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寅初

  馬車旁的馬匹,也都同時轉動了一下耳朵,噴出不安的鼻息。

  護衛們顧不得安撫坐騎,他們也齊齊把脖頸轉向北方。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寅初。

  長安,萬年縣,安邑常樂路口。

  從剛才拔燈紅籌拋出燃燭開始,李泌便一直跟在那輛東宮所屬的四望車後面。不過他沒有急於上前表明身份,而是拉開一段距離,悄悄跟隨著。

  李泌手握繮繩,身體前傾,雙腿虛夾馬肚,保持著一個隨時可以加速的姿勢。但他不敢太過靠前,因為一個可怕的猜想正在浮現。這念頭是道家所謂「心魔」,越是抗拒,它越是強大,一有空隙便乘虛而入,藤蔓般纏住內心,使他艱於呼吸,心下冰涼。

  這一輛四望馬車離開興慶宮後,通過安邑常樂路口,一路朝南走去。這個動向頗為奇怪,因為太子居所是在長樂坊,位於安國寺東附苑城的十王宅內,眼下往南走,分明背道而馳。

  既不參加春宴,又不回宅邸,值此良夜,太子到底是想要去哪裡?

  這一帶的街道聚滿了觀燈的百姓,他們正如痴如醉地欣賞著遠處燈樓的盛況,可不會因為四望車上豎著絳引幡,就恭敬地低頭讓路。馬車行進得很急躁,在擁擠的人群中粗暴地衝撞,掀起一片片怒罵與叫喊──與其說是跋扈,更像是慌不擇路的逃難。

  四望車兩側只配了幾個護衛兵隨行,儀仗一概欠奉。那只擱在窗櫺上的手,始終在煩躁地敲擊著,不曾有一刻停頓。

  李泌伏在馬背上,偶爾回過頭去,看到太上玄元燈樓的燈屋次第亮起。身旁百姓們連連發出驚喜呼喊,可他心中卻越聽越焦慮。等到二十四個燈屋都亮起來,闕勒霍多便會復活,到那時候,恐怕長安城就要遭遇大劫難了。

  他在追蹤馬車之前,已經跟陳玄禮將軍打過招呼,警告說燈樓裡暗藏猛火雷,讓他立刻對勤政務本樓進行疏散。至於陳玄禮聽不聽,就非李泌所能控制了──話說回來,就算現在開始疏散也晚了。勤政務本樓上的賓客有數百人,興慶宮廣場上還有數萬民眾,倉促之間根本沒辦法離開爆炸範圍。

  只能指望張小敬能及時阻止燈樓啟動,那是長安城唯一的希望。

  一想到這裡,李泌眉頭微皺,努力壓抑住那股心魔。可這一次,任何道法都失效了,心魔迅速膨脹,幾乎要侵染李泌的整個靈台,強迫他按照一個極不情願的思路去思考。

  在這個微妙的時間點,任何離開勤政務本樓的人,都值得懷疑。

  那麼,太子為何在這時候離開興慶宮?是不是因為他早知道燈樓裡有猛火雷,所以才會提前離開?

  思路一念及此,便好似開閘洪水,再也收攏不住:只要猛火雷一炸,整個勤政務本樓頓時會化為齏粉,從天子到李相,絶無倖免,整個朝廷高層將為之一空。

  除了太子,不,到那個時候,他已經是皇帝了。

  李泌的心陡然抽緊,指甲死死摳進牛皮繮繩裡去,留下極深的印痕。他沒法再繼續推演下去,越往下想,越覺心驚。李泌與太子相識許多年,他不相信那個忠厚而怯懦的太子,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可是……李亨畢竟是李氏之後。這一族人的血液裡,始終埋藏著一縷噬親的凶性。玄武門前的斑斑血跡,可是擦不乾淨的。想到這裡,李泌的身子在馬上晃了晃,信心動搖。

  前方馬車已經逐漸駛離了人群擁擠的區域,速度提升上來。李泌咬了一下舌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一抖繮繩,也讓坐騎加快速度,別被甩掉。

  四望車走過常樂、靖恭、新昌、升道諸坊,車頭始終沖南。李泌發現,車轅所向非常堅定,車伕過路口時沒有半分猶豫──這說明這輛車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

  街上燈火依然很旺盛,可畢竟已至南城,熱鬧程度不可與北邊同日而語。這一帶的東側是長安城的東城牆,西側是樂游原的高坡,形成一條兩翼高聳、中部低陷的城中穀道。長安居民都稱這一段路為「遮溝」,白天是遊賞的好去處,可到了晚上,街道兩側皆是黑的高壁陰影,氣勢森然。

  四望車走到遮溝裡,車速緩緩降了下來。當它抵達修行昇平道路口時,忽然朝右側轉去,恰好擦著樂游原南麓邊緣而過。

  李泌潛藏在後,腦子飛快地在轉動,心想這附近到底有什麼可疑之處。還未等他想到,那四望車已經遠遠地停了下來。

  這附近居民不多,沒有大體量的燈架,只在緊要處掛起幾盞防風的厚皮燈籠,光線不是很好。馬車停下的位置,南邊可見一座高大的塔尖,那是修行坊中的通法寺塔;而在北邊,則是一道高大的青色坊牆,坊牆上開了一道倒碑小門。這種門在啟用時,不是左右推開,而是整個門板向前倒去,平鋪於地,兩側用鐵鏈牽引,可以收回。因為它狀如石碑倒地,故而得名。

  在長安,坊牆當街開門只有兩種情況:要麼是嘉許大臣功績,敕許開門;要麼是有迫不得已的實際用途,比如突厥狼衛們藏身的昌明坊磚窯,因為進出貨物量太大,必須要另開一門。

  那麼在這裡坊牆開了一扇倒碑門的,到底是什麼地方?李泌的眼神掃過去,注意到那門上方是一條拱形的鏤空花紋,紋路頗為繁複,有忍冬、菖蒲、青木、師草子等花草葉紋,皆是入藥之物。

  李泌立刻想起來了,這裡是昇平坊,裡面有一個藥圃,專為東宮培植各類草藥。藥圃需要大量肥、土以及草木,又是太子所用,當街開門很正常了。李泌記得,李亨曾經賞賜過自己一些草藥膏子,還不無得意地誇耀是自種自焙自調,原來就是從這裡拿的料。

  可是太子大老遠跑來藥圃幹嗎?

  李泌內心疑竇叢生,光顧得思考,忘記扯住繮繩。那坐騎看到前方有光,主人又沒攔阻,便自作主張朝那邊靠去。

  附近行人很少,馬車四周的護衛聽到馬蹄聲,立刻發現了李泌的行藏。他們十分緊張,發出警告的呵聲,亮出武器。四望車的窗櫺上擱著的那隻手,彷彿一隻受到驚嚇的兔子,一下子縮回去了。

  李泌聽到呼喊,知道自己的行蹤已暴露,索性翻身下馬,大聲道:「我是靖安司丞李泌!」那些護衛跟李泌都很熟悉,一聽是他,紛紛放下手中武器。護衛們沒注意到,四望車微微地顫動了一下。

  「我要見太子。」李泌一邊朝前走,一邊大聲喊道。護衛們面面相覷,有點不知所措。太子就在四望車內,外面的對話一定聽得很清楚,可是車裡始終保持著沉默,沒有任何命令下來。

  「臣,靖安司丞李泌,求見太子!」李泌的聲音又大了幾分,腳下不停,距離四望車又近了幾分。他的情緒變得激動起來,必須要把這件事情弄明白,哪怕付出最慘重的代價。

  四望車內還沒有反應,李泌的腳步突然停住了,皺著眉頭朝北方望去。馬車旁的馬匹,也都同時轉動了一下耳朵,噴出不安的鼻息。護衛們顧不得安撫坐騎,他們也齊齊把脖頸轉向北方。

  無論是人還是馬,都感應到了,有微微的轟轟聲從遠處傳來,隨之而至的還有腳下不安的震顫。儘管在這個位置,北方的視野全被樂游原擋住,可李泌知道,一定是太上玄元燈樓出事了。

  太上玄元燈樓的二十四個燈屋,主要分成三塊:燈燭部、燈俑部以及機關部。機關部深藏在燈屋底層,外用木皮、綢緞遮擋,裡面是牽動燈俑的勾桿所在,百齒咬合,是毛順大師的不傳之秘。

  當魚腸推動木台上的赤紅長柄後,層層傳力,剎那便傳到二十四間燈屋的機關部內。一個銅棘輪突然咔嗒一聲,與鄰近的麒麟臂錯扣一齒。這個小小的錯位,讓一枚燃燭滑到麒麟臂的正下方,熾熱的火苗,恰好撩到裸露在外的油捻子。

  油捻子呼啦一下燃燒起來,它的長度只有數寸,火星很快便鑽入麒麟臂內部,一路朝著內囊燒去。

  燈樓上的巨輪依然在隆隆地轉動著,光芒莊嚴,熠熠生輝,此時的長安城中沒有比它更為奪目的建築。圍觀者們如痴如醉,沉浸在這玄妙的氛圍中不能自拔。

  數十個彈指之後,「武威」燈屋的下部爆出一點極其耀眼的火花。在驚雷聲中,火花先化為一團赤色花心,又迅速聚整合一簇花蕊。然後花蕊迅速向四周舒張,伸展成一片片躍動的流火花瓣。遠遠望去,就像是一朵牡丹怒放的速度放快了幾十倍,瞬間就把整個燈俑佈景吞噬。

  沒有一個觀眾意識到這是個意外,他們都認為這是演出的一部分,拚命喝采,興奮得幾乎發了狂。

  太上玄元燈樓沒有讓他們失望。沒過多久,其他燈屋的火色牡丹也次第綻放,一個接連一個,花團錦簇,絢爛至極,整個夜空為之一亮。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接二連三,好似雷公用羯鼓敲起了快調。

  這一連串強烈爆炸在周圍掀起了一場颶風。樂班的演奏戛然而止,勤政務本樓上響起一連串驚呼,許多站得離欄杆太近的官員、僕役被掀翻在地,現場一片狼狽。興慶宮廣場上的百姓也被震倒了不少,引起了小面積的混亂。不過這仍舊沒引起大眾的警惕,更多的人哈哈大笑,饒有興趣地期待著接下來的噱頭。

  最初的爆髮結束後,燈屋群變成了二十四具巨大的火炬,熊熊地燃燒起來,讓興慶宮前亮若白晝。幾十個燈俑置身於烈焰之中,面目彩漆迅速剝落,四肢焦枯,有火舌從身體縫隙中噴湧而出,可它們仍舊一板一眼地動作著,畫面妖冶而詭異。如果晁分在場,大概會喜歡這地獄般的景象吧。

  在燈樓內部,魚腸得意地注視向張小敬,欣賞著那個幾乎跌落深淵的可憐蟲。他已經啟動了機關,儀式已經完成,距離闕勒霍多徹底復活只剩下幾十個彈指的時間。

  燈屋裡隱藏的那些猛火雷,都是經過精心調整,爆發還在其次,主要還是助燃。現在二十四道騰騰的熱力從四面八方籠罩在天樞周圍,天樞還在轉動,就如同一隻在烤架上緩緩翻轉的羊羔。當溫度上升到足夠高後,天樞體內隱藏的大猛火雷就會劇烈爆發。到那時候,方圓數里都會化為焦土。

  而那個可憐蟲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無力阻止。

  魚腸很高興,他極少這麼赤裸裸地流露出情緒,他甚至捨不得殺掉張小敬了。那傢伙的臉上浮現出的那種絶望,實在太美了,如同一甕醇厚的新豐美酒倒入口中,真想多欣賞一會兒。

  可惜這個心願,注定不能實現。啟動完機關,他和蕭規之間便兩不相欠。接下來,他得趕在爆發之前,迅速離開燈樓,還有一筆帳要跟蕭規那渾蛋算。

  至於張小敬,就讓他和燈樓一起被闕勒霍多吞掉吧。

  魚腸一邊這麼盤算,一邊邁步準備踏下木台。他的腳底板還沒離開地面,忽然感覺到腳心一陣灼熱。魚腸低下頭想看個究竟,先是一道艷麗的光芒映入他的雙眼,然後火焰自下而上炸裂而起,瞬間把他全身籠罩。

  張小敬攀在木輪邊緣,眼看著魚腸化為一根人形火炬,被強烈的衝擊拋至半空,然後畫過一道明亮的軌跡,朝著燈樓底部的黑暗跌落下去。

  蕭規說過,不會容這個殺手活下去。張小敬以為他會在撤退路線上動手腳,沒想到居然這麼簡單粗暴。木台之下,應該也埋著一枚猛火雷。魚腸啟動的機關,不止讓二十四個燈屋驚醒,也引爆了自己腳下的這枚猛火雷。他親手把自己送上了絶路。

  整個身子懸吊在木輪下方的張小敬,幸運地躲開了大部分衝擊波。他顧不得感慨,咬緊牙關,在手臂肌肉痙攣之前勉強翻回木輪。

  此時二十四個熊熊燃燒的火團環伺於四周,如同二十四個太陽同時升起,讓燈樓裡亮得嚇人。張小敬可以清楚地看到樓內的每一處細節。青色與赤色的火焰順著旋臂擴散到燈樓內部,像是一群高舉號旗的傳令兵,所到之處,無論蒙皮、支架、懸橋、聯繩還是木輪,都紛紛響應號召,揚起朱雀旌旗。

  沒過多久,整個燈樓內外都開滿了硃紅色的牡丹,它們簇擁在天樞四周,火苗躍動,跳著渾脫舞步,配合著畢畢剝剝的聲音,等待著最終的綻放。

  張小敬頽然靠坐在方台旁,注視著四周越發興盛的火獄,內心陷入無比的絶望與痛苦。

  他披荊斬棘、歷經無數波折,終於衝到了闕勒霍多的身旁。可是,這已經到了極限,再無法靠近一步。一切努力,終究無法阻止這一個災難的發生,他倒在了距離成功最近的地方。只差一點,但這一點,卻是天塹般的區隔。

  天樞莊嚴地轉動著,在大火中巋然不動,柱頂指向天空的北極方向,正所謂「天運無窮,三光疊耀,而極星不移」。可張小敬知道,在大火的燒灼之下,樞中內藏的猛火雷已經甦醒,它隨時可能爆發,給長安城帶來無可挽回的重創。

  這是多麼殘忍的事,讓一個失去希望的拯救者,眼睜睜看著這一切邁向無盡深淵。張小敬不是輕易放棄的性子,可到了這時候,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消弭這個災難。

  這一次,他真的已是窮途末路。

  二十四個燈屋相繼爆燃時,元載恰好率眾離開太上玄元燈樓的警戒範圍,朝外頭匆匆而去。

  爆炸所釋放出來的衝擊波,就像是一把無形的鐮刀橫掃過草地。元載只覺得後背被巨力一推,咣噹一聲被掀翻在地,摔了個眼冒金星。周圍的龍武軍和旅賁軍士兵也紛紛倒地,有離燈樓近的倒霉鬼發出慘叫,抱著腿在地上打滾。

  元載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耳朵被爆炸聲震得嗡嗡直響。他連滾帶爬地又向前跑出幾十步,直到衝到一堵矮牆後頭,背靠牆壁,才覺得足夠安全。元載喘著粗氣,寬闊額頭上滲出涔涔冷汗。

  他的心中一陣後怕,剛才若不是當機立斷,命令所有人立刻退出,現在可能就被炸死或燒死在燈樓裡了。

  那些愚蠢的觀燈百姓不知厲害,還在遠處歡呼。元載再次仰起頭,看到整個燈樓都在火焰中變得耀眼起來,二十四團騰騰怒焰,把天空燎燒成一片赤紅。這絶對不是設計好的噱頭,再精巧的工匠,也不會把主體結構一把火燒掉。那火焰都已經蔓延到旋臂了,絶對是事故,而且是存心的事故!

  這就是張小敬說的猛火雷吧?

  一想到這個名字,元載的腦袋又疼了起來。他明明看見,張小敬把一枚猛火雷往轉機裡塞,這不明擺著是要幹壞事嗎?現在陰謀終於得逞,燈樓終於被炸,無論怎麼看,整件事都是張小敬幹的。可元載始終想不明白,張小敬的太多行為充滿矛盾,他最後從頂閣衝入燈樓時,還特意叮囑要元載他們去發出警告,又有哪個反派會這麼好心?

  元載搖搖頭,試圖把這些疑問甩出腦子去。剛才是不是被那些爆炸聲給震傻了?張小敬如何,跟我有什麼關係?現在證據確鑿,所有的罪責有人擔著,幹嗎還要多費力氣?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元載有一種強烈預感,這件事還沒完,更大的危機還在後頭。而今之計,是儘快發出警報才是。這個警報不能讓別人發,必須得元載親自去,這樣才能顯出「危身奉上」之忠。

  元載伸出雙手,搓了搓臉,讓自己儘快清醒起來。

  此時燈樓附近的龍武軍警戒圈已經亂套了,一大半士兵被剛才的爆炸波及,倒了一地,剩下的幾個士兵不知所措,揮舞著武器阻止任何人靠近,也不許任何人來救治傷者。

  元載沒去理睬這個亂攤子,他掀起襕衫塞進腰帶,飛速地沿著龍武軍開闢出的緊急聯絡通道,朝著金明門狂奔而去。在奔跑途中,元載看到勤政務本樓上也是一片狼藉,燭影散亂,腳步紛沓,就連綿綿不絶的音樂聲都中斷了。

  元載熟知宮內規矩。這可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春宴場合,一曲未了而突然停奏,會被視為大不吉,樂班裡的樂師們哪怕手斷了,都得堅持演奏完。現在連音樂聲都沒了,可見是遭了大災。

  他一口氣跑到金明門下,看到陳玄禮站在城頭,已沒了平時那威風凜凜的穩重勁,正不斷跟周圍的幾個副手交頭接耳,不停有士兵跑來通報。

  剛才燈樓的那一番火燃景象,陳玄禮已經看到了。春宴現場的狼藉,也在第一時間傳到了金明門。可陳玄禮是個謹慎的人,並沒有立刻出動龍武軍。即使在接到李泌的警告之後,他也沒動。

  龍武軍是禁軍,地位敏感,非令莫動。大唐前幾代宮內爭鬥,無不有禁軍身影。遠的不說,當今聖上親自策動的唐隆、先天兩次攻伐,都是先掌握了禁軍之利,方能誅殺韋后與太平公主。兩件事陳玄禮都親身經歷過,深知天子最忌憚什麼。

  試想一下,在沒得天子調令之時,他陳玄禮帶兵闖入春宴,會是什麼結果?就算是為了護駕,天子不免會想,這次你無令闌入,下次也能無令闌入,然後……可能就沒有然後了。

  所以陳玄禮必須得先搞清楚,剛才燈樓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設計好的噱頭,還是意外事故?或者真如李泌所說,裡面故意被人裝滿了猛火雷?視情況而定,龍武軍才能做出最正確的反應。

  陳玄禮正在焦頭爛額,忽然發現城下有一個人正跑向金明門,而且大呼小叫,似乎有什麼緊急事態要通報。看這人的青色袍色,還是個低階官員,不過他一身髒兮兮的灰土,連頭巾都歪了。

  「靖安司元載求見。」很快有士兵來通報。

  陳玄禮微微覺得訝異,靖安司?李泌剛走,怎麼這會兒又來了一個?元載氣喘吁吁地爬上城頭,一見到陳玄禮,不顧行禮,大聲喊道:「陳將軍,請儘快疏散上元春宴!」

  陳玄禮一怔,剛才李泌也這麼說,怎麼這位也是一樣的口氣?他反問道:「莫非閣下是說,那太上玄元燈樓中有猛火巨雷?」

  「不清楚,但根據我司的情報,燈樓已被蚍蜉滲透,一定有不利於君上的手段!」元載並不像李泌那麼清楚內情,只得把話儘量說得圓滑點。

  陳玄禮追問道:「是已經發生了,還是還未發生?」

  若是前者,倒是不必著急了。春宴上只是混亂了一陣,還不至於出現傷亡;若是後者,可就麻煩大了。

  元載回答:「在下剛自燈樓返回,親眼所見毛順被拋下高樓,賊人手持猛火雷而上。只怕蚍蜉的手段,可不止燈屋燃燒這麼簡單。」陳玄禮輕捋髯鬚,游疑未定,元載上前一步,悄聲道:「不須重兵護駕,只需將聖人潛送而出,其他人可徐徐離開。」

  他很瞭解陳玄禮畏忌避嫌的心思,所以建議不必大張旗鼓,只派兩三個人悄悄把天子轉移到安全地方。這樣既護得天子周全,也不必引起猜疑。陳玄禮盯著元載,這傢伙真是好大的膽子,話裡話外,豈不是在暗示說只要天子安全,其他人死就死吧?那裡還有宗室諸王、五品以上的股肱之臣、萬國來拜的使者,這些人在元載嘴裡,死就死了?可陳玄禮再仔細一想,卻也想不到更妥貼的法子。

  沉默片刻,陳玄禮終於下了決心。先後兩位靖安司的人都發出了同樣的警告,無論燈樓裡有沒有猛火雷的威脅,天子都不適合待在勤政務本樓了。

  他立刻召集屬下吩咐封閉興慶宮諸門,防備可能的襲擊,然後把頭盔一摘:「我親自去見天子。」執勤期間,不宜卸甲,不過若他戴著將軍盔闖進春宴,實在太醒目了。

  元載拱手道:「那麼下官告辭……」

  「你跟我一起去。」陳玄禮冷冷道。不知為何,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講話很有道理的傢伙。元載臉色變了幾變:「不,不,下官品級太過低微,貿然登樓,有違朝儀。」

  「你不必上樓,但必須得留在我身邊。」陳玄禮堅持道。他沒時間去驗證元載的身份和情報,索性帶在身邊,萬一有什麼差池,當場就能解決。

  元載表面上滿是無奈,其實內心卻樂開了花。他算準陳玄禮的謹慎個性,來了一招「以退為進」。只要跟定陳玄禮,一定能有機會見到聖人,給他老人家心中留下一個印象──這可是花多少錢,也買不來的天賜良機。

  當然,這一去,風險也是極大,那棟燈樓不知何時就會炸開。可元載決定冒一次險,富貴豈不是都在險中求來的?

  陳玄禮對元載的心思沒興趣,他站在城頭朝廣場方向看去。那燈樓已變成一個碩大的火炬,散發著熱力和光芒,即使在金明門這裡,都能感覺到它的威勢。那熏天的火勢,似乎已非常接近某一個極限。到了這個時候,所有人都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上元燈樓就算再華貴,也不至於燒到這個程度。

  陳玄禮緊鎖眉頭,大喝一聲:「走!」帶著元載和幾名護衛匆匆下了城樓。

  張小敬半靠在木台前,呆呆地望著四周的火牆逐漸向自己推移。

  能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想逃生的通道,也已經為火舌吞噬,想下樓也沒有可能了。用盡了所有選擇的他,唯有坐等最後一刻的到來。

  據說人在死前的一刻,可以看到自己一生的回顧。可在張小敬眼前閃現的,卻是一張張人臉。蕭規的、聞無忌的、第八團兄弟們的、李泌的、徐賓的、姚汝能的、伊斯的、檀棋的、聞染的……每一張臉,都似乎要對他說些什麼,可它們無法維持太久時間,很快便在火光中破滅。

  張小敬集中精力注視許久,才勉強辨認出它們想說的話──其實只有一句:你後悔嗎?你後悔嗎?你後悔嗎?

  這是一個很尖鋭的問題。張小敬閉上眼睛,腦海裡浮現出昨天上午巳正時分,自己走出死囚牢獄的場景。如果能重來一次的話,會不會還做出同樣的選擇?

  張小敬笑了,他嚅動乾裂的嘴唇,緩緩吐出兩個字:「不悔。」

  他並不後悔自己今日所做的選擇,這不是為了某一位帝王、某一個朝廷,而是為了這座長安城和生活其中的許許多多普通人。

  張小敬只是覺得,還有太多遺憾之處:沒能阻止這個陰謀,辜負了李司丞的信任;沒看到聞染安然無恙;沒有機會讓那些欺辱第八團老兵的傢伙得到應有的報應;還連累了徐賓、姚汝能和伊斯……對了,也很對不起檀棋,自己大言不慚承諾要解決這件事,結果卻落到這般田地,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

  想到這裡,一個曼妙而模糊的身影浮現在瞳孔裡,張小敬無奈地嘆了口氣,搖搖頭,那身影立刻消散。

  回顧這一天的所作所為,張小敬覺得其實自己犯了很多低級錯誤。假如再給他一次機會,也許情況會完全不同。如果能早點抵達昌明坊,猛火油根本沒機會運出去;如果能在平康坊抓到魚腸的話,就能讓蚍蜉的計劃更早暴露;如果安裝在轉機上的猛火雷沒有受損泄勁,順利起爆,也就不必有後面的那些麻煩了……張小敬在火中迷迷糊糊地想著,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他略覺奇怪,自己這是怎麼了?是被高溫烤糊塗了?於是把思緒重新倒回去,又過了一遍,果然,眼皮又跳了一下。

  如是再三,他唰地睜開眼睛,整個人扶著木台站了起來。原本逐漸散去的生機,霎時又聚攏回來。

  對了!如果猛火雷密封受損,泄了勁!就不會爆炸了!無論大小,這個道理都講得通!

  毛順要把轉機炸偏,正是想利用偏斜的角度絞碎天樞的底部,把石脂泄出來。現在雖然沒有轉機可以利用,可天樞就在旁邊轉動不休──它是竹質,靠人類的力量,就算沒辦法絞碎,也能在外壁留下幾道刀口,讓石脂外洩。

  張小敬沒計算過,到底要劈開多少道口子,流失多少石脂,才能讓這一枚巨大的猛火雷徹底失去內勁。他只是意識到了這種可能性,不想帶著遺憾死去,於是來做最後一搏。

  一想到希望,張小敬渾身重新迸發出活力。他掃視左右,看到在木台附近的條筐裡面,扔著一件件工具。這是蚍蜉工匠們安裝完麒麟臂之後,隨手棄在這裡的。張小敬從筐裡拿起幾把斧子,斧柄已經被烤得發燙,幾乎握不住。

  張小敬抓著這些斧子,回身衝到天樞跟前。天樞仍舊在嘎嘎地轉動著,彷彿這世間沒什麼值得它停下腳步。周圍熾熱的火光,把那坑坑窪窪的泛青樞面照得一清二楚。

  天樞與燈樓等高,世間不可能有這麼高的竹子。毛順在設計時,是將一節節硬竹貫穿接起,銜接之處用鑄鐵套子固定。若說它有什麼薄弱之處,那應該就在鐵套附近。

  張小敬毫不客氣,揮起大斧狠狠一劈。可惜天樞表面做過硬化處理,斧刃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痕。張小敬又劈了一下,這才勉強開了一條小縫,有黑色的石脂滲出來,如同人受傷流出血液。張小敬第三次揮動斧子,竭盡全力劈在同一個地方,這才狠狠砍開一道大口子。

  醇厚黏稠的黑色石脂從窄縫裡噴了出來,好似噴泉澆在木輪之上。此時外面的溫度已經非常高了,石脂一噴到木輪表面,立刻呼啦一下燒成一片。一會兒工夫,木輪地板已徹底燃燒起來,成了一個火輪。

  張小敬知道,這還不夠。對於和燈樓幾乎等高的天樞來說,這點傷口九牛一毛,還不足以把藥勁泄乾淨。他還需要砍更多的口子,泄出更多石脂。

  可此時木輪已被石脂噴燃,沒法落足。張小敬只得拎起斧子,沿著殘存的腳手架子繼續向上爬去。每爬一段,他都揮動斧子,瘋狂劈砍,直到劈出一道石脂噴瀉的大口子,才繼續上行。

  這些噴瀉而出的石脂,會讓燈樓內部燃燒得更加瘋狂,反過來會促使天樞更快爆發。張小敬不光在與時間競賽,還在奔跑途中幫助對手加速。於是,在這熊熊燃燒的燈樓火獄之中,一個堅毅的身影正穿行於烈火與濃煙之中。他一次又一次衝近行將爆發的天樞大柱,竭盡全力去爭取那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可能性。

  大火越發旺盛,赤紅色的火苗如春後野草,四處叢生,樓內的溫度燙到可以媲美羊肉索餅的烤爐。張小敬的眉毛很快被燎光了,頭皮也被燒得幾乎起火,上下衣物無力抵禦,紛紛化為一個個炭邊破洞,全身被火焰烤灼──尤其是後背,他之前在靖安司內剛被燒了一回,此時再臨高溫,更讓人痛苦萬分。

  可張小敬的動作,卻絲毫不見停滯。他靈巧地在竹架與木架之間躍動,不時撲到天樞旁邊,揮斧猛砍。他所到之處,留下一片片黑色噴泉,讓下方的火焰更加喧騰。

  砰砰!咔!嘩──

  天樞上又多了一道口子,黑油噴灑。

  張小敬不知道這是破開的第幾道口子,更算不出到底有多少斤石脂被噴出,他只是憑著最後的一口氣,希望在自己徹底死去之前,儘可能地減少燈樓爆炸的危害。他把已經卷刃的斧子扔掉,從腰間拔出了最後一把。

  他抬起頭,努力分辨出向上的路徑。這一帶的高度,已經接近燈樓頂端,火焰暫時還未蔓延,不過煙霧卻已濃郁至極。整個燈樓的濃煙,全都匯聚在這裡,朝天空飄去。張小敬的獨眼被熏得血紅,幾乎無法呼吸,只能大聲咳嗽著,向上爬去。

  他腳下一蹬,很快又翻上去一層。這一層比下面的空間更加狹窄,只有普通人家的天井大小,內裡除了天樞之外,只有寥寥幾根木架交錯搭配,沒有垂繩和懸橋。張小敬勉強朝四周看去,濃煙滾滾,什麼都看不見。

  再往上走,似乎已經沒有出路了。張小敬能感覺到,身子在微微晃動。不,不是身體,是整個空間都在晃動,而且幅度頗大。他左手伸前摸去,摸到天樞,發現居然摸到頂了。

  原來,張小敬已經爬到了燈樓的最頂端,天樞到這裡便不再向上延伸,頂端鑲嵌著一圈銅製凸浮丹篆。它的上方承接一個狻猊形制的木跨架,架子上斜垂一個舌狀撥片。當天樞啟動時,運動的燈屋會穿過狻猊跨架之下,讓那個撥片撥開屋頂油斛,自動點燃火燭。

  張小敬揮動斧子,在天樞頂端劈了幾下,先把那個銅製的丹篆硬生生砸下來,然後又鑿出一個口子。在這個高度,天樞裡就算還有石脂,也不可能流出來了。張小敬這麼做,主要是為了讓心中踏實,就像是完成一個必要儀式。

  做完這一切,張小敬把斧子遠遠丟下樓去,感覺全身都快燙到發熟。他用最後的力量爬到狻猊跨架之上,背靠撥片,癱倒在地。

  這次真的是徹底結束了。他已經做到了一切能做的事情,接下來就看天意了。

  太上玄元燈樓高愈一百五十尺,待在它的頂端,可以俯瞰整個長安城。可惜此時是夜裡,四周煙霧繚繞,什麼都看不見。張小敬覺得挺遺憾,難得爬得這麼高,還是沒能最後看一眼這座自己竭盡全力想要保護的城市。

  四周煙火繚繞,濃煙密佈,下方燈樓主體已經徹底淪為火海,灼熱的氣息翻騰不休。此時的燈樓頂端,算是僅有的還未被火焰徹底佔領的淨土。張小敬把身子軟軟地靠著跨架下的撥片,歪著頭,內心卻一陣平靜。

  十九年前,他也是這麼靠在烽燧城的旗杆上,安靜地等著即將到來的結局。十九年後,命運再度輪迴。只是這次,不會再有什麼援軍了。

  張小敬這麼迷迷糊糊地想著,突然感覺到身下的燈樓,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然後發出一聲低沉的轟鳴。

  興慶宮的龍池,在長安城中是一個極其特別的景緻。

  早在武后臨朝之年,這裡只是萬年縣中的普通一坊,叫作隆慶坊。隆慶坊裡有一口水井,突然無故噴湧,清水瘋漫不止,一夜之間淹沒了方圓數畝的土地,此處淪為一大片水澤。日出之時,往往有霧氣升騰,景色極美。長安城的望氣之士認為這是一個風水佳地,坊間更有私傳,說水泊升龍氣。於是李氏皇族的成員紛紛搬到這片水澤旁邊居住,其中就包括了當今聖上李隆基。

  後來天子踐祚,把隆慶池改名為龍池,以示龍興之兆。這一下子,龍池旁邊的宗親們都不敢久居,紛紛獻出宅邸。天子便以龍池為核心,兼併數坊,修起了興慶宮。而龍池因為沾了帝澤,多次擴建,形成了一片極寬闊的湖泊,煙波浩渺,可行長舟畫舫,沿岸亭閣無數,遍植牡丹、荷花、垂柳,還豢養了不少禽鳥。

  龍池湖畔,即是勤政務本樓、花萼相輝樓,彼此相距不過百十餘步。此時勤政務本樓上燈火輝煌,熱鬧無比,宴會正酣。反觀龍池,沿岸只在沉香亭、龍亭等處懸起幾個燈籠,聊做點綴,大部分湖面是一片黑暗的靜謐。

  一隻丹頂仙鶴立在湖中一座假山之上,把頭藏在翅膀裡,沉沉睡去。突然,它猛地抬起長長的脖頸,警惕地朝四周看去。四週一片黑暗,並沒有任何異狀。可鶴不安地抖了抖翎毛,還是一拍翅膀飛過水面,遠遠離開。

  咔嗒。

  就在仙鶴剛才落腳之處,假山上的一塊石頭鬆動了一下。這些石頭都是終南山深處尋獲的奇石,造型各異,被工匠們以巧妙的角度堆砌在一塊,彼此之間連接並不牢固。過不多時,石頭又動了動,居然被硬生生推開。

  假山上露出一個黑洞,渾身濕漉漉的蕭規從洞裡貓著腰鑽出來,鷹鈎鼻兩側的眼神透著興奮。這裡可是興慶宮啊,是大唐的核心、長安的樞紐,能有幸進入這裡的人極為稀少,現在他卻置身其中。

  假山距離岸邊很近,蕭規謹慎地伏在山邊,環顧四周。這一帶沒有禁軍,龍武軍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勤政務本樓、南廣場與興慶宮殿的外圍警戒上,誰也不會特別留意龍池這種既寬闊又不重要的地方。

  蕭規確認安全後,對著黑洞學了一聲低沉的蟋蟀叫聲。很快從黑洞裡魚貫而出二十幾個精悍的軍漢。他們個個穿著緊身魚皮水靠,頭頂著一個油布包,渾身洋溢著凜凜的殺氣。

  毛順為了方便太上玄元燈樓的動力運轉,把水源從道政坊引到太上玄元燈樓之下,但是這麼大的水量,必須要找一個排泄的地方。單獨再修一條排水渠太過麻煩,直接排入龍池是最好的選擇。龍池既深且寬,容納這點水量不在話下。

  對天子來說,對於龍池水勢增厚,樂見其成,於是這件工程就這麼通過了。龍武軍雖然是資深宿衛,可他們形成了思維定式,眼睛只盯著門廊旱處,卻完全想不到這深入大內的排水渠道,竟被蚍蜉所利用。

  蕭規帶著這二十幾個人進入湖中,高舉著油布包游了十幾步,便踏上了鵝卵石砌成的岸邊。那些鵝卵石都是一般大小,挑揀起來可是要費一番工夫。蕭規嘖嘖了兩聲,在幾株柳樹和灌木叢之間找了處隱秘的空地。

  二十幾人紛紛脫下水靠,打開油布包,取出裡面的弩機零件與利刃。靜謐的柳林中,響起嘁裡咔嚓的組裝之聲,卻始終未有一人說話。

  蕭規最先組裝完,他抬起弩機,對準前方柳樹試射了一下,弩箭直直釘入樹幹,只剩下翼尾在外。蕭規滿意地點點頭,看來機簧並未浸水失效。馬上他們將見到天子,若是弩機出了差錯,可就太失禮了。

  他準備停當,走到灌木叢邊緣,掀開柳枝朝南邊看去。視線越過城牆,可以看到那棟高聳的燈樓已經變成巨大的火炬,熊熊烈焰正從它每一處肌體躥升。那二十四團火球,仍在兀自轉動。毛順大師的手筆,就是經久耐用,不同凡響。

  計劃進展得很順利,相信魚腸也已經被炸死了。可惜不知道張小敬如今在何處,是不是已經安全撤到了水力宮。不過這個念頭,只在蕭規腦海裡停留了一剎那。現在他已身在興慶宮內,馬上要去做一件從來沒有人做過的大事,必須要專注,要把所有的顧慮都拋在腦後。

  「大頭啊,讓你看看,我是怎麼為聞無忌報仇的。」蕭規暗自呢喃了一句。

  這時太上玄元燈樓發出一聲低沉的轟鳴,似乎有什麼東西從內部爆裂。「開始了!」蕭規瞪大了眼睛,滿懷期待地望去。身邊的部下們,也簇擁在空地旁邊,屏住呼吸朝遠處望去。

  幾個彈指之後,只見一團比周圍火焰耀眼十倍的光球,從燈樓中段爆裂開來。暴怒的闕勒霍多從內部伸展肢體,伸出巨手,整個燈樓瞬間被攔腰撕扯成了兩截,巨大的身軀在半空扭成一個觸目驚心的形狀,隱約可見骨架崩裂。興慶宮的上空,登時風起雲湧。霹靂之聲,橫掃四周,龍池湖面霎時響起無數驚禽的鳴叫,無數眠鳥騰空而起。

  可在這時候,沒人會把眼神投到它們身上。在燈樓的斷裂之處,翻滾的赤焰與煙雲向四周瘋狂地放射,艷若牡丹初綻,耀如朱雀臨世。只一瞬間,便把毗鄰的勤政務本樓、花萼相輝樓和南廣場吞沒。

  長安城在這一刻,從喧囂一下子變為死寂。無論是延壽坊的觀燈百姓、樂游原上聚餐的貴族、諸祠中做法事的僧道信士、東市歡飲歌舞的胡商,還是在光德坊裡忙碌的靖安司官吏們,都在一瞬間抬起頭來。原本漆黑的夜空,被一道突如其來的光芒刺中。然後整個城市彷彿被邪魔攫住了魂魄,每一處燈火都同時為之一黯。

  蕭規緊緊抓住柳梢,激動得渾身發抖。苦心孤詣這麼久,蚍蜉們終於撼動了參天大樹。當年他承受的那些痛苦,也該輪到那些傢伙品嚐一下了。

  可是他忽然發現,似乎不太對勁!太上玄元燈樓的天樞真真切切地炸開了,可是爆炸的威力,卻遠比蕭規預期的要小。

  要知道,闕勒霍多最重要的殺傷手段,不是火,而是瞬間爆裂開來的衝擊力,它無形無質,卻足以摧毀最堅固的城垣。按照之前的計算,那些石脂的裝量,會讓燈樓上下齊裂,產生的衝擊足以把鄰近的勤政務本樓夷為平地。可現在,太上玄元燈樓僅僅只是被攔腰炸斷。看似煙火滾滾,聲勢煊赫,殺傷力卻大打折扣。

  這種炸法,說明天樞爆炸並不完全,只引爆了中間一段。蕭規睜大了眼睛,看到在煙霧繚繞中,勤政務本樓的挺拔身影還在。它被炸得不輕,但主體結構卻巋然不動。

  「該死,難道算錯了?」蕭規咬著牙,把手裡的柳枝狠狠折斷。

  過不多時,燈樓的上半截結構,發出一聲被壓迫到極限的悲鳴,從變形的底座完全脫離,斜斜地朝興慶宮內倒來。這半截熊熊燃燒的高樓有七十多尺高,帶著無與倫比的壓迫感,就這樣從高處呼嘯著傾倒下來,與泰山壓頂相比不遑多讓。

  它正對著的位置,正是勤政務本樓。那寬大的翹檐歇山屋脊,正傲然挺立,迎接著它建成以來最大的挑戰。這是兩個巨人之間的對決,凡人只能觀望,卻絶不可能挽大廈於將傾。

  燈樓上半截毫不遲疑地砸在了勤政務本樓的直脊之上,發出巨大的碰撞聲,一時間木屑飛濺,烏瓦崩塌。燈樓畢竟是竹木製成,又被大火燒得酥軟,與磚石構造的建築相撞的一瞬間,登時潰散。而勤政務本樓的主體,依然挺立──不過燈樓並沒有徹底失敗,它的碎片殘骸伴隨著無數火苗,四散而飛,落上樑柱,散入屋椽,濺進每一處瓦當的間隙中。

  如果不加以撲救的話,恐怕勤政務本樓很快也將淪為祝融的地獄。

  「動手!」

  蕭規把柳枝一拋,邁出空地,眼中凶光畢露。雖然未能達到預期效果,但這麼一炸一砸,勤政務本樓裡恐怕也已亂成一團。龍武軍恐怕還沒搞明白發生了什麼,這是興慶宮防禦最虛弱的時候。

  他舉起手,伸出食指朝那邊一點,再攥緊拳頭。身後的士兵們齊刷刷地站起來,端平弩機,緊緊跟隨其後。

  蚍蜉最後也是最凶悍的攻擊,開始。

  即便隔著高高的樂游原,東宮藥圃裡也能聽到興慶宮那邊傳來的巨響。李泌面色蒼白,身子一晃,幾乎站立不住。

  這個聲音,意味著張小敬終於還是失敗了,也就是說,勤政務本樓恐怕已經被闕勒霍多所吞噬,樓中之人的下場不問可知。如果陳玄禮沒有及時把天子撤走的話,接下來會引發的一系列可怕後果,讓李泌的腦子幾乎迸出血來。

  四望車的帷幕緩緩掀開,露出一張略帶驚慌的面孔。他朝著爆炸聲的那邊望去,似乎不知所措。

  「太子!」李泌上前一步,極其無禮地喊道。

  「長源?」李亨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驚喜。他從車上噌地跳下來,一下子抱住李泌,興奮地喊道:「你果然還活著!!!」

  李泌對太子的這個反應,十分意外。他原來預期李亨見到自己的反應,要麼是愧疚,要麼是冷漠,要麼是計謀得逞的得意,可實在沒料到居然會是這麼種反應。憑著兩人這麼多年的交情,他能感覺得到,太子的喜悅是發自真心,沒有半點矯飾。

  這可不像一個剛剛縱容賊人炸死自己父親的儲君,所應該有的情緒。要知道,理論上他現在已經是天子了。

  李泌推開李亨,後退一步,單腿跪下:「太子殿下,臣有一事不明。」李亨滿臉笑容地伸出雙手要去攙他,李泌卻倔強地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太子何以匆匆離宴?」李泌仰起頭,質問道。

  李亨聽到這個問題,一臉迷惑:「當然是來找長源你啊!」

  「嗯?」

  又是一個出乎意料的回答。李泌眉頭緊皺,死死瞪著李亨。李亨知道,李泌一旦有什麼意見,就會是這樣的表情。他變得侷促不安,只好開口解釋。

  此前檀棋告訴李亨,說靖安司被襲、李泌被擄走,這讓他在春宴上坐立不安。後來檀棋還把這事鬧到了天子面前,害他被父皇訓斥了一通。沒過多久,他接到一封密信,這信不是人送來的,而是在一曲《霓裳羽衣舞》後,不知被誰壓在琉璃盞下。

  信裡說,他們是蚍蜉,現在掌握著李泌的性命,如果太子不信的話,可以憑欄一望。

  聽到這裡,李泌恍然大悟,當初蕭規為何把他押到燈屋裡站了一陣,居然是給太子看的。他記得當時兩側的燈屋都點亮,原來不是為了測試,而是為了方便太子分辨他的容貌。

  「那麼然後呢?」

  「我確認你落到他們手裡以後,就再沒心思還待在宴會現場了,一心想去救你。可我又投鼠忌器,生怕追得太狠,讓你遭到毒手。這時候,第二封信又憑空出現了。」李亨講道,「信裡說,讓我必須前往東宮藥圃,不得耽擱。在那裡會有指示我要做的事,換回你的性命。還警告我,如果告訴別人,你就死定了。」

  「就是說,殿下是為了臣的性命,而不是其他原因,才匆匆離開春宴嗎?」

  「當然了!」李亨毫不猶豫地回答,「長源你可是要丟掉性命啊,春宴根本不重要。父皇要如何責怪,都無所謂了。」

  他的表情,不似作偽,而且從語氣裡能聽出,他甚至還不知道剛才那聲響動意味著什麼。

  李泌心中微微一暖,他這個童年玩伴,畢竟不是那種狠辣無情的人。可是更多的疑問相繼湧現,若李亨所言不虛,那麼蕭規這麼做,到底圖什麼?費盡周折綁架李泌,就為了把李亨從勤政務本樓調開?而且從李亨的描述來看,至少有一個蚍蜉的內奸混入了勤政務本樓,他或她又是誰?

  蚍蜉們是不是還有後續的陰謀?

  李泌剛剛鬆弛下來的心情,再一次絞緊。李亨盯著李泌,見他臉上陰晴不定,追問這一切到底怎麼回事。李泌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該怎麼說?燈樓爆炸,勤政務本樓被毀,你的父皇已經被炸死了,你現在是大唐天子?

  事情已經演變到了最壞的局勢,現在全城都成了亂攤子,凶險無比。在搞清楚情況前,李泌可不敢貿然下結論。這位太子性子太軟,又容易情緒化,聽到這個驚天的消息會是什麼反應,根本無法預測。

  當此非常之時,踏錯一步,都可能萬劫不復。

  面對這前所未有的災難,有人也許會號啕大哭,或六神無主,但李泌不會。既然闕勒霍多已然發生,無論如何後悔震驚,也無法逆轉時辰,而今最重要的,是接下來該怎麼辦。

  李泌努力把驚慌與憤怒從腦海中驅走,讓自己冷靜下來。

  「信還在嗎?」

  「在。」李亨把兩封信交過去,李泌拿過來簡單地看了一下,是蠅頭小楷,任何一個小吏都能寫出這樣的字來。

  李泌把信揣到懷裡,對李亨道:「殿下,你可知道蚍蜉要你在東宮藥圃做什麼事?」

  李亨搖搖頭:「還不知道,我剛到這裡,你就來了──哎,不過既然長源你已經脫離危險,我豈不是就不用受脅迫,為他們做事了?」

  李泌微微苦笑:「恐怕他們從來就沒指望讓太子你做事。」

  「啊?」

  「把殿下調出勤政務本樓,就是他們的最大目的。」李泌說到這裡,猛然呆立片刻,似乎想到什麼,隨後急促問道,「除了殿下之外,還有誰離開了上元春宴?」

  李亨思忖良久,搖了搖頭。春宴現場的人太多了,他又是匆匆離去,根本無暇去清點到底誰已缺席。李泌失望地皺了皺眉頭,冷冽的目光朝樂游原望去,試圖穿過那一片丘陵,看透另外一側的興慶宮。

  這時四望車的馬車伕怯怯地探出頭來:「卑……卑職大概知道。」李亨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上元春宴,五品以下都沒資格參加,你憑什麼知道?」李泌卻把李亨攔住:「說來聽聽?」馬車伕抄著手,畏畏縮縮:「卑職也只是猜測,猜測。」

  「但說無妨,太子不會怪罪。」李泌道。馬車伕看看李亨,李亨冷哼一聲,算是認可李泌的說法。馬車伕這才結結巴巴說起來。

  興慶宮內不得騎乘或車乘,所以參加宴會的人到了金明門,都步行進入。他們所乘的牛馬輿乘,都停放在離興慶宮不遠的一處空地駐場。整個宴會期間,車伕都會在此待命。

  四望車地位殊高,有專門的區域停放,附近都是諸王、勛階三品以上的車馬,密密麻麻停成一片。在寅初前後,馬車伕接到了太子即將離開的命令,趕緊套車要走。他記得在通道前擋著一輛華貴的七香車,必須得讓它挪開,才能出去。他一抬頭,不知何時那輛車已經不見了,他還挺高興,因為省下了一番折騰。

  「那輛七香車是誰家的?」李泌追問。

  「是李相的,他家最喜歡這種奢靡玩意。」馬車伕們有自己的圈子,誰家有什麼樣的車,套的什麼馬,喜好什麼樣的裝飾風格,對於這些,他們全都耳熟能詳。

  沒等馬車伕說完,李泌已經重新跳上馬,一字一頓對李亨道:「請太子在此少歇,記住,從現在開始,不要去任何地方,不要聽信任何人的話,除非是臣本人。」

  李亨聽他的語氣極其嚴重,不由得一驚,忙問他去哪裡。李泌騎在馬上,眼神深邃:

  「靖安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