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再見

  山內又下大雪。

  華御烽晨起練了一陣功,站起身時,身上半粒雪也沒有,只有富裕的真氣縈繞於週身。他雙目掙開,眼內一片精光,乃是純陽功法練到極致,體內自生非凡氣度,雙目精明,可視數十丈之外的風吹草動。他凝神遙望遠處連綿的山峰,層巒疊嶂中團圍著智王的行宮,如猛虎伏在半山。一陣晨風吹來,松樹上的積雪被吹下來些許,落在他鬢邊,宛如一夜白髮。

  他並未去管,只幾個閃身回到自己屋內,自去做那婦人打扮。

  不過一炷香時間,小花施施然從那臥房出來了。

  因梅好運病著,他也沒心思穿金戴銀,對鏡貼花,只將那烏黑的髮挽起,插上一朵水藍的花。他佯裝嬌弱的樣兒,掩著衣襟進了梅好運屋子。

  屋內都是些藥味,裡面熏了香,混在一處,聞著令人昏昏欲睡。梅好運也的確在沉睡。他整個人已經瘦小得完全回到了從前的樣子,深深地陷在被褥皮毛裡,幾乎看不到的小小一團。他那傷口一直在惡化,已經近一月了,竟然毫無癒合的跡象。從昨日起,梅好運忽然開始吃不下飯,昨日一日不過吃了半碗稀粥。

  華御烽坐在床邊,低下頭撫摸他的臉。

  即便這樣病入膏肓的光景,他還是睡得沒心沒肺的,瘦的凹下去的臉頰,一點紅暈都沒有,卻還不知道在做什麼美夢,竟然嘿嘿傻笑著。笑了幾聲,梅好運忽然開始劇烈咳嗽。華御烽嚇了一跳,見他咳得臉憋得通紅,忙把他拖起來,拍著他的背,順氣。梅好運咳得肺都快咳出來了,才醒過來,腦袋靠在他的手臂上說:「你猜我夢見什麼,小花?」

  「不知道。」華御烽將旁邊的手爐拿過來塞進他的懷裡,卻被梅好運推開:「我夢見我和香香在吃大閘蟹,好香啊。還有你,還有雪兒。」

  他說到雪兒時,忽然止住了笑意,訕訕地撇嘴,道:「算了,我才不同她吃,我自己吃。」

  華御烽失笑道:「那相公你今日可要吃些什麼?」

  梅好運這下似乎有了一些精神,抓著他的袖子硬是坐了起來,道:「哎,我想吃炸藕圓子。」

  華御烽見他似乎好些了,於是拿個墊子給他靠好,出門喚了丫鬟,叫告訴廚房炸些圓子來。他關了門,竟沒聽到梅好運大聲小氣地吩咐,有些奇怪,回頭一看,竟見他在床上歪著,望著旁邊的一面窗。他並不知道梅好運在看些什麼,只是見他漸漸紅了眼眶。他抽著鼻子的樣子頗為可笑,華御烽卻彷彿覺得心內有一塊地方塌陷了下去,跌進了懸崖,跌得粉身碎骨似的。他走過去將他抱在懷裡,道:「相公,你哭什麼,真是不知羞。」

  「我只是,」他仰起頭大大地抽了一下鼻子,強自振作道,「我只是怕多日未去上學,落了功課。」

  這借口實在不怎麼樣,華御烽卻佯裝信了,安慰他道:「沒關係,相公天資聰穎,過幾日好了,很快便趕上。」

  梅好運聽到過幾日,臉又慘白了幾分,低聲說:「我是好不了了。」

  「你胡說什麼!」

  華御烽尖利的聲音把兩人都嚇了一跳,梅好運傻呆呆地看著他,他才知自己失了態,輕輕道:「不會,前日郎中不是看過麼,冬日本就不易好。」

  「我怎麼聽……」

  「你聽錯了!」華御烽不耐煩地打斷他,「很快就會好的!」

  他第一次在清醒地梅好運面前露出他暴虐的本心,梅好運自然知道他不過是為了自己久病未好,所以焦心了些,也不去怪他在相公面前大聲小氣的。只點頭道:「是了,想必我病得迷糊,聽錯了。」

  這屋裡不知是熏香還是藥味的緣故,只讓華御烽覺得喘不上氣,他想伸手去扯衣領,卻發現根本沒穿高領子的衣服。那令人喘不上氣的感覺卻絲毫沒有好轉。他實在坐不下去,只好出門去呆一會。

  華御烽站在門外,廊下燒了火,一點也不冷,廊上掛著密實的簾子,陰暗不見天日。他站在陰影下,順著一點縫隙往院子外看著。他覺得自己快支持不住了。他無法目睹梅好運的生命一點點的流逝,他這時恨起了洛櫻雪和歲砂,為何在這麼要緊的時候只讓他一個人在這裡照顧梅好運。前日郎中來,說他這傷口久不癒合,已經將人拖得活不了幾日了。華御烽聽了,眼前一黑,差點跪坐在地。他想回武林盟找郎中去,可又怕自己不在的幾日梅好運撐不住。近幾日大雪封山,他現下想出去,也變成了白想。

  一個丫鬟過來,端著炸好的圓子,他點頭示意那丫鬟端進去餵梅好運吃下去。

  丫鬟才開了門,便尖叫一聲,盤子翻倒在地。

  「三夫人!」

  華御烽幾步跨進房內,見梅好運趴在桌上,一動不動。

  手下壓著三封休書,一字排開,最後一封只寫了幾個字。

  華御烽覺得自己在發瘋的邊緣。

  他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想要逃開,他已經無法在梅好運將死的屋子裡,宅子裡,多呆一瞬。每一瞬都更痛苦。到今日,梅好運已經昏迷了整整兩日了。他無法克制地想要逃跑,甚至想過現在就掐死他,讓他死得不知不覺。他覺得自己這次臥底的任務太艱難了,他堂堂七尺男兒,幾乎要委屈地嚎哭出來。然而他終究什麼都沒做,只是坐在床邊看著梅好運。

  華御烽坐在他的床邊,垂頭握著他的手,魔怔似的感受著他越來越弱的脈。

  窗外的雪全掃在了紗窗上,發出沙沙的響聲。

  華御烽又迷糊睡著了,他醒來時,發現床上的梅好運被個人抱在懷裡,他瞬間清醒,抬手便打。

  掌風掃到一半,他忽然看到竟是歲砂。

  「你回來了?」華御烽驚訝地瞪大眼睛,發現他身上也全是血污一片,背上似乎還有利器打出的數條痕跡,臉色憔悴不堪,並不比梅好運好得多。

  歲砂並不回答他,只是衝他點點頭,似是很疲憊的樣子,道:「你可否讓我同他獨處一會。」

  華御烽點頭,慢吞吞走了。

  他關門的瞬間,看到歲砂抱著梅好運,低頭親吻他的額頭和嘴唇。

  他臉上似乎有淚。

  華御烽這晚竟然睡得格外沉,外面雪停了都不知道,他被一束投過窗子的光束照醒,外面雪霽天晴,陽光普照。他恍惚間回到了師門一般,失敗的任務,瀕死的戀人什麼的,似乎全都離他遠去了,他呆滯地望著窗子外那一簇開的血紅的梅花,和花瓣上折射的將化欲化的雪粒。

  正在這時,忽然有人推門進來了:「小花小花,我去書院了,你且不要忘了幫我送飯來!」

  他這下真是傻了,梅好運紅光滿面的衝進屋子,掀起他的掛了一般的床簾,腦袋伸進來衝他大喊大叫的。彷彿從來未病過。

  梅好運見他不出聲,奇道:「我的好小花,你怎麼啦。」上來摸他的臉。

  華御烽一把抓住他的手,按著他脈搏檢查,竟完全康復了。他將他一把拽到床上來,扯開他的衣襟去看他肋骨上傷口。

  梅好運臉紅了大半,只是掙扎:「相公還要去唸書,晚上回來便陪你。」

  華御烽根本不理他,只把他衣服層層扯開,那傷口竟然不見了蹤影,他腹上光滑一片。

  他默默將那衣服給他穿回去,梅好運紅著個臉任他穿好,背著裝書的布袋子抬腳要下床。

  華御烽給他戴好帽子,問:「歲……香香怎不送你,還睡呢?」

  梅好運皺眉道:「誰是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