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絢麗燦爛,美得好像天地間只有安詳與光明。
晚風中,齊之芳和肖虎一塊兒捆紮著油毛氈棚子。
肖虎撿起落在地上的一串兒用不同形狀的碎鐵片做成的風鈴,打算重新掛到棚子的一根桿子上,就在這時,風鈴發出木琴般的清脆音節。
齊之芳猛地回過頭,肖虎注意到她神色的變化。
「怎麼了?」肖虎道。
齊之芳眼神一黯:「那是王東做的。」
「那你怎麼不掛上呢?多好聽啊!」
「王東走了以後,我就把它摘下來了。要不一聽到它響,我就心驚肉跳。夜裡不管我睡得多沉,只要聽見這聲音,我就醒了,能醒到天亮。風大的時候,我聽著它,一宿一宿地坐著——」齊之芳說著說著說不下去了。
肖虎心疼地看著她,把風鈴摘下來。
不想齊之芳卻道:「沒事兒,掛那兒吧。過去孩子迷路了,丟魂了,老人們都到野地裡去喊,給孩子招魂,說不定,這個聲音也能把王東招回來。媽想兒子的時候,兒子說不定也在想媽。」
肖虎嘆了一口氣,安慰齊之芳道:「一定會找到王東這孩子的。遇到什麼辦不成的事兒,解放軍都能辦成。我會告訴偵察連陳連長,只要一找到王東,立刻發電報給我。」
風鈴叮叮咚咚地響了,宛如奏響了一支童稚而單純的奏鳴曲。
王東最後還是肖虎的老戰友給找到的。
就在肖虎對齊之芳許下承諾約有一個月之後,某日,神情木然的齊之芳正在單位「嘀嘀嗒嗒」的收發報聲音中神情恍惚地抄報。她突然發現抄收下來的電文在她眼前形成一個句子:「消防總隊肖虎書記收」。
齊之芳一見這幾個字,頓時彷彿預感到了什麼一般頭暈目眩了起來。摘下了耳機,齊之芳深呼吸一口氣,拿起電文紙,紙張在她手裡瑟瑟地抖動著。
劉文英轉過頭,看著呆呆地瞪著電文的齊之芳,道:「怎麼了?」
不想劉文英這一句話,竟然引得齊之芳崩潰一般趴倒在桌上,嗚嗚地哭起來。
劉文英嚇壞了,撲過來,扒開齊的手,拿起電文紙。
劉文英只見電文紙上寫著:「已在安東地區收容所找到王東。現將王東送7236部隊三營二連連部,由連長陳貴西照管。」
三天後,齊之芳和肖虎站在火車站接站的人群裡。
齊之芳這一天打扮得頗招人眼球。她上身穿著絲綢的鏤空繡花襯衫,腰部掐得很緊,一條天藍大擺長裙,燙髮高高地束起——顯然她為兒子的到來精心地準備過。
站在齊之芳左側的肖虎,偷偷瞥了一眼自己右邊這位魂不守舍的美人:只覺齊之芳的側影起伏有致,線條飽滿,似乎任何男人見了都會惋惜這樣一份美麗和風韻竟被獨自生活所荒廢。
齊之芳看了一眼手錶,轉身向肖虎道:「說不定會誤點。」
「不是說正點嗎?」肖虎道。
「還差五分鐘了,怎麼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齊之芳皺了皺眉。
肖虎笑笑打趣齊之芳道:「你要什麼動靜?」
齊之芳聞言也不免失笑,道:「有時候,我正在上班,要不就正在外面買東西,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王東已經回到家裡了,但是沒有鑰匙,又不願意驚動鄰居,所以又走了。一有這種感覺我馬上就往家裡趕,幾次都撲了個空。這兩個月我一分錢獎金和加班費都沒拿著。」
肖虎對齊之芳點了點頭:「芳子,我向你保證,你這次不會撲空了。」
齊之芳卻蹙眉道:「偏偏這次我心裡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齊之芳說完便往月台一頭走了幾步又走了回來。看得出齊之芳真的很緊張。
肖虎看著齊之芳的倩影,咬了咬牙似乎做出了一個很讓自己痛苦的決定,肖虎對齊之芳道:「芳子,我想跟你說個事兒。」
齊之芳看著他。
「我有一個老戰友,人特別好,解放前負了傷,轉業到鐵路局工作,家裡一直在農村,鬧自然災害老婆連病帶餓,去世了。」肖虎別過臉去,他不敢看齊之芳的眼睛。
齊之芳的表情瞬間冷了下來:「肖書記,您還不夠忙的?還忙著做媒?」
肖虎決定堅持把話說完:「我這位老戰友,托我找個女人。」
「那你找那沒主兒的去吧,我有主了。」
肖虎不明白地看著齊之芳。
「我等著戴世亮呢。」齊之芳說的其實是氣話,雖然她自己也不明白,肖虎好心好意地為她介紹對象,為什麼會讓她如此的生氣。
肖虎卻把齊之芳的話當了真,他驚道:「你要等他十年?」
齊之芳點點頭。
廣播喇叭在此時忽然響了起來:「接旅客的同志請注意,從撫順開來的237次列車晚點一小時!」
得知火車晚點,齊之芳的火更大了:「怎麼回事?!早幹什麼的?不早點通知!我就知道火車沒個準點!」
肖虎跟齊之芳鬥氣般地說道:「一趟火車還這麼難等,萬一監獄也給你來個晚點,你接著等嗎?」
齊之芳深深地看了肖虎一眼道:「晚點不晚點,總是得等下去。不能因為這趟火車晚點了,我就不接我的孩子了。反正我死心塌地等他,不會再考慮其他男人了。謝謝你,這麼忙還想到給我介紹——」
說罷,齊之芳看了他一眼,既天真無邪又風情萬種。
「你等不了的。」肖虎不死心,與此說是為齊之芳的終身大事著急,倒不如說是出於對戴世亮的妒忌。
「為什麼?」
「因為男人會沒完沒了地麻煩你。」
「你就沒有麻煩我呀。」
齊之芳的一句話,讓肖虎明白了什麼叫欲說還休。
肖虎低著眼睛,道:「我們找個地方先吃午飯吧。」
「我不餓。」齊之芳兀自向鐵軌盡頭兒子即將回來的方向張望。
「我餓了,行不行!」肖虎悶悶地說道。
火車站小飯館中,人們堵滿了付款的窗口。
一個大個子男人試圖插隊,肖虎一把將他拉住:「請到後面排隊。」雖然肖虎既不凶也不蠻,大個子男人卻莫名其妙地被他那種權威感震懾了,乖乖地排到隊伍裡。
齊之芳坐在桌子邊,看著這一切,一時不免心有所動。
等齊之芳醒過神來時,只見肖虎已端著一盤水餃向自己所坐的位置走了回來。齊之芳見狀拿起自己的皮包,把預先占好的凳子騰出來。不想一個正在找位子的男人馬上緊挨著齊之芳坐了下來。
肖虎盯了一眼坐在齊之芳身邊的那個男人,指著齊之芳問這名男子,道:「你跟她認識嗎?」
男人扭頭愣愣地看了一眼齊之芳,又轉過頭來看了一眼肖虎,然後搖了搖頭。
肖虎對齊之芳眨了眨眼,然後對男子豪笑道:「不認識是吧?那就對了,你把我們這一家子拆開了。」
男子聽完肖虎的話,咕噥了一句道歉,只得站起身走了。
齊之芳見此情景,不由衷心地佩服肖虎。齊之芳對肖虎讚道:「老肖,你管人是真有一套,不急不哈的,人家都服你管。」
「就是你不服我管。」肖虎卻被齊之芳一句話勾動了心思。
「快吃吧。你不是餓了嗎?」齊之芳不願和肖虎在感情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用筷子夾起一個餃子,咬了一口,道,「這也叫豬肉大蔥?應該叫大蔥豬肉,大蔥占主導地位,是絶大多數。」
肖虎此時卻顯然不想就此打住,他道:「你看,你不服管吧?知道我要說正經事兒,盡打岔。」
齊之芳邊埋頭跟餃子奮戰,邊對肖虎糊弄道:「那件正事兒你快算了吧。我跟他一個月通兩封信,好著呢。他在監獄的工廠管宣傳,主編監獄的小報,生活挺充實的。我把王東的事兒告訴他了,他急得不得了,也覺得愧對王東,因為他出了事,孩子才跑的。」
「我能麻煩你一下嗎?那桌的醋,離你近,請給我倒一點兒。」肖虎從齊之芳嘴裡聽到戴世亮任何事都煩。在很多時候,肖虎其實不敢想,他之所以這麼討厭戴世亮這個他根本沒有打過交道的男子,是因為他違法犯罪的行為坑了齊之芳,還是因為他的性格實在太像肖虎平生最好的朋友——齊之芳的亡夫王燕達。
「剛才還說你不麻煩我呢。」齊之芳嬌嗔地說道。
「我要是沒有老婆,天天都會來麻煩你。」
聽完肖虎的這句話,齊之芳臉頓時就紅了,她嗔怪地看了肖虎一眼。
肖虎卻不管不顧地接著說道:「真的。那時候燕達把我們幾個家在外地的請到你家裡,吃你做的魚頭燉豆腐,酸菜餡兒餃子,吃得我都不想回家了。有時男人心裡是很渾蛋的。我每次見到你,心裡都特渾蛋,好像醉醺醺的,責任啊,道義啊,都變成混混沌沌的。一直到第二天才能清醒過來。」
「真的?男人真的這麼渾蛋?」
「心裡渾蛋你總得允許吧?要不都成了太監了,碰上大火上房,哪來的爆發力往上衝啊?勇敢的男人都多情,不信你試試。」肖虎坦誠地說道。
齊之芳輕笑道:「我試試?我怎麼試?」
肖虎道:「你已經試過一回了。王燕達是我們隊裡最勇敢的隊員,他不也是最多情的男人嗎?」
齊之芳咯咯地笑著道:「領教了,我可受不了你們這種勇敢多情的渾蛋。」
「所以我從來不打算麻煩你。」聽得出肖虎話裡有話。
「謝謝!」齊之芳話裡不知不覺地撒了些許經過人事女人的不覊與調情味道,但情緒還未完全放開,不想她卻忽然想起了王燕達生前的那個神秘情人,一時又沒了興緻。
不想肖虎卻沒有注意到齊之芳臉上的陰轉多雲,哪壺不開提哪壺道:「我不來麻煩,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來了。」
齊之芳一下子不高興了:「戴世亮又不是亂七八糟的人。」
肖虎看了看她,把話嚥回去了。不想齊之芳卻開始沒完沒了起來:「怎麼了?憑什麼把他打成右派?他又沒有反黨反政府,就是跟一些人的關係沒處好。」
「那是他告訴你的。他還能怎麼告訴你,承認他反黨反政府?」肖虎道。
齊之芳聽完肖虎這話急眼了:「本來就是嘛!我哥給我介紹的那個李處長,挺較勁的一個人,專門跑到戴世亮原來的學校去調查過,也到他後來的單位調查了,公交公司認為他表現好,準備給他摘帽子的,他們學校也準備把他調回去,這都是李處長告訴我的。」
「就算他政治上沒有大過,但是用那麼惡劣的手段,偽造票證。」妒忌起來的男人肯定是沒有風度的,肖虎是男人,他也一樣。
齊之芳別過臉去,幽幽地道:「我們今天別談他好不好?王東回來,我好久沒這麼高興了。」
肖虎在長嘆了一口氣後,同意道:「好,不談他。」
可不說戴世亮說起兒子王東,齊之芳也一樣沒有什麼好心情:「這兩個月,我都沒有吃飽過。吃一口,心裡就堵上了,想到我兒子這會兒是不是餓著,一天能吃幾頓,都吃的是些什麼。」
聽到齊之芳的這番話,肖虎自覺地把盤子裡剩下的幾個餃子都撥到了她碗裡:「管它豬肉大蔥還是大蔥豬肉,吃得高興就好。你放開了吃,我再去買半斤啊!」
齊之芳微笑著點點頭,她其實一直都知道肖虎是個對自己知冷知熱的男人。
吃過飯,齊之芳和肖虎重新回到擁擠不堪的火車站內,由於已經等了太長的時間,齊之芳和肖虎不免都開始有點不耐煩起來。
齊之芳用眼角瞟到了肖虎不耐煩的神情,體諒地說道:「你忙你就先走吧,我在這兒等著。」
「我請了假,專門陪你來的。」
「你現在是書記了,別耽誤了你的工作。」
「你就別客氣了。換了王燕達,他才不會跟我客氣。這麼多年,我加了無數夜班,很少調休。」肖虎跟齊之芳一提王燕達這些年來跟他換班的事情,齊之芳心裡當即一動。齊之芳明白,王燕達這些年跟肖虎換班,把晚上給騰出來,目的無非是跟自己這位合法妻子鉚足勁兒地浪漫快活,可是肖虎在跟王燕達換班之後,必然會造成他和他老婆之間沒有了可供折騰的漫漫長夜。難道肖虎和他老婆之間已經不再有那方面的需求與衝動了嗎?想到肖虎也老大不小了,竟然還沒有孩子,齊之芳心內不免又是一動。
「你老婆不抱怨嗎?」齊之芳問了一句處於她現在立場根本不該問的話。
「她……嗯……」肖虎吭哧了半天不知自己該如何回答。
齊之芳眼光流轉出一種風流勁兒,斜看著肖虎,繼續逼問道:「別跟我說你跟她沒感情什麼的。」
肖虎賭氣般地說道:「我跟她感情好著呢。這話你愛聽吧?」
齊之芳呵呵一樂:「我愛聽你就說呀?」
「反正你不愛聽的我不說。」肖虎讓齊之芳逼問得沒轍竟說起了不著調的話。
齊之芳笑容不改,道:「我不愛聽什麼?」
「比如那位在青海服刑的小子。」
齊之芳轉過身,裝著看窗外的鐵道。她覺得肖虎這臭男人實在是太不會聊天了。
「他服刑是罪有應得。可是你這麼為他守著,等於陪著他服刑!」肖虎卻依舊在那裡圍著這個最讓齊之芳心裡堵得慌的話題喋喋不休著。
齊之芳真有點兒生肖虎氣了:「你說對了,我就是在陪著他服刑。我沒辦法,只能這麼遙遙遠遠地陪著他。假如他那個監獄有地方,能容得下我和孩子們,我就上監獄陪他去。他是為了我和孩子們能多一口吃的,吃得好一點,才服刑的。我不恨他。」
「我不是要你恨他,我——」肖虎忽然如同一隻鬥敗的公雞般,低下了頭道,「我是恨我自己,不能把道理講明白,講得更動聽,讓你愛聽。」
齊之芳覺得話已經沒意思,但是幹著不說又不是事,只是沒話找話地說道:「你的道理,就是我該嫁給你那個老戰友?」
「嫁不嫁再說,你先見見人家。」肖虎言不由衷地從自己牙縫裡生生擠出了一句。
「我憑什麼見他?」
肖虎頭更低了,他在攥緊了自己的拳頭後,才狠狠地說道:「我已經跟對方說好了,他這個禮拜日請你看電影,電影票都買好了……」
見肖虎竟然這樣強行把自己推給別人,齊之芳一下子火了:「肖虎,沒經過我同意,你憑什麼跟他說好了?我是六月裡的西紅柿,又酸又賤,得叫著賣、處理賣,不然就來不及了,該爛了,招蒼蠅了,是不是?我的事我媽、我哥都管不了,你憑什麼插手插足的?」
肖虎連連擺手解釋道:「芳子,我看著你這樣,著急啊!」
齊之芳不理肖虎的解釋道:「你著急就跟對方瞎許願嗎?我不會見他的!」
「他比那個犯人好一千倍!」肖虎道。
齊之芳怒道:「好一萬倍,一百萬倍,行不行?我求你扯皮條了嗎?我托你找對象了嗎?我養活不了孩子還是養活不了自己?」
肖虎見齊之芳將自己說得如此不堪,不由也動了幾分火氣:「芳子,你怎麼連好歹都不分呢?姓戴的敢偽造政府的證券,他還有什麼不敢偽造的?假如你問我他的人品,我就告訴你,他是垃圾!」
「那我跟垃圾差點兒結婚,在你眼睛裡也是垃圾,對吧?」齊之芳覺得自己又一次被深深地傷害了,而且更讓她難受的是傷害她的人,竟然是那個自己覺得無時無刻都可以託付依靠的男人。
肖虎明白自己剛才說過了。他一時無話可說,只得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請你走開吧,離垃圾遠遠的。」齊之芳別過了身子背對著肖虎。
肖虎還想說什麼,但齊之芳制止了他。
「你不走?好,那垃圾自己離開。免得髒了你的眼睛,你的靈魂,你的名聲。」
齊之芳見肖虎不走,乾脆自己轉身離開。不想,肖虎卻猛地一把拉住她,緊緊地拉著她的手。兩人四目相對,目光交鋒,誰也不相讓。
「芳子。」肖虎聲音中有著太多太多的內容與信息。齊之芳看著他,目光柔和下來。這是男女之間的關係眨眼間就會發生巨變的時刻。
齊之芳的手回握住肖虎的手,握得很緊。
肖虎的眼睛中瞬間向齊之芳流露出了可以將任何有心女人融化的溫柔:「把你介紹給別的男人,我比你更不願意,心裡比你更難受。你明白不明白?」
齊之芳對他這個舉動膽顫心驚,但還是點了點頭。
「你知道嗎,有時候你把王燕達弄得有多傷心?」
齊之芳聞言一下子愣住了。
瞬間的良好表現後,肖虎又恢復了他平日裡不會跟女人聊天的本色。在這種充滿浪漫和各種幸福可能性的瞬間,王燕達這個名字顯然是肖虎最不應該提到的話題之一。
肖虎接著道:「他拿你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你說了絶情話之後,自己很快就忘記了,他會難受好幾天。偶然我看出來了,問他,他也是實在憋得難受了,就跟我說說。他說他從來找不到一個正確的、合你意的辦法來愛你,他總覺得他配不上你,所以你才會說那些讓他傷心的話。」
齊之芳神情苦澀地搖了搖頭,哀哀地說道:「他說他配不上我?簡直笑話!我一直想搞清楚,到底我哪一點兒配不上他,我究竟失敗在什麼地方,把他逼出門,去找了個大姑娘!」
「芳子,男人只有在非常喜歡的女人面前才會覺得自己笨,管不了這個女人。所以我看你誤入歧途,就是不知道怎麼管你。」在肖虎自己聽來,自己的這番話既像是在替王燕達解釋,又像是在替自己告白。但在齊之芳耳朵裡卻怎麼聽怎麼彆扭!一個女人也許很享受跟她男人鬥嘴的快樂,但是幾乎所有女人都不會喜歡站在跟自己不一樣的立場上教育自己的男人。
齊之芳冷了下來,她淡淡地對肖虎說道:「你還不知道怎麼管呢?你不是已經上你老戰友那兒,把我當六月的西紅柿吆喝了嗎?」
「我是太急了,想趕緊把你從罪犯身邊拉過來。」肖虎再次情緒激動得口不擇言。
「我不許你叫他垃圾、罪犯!」在任何時候都別侮辱一個女人曾經愛過的男人,哪怕這個男人真的就是垃圾,或者幹了多麼令人髮指的事情,抑或是女人天天都這麼說。因為愛錯了人這種事,女人一向只允許自己說,從不允許別人說。
「可他就是罪犯!」肖虎堅持道。
「我不許任何人叫他罪犯!」齊之芳乾脆跟肖虎嚷嚷了起來。
肖虎譏嘲地笑了笑:「那叫他什麼?叫他英雄?他幹的事不是對國家、政府、人民犯罪?!我看你是跟罪犯站的是同一個立場,持有的是同樣的是非觀念!」
齊之芳冷艷地微笑道:「我記得過去那個肖隊長不是這麼說話呀。是升了官的人就這麼說話呢,還是但凡這麼說話的人都會陞官?假如你把我當一個罪犯同夥人,你幹嗎來了?你離我這麼近幹什麼?你上面還有官位呢,一級一級夠你升的,跟一個犯罪同夥人走這麼近,說不定你升不了還得跌下去。」
說完,齊之芳轉身往人群外面擠。
肖虎悲哀和惱怒,但只能看著齊之芳耍著脾氣遠去。肖虎在多少年之後始終都沒有搞懂,不管他和齊之芳相愛與否抑或是關係走得多近,他們兩人之間為什麼始終就無法在一些最清楚的是非問題上達成共識。其實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很簡單也很悲哀,不過就是男人永遠不會是女人而已。
傍晚時分,列車到站的音樂很煽情地響了起來。王東站在車門旁邊,看著慢下來的列車駛進了月台。突然,他眼睛一亮:月台上,翹首以待的母親眼睛盯著一個個車窗……
齊之芳天藍色的寬大裙襬在風中揚起,她是站台上最醒目的一個女人。
王東縮回身,背貼著板壁,似乎承受不了就要來臨的母子重逢。女列車長用手輕輕撫著王東的肩膀,溫柔地說:「到站了,怎麼不下車呀?不是說你媽會來接你嗎?」
此時的王東呼吸急促,不能自已。
列車漸漸空了。齊之芳形單影隻地站在漸漸空曠的月台上,天藍色的裙裾招展得如同孤軍之旗。
王東淚流滿面地看著往東走幾步,又往西跑一截的母親,滿臉悽惶。終於,他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從車門的台階上下去了。女列車長也跟著他下了車。
齊之芳回過頭,看見一個又黑又瘦的男孩站在接近列車尾部的車門下。男孩穿著寬大的舊軍裝,戴著過大的舊軍帽,腰間紮了一根帆布武裝帶。
齊之芳的臉從激動、興奮轉為恐怖——兒子完全變樣了,成了個陌生人。她慢慢朝著王東走去。
肖虎看著齊之芳母子相互打量著,母親終於上前抱住了兒子。他能體會到齊之芳此刻的心情——一個母親對自己的兒子失而復得的心情。齊之芳淚流滿面地跟女列車長握了握手,口中不停地說著「謝謝、謝謝」。
就在齊之芳跟肖虎之間的曖昧感覺逐漸升溫之時,中國歷史上史無前例的十年亦不知不覺地降臨人間。在這場充分暴露了人性善與惡、美與醜、偉大與卑微的運動面前,本就跟肖虎沒有了什麼夫妻之情的肖虎之妻幾乎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徹徹底底劃清兩人之間本就可有可無的關係。而就在肖虎被運動衝擊後不久,他長期以來用自己的工資獎金在王燕達死後冒充犧牲撫卹金救濟齊之芳一家四口的真相,也因為他工資停發、人被送去下放勞動而徹底曝光在齊之芳一家人面前。在得知真相後,齊之芳頓時被肖虎這些年對自己、對孩子、對這個家的情意所深深震撼。
翌日,齊之芳在頭一天輾轉反側了一晚上後,二話不說地收拾了點東西,就隻身去了肖虎被下放勞動的農場。
齊之芳帶著東西去農場的時候,心裡已抱定了跟肖虎同甘共苦、生死與共的堅定決心。誰知男人心理的微妙程度,其實一點兒都不遜於女人。肖虎當年在仕途順遂風光無限之時,曾由於顧慮重重沒敢大著膽子接近齊之芳,追求自己心裡所渴望的真正幸福。現在肖虎落魄到底了,卻又開始怕跟著自己會連累齊之芳受苦,而始終鼓不起跟齊之芳在一起的勇氣。
就在齊之芳和肖虎兩人的感情處於某一微妙處境之時,齊之芳的長女王方又因為在上山下鄉的知青點跟前市長的兒子趙雲翔發生戀情,一時把持不住自己,犯下了大部分年輕人都會因為情感衝動而犯下的錯誤。期間,多虧因為根正苗紅參加革命時間早才僥倖未被打到的李茂才仗義出手相救,才幫助王方險險躲過一劫。齊之芳經過此事頗覺得李茂才這人對自己一家不薄,又不免回憶到了他當年對自己的種種好處,從此才又跟李茂才恢復了聯繫。
李茂才本極有自信自己可以從此跟齊之芳只做普通朋友相處。誰料他方一跟齊之芳重新接觸,整個人就像一座老房子著火一般被自己心內的熊熊愛意,燃燒得轟轟烈烈直至慘不忍睹。而此時齊之芳那三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孩子,也出於各自的小算盤一改當年反對母親跟李茂才相好的立場,開始在背後爭前恐後地攛掇起讓母親嫁給李茂才之事。結果,李茂才本人竟然就在他準備向齊之芳求婚的那個夜晚樂極生悲,酒後中風從此半身不遂。
李茂才的中風癱瘓,成了齊之芳多少年回憶過去之時,又一件她自己始終也說不清這件事的發生到底對自己是幸還是不幸的謎題。好在跟肖虎一樣出身軍隊的糙人李茂才,在處理感情之事上,也有著肖虎一般的體貼講究。在李茂才明白自己恐怕只能像現在這樣被塞在輪椅上,窩窩囊囊地過一輩子之後,他亦出於不想連累齊之芳的考慮,徹底地對齊之芳放開了手。倒是齊之芳反而覺得自己似乎在情在義都對李茂才有所虧欠,自此之後開始三五不時地上李家一趟,幫著照顧照顧李茂才或只是簡單地陪他聊聊天。
十年的時光,對一個人的一輩子來說絶不算短,但是對於亙古至今的山河歲月來說,亦不過只是彈指一揮間而已。還未等齊之芳完全品味透「八個樣板戲」字裡行間的微言大義,一曲優美婉轉的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已經唱響了中國既古老又現代的天空。
這一日,李茂才家十六寸黑白電視機屏幕上,女歌唱家李谷一正在神采飛揚地演唱《在希望的田野上》的第一句「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田野上啊——」,齊之芳便隨著音樂哼唱著下一句,端著兩盤菜從廚房裡走了出來。
把兩盤菜擱在茶几上,齊之芳先熟練地拿起一個圍裙給李茂才從頭上套下來,嚴嚴實實地保護好他的衣服,然後笑著對李茂才道:「唉,嘗嘗這個,我剛學的一道菜,叫啤酒悶鴨子。」說著,齊之芳便夾起一塊鴨肉,放在李茂才面前的碗裡。
齊之芳自己端起飯碗,看了李茂才一眼,又放下了自己的碗,用筷子夾起那塊鴨肉,打算慢慢餵給李茂才吃。
不料李茂才卻猛地扭開了自己的臉。
鴨肉掉在桌子上。
李茂才一臉憤然地道:「我這麼沒用?還得讓人餵我?」
齊之芳耐著性子好言相勸道:「我這不是看你看電視看得入迷了嗎?」
「我入什麼迷?我不看電視幹什麼?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李茂才話裡話外充滿了一種英雄遲暮的悲哀。
「跟我說呀!再說,平常還有小胡……」聽見李茂才這樣說,齊之芳不免又開始有點可憐自己面前這個粗糙堅硬了一輩子,臨老徹底陷入了無能狀態的男子。
「哼,」李茂才未等齊之芳的話說完,便開始不屑地搶白道:「我跟小胡那麼個保姆有什麼說的?當主任的時候,你不想跟人說話都不行,天天一大幫人圍著你,自打我生病,誰都不來了!」
「我不是天天都來看你嗎?」齊之芳道。
不想李茂才嘴一噘,憤憤不平地說道:「我不要你來看我。」
齊之芳委屈地看了李茂才一眼,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咱們先吃飯,要不菜該涼了。」
李茂才卻硬梗著脖子,不吃齊之芳的好話,挑釁一般地說道:「你哄小孩兒呢?」
齊之芳強笑道:「我拿鏡子來給你看看,看你現在像不像個孩子。」
門外一陣敲門聲,及時地打破了李家屋內此時不尷不尬的氣氛。
一個男孩子的叫聲響起:「李爺爺在家嗎?」
聽見男孩的聲音,齊之芳向門口走去,習慣成自然地打開了門。
門打開了,齊之芳看見六七個八九歲的孩子正圍在門口。
為首的男孩一臉的聰明相,他笑得跟朵花兒似的對齊之芳道:「齊阿姨好!」
齊之芳笑著回應道:「你們好!找李爺爺有事兒嗎?」
一名頭上繫著蝴蝶結的小女孩奶聲奶氣地說道:「我們想進去看電視!」
齊之芳有點為難地說道:「李爺爺還沒有吃飯。他吃飯不乖,你們來了,他更不好好吃飯了。」
「那我們過會兒再來,行嗎?」為首的男孩道。
「行!」齊之芳痛快地回答道。
孩子們知道今天又有電視可看了,高興地齊聲道:「謝謝齊阿姨!」
送走孩子們,齊之芳走回餐桌旁。看了餐桌一眼,齊之芳發現李茂才面前的飯菜一點兒都沒動。齊之芳看著李茂才,笑了笑。她打定主意不跟他一般見識。
「還說自個兒不是老小孩兒呢?吃飯鬧氣鬧到現在。我還得給你熱去。」齊之芳端著那盤鴨子站起來。
不想李茂才卻突然沒頭沒尾地說道:「你說多滑稽——那些孩子管我叫李爺爺,管你呢,叫齊阿姨!你也就答應他們!」
齊之芳無奈地一笑,道:「原來又為這個鬧起氣來了。那好,待會兒他們來看電視,我就讓他們改口,叫我齊奶奶,行了吧?」
李茂才卻道:「你像個奶奶嗎?看著比我女兒還年輕!」
「那也是我的過錯,快吃吧,啊?待會兒孩子們還要來看電視呢!」齊之芳再次努力地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那是你答應的,我可沒答應!」
見李茂才今天總是跟自己找彆扭,齊之芳受不了了,她委屈地往旁邊的沙發上一臥,道:「你今天是怎麼了?怎麼就捋不順呢?這樣下去,我——」
齊之芳沒有再往下說。
李茂才看見眼淚在齊之芳眼眶裡打轉,臉上露出了既心疼又痛苦的表情。李茂才道:「這樣下去你要累死了,是不是?我知道。」
「這三年我看你也是要累死了。」李茂才拉起齊之芳的一隻手,慢慢撫摸著,就像撫摸著讓他繼續活在人世間的最後的溫暖港灣。
齊之芳含著淚看著李茂才,想說什麼卻到底無語。在命運面前,人類本身的脆弱在好多時候真的讓人無話可說。
李茂才說著說著眼圈也有點紅了:「芳子,我就想,哪天乾脆把你氣急了,氣得再也不來了,就好了。」
齊之芳懵懂地看著李茂才,她恍惚之間忽然想到了那個因為自己一無所有而始終不敢追求自己的肖虎。有緣分跟同一個女人走上一程的男人們,其實多多少少都有點像,而且換來換去也不過就是那幾個類型。
門外有敲門聲響起。
齊之芳站起身,擦了擦眼睛,向門口走去。
「快把電視機關了!告訴他們,李爺爺今天不舒服,對不起了。」
齊之芳聞言只得把電視關掉。她知道李茂才從來都不是一個小氣的人,他今天之所以不想讓孩子們來看電視,只不過是他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門外的人等的時間一長,便有點急了。伴隨著敲門聲,負責給李茂才看病的中醫師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李茂才,是我,老魯!」
齊之芳又把眼睛擦了一把,強行振作了一下精神,才往門口走去。她把門廊的燈打開,然後拉開門,瞬間又恢復成了一個溫婉可人的齊之芳。
齊之芳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對站在門外的老魯說道:「老魯,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正吃晚飯呢!」
白淨、儒雅、高挺、鼻梁上架著金絲邊眼鏡的老魯,也對齊之芳微微一笑,解釋道:「我在一個朋友家吃的飯,他家就在附近,所以就想著,不如順路來看看老李,給他號一把脈。」
齊之芳領著老魯往裡走。
李茂才則手忙腳亂地想解開圍裙,可惜他越是慌亂手越不聽使喚。到了最後,李茂才雖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但是他試圖摘下自己脖子上這個讓自己看著宛如嬰兒一般圍裙的努力顯然還是失敗了——圍裙轉到了李茂才身後,變成了一個奇怪的披風,但圍裙脖子上那根帶子卻還繫在他脖子上,讓他看起來極像拖著一根奇怪的領結。
「老魯來了?快坐!」李茂才見事已至此不得已只能強笑著跟老魯打了一個招呼。
老魯一邊在李茂才旁邊的沙發上落座,一邊道:「夥計,最近怎麼樣?」
未等李茂才回答老魯的問題,齊之芳已經嗔怪地瞥了李茂才一眼,搶白道:「正氣我呢。」
老魯呵呵一樂,道:「呦,怎麼了?」
「讓他告訴你,我到樓下收衣服去。」齊之芳說完便起身到樓下幹活兒去了。
在齊之芳走後,老魯按照老規矩給李茂才號了號脈。在確定李茂才的身體狀況並無明顯惡化後,老魯把自己給李茂才號脈的手收了回來。
老魯示意李茂才張嘴,又看了看他的舌苔。
「你怎麼氣之芳了?攤上這麼個好女人,你就燒高香吧,氣跑了你用探照燈都找不來了。」看過舌苔,老魯跟李茂才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起了閒天。
李茂才則嘆了口氣兩眼悲楚地說道:「就是她太好了,我才想把她氣跑。」
聽完李茂才的回答,老魯不免為之一愣,他奇道:「這叫什麼話?」
李茂才答道:「你說,她才四十九歲,模樣還那麼招人,該趕緊找個好男人嫁了呀!我這不是耽誤她嗎?」
「這是她自覺自願的。」老魯道。
「所以啊!她越是自覺自願,我就越不能連累她!」李茂才道。
老魯勸慰李茂才道:「你要想不連累她,就按我說的,天天鍛鍊,不能怕吃苦!」
李茂才苦笑道:「能不能鍛鍊好,咱們誰都不知道。」
「你不鍛鍊怎麼知道?」老魯繼續鼓勵李茂才。
「要是好不了呢?她陪著我又搭出兩年去,一轉眼還不就真成了個小老太太?」聽完李茂才的這句話,老魯只能沉默了,他默認李茂才說的是對的。
李茂才繼續對老魯說道:「她添出一根白頭髮,我就在心裡著急一陣。所以我是存心氣她的。我讓她看清楚,她跟我這麼個古怪的病老頭根本就過不下去。」
「沒有之芳,你怎麼辦呢?」老魯心裡知道李茂才這幾年病情之所以沒有惡化其實全仗著齊之芳對他無微不至地照顧。
李茂才嘆了一口氣,道:「還有保姆小胡,人是笨一點兒,心眼兒不錯。我慢慢總會習慣的。」李茂才聲音越說越消沉。
老魯對此看得很明白,李茂才是個漢子,所以他不想連累齊之芳,可一旦齊之芳真的在某日忽然從李茂才的生命中消失,李茂才的這條命估計也就算快完了。人活一輩子其實活得就是個心勁!
作別了李茂才,老魯邁著四方步走到了李家樓下的小花園中。老魯走出來的時候,正好和收衣服、床單的齊之芳打了個照面。
齊之芳壓低聲音問老魯,道:「怎麼樣?」
「還好,就是肝脾有點兒不合。」老魯小聲回答。
齊之芳苦笑道:「可不是,肝火那麼旺!」
「老李對你,也真是……」老魯欲語又止,到最後卻只是搖了搖頭,「那個,再見,啊!」
齊之芳站在原地本打算等老魯把話說完,誰知他才將話說了一半,便打了聲招呼從她身邊擦身而過準備跟齊之芳就此別過。
「老魯!」齊之芳這性格,哪可能是那種話聽一半的脾氣,見老魯話沒說完就走,當即便抱著衣服追了上去。
「老魯!」齊之芳在李茂才家院子拐彎處追上了老魯,「你怎麼說話說半句、咽半句?」
老魯站住腳,回過頭,見齊之芳竟追上了自己,只得道:「有些話,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因為,我瞭解你和老肖的關係——」
說起來也巧,在老魯被下放勞動的時候,他正好被分到跟肖虎一組。所以齊之芳當年隻身前往農場誓跟肖虎共患難的種種事情,老魯雖不敢說百分之百都知道,但也清楚個十之七八。
齊之芳眉頭微皺道:「怎麼又把肖虎扯上了,我跟肖虎已經兩三年沒聯繫了!老李剛才是不是又懷疑我跟肖虎——」
老魯見齊之芳誤會了,趕緊替李茂才辯解道:「你千萬別誤會老李!老李剛才說,他是狠著心跟你發火的。」
齊之芳奇道:「為……什麼?」
老魯長嘆了一口氣,道:「他說他是存心氣你,想把你氣跑,因為他不忍心再耽誤你。別看老李是個粗人,對你的心真細!他說他通過這三年,總算瞭解了你對他的心。他說他這輩子最喜歡的女人,對他這麼有情有義,他很知足了,可以死而瞑目了。」
齊之芳聞言不免愣了。她雖然知道李茂才對自己情深意重,卻不能想像如此粗糙的一個大老爺兒們竟然可以對自己深情至此。
老魯順著剛才的話,接著道:「所以他不忍心再讓你待在他身邊。」
「他真的沒提肖虎?」齊之芳多少還是有點懷疑。
老魯點了點頭:「一個字都沒提。」
聽完老魯的話,齊之芳眼神頓時變得呆呆的。她此時真的有點覺得這輩子錯過了李茂才這樣一個粗糙的老男人,很可能是自己極大的損失。
但還未等齊之芳的這個念頭正式開始在她的心頭伸展開來,老魯便又一句將這個念頭徹底扼殺在了萌芽階段。
老魯道:「我呢,倒想跟你提一句肖虎。聽說他這兩天要從水庫工地回來,然後又得馬上去黨校學習一年。他在信裡說,他給你帶了點兒禮物。」
「禮物?」齊之芳一臉的迷惑。
老魯見狀解釋道:「啊。他說你和李茂才結婚,他欠你一份像樣的禮物。」
「我們又沒結成婚。」齊之芳越發的迷惑了。
不想老魯卻笑著對齊之芳調侃道:「那你自己告訴肖虎吧。」
是夜,在齊之芳騎著自行車從李茂才家回自己家的路上,她故意騎車來到了消防總隊大門口。齊之芳下了車,看著那個熟悉的大門,想著那個這些年始終讓她放心不下的男人。
曲曲折折的命運,兜兜轉轉的情緣,想到這一切,不知道為什麼齊之芳忽然感到了一陣強烈的不安。
收拾好自己忐忑的心情,齊之芳終於深一腳淺一腳穿過這座已經睡去的城市,來到了自家大雜院的門口。不料未等齊之芳把自己的車停穩,一道在路燈下久候的身影已三步並兩步來到她的近前。
眼見著,路口一個騎車的女人身影近來,齊之芳的小女兒王紅忙跑著迎了上去:「媽!」
「一驚一乍的。」被王紅忽然出現嚇了一跳,齊之芳捂著胸口,責怪王紅道,「這麼晚了,你在這兒幹嗎?」
「接您呢!這麼晚了,我都著急了!」
看見女兒臉上對自己由衷的關心,齊之芳也就不再怪女兒適才的莽撞。
「你姐姐呢?」看見小女兒王紅,齊之芳便不由聯想到王方——那個因為跟前市委書記的兒子趙雲翔情感糾纏不清,哦,不,齊之芳今天剛剛在李茂才家看電視,裡面說趙雲翔的父親現在已經官復原職了,所以應該說是現任市委書記之子趙雲翔情感上糾纏不清,而讓齊之芳為之頭疼不已的寶貝大女兒。
「還沒回來,可能她上了白班又加晚班。我打電話到李叔叔家去,說您早就走了!」王紅並未以大姐王方的晚歸為異,反而在仔細地觀察了母親後,小心翼翼地問道:「您沒有不舒服吧?」
齊之芳搖搖頭,感動地以一條胳膊摟住女兒向家中走去。
不料王紅此時卻忽然道:「媽,今天,有人給咱家送了兩大件行李——」
齊之芳奇道:「行李?」
回到家中,齊之芳拆開包裹發現裡面是幾件純手工打造的傢俱和一封信。一看這些傢俱陽剛風格,齊之芳便知道這些傢俱應該都是出自肖虎之手。輕輕地撫摸了一陣傢俱,齊之芳拿起了跟傢俱一起寄來的那封信。
齊之芳用一塊潔淨的抹布把本來就乾淨的桌面擦了又擦,然後坐下來。那封沒有署名的信被她珍惜地放在明亮的玻璃板上。她的手輕輕地摸了摸劣質的信封,把它拿起,對著燈光看了一下,細心地用小拇指挑開封口。
從信封裡落出兩張信紙。
帶著一種久違的心情,她將信紙展開。
信上第一行寫著:芳子,你好嗎?
齊之芳嘴唇顫抖起來,兩行眼淚迅速滾落,她認出了這大開大合的筆跡百分之百是出自肖虎之手。
不知在反反覆覆地讀了多少遍這封肖虎寫給自己的信後,齊之芳不知不覺間竟然趴在桌上睡著了,直到突然響起的敲門聲使她猛地驚醒。
齊之芳對著門外試探地問了一句:「王方?」
她看了看牆上的鐘錶,指針指著十二點二十五分。
「芳子,是我!」哥哥齊之君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齊之芳一下跳起來,衝過去,把門打開。門口站著的齊之君頭髮都被風吹得飛揚起來。
「王方好像出事了!」
齊之君的話,讓齊之芳彷彿瞬間落入了冰窖之中。
黑暗中,電話鈴響起。
趙雲翔的母親——現任市委趙書記的夫人,用手拿起床頭櫃上的電話。
「喂……哪裡?」多年來,跟隨著丈夫一路在仕途上摸爬滾打多年的趙夫人,早就習慣了像現在這樣半夜三更接到不知從何處打來的電話。所以從她平靜的聲音中任何人都察覺不到些許被吵醒的不悅。
市委值班員從話筒中傳來:「我是市委值班室。對不起,這麼晚打攪您。剛才接到一個電話,反應趙雲翔跟他女朋友發生了嚴重衝突,好像造成了人身傷害,那個女朋友給她舅舅打了求救電話。」
接完電話,趙夫人立刻從臥室出來,一面急匆匆地披著浴袍,一面向走廊另一頭的房間走去。
打開燈,趙夫人步履急促地向樓下走去。
客廳一側的房間仍然亮著燈。趙夫人推開了那扇亮燈的門。
寫字檯前,趙書記仍然在閲讀資料。趙夫人略有些喘息地站在門口:「老趙,你知道雲翔去哪兒了?」
趙書記抬起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夫人,道:「這麼大的兒子我給你看著啊?」
趙夫人一咬牙決定實話實說,她道:「他闖禍了!」
趙書記愣了,他眨了幾下眼,慢慢地摘下了自己的老花鏡。
一個小時之後,當趙書記和趙夫人走進他們兒子趙雲翔的生死之交何小輝家之時,不僅趙雲翔正在那裡,而且齊之芳和齊之君也都已經到了很久了。趙雲翔和何小輝顯然沒有把平頭老百姓齊之芳兄妹二人當作一回事兒。面對齊之芳和齊之君對於王方下落的苦苦追問,趙雲翔和何小輝給予的回答除了沉默就是冷笑。
見趙書記和趙夫人走進了屋,齊之芳和齊之君兄妹趕緊迎了上去。
趙夫人向齊之芳先伸出了手:「我是雲翔的母親,您是王方的母親?」
齊之芳不卑不亢地答道:「是的,大姐您好!」
趙書記也把手伸過來,跟齊之芳握手。
「趙書記您好!真不好意思,這麼晚打攪你們。」齊之芳邊說邊微一側身讓出了站在自己身後的齊之君,介紹道:「這是我哥,齊之君。除了我,孩子們有什麼事兒,都找他。」
趙書記看了一眼齊之君,點了點頭道:「正好也趁這次機會,我們大家都見面了。」
何小輝見王方的事已經驚動了趙雲翔的父母,暗叫一聲大事不好,他回過頭看了一眼趙雲翔身後的那間上了鎖的臥室,然後飛快地看了雲翔一眼,雲翔發狠地回了他一眼。小輝頓時明白了王方必定是被趙雲翔藏在裡面。
簡單地跟齊之芳和齊之君兄妹兩人寒暄過後,趙書記冷著一張臉走到了兒子趙雲翔面前,單刀直入地問道:「王方呢?」
趙雲翔:「我把她送走,回來拿了我的書和筆記本,正準備回家,他們就來了。」趙雲翔說到此處強笑了一下後,反咬一口道:「愣說我把王方藏起來了,還說王方打了什麼呼救電話。」
趙雲翔的話,讓齊之君聽不下去了:「電話是打到我家去的。我一聽就是王方的嗓音,但是王方說不出話來——」
趙雲翔嘴硬依舊:「那是你在憑空想像!」
趙書記厲聲呵斥道:「住口,讓人家把話說完。」
在趙書記呵斥完趙雲翔一小會兒後,齊之君方從趙書記的官威中緩過神來,小聲接著說道:「不是我一個人聽見的,我母親也聽見了。」
不料趙雲翔聞聽此言卻往齊之君面前一竄,厲聲道:「你什麼意思?!是我把王方藏起來了?」
「雲翔,好好說話。」趙夫人不怒自威地說道。
趙雲翔聽到母親發話,不由收斂了一些自己的氣焰,他冷笑道:「你們可以搜查呀,小輝家就這麼大的地方。再說,王方又不是個布娃娃,能藏得住。」
趙夫人此時對丈夫趙書記說道:「老趙啊,搜查也太過分了吧?我看雲翔再怎麼著,不會把一個大活人給藏起來的。」
齊之芳聞聽此言,不由心頭起火,並指著趙雲翔身後的臥室,怒道:「搜查有什麼用?這個門他不讓打開!」
趙雲翔見齊之芳識破了自己拙劣的機關,掩飾不住地渾身顫抖了起來。
趙書記對著趙雲翔冷哼一聲,邁步就向那間臥室走去:「誰不讓打開?」
趙雲翔忙掩飾道:「小輝不讓打開!」小輝聞言不免一驚,從小跟趙雲翔一起長大的他,深知趙書記為人的厲害。
趙書記先看了一眼面孔被自己嚇成灰白色的兒子,然後緩緩地將目光移動到了小輝身上,趙書記冷冷地問道:「小輝,是你不讓打開?」
小輝略一猶豫,念及自己過去多年間跟趙雲翔在知青點生死相依的情誼,一咬牙決定這次乾脆豁出去為趙雲翔掩飾到底。小輝支吾道:「嗯……那是我父母鎖上的,裡面擱的都是重要的東西。」
趙書記用他自己有如實質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小輝。小輝本人雖想強撐,但是他的目光卻到底還是不由自主地東躲西閃了起來。
齊之君亦在此時補充說道:「我們進來之前,明明聽見王方的聲音了!」
趙雲翔卻搖頭晃蕩地就王方在哪兒一事打起馬虎眼,道:「你們這不是無理取鬧嗎?全都得了幻聽症了!」
趙書記走回到沙發邊,坐下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全看著他。
雲翔尤其緊張,掏出煙盒,抽出一支菸。等他抬起頭,發現父親不動聲色的目光正落在他臉上。
趙書記忽然冷冷地說道:「趙雲翔,我問你三遍,假如你回答的都是同一句話,我就放你過關。」
雲翔拿著煙的手瑟瑟發抖。
趙夫人同情地看了一眼兒子。在場的眾人中只有她一個人瞭解在趙雲翔的心底,趙書記的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樣的份量。
趙書記:「王方在不在那間屋裡?」
「不在。」趙雲翔頓時大汗淋漓。
趙書記提高了一點兒自己的聲音:「趙雲翔,王方在那間屋裡嗎?」
小輝驚慌地看了一眼趙雲翔。
趙雲翔有點不耐煩地答道:「我已經說了,不在!」
趙書記沉穩地凝視著自己的兒子,語氣森然地說道:「你急什麼?回答在,或者不在,就行了。注意,這是你父親最後一次問你。」
趙夫人見勢不妙,試著打圓場道:「他已經說不在了,你還沒完沒了幹嗎呢?」
趙書記卻不搭理趙夫人,改用一種偵訊人員的凌厲口氣,道:「趙雲翔,抬起你的頭來,看著我回答。」
雲翔看到父親真要變臉,情緒一下子崩潰了。他當眾抽泣了起來,哭著道:「你為什麼?把我當敵人審訊……」
齊之芳愣了,看看市委書記,又看看雲翔,有點搞不清這一家人之間的微妙關係。齊之君傻看著抽泣的趙雲翔也一時傻在了原地。
「行了。」趙書記慢慢站起來,道,「何小輝,把鑰匙從雲翔那兒拿回來,把那個門打開。」
小輝一臉狼狽地看看趙雲翔。趙雲翔在此時卻抽泣得更猛烈了,根本沒有時間理他。
趙書記見小輝面帶猶豫,不由得皺眉喝道:「聽見沒有?」
「趙叔,我沒鑰匙。」
「那鑰匙在哪兒?」
一聲輕輕的金屬墜落聲,王方被關押房間的鑰匙,輕輕地落在了趙雲翔的腳邊。
用鑰匙打開臥室門上的鎖,齊之芳第一個衝進了房門。
困在臥室裡的王方之前已經聽見母親即將進來的腳步,趕緊把臉轉向窗戶,背朝著門。
「王方!王方!」齊之君的手摸索到了電燈按鈕,燈光一下子流瀉在被子裡的王方身上。
王方轉過一頭大汗的臉:「媽!」
趙書記和趙夫人也在此時進來了,他們正好看見齊之芳撩開被子,發現王方被反綁的手被勒出了條條血痕。
趙書記和趙夫人見狀趕緊上前兩步,生怕王方身上還有什麼趙雲翔造成的更嚴重傷害。所幸王方身上除了手上的血道子外,基本上並無大礙。趙夫人方才長出了一口氣,高聲說了一句:「誰去給我找把剪子?」
小輝家的客廳中,趙雲翔和何小輝面對面地呆坐著。
趙書記怒氣衝衝地率先走了出來,在他的後面跟著齊之君。
趙書記走到兒子面前,一甩手給了他一個耳光。
趙雲翔往後趔趄了一下,但馬上挺立住,似乎等著挨第二下。他臉上有一種烈士般的淡然和超脫。
趙書記怒道:「你這是犯罪,懂嗎?我們馬上可以把你送到警察局去。」
趙夫人此時也從臥室走了出來,她見兒子挨打忙從旁邊勸解道:「你也太不像話了,雲翔,談戀愛鬧氣,鬧著玩,也得有個限度——」
趙書記道:「你別護著你兒子了!從小就因為你護著這個小兒子才讓他變成了個渾蛋!他這是鬧著玩兒嗎?差不多就是私設刑堂!告訴你,趙雲翔,警察把你抓去,至少拘留你三五個月!在檔案裡留下這樣的污點,大學分配的時候,不會有單位要你的!」
王方從裡面出來,聽到這句話,馬上走到趙書記面前,道:「趙伯伯,這不能全怪雲翔,也怪我,您千萬別送他到警察那兒去!」
齊之君聞言氣道:「王方,你們倆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方沒接舅舅的話茬,繼續為趙雲翔解釋道:「趙伯伯,伯母,你們千萬別錯怪雲翔,他就是怕我離開他——」
雲翔抬起頭看了王方一眼,一時若有所思。
趙書記對趙雲翔的行為仍氣不打一處來,不依不饒道:「怕你離開他,就拿繩子捆?我怎麼不記得我有這麼一個野蠻兒子?這手都捆成什麼樣了?」
王方聞言當即哭了起來,道:「求求您了趙伯伯,他真的不是壞心!雲翔對我可好了,今天還跟我說,要幫我複習功課,讓我考大學呢!他真的對我很好!我知道他心好,就是有時候管不住自己……您就原諒他這一次吧,以後他一定改正!」
最後走出來的齊之芳看著眼前這一幕,似乎是理解到了女兒此時矛盾的感受,不免也難受起來。
趙夫人見王方站出來為兒子開脫,也覺得自己應該有所表示,她拉起了王方的手道:「讓我看看你這手……」
不想王方見狀卻猛地把手縮回,然後試著強笑道:「沒關係的伯母,一點兒也不疼!」王方說著又想再強笑一下,不想淚水卻湧出了她的眼眶,「怪我,我掙得太使勁兒了!」王方接著道。
看著女兒為趙雲翔苦苦求情,齊之芳不自覺地把臉扭向一邊,眼圈濕潤了。
齊之君則沉著臉不說話。王方的這種行為真讓他有點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趙夫人此時打起了圓場,道:「我看啊,這也是壞事變好事,咱們兩家,不就結下緣分了嗎?找個日子,我們請大家聚聚,到我家吃頓飯!我們家的小菜園裡種了不少菜呢,請你們嘗嘗鮮,可比外面買的好吃多了!」
王方偷偷看了一眼雲翔,發現雲翔此時似乎整個人已魂遊天外,彷彿既看不見也聽不見。
小輝輕輕地推了雲翔一把,道:「雲翔,趕緊給人家王方賠個不是吧。」
不想,趙雲翔不動,也不說話。
趙夫人怕趙雲翔此舉又惹怒了趙書記馬上打岔道:「我們老趙說得對,我這個當媽的確實得做檢討,對雲翔管教不夠。到咱家聚的時候,你們就放開來批評我!」
這麼嚴重的一件事,被她這樣就稀哩糊塗化解了。趙書記看了一眼妻子心中恨到,自己這口子可真夠本事的。
齊之君仍然沉著臉,但也只能認了。
齊之芳走到王方面前,道:「孩子,我看看你的手。」
王方迅速把手插進褲子口袋,小聲地道:「有什麼好看的!」
「咱們就這麼說定了啊!日子定了,我就讓雲翔通知你們。不早了,我們得回家了。老趙明天還要主持會議。」趙夫人一臉慈母的溫情流露,笑容可掬地說道:「雲翔,跟爸媽走吧。」
雲翔慢慢站起來。
齊之君跟齊之芳只得相送。
一雙被繩子勒傷的手腕被另一雙手輕輕地按著放在一盆熱水裡。
齊之芳家,母親齊之芳抬起臉,疼愛地看著大女兒。王方感受到了母親疼愛的目光,也抬起頭。
齊之芳直視著女兒的眼睛,道:「咱得跟他斷。」
王方不說話,又垂下眼睛。
齊之芳道:「不然以後還不定出什麼事兒呢。」
王方低聲說道:「那倒也不會。雲翔心裡對我特別好,就是——有時候他控制不住自己,媽,我會勸他改的。」
齊之芳把女兒的手拿出來,用一塊乾爽的毛巾輕輕擦著,道:「這種人是改不了的。」
王方不作聲了。她在默認母親有道理。
齊之芳拿了一瓶藥膏,摳出一點,輕輕塗在王方的創傷上。
齊之芳接著道:「就是你們結婚了,生活也會很痛苦,最後還會離婚。我雖然不瞭解雲翔,但我感到他心裡很不快樂,也不自信。按說他的條件那麼好,應該很自信,可是他好像跟這世道相處不了,跟他自己也相處不了,他誰也瞧不起,有時候也瞧不起他自己。這種人你怎麼跟他生活呢?」
王方傻傻地看著母親:「媽,你怎麼比我還瞭解他?」
被女兒這麼一問,齊之芳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王燕達死後跟自己皆有一番情緣的幾名男子,想起了他們雖然各有各的優秀,似乎也都是沒有自信的人。可惜自己的這些事,畢竟不能跟女兒說。她只得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對王方說道:「也不知道怎麼了,就見了他那麼兩面,我就有這個感覺。如果他像今晚這樣瘋魔起來,是會出大事兒的!」
「我有時候也挺怕的。不過雲翔到最後還是會理智的……」王方還不死心。
「不行,咱得跟他斷。」齊之芳慢慢地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似乎被勾起了傷心事,「媽媽這輩子,在感情生活上很失敗,我常常都慚愧,沒有給你們一個更好的家。所以我不能看著我的女兒再失敗。」
「要是我跟雲翔斷了,他會活不了的。」王方的聲音傷心欲絶。
「活不了也要跟他斷。他活不了,我不能搭上我自己的女兒。你媽這輩子還有什麼呀?就剩你們三個孩子了!」齊之芳用紗布包好女兒的手腕,又貼上膠布,剪斷紗布和膠布。
王方哭了:「媽,你不知道,雲翔愛我愛得有多深。」
齊之芳抱住女兒,道:「我知道,可是不正常的感情,越深越可怕。你聽媽的,一定要跟他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