊在旋臂上,就像是一個溺水之人抓著浮木一樣。一陣凜冽的風吹過來,把他已經鬆掉的髮髻吹散。
他艱難地轉動脖子,看到眼前的燈樓外壁在緩慢下降,再往上大約十尺的距離,有一個凸出如鶻鷹之喙的突起。
那就是他的目標。
只要再等十五個彈指左右的時間,旋臂就能夠轉到鶻喙孔旁邊,就是躍回燈樓的最佳時機。可這時張小敬卻發現自己的姿勢不對──現在這個姿態,只能確保不會被甩下旋臂,卻很難讓他取得足夠的借力在半空躍起。
張小敬緊貼著竹竿挪動身子,逐漸放鬆兩腳,把壓力都集中在緊抱的雙手去,中間有數次差點就摔下去。他好不容易把身子調整成雙手垂吊的姿態,開始像擺動的秤砣一樣大幅擺動。
當鶻喙和他之間的距離終於達到最短,張小敬猛然鬆開雙手,整個人脫離旋臂,飛向燈樓。只聽「噗」的一聲,他的身子竟然把蒙皮撞破了一個洞,直直跌進燈樓內。張小敬當機立斷,回身右手死命扳住鶻喙,把整個身子死死吊住,才沒跌下去。
這個鶻喙的聯絡通道並未損毀,張小敬雙腳踢蹬了幾次,夠到邊緣,然後把整個身子翻了上去。一上去,張小敬趴在地上,喘息不已。
他知道時間緊迫,可是整個人確實已經到了極限。這一串動作下來,耗時不長,可幾乎耗盡了張小敬的體力。尤其是右手手腕,因為剛才承受了全身的重量,已有肌肉痙攣的徵兆。
他抬起頭,數了數,燈屋已經亮到了第十間。興慶宮廣場上的百姓已經掌握了大燈樓燃燭的節奏,他們會在每一個燈屋亮相時大聲歡呼,然後音調逐漸低沉,直到另外一個燈屋亮起。勤政務本樓裡恐怕已經空了,所有的宴會人員都擁到了外側高欄,近距離觀賞著如斯美景。
「十五,十五,只要第十五個燈屋亮起之前爬起來,就還來得及,來得及……」張小敬對自己解釋道。他實在有點撐不住了,必須要休息一下。可一停下來,身子便一動都不想動。
張小敬抽出刀來,狠狠在自己手腕上割了一刀,劇烈的疼痛像燒紅的鐵錐,把他身體裡最後的凶性給逼了出來。他一咬牙,強行支起身子,搖搖晃晃地朝上頭走去。
這裡距離天樞層已經很近了。張小敬一抬頭,已能看到頭頂那一片正在緩慢轉動的木板。
天樞層是太上玄元燈樓的核心,它最明顯的標誌,就是在天樞周圍嵌套著一輪寬闊無比的環形黃褐色木板,它太寬闊了,隔斷了整個燈樓內部,看上去就好像是地板在一直轉動。
張小敬把刀重新掂了掂,朝著通向上層的樓梯走去。他把腳步放輕,屏住呼吸,儘量不發出響動。可當他一踏上台階,一道寒光突如其來。幸虧張小敬早有準備,把一塊丟棄在附近的木牌當盾牌,伸在前頭。
寒光一掃,那木牌登時被劈成了兩半,而張小敬則趁機躍入天樞層,橫刀一斬。守在樓梯口的魚腸因為只有單臂能用,收刀不及,索性一個後翻滾,避開了張小敬的鋒芒。
不過詭異的是,魚腸並沒有發起反擊,反而後退數步,露出欣慰而殘忍的神情:「你沒死可真是太好了,我等了你很久。」沙啞的聲音伴隨著天樞間隆隆的雜訊。
張小敬也沒有急忙上前,他想多爭取點時間恢復些體力。於是兩人三目相對,彼此相距數十步,陷入沉默的對峙。兩個人腳下踩著的地板一直在徐徐轉動,讓他們的背景似走馬燈般變化,光線時明時暗,兩張面孔的神情變得頗為微妙。
張小敬忽然注意到,魚腸身後有一處方形木台,外表塗著黑漆,上頭有兩根醒目的長柄,一根靛藍,一根赤紅。那應該就是控制天樞起爆的機樞所在。蕭規計劃的最後一步非得有人操作不可,所以魚腸才留到最後。只要把它毀了,這一場陰謀就算是失敗了。
「為什麼你沒去向蕭規告發?」張小敬問。
「沒有用,那個傢伙一定不會殺你。還是我親自動手更放心。」魚腸舔了舔嘴唇,目光裡殺意盎然。
「所以你沒有告發我,卻殺了毛順?」
「沒錯。毛順一死、麒麟臂一丟,你若想解決這件事,別無選擇,只能上樓來找我。這樣一來,我可以安心地在燈樓裡操作機關,順便等你上來送死,兩件事我都不必耽誤。」
張小敬皺眉道:「那你知不知道,蕭規原本也打算讓你死?」
他本以為這句話會讓魚腸震驚憤怒,進而放棄炸燈樓,可魚腸卻認真地回答:「那又如何?我答應過為他做十件事,這是最後一件,不會因為他要殺我就半途而廢。」
張小敬沒想到魚腸是個這麼尊重承諾的人。魚腸伸出手來,像野獸一般盯著他,準備要動手。張小敬試圖勸誘道:「你先把機關停下來,我答應出去跟你決鬥。」
「不,這裡就很完美!」
話音剛落,魚腸就如鬼魅般衝了過來。他的速度極快,張小敬無法躲閃,只能揮動障刀,與他正面相抗。天樞間叮叮噹當,傳來十數聲金屬相格的脆聲。
魚腸的攻擊方式以快為主,講究出其不意。所以當張小敬沉下心來,全力御守,魚腸一時間也難以找到什麼破綻。魚腸攻了數次,一見沒什麼效果,忽然退開,利用身法上的優勢飄到天樞層附近的燈架上去。
這一帶的竹支架交錯縱橫,比莽莽山林還要密集。魚腸在其中穿來躍去,張小敬很快便失去了他的蹤跡,左右看顧,不知這個危險的殺手將會從哪個角度發起攻擊。
張小敬的臨陣經驗很豐富,知道在這種情況之下,絶不能被對手掌握節奏。他想了想,忽然向後疾退數步,背靠在燈樓的內壁上,雙足蹬住兩個竹節凸起。
整個天樞層除了天樞本身以外,地板一直保持著緩慢旋轉。張小敬背靠燈樓內壁,雙足懸空,一可以保證不會後背遇敵;二來讓身子不隨地板轉動,這樣只消等上片刻,那個操控機樞的木台便會自行轉到面前。
他的目的,從來不是殺死魚腸,而是毀掉機樞木台。採取如此站位,張小敬便可以佔據主動,以不變應萬變。魚腸要麼跟他正面對決,要麼眼睜睜看著機樞木台轉到他面前,然後被毀掉。
果然,張小敬這麼一站,魚腸便看明白了形勢,意識到自己不得不現身。他幾下跳縱,突然從竹架上以一個匪夷所思的角度惡狠狠地撲下來。張小敬背靠樓壁,很容易便判明襲來的方位,揮起障刀,噹的一聲脆響,又一次擋住了偷襲。
魚腸慣於奇襲,一擊不得手,便會習慣性地立刻退去。張小敬卻把長刀一絞,纏住了對手,生生將其拖入了纏戰的節奏。兩人情況各有優劣,張小敬吃虧在體力耗盡,力道不夠;而魚腸一條胳膊負傷,一時間竟打了個旗鼓相當。
「你還能撐多久?」魚腸邊打邊說。
「彼此彼此。」張小敬咧開嘴。
此時頭頂的燈屋,已經有十五間亮起,只剩九間還未轉到天頂燃燭。如果魚腸被一直拖在這裡,就沒人能扳動機關,讓這二十四間燈屋的麒麟臂爆發。
所以這兩個人,誰都拖延不得。
眼看那木台即將轉過來,魚腸手裡的攻擊加快了速度,試圖壓制住張小敬。張小敬不甘示弱,也同樣予以反擊。在暴風驟雨般的攻勢間隙,魚腸另外一側殘手突然抖了抖袖子,數滴綠色的綠礬油飛出袖口,朝著張小敬灑去。
誰知張小敬早就防著這一招,長刀一橫,手腕順勢半轉。障刀的寬闊刀背狠狠抽中飛過來的綠液,把它們反抽了回去。其中有一滴綠液正好點中了魚腸的左肩,在布面上發出輕輕的噝聲。
魚腸肩頭一陣劇痛,不由得眉頭一動。他作為一名暗影裡的殺手,這種與人正面纏戰的情況少之又少,很不習慣。對面的這個傢伙,就好似一塊蘸了白芨汁液的糯米漿子,刀法未必有多精妙,可就是死纏不退,韌勁十足。
魚腸覺得不能再這麼下去。他偏過頭去,看到木台已經快接近這裡,索性擺出一個同歸於盡的架勢,朝張小敬衝過去。
張小敬一見他這般做派,張開嘴哈哈大笑起來。
他一眼便看穿,魚腸這是在詐唬人。一個殺手,豈有與人同歸於盡的決心?
這種情形,無懼生死者才能獲勝。
張小敬雙足穩穩踏中,又是一刀揮出。魚腸一看對方不為所動,只得中途撤力,迅速飄遠。那一個木台,已然距離張小敬不足三尺,台上那兩根木製長柄清晰可見,一側靛青,一側赤紅。
「你知道毀哪一邊嗎?」魚腸的聲音惡意地從上空傳來。
張小敬原本已經抬起的長刀,停滯在半空。
他並不懂得機關營造之術,這一刀劈下去,誰知道是福是禍?究竟是靛青還是赤紅?萬一劈錯了,反倒提前引發了爆炸,又該如何?張小敬原本是沒想過這些的,只求一刀劈個痛快,被魚腸這麼一點,反倒成了心魔,下不去手了。
就在張小敬一愣神的工夫,機樞木台已掠過他的身前,逐漸遠去。張小敬急忙身子前傾,伸手去抓,背部終於離開了燈樓內壁。
這一個小小的破綻,立刻被蓄勢待發的魚腸抓住。他一下子從腳手架上躍下來,飛刺過去。張小敬要麼去抓木台,被他刺死;要麼回刀自保,坐視木台遠去。
現在燈屋已經亮起了二十一間,張小敬沒有時間再等它轉一圈回來了。
張小敬對此也心知肚明,可他面對靛藍和赤紅雙色,無從下手。他一咬牙,先回刀擋住魚腸的突襲,可也因此錯過了與機樞木台接觸的機會。
旋轉的地板,穩穩地載著機樞木台,逐漸遠去。
魚腸沒有作聲,雙眼卻閃動著興奮神色。這一番爭鬥的結果,終於要水落石出。他忽然發現,不殺掉這個傢伙,任由他朝著絶望的深淵滑落,會比殺掉他更解恨。
可經過這一番纏鬥,魚腸也知道,這傢伙絶不會那麼容易放棄。
果然,張小敬一見固守的策略失敗,也感受到了時辰的壓力,索性撲了過來。這一次他什麼都不顧了,直衝木台。
第二十二間燈屋,在高高的天頂亮起。
張小敬的衝勢如同一頭野豬,對周圍不管不顧。魚腸趁機出手,寒光一閃,割開了他的右邊肋下,飛起一片鮮血。可這個傷勢,絲毫沒有減緩張小敬的速度。
魚腸再一次出手,這次割傷的是他的左肩。張小敬虎吼一聲,渾身鮮血淋漓地繼續衝著,對身上的傷口置若罔聞。
魚腸的表情變得僵滯起來,對方升起一股令他無比畏懼的氣勢,這還是生平第一次。魚腸有預感,即使現在割開他的咽喉,對手也會先把自己撕成數塊,然後再死去。
來自童年陰影的恐慌,油然在他的心頭升起。那還是在他七歲那年,孤身流落在草原上,被一頭受傷的孤狼綴上。一人一狼對峙了半個夜晚,幸虧後來有牧民趕到,打跑了那頭狼。不過它那綠油油的眼神,給魚腸留下了難以忘卻的噩夢印記。
這噩夢,今天又化身成了張小敬,出現在魚腸面前。魚腸第一次失態,他有強烈的衝動,想要後退躲避。
他低吼一聲,拚命想要擺脫這些混亂思緒,可張小敬已經接近了。
魚腸已經不想與張小敬正面對決,他抑制住想要逃走的衝動,飛起一刀,砍斷旁邊的一根黃竹架。沉重的木輪缺少了一個支撐,登時往下沉了幾分,連累正在衝鋒的張小敬身子一歪。魚腸連忙又砍斷了另外一處竹架,木輪又歪倒了幾分。
張小敬看到眼前的平路,忽然變成了一個傾斜的上坡。他只得掣起鋼刀,加快速度向前奔去。魚腸發狂般舉起刀來,砍斷了第三根支撐。
嘩啦一下,天樞層的木輪坍塌下去一半,木屑飛濺。張小敬的體力已瀕臨谷底,加上受傷過重,一時控制不了平衡,一路滑跌到木輪邊緣。他想要抓住周圍的東西,可胳膊已是痠疼無力,整個身子一下子滑出半空,只靠一隻手死死摳住邊緣的凹槽。那柄障刀在半空旋了幾個圈子,掉到了燈樓底部的深淵中去。
與此同時,第二十三間燈屋,點亮。
魚腸爆發出一陣瘋狂的大笑,他很少如此失態,可今天是個例外。這一場決鬥,終究還是他贏了。張小敬這頭野獸,最終還是被他打敗了。
他走到木輪邊緣,用皮靴踩住張小敬的五個指頭,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張小敬的身體無助地在半空晃動,面色猙獰,始終不肯鬆開指頭。
「到頭來,你誰也保不住。」
魚腸俯視著這個手下敗將,他現在可以輕易殺死張小敬,可卻突然改變了主意。
剛才張小敬的瘋狂,讓他感受到了恐懼。單純殺死這個渾蛋,已不足以洗刷這種屈辱。只有讓這個仇敵在絶望和痛苦的情緒中煎熬良久,然後死去,才會讓心中的憤怒平息。
他不再繼續蹍壓張小敬的手指,而是指了指那個機樞木台,走過去。張小敬吼道:「你來殺我好了!不要去扳動機關!」
魚腸側耳傾聽,腳步放慢,這哀鳴比教坊的曲子還好聽,他要好好享受這一過程。張小敬單手摳住凹槽,雙目充血,聲音嘶啞如破鑼:「不要扳動,你會後悔的!」
在這聲聲的吼叫中,魚腸慢慢地踏到木台之上。伸出手握住兩條長柄,仰起頭來,向天頂望去。
最後一間「明理」燈屋,點亮。
太上玄元燈樓上的二十四間燈屋,至此終於全數點燃。二十四團璀璨的巨大燈火,在夜幕映襯下宛若星宿下凡。
它們以沛然莫御的恢宏氣勢次第旋轉著,在半空構成了一個明亮而渾圓的輪迴軌跡,居高臨下睥睨著長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屋中燈俑個個寶相莊嚴,彷彿眾妙之門皆從此開。
在這座燈樓的頂端,有十幾根極長的麻繩向不同方向斜扯,懸吊半空,繩上掛滿了各色薄紗和彩旗。燈沒亮時,這些裝飾毫不起眼。此時燈屋齊亮,這些薄紗撲簌簌地一起抖動,把燈光濾成緋紅、葡萄紫、翠芽綠、石赭黃等多彩光色,把燈樓內外都籠罩在一片迷離奇妙的彩影之中,有如仙家幻境。
無論是升斗小民還是天潢貴冑,有幾人曾目睹神仙臨凡?而今天,每一個人的夢想都變成了眼前的實景,這是值得談論許多年的經歷。驚濤駭浪般的歡呼聲,從四面八方拍擊而來。興慶宮內外早已準備好的樂班,開始齊奏《上仙遊》。長安城的上元節的歡慶,達到了最高潮。
魚腸看了張小敬一眼,有意側過身子去,讓他能看清楚自己的動作。手腕一用力,將那赤紅色的長柄推至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