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發芽的時節。
齊之芳從工會辦公室出來迎面碰到兩個職工。
已經從一名普通報務員升任為市郵電系統工會幹事多年的齊之芳,笑問兩人道:「發給你們科的電影票都交給你們科長了。」
辦公室的門打開,伸出一個年輕女子的腦袋。年輕女子滿臉堆笑地問道:「齊幹事,我能不能多要一張票?我姐從省裡來了!」
齊之芳也不說成也不說不成,敷衍道:「到最後我看吧,有多餘的我就給你,啊。」
又一個辦公室的門開了,湧出幾個職工。
職工們:「齊幹事,我們的票呢?」
齊之芳邊把票給他們,邊用話堵住了幾個人的嘴:「一共六張,拿好了!座位有好有差,各個科自己調配一下。」職工們拿著電影票一哄而散。
就在齊之芳以為今天的自己會像昨天一樣,又度過一個平淡流年的晝夜之時,一個彷彿刀砍斧剁般堅硬的男人身影出現在遠處走廊的盡頭。
肖虎回來了。他穿著一身半舊的藍色卡其中山裝,頭髮白了一半兒,卻笑得明眸皓齒。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自己期待已久的重逢時刻,但齊之芳似乎有一剎那有強烈扭頭逃跑的衝動。
「什麼電影啊?」肖虎笑著問道,彷彿他從來沒有在齊之芳的生命中離開那麼久。
「反正沒你的票。」
齊之芳被肖虎的輕鬆隨便態度感染,也笑了。
「我在下面的小吃店等你。」肖虎說完轉身就往樓梯口走去。
齊之芳發現肖虎曾經筆直如槍的脊樑已有些微駝,這讓她不免為之一呆,原來這便是一個人青春已逝後的藍色憂傷。
走進小吃店,齊之芳發現肖虎站在購買食品的隊伍裡。他朝窗子邊的一張桌子抬抬下巴,齊之芳看見兩張椅子上都放著報紙和雜誌。
「占好座了,你去坐吧。」肖虎用下巴向兩張椅子的方向努了努。
「我陪你。」齊之芳輕輕地搖了搖頭。
肖虎看了齊之芳一眼,齊之芳微微一笑。
肖虎把頭轉向櫃檯內,似乎在挑選不多的幾種食物。齊之芳細細看著他的側面,鬢角和鬍鬚白的多黑的少。
其實肖虎此時也在偷看著齊之芳的側影。齊之芳曾經光潔無瑕的臉上,此時也隱約出現了細細的魚尾紋。
兩人都有點憂傷地移開了自己投向對方的目光。櫃檯上後面的牆上,曾經的標語「為人民服務」已經色彩斑駁。斗轉星移多少滄海桑田,都是時光中顛倒夢想的人,誰也逃不過年華老去的宿命。
肖虎端了兩杯飲料,齊之芳端起一盤蛋糕,發現窗子邊的桌子被人占去了,肖虎轉身就往另一張靠近門的桌子走去。
齊之芳驚訝於肖虎的改變:「唉,你怎麼不跟他們說,那是你占的座兒?」
「退而求其次。」
「你過去是不會退的。」
肖虎苦澀地笑道:「不退連次的都沒了。」
齊之芳揶揄肖虎道:「你這是進步啊,還是退步?」
肖虎搖了搖頭,道:「退步,不過有時候退步就是進步。退到水庫工地那種地方,算是退到了底,進步其實就已經開始了。」
齊之芳嗔怪地看了肖虎一眼,道:「別跟我雲山霧繞的。」
肖虎喝了一口飲料。齊之芳也喝了一口,馬上皺起眉頭。
齊之芳看著眼前有著奇怪顏色的飲料,蹙眉道:「這是什麼?」
肖虎樂道:「他們管這煳鍋巴水兒叫咖啡。喝吧,這是我們小城市最大的進步,有了一家咖啡館。發現沒有,坐在這裡面的人都比我們晚一輩兒。有四年多了吧?」
「什麼?」齊之芳有點不明白肖虎在說什麼。
「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啊。」
「嗯。」明白肖虎在說什麼後,齊之芳不免又有點憂傷。
「那時你還以為永遠不會再見我了呢。」
齊之芳反問肖虎道:「你不那麼認為嗎?」
肖虎嘆了口氣,他張了張嘴,不過到底還是沉默了下來。
兩人沉默地喝著所謂的咖啡,心不在焉地吃一兩口蛋糕。
齊之芳用小調羹攪動著面前的咖啡,問肖虎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一個月前。」
「那你?」肖虎的回答有點讓齊之芳出乎意料。
「怎麼沒有馬上來找你?作一項重大決定,至少需要一個月吧?」肖虎抬起頭直視著齊之芳。
「重大決定?」
「我原來的老婆上月來了,她想跟我復婚。」
齊之芳輕輕地別過頭去,將目光投向窗外春光明媚的世界,用一個優雅的姿勢掩飾著自己的震驚、妒忌和絶望。
「好事兒啊。」
「對誰是好事兒?對我,對你?」肖虎道。
「我?我是誰?最多算一個朋友。」齊之芳垂下眼來,聲音中充滿了苦澀的滋味。
「真的?」肖虎反問道。
「真的。」齊之芳強裝說道。
「你不會後悔?」
齊之芳忽然抄起自己的包站起來快速往門外走去。她真的再也受不了這樣的折磨。
肖虎在大街上追上了齊之芳。他拉住了她的胳膊,道:「最近的新電影裡,老是一個女的在前面跑,一個男的在後面追,我一看就罵人。那是搞對象還是賽跑?是不是?現在我自己也追。」
齊之芳痛苦地壓低了自己的聲音,道:「你要復婚就復唄,幹嗎來告訴我?刺激我呀?」
「芳子,我是拿你當親人來跟你商量的。我弟弟去年得癌症過世了。要是他活著,這些話我也不能跟他說。」
「憑什麼就得把這些話講給我聽?你以為我心裡的慈善過剩是嗎?」齊之芳發現雖然時隔多年,肖虎還是那麼不會跟自己聊天。
就在此時,肖虎忽然不說話了,他走到齊之芳的前面,向自己心裡的一個目的地走去。
齊之芳奇道:「你要去哪裡?」
「走吧。」肖虎聲音中仍殘留著往昔的威嚴。也正是這種熟悉的威嚴感,讓齊之芳乖乖地跟著他往馬路對面走。
兩人來到了一處街心花園,走到了一把長椅前。
肖虎用衣袖擦乾淨長椅後,轉身對齊之芳道:「來,坐。」
齊之芳坐下來。
「你沒有跟老李結婚。」肖虎似在訴說又像在發問。
齊之芳沒有吭氣。
「而且也不會結婚。」
齊之芳皺眉道:「為什麼?」
肖虎一本正經地解釋道:「老李說了,他絶對不忍心毀了你下半輩子。所以他絶對不會跟你結婚的。他跟老魯這麼說的。那你看,你還要我嗎?你要是要我的話,我就等著……」
齊之芳皺著眉,「噗哧」一聲笑起來。
「笑什麼?要不要啊?」肖虎急道。
齊之芳笑容不改:「你怎麼這麼土啊?」
「來不及洋了,再裝會兒洋蒜這輩子就到頭了。」
齊之芳失神地望著前面:「老李現在這樣子,我怎麼丟得下他?丟下他,我良心會安寧嗎?」
肖虎似乎清楚地看到她的思慮,也失神了,拉了拉她放在椅子上的手。
齊之芳任肖虎拉著自己的手,一臉哀戚地轉移話題道:「你什麼時候復婚呢?」
肖虎搖搖頭。
齊之芳緊張地等待著他的回答。
「這幾年我學會的最大本事就是湊合。跟我老婆復婚,其實也是湊合。我已經知道她多麼薄情寡義,不湊合怎麼跟她過?可是,見了你這樣重情義的女人,我跟她就湊合不了了。芳子,我憑什麼要湊合?」肖虎的聲音有點激動地說道。
一剎那間,齊之芳明白屬於她自己和肖虎的春天一起回來了。
一個禮拜後,齊之芳和小女兒王紅在一場傢俱展銷會上為自己和肖虎的婚事選購著合適的傢俱。
王紅看著一套咖啡色的羅馬尼亞式複合板傢俱樣子不錯,便回頭招呼母親道:「媽,您幹嗎不買這個呀?」
齊之芳駐足看了一下,便又發現這套傢俱上掛著牌子,只得悻悻地對王紅說道:「這是樣品,人家不賣。」
齊之芳母女倆繼續在傢俱叢中穿梭。
不時停下,看看這樣,看看那樣。期間齊之芳、王紅不斷地邊翻看著標價,邊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閒天。
王紅道:「等傢俱到貨了,您真的就跟肖叔叔走啦?」
「怎麼了?」
「肖叔叔那兒還有多餘的一間房嗎?」
「就這間還是擠出來的呢!」說起房子,齊之芳臉上不由得浮上一層淡淡的憂慮。
「那半間也行。」
「多半間我就讓你住過去,成不成?」
「跟您在一塊兒住這麼多年,您走了,我肯定特不習慣!」王紅對母親有著一種強烈的依戀感。
齊之芳聞言皺眉道:「你看咱們家,你哥要是跟孫燕結婚,孫燕家比我們家還小,孫燕弟弟也調回城裡了,所以王東和孫燕只能住姥姥那半間房。姥姥和你姐,加上你,住咱們家這邊兒,老少可以相互照應,我也會天天回來看姥姥。等到你肖叔叔單位的新樓蓋好,我們就把姥姥接過去,那時候,要是你還沒有出嫁,就跟姥姥一塊兒搬過來。」
「我出了嫁也跟您搬過去。」
齊之芳聞言一樂,道:「傻丫頭,那得你那位同意。」
王紅撒嬌道:「他不同意我就不嫁給他!」
齊之芳用手刮了一下王紅的鼻子:「到時候我看你嘴還硬不硬!」
就在此時,肖虎從一個大櫃子後面走了出來。
齊之芳不依不饒地白了他一眼道:「遲到!」
肖虎笑了笑,道:「忙死了!好不容易請了這一小時的假!」
齊之芳從皮包裡掏出一張圖紙,湊到肖虎面前,又從他半舊的中山裝口袋裏,抽出他的老花鏡。肖虎接過老花鏡戴上,看著齊之芳畫的圖紙。
「我把你那間房量了一下,十六平方米,三開門衣櫃放這兒,這是床。」齊之芳臉上有著每個女人在規劃新家時的興奮。
肖虎卻對此彷彿心不在焉,順著齊之芳向圖紙上掃了幾眼,肖虎道:「我得跟你商量個事兒。」
齊之芳不悅地說道:「什麼事兒比這事兒重要?馬上就要訂貨了。」
肖虎苦笑道:「我肚子餓了。」
王紅見母親不悅亦忙配合著說道:「我也餓了,肖叔叔!」
「正好,隔壁就是小吃店,我們邊吃午飯邊談。」說完肖虎便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齊之芳看著肖虎的背影,臉上頓時升起一絲疑惑。
肖虎剛把一大盤包子和三碗湯放在桌子上,齊之芳又把那張圖紙拿了出來。
王紅說了一聲:「我拿點兒醋去!」便起身離開了。她覺得母親和肖虎之間的氣氛似乎有點怪怪的,索性藉故暫離為妙。
「咱們先吃,行嗎?」肖虎給齊之芳夾了一個包子。
齊之芳嗔怪道:「成家是我一人的事兒?就我剃頭挑子一頭熱地張羅,是不是?」
「好好好,我也熱熱。」肖虎掏出老花鏡戴上,完全是敷衍了事地看著。
「我特別喜歡那套沙發。你給我的那些錢,再加上我自己的存款,我算了一下,夠了。」齊之芳現在給肖虎的感覺,完全就是一個精打細算的樂於經營的小女人。
「王東還要結婚呢!咱是婆家,娶媳婦兒得多出點兒。」肖虎道。
齊之芳一笑,道:「王東那份兒,我早打算出來了。這些年我省吃儉用,還存下點兒錢,你別擔心。」
肖虎咬了咬牙,猛地一狠心,道:「芳子,你看咱能不能把這張圖紙延遲落實呢?」
齊之芳瞪著他。
肖虎笑笑,彷彿很難以啟齒般地說道:「是這樣,我們總隊機關一直是人多房少,一大批幹部帶著全家下放到五七幹校的那幾年,又從基層上來一批幹部,把下放幹部的房子占去了。現在落實了政策,下放的幹部又全都調回來了,上級指示要儘快解決他們的住房。這一看才發現,差不多一半的職工幹部都沒房子住!」
肖虎說到此處,齊之芳心中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兆:「那你打算怎麼辦?」她的聲音冷了。
肖虎撓了撓頭,對齊之芳道:「我,嘿嘿,好賴個黨委書記,看著人家拖家帶口,好幾代人沒房子,就提出來把我那間房讓出來,給最困難的幹部。這位幹部也是的,下放那幾年都沒閒著,生了一對雙胞胎,嘿嘿!」
齊之芳的臉頓時就垮了下來:「你的意思就是說,我們結不成婚了。」
「不是結不成,就是推後一點兒。蓋新樓的款子都批下來了,最多明年年底,新樓就能落成。再說,我們都這歲數了,還在乎什麼時候成家?」對於齊之芳的這個問題,肖虎只得裝傻充愣道。
齊之芳徹底急了,她猛地一拍桌子,不管不顧地大叫了起來:「我在乎!年輕的時候,我想著,把孩子們拉扯大了,再過自己的日子。現在連王紅都上了大學,我還不能有個自己的家?我在心裡想了多少年你知道嗎?我想我會把自己的家收拾得漂漂亮亮的……」
說著說著,齊之芳眼睛一抖,淚珠掉下來。
肖虎之前沒有想到齊之芳會對此事有這麼大的反應,頓時手足無措了起來。
齊之芳抽泣地繼續說道:「你怎麼會覺得我不在乎?把房子讓出去,哪怕跟我商量一句也好啊,我也不會興師動眾請了假出來看傢俱。平常小事我聽你的,可你連這麼大的事兒都不跟我商量,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王紅拿著一小瓶醋過來,看見母親和肖虎在衝突,為難地往後退了退。
「快吃吧,涼了。」肖虎又給齊之芳夾了一個包子,他真的不想跟齊之芳當眾吵架。
但齊之芳此時完全失控的情緒,又豈是肖虎用一個包子可以安慰得了的?她繼續指責肖虎道:「你要是不想跟我結婚,明著說。我知道你現在後面又是一大群馬屁蟲子,整天肖書記長肖書記短的。」
肖虎苦笑道:「你這不講理的勁兒可又來了啊!」
「誰不講理?那麼大一件事情,說變就變,根本沒商量,還說我不講理!」肖虎的話對於齊之芳來說無疑是火上澆油。
「這不是跟你商量嘛!」
「好,你跟我商量是不是?你把房子的鑰匙交給我吧,房子我不同意讓出去。」
肖虎臉上有點掛不住了:「我已經跟人家說了!」
齊之芳氣道:「這還叫商量?」
「不耽誤商量啊!」
「那行,跟那人說,你反悔了,房子不讓了。」
肖虎臉色越發難看:「我是個領導,說完的話怎麼能隨便改口呢?」
齊之芳卻根本沒有心情理會肖虎臉色的變化,她道:「跟我你能隨便改口,跟他為什麼不能?我好打發是不是?這些年我盼著,等著……你回來就打發我!」
肖虎壓不住火,猛地一拍桌子,對齊之芳吼道:「你太不理智了,人家都在看咱們!」
齊之芳站起身就要走,多虧肖虎使勁拉住她,才讓她沒有走成。
王紅見勢不妙趕緊過來,裝著什麼也沒看見,試圖緩解桌子上的氣氛笑著道:「真摳兒唉,全飯店就這一瓶醋!你們不餓?我可餓壞了!」她夾起一個包子,咬了一口。
齊之芳和肖虎卻都繃著臉不理她的話茬。
意興闌珊地各奔東西后,齊之芳悶悶不樂地騎著車載著女兒王紅回家。
「媽。」
「嗯?」
齊之芳聲音中的不悅,讓王紅猶豫著有些話自己是否該說。
「什麼呀?」齊之芳慢下速度。
王紅跳下車道:「肖叔叔那麼做,也是沒有辦法。他一個人,又是領導,當然得把房子先讓給那些三代同堂的人。您知道肖叔叔的為人,他做不出那種特自私的事兒來的。您過去跟我們說,您喜歡肖叔叔,因為他理想主義,他人品高尚……」
齊之芳明白女兒說得對,可是那是做事業、講場面男人們的道理,不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女人們的道理。齊之芳道:「可這麼大的事,他應該跟我商量啊!」
王紅笑笑道:「媽,女人認為的大事,男人可能不認為是大事兒。」
齊之芳眉毛一挑道:「這還不是大事?他要和我成家,他把家給讓出去了。家沒了,這還不該跟我商量嗎?」
「肖叔叔是武斷了一點兒。」王紅其實也覺得肖虎這事做得有點過了。
「你要是我,你火不火?」齊之芳反問女兒。
王紅笑著打岔道:「媽,我說您您可別生氣啊,您現在特像前幾年電影裡的落後分子,肖叔叔特像英雄人物。」
齊之芳啐道:「胡說!我一點兒也不落後。他要讓房子,我不願意,但是只要事先跟我商量,我是會想通的。他一點兒商量都沒有!在家裡他也要當一把手!」
「那您就當二把手唄,別不理人家呀!」
「對他來說,就好像沒有什麼二把手,往下就只有三把手、四把手。哪個單位的一把手作決定之前不跟二把手商量?你看到他了吧,好像二把手早就棄權了,委託他全權決定,然後他就通知一聲三把手,表現表現他的民主。」齊之芳依舊氣不能平。
「有道理,」王紅摟住母親的肩膀,「過去的十年讓我媽都成理論家了!那咱們跟肖叔叔辯論去!」
齊之芳一扭肩膀道:「誰稀罕跟他辯論!」
「媽,我知道您心裡彆扭死了,難受死了……」王紅表示出自己對齊之芳的理解。
「我才不難受呢。」齊之芳嘴裡雖硬,但心裡其實已有所鬆動。
「我去讓肖叔叔來給您賠禮道歉,承認他的獨裁錯誤。」王紅見母親口氣有所鬆動,忙道。
「我才不要他承認錯誤。」
「那就讓他給您下跪求饒?唱一夜小夜曲怎麼樣?」
齊之芳被女兒的建議逗得會心一笑:「別貧,啊。」齊之芳推著車往前走了幾步道,「說不定老了,還是守著你們幾個孩子過,省心點兒。」
「省心就夠了?您該幸福!」王紅真心地覺得母親這些年一個人不容易。
齊之芳嘆口氣,幽幽地說道:「能省心就是幸福。男人在沒權沒勢,也不得意的時候,好像可愛得多。那時候他們需要你,需要你的感情,就跟渴急了似的,把你的感情當水那麼珍惜。」
「媽,就是說,您喜歡需要您的男人?」
「我也不知道。」王紅的話,讓齊之芳心內不免一驚,她困惑地轉過來看著女兒道:「可能吧,也不完全是對男人,對你們也一樣。你們小的時候,最需要我,我雖然很苦,但是很滿足。」
「您覺得肖叔叔現在不那麼需要您了?」
「因為現在有很多人需要他。被人家需要的滿足感是很過癮的。」齊之芳垂下了自己的眼皮。
王紅道:「那我給您出個主意。您就裝得弱一點,裝得特別需要他。」
齊之芳苦笑道:「我裝不出來。再說,我也想讓他需要我。那時他在水庫工地,對我的感情那麼需要,我也覺得特別過癮。」
王紅一臉崩潰的神情,她誇張地拍著自己腦袋,說道:「媽,您真偉大!都五十歲了,一點兒都不實際,還是感情感情的!」
齊之芳聞聽此言只得再次露出了苦笑。
肖虎一肚子氣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本想喝杯茶平靜一下自己的情緒,誰知道剛一進屋他立刻就被堆積如山的工作給直接掩埋了起來。
戴著老花鏡肖虎努力地閲讀完一大摞兒釘在一起的信件和裡面鼓鼓囊囊的牛皮紙檔案袋。皺著眉頭,思考了一會兒,拿起電話撥了出去:「喂,陳科長家嗎?你就是陳科長?政治處原來的處長杜明的女兒寫的信件,你們都看了沒有?杜明的問題怎麼一直都不給他解決呢?你趕緊看一下,這麼長時間了!」
打完電話,肖虎放下電話,摘下眼鏡,揉著鼻梁,然後走到牆角一個摺疊床邊,躺下來。
天花板上的吊扇不緊不慢地轉著。電話鈴響了,疲憊不堪的肖虎繼續揉著鼻梁,很顯然他不想再接電話,只想結束一天的工作。
不想電話鈴卻在此時持續不斷地響了起來。
肖虎睜開眼睛,看著吊扇一圈圈地轉動。眼見著電話鈴還在響個不停,他只好跳起來,抓起電話。
「喂,哪裡?」肖虎的聲音有點沙啞地問道。
「肖叔叔,是我。」電話裡面傳來了王紅的熟悉聲音。
肖虎看了一眼手錶道:「呦,王紅!這麼晚了你怎麼打電話來了?」
「我知道您還在上班。」
雖然王紅猜得沒錯,但肖虎卻還是故作輕鬆地笑了笑,道:「我不在上班,我在吹電風扇。」
「這就是您的問題,肖叔叔。」王紅不依不饒地說道。
「我的問題?」
「您的工作壓力其實特別大,可您表面上總是讓人家感到您遊刃有餘。所以您在壓力下作的決定就不能被別人正確理解。」
「哈哈,王紅挺尖鋭的!」肖虎一瞬間覺得王紅這孩子長大了。
「在巨大的壓力下作的決定也難免武斷,容易傷害別人。」
肖虎誠懇地點了點頭,道:「有道理,是不是你覺得我傷害了你媽?」
「您覺得呢?」
「一會兒我去看看你媽,跟她談談吧。」情緒平靜下來後,肖虎曾站在齊之芳的立場上思考過問題。他明白自己的行為的確是對齊之芳的一種傷害。
「您會唱小夜曲嗎?」話題裡,王紅忽然咯咯地笑道。
肖虎一臉糊塗地疑惑道:「什麼?」
「告訴您一個秘密,我爸爸過去會用口琴吹小夜曲。掛了啊?」
「唉等等,你這個小搗蛋,給我解釋清楚!」肖虎真的被王紅的行為搞得一愣。
「都那麼清楚,就沒勁了。要是您有誠意,肯定能明白。」王紅掛斷了電話。
肖虎把電話掛斷,一臉迷惑地琢磨起「小夜曲」這個他好像在哪兒聽說過的詞。他走到牆邊的書架前,拿起一本《新華字典》,戴上老花鏡,嘴裡唸唸有詞:「小、小、三畫——」
肖虎正要翻開字典,電話鈴又響起來。
肖虎順手拿起電話,心不在焉地說道:「喂!哦,你在樓下看到我辦公室亮燈了,是吧?我還沒睡,現在談?」肖虎無奈看了一眼時間,略一猶豫,到底還是同意了來人的要求,「那好,你上來吧。」
肖虎慢慢地把字典推到一邊,在文件桌角的一大摞文件裡翻找著什麼。沒找著。他走到書架前面,翻著書架頂層排著的一堆堆檔案袋,翻著這些在他恢復工作後不斷湧現到面前的無盡煩惱。
齊之芳家經過了改造的棚子此時已有了下水系統。圍起的塑料帘子裡,齊之芳正在用一個舀水瓢在沖澡。她依舊姣好的身影被投射在帘子上。
王紅清脆的聲音,猛地從外面傳來,道:「媽!」
齊之芳把頭從帘子後面伸出來,答應道:「王紅啊,我洗澡呢!」
王紅把嘴巴貼在窗子縫隙上,打趣道:「媽,肖叔叔說,他一會兒來看看您。」
「這麼晚他來幹嗎?」
「給您唱小夜曲唄!」
「王紅,你討厭,啊!」齊之芳臉上升起兩團紅暈。
半晌之後,齊之芳身體上裹著毛巾,仍愣愣地站在幽暗的燈光裡,幻想著肖虎這個堅硬的男人在自己面前唱小夜曲的有趣樣子。
「他不唱,我唱了啊!」王紅似窺破了她心思般地哼起了《五朵金花》裡的「找金花」。
齊之芳「噗哧」一聲笑起來。
換好衣服,齊之芳有意地打扮了一番,拎著一把椅子走到了大雜院的門口。鄰居們穿著汗衫短褲,有的男人乾脆光著膀子在院子裡乘涼。亦有四五個聚在一起打撲克,或者喝著散打兒的啤酒磕著牙花子。
齊之芳坐在椅子上,輕輕地搖著扇子。她穿黑色寬腿綢褲,淺色短袖衫,看上去是要出門。
王紅拎著塑料桶,頭髮濕漉漉地從廚房棚子裡出來,看著母親壞笑道:「唱小夜曲的還沒來?」
齊之芳用扇子拍了一下小女兒的屁股。
時間隨著月影一點點地移動著,不知不覺幾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
齊之芳的臉靠在椅背上睡著了。扇子從她膝蓋上慢慢滑落,終於「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她驚醒過來。乘涼的鄰居都已經進屋了。
她看著自己精心穿扮的一身,似乎有點惱恨自己。
氣沖沖地拎著凳子走進家門,齊之芳發現王紅就著床頭燈的光線讀書,便只得控制情緒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她又看了一眼自回城後就一直讓自己無比揪心的大女兒王方的鋪蓋。
人還沒回來。齊之芳皺了皺眉,問王紅道:「你姐怎麼還沒回來?都十二點了。」
王紅卻頭也沒抬不以為意地說道:「十二點算晚呀?我們在學校都是一兩點鐘睡覺!」
齊之芳聽完此話,也覺得可能是自己多心,她忐忑地走到帘子後面不安地躺到床上。
幾個小時後,被一個怪夢驚醒的齊之芳睜開了眼睛,她慢慢地坐了起來。
走下床,她撩起布簾,輕輕走到王方和王紅的雙人床前。矇矓中,她看見王紅還在熟睡,而王方的床卻是空的。
齊之芳慌了,她推開了房門。
齊母恰在此時從廚房棚子裡手裡拎著水桶走了出來。為了給齊之芳的兒子王東解決婚房問題,齊母在齊父死後不得已只得搬來跟齊之芳同住。
齊之芳看見拎著水桶的母親馬上跑過去,一把把水桶搶下來,道:「媽,水池那兒那麼滑!」
「昨晚上我等了大半夜,也沒聽見王方回來。」齊母用手捶了捶自己痠痛的老腰。
「我這兒也正納悶兒呢,她是不是一早出去了。」齊之芳道。
「不會。家裡有個孩子沒回來,我睡不踏實,有一點兒動靜就醒。」
齊之芳不安地說道:「這孩子,這一夜去哪兒了?」
齊母大有深意地看了齊之芳一眼,道:「你看出來沒有,王方最近神魂不寧的,小臉兒都尖了。」
齊之芳試圖把事情往好處解釋:「她那工作不輕省——」
齊母卻道:「不對。為工作忙的人不是那麼一種眼神。她那樣兒像是急著要上哪兒去,又不敢說,又像是,嗯,做錯了什麼事兒,怕人發現。我也說不好,有時候我跟她說話,她就那麼答應著,等我說完了才發現,她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沒聽進去!是不是在鬧相思病啊?你們那個新詞兒叫『失戀』了?」
齊之芳聽完此話,神態毫無商量餘地說道:「我是堅決要她跟她那個對象斷。」
齊母搖了搖頭:「這事兒我們都操不了心。過去我要你跟你爸銀行裡那個大學生好,你聽我了嗎?」
齊之芳笑笑道:「我真後悔當時沒聽您的。」
「你後悔了?」
齊之芳一笑道:「所以我得堅決阻攔。不然王方到我這歲數,還在對象的事兒上傷腦筋,還得跟她媽說,她後悔當初沒聽為娘的。」
跟母親聊完幾句閒天,齊之芳才想起來自己出門的本來目的——找王方。想起市委趙書記那個始終對王方糾纏不清的兒子趙雲翔,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出現在齊之芳的心頭。
女人遇著事的時候第一個反應就是找自己的男人商量,不料在齊之芳撥通被肖虎當作宿舍使用的辦公室電話之時,肖虎卻在剛剛送走最後一撥客人後睡下不久。此時的肖虎已被沒完沒了的煩心事兒搞得精神瀕臨崩潰。
齊之芳的電話鈴聲把肖虎驚醒,他皺著眉頭翻了個身,決定不理睬它。
鈴聲持續響著。
肖虎憤怒地跳起來,抓起電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對著話筒,大吼了起來:「這裡是黨委書記肖虎的宿舍,不是消防值班室!」
沒等對方反應,肖虎就掛上了電話。
齊之芳被肖虎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呆呆地拿著話筒,竟然一時不知道自己是該繼續打給肖虎還是就此作罷。思前想後做了一番思想鬥爭,齊之芳最終慢慢地放下電話,此時她的心情竟比給肖虎打電話前更加的茫然無助。
離開了公用電話亭,齊之芳朦朦朧朧地走進了派出所報案。派出所中負責接案的警察本準備以王方失蹤時間不足為由,讓齊之芳先回家再等等看。不料該派出所所長竟然是李茂才的老部下,此人之前不但在李茂才家中見過齊之芳,更從李茂才那裡多少瞭解了一些王方和趙雲翔之間糾結的情事。在派出所所長直接出面協調下,王方失蹤之事得以破格辦理。而齊之芳在念及此時已基本成了個廢人的李茂才,竟然都比肖虎在自己危難之際更可依靠,自是少不了又是一番感慨無限。
「我們還是送你回家吧,在這裡等又不會更有效果。」負責接案的警察又一次提出建議,讓齊之芳回家去等他們的結果。
齊之芳眼睛看著地面,哀哀地道:「求求你,就讓我在這裡等吧。」
「阿姨——」負責接案的警察皺了皺眉頭,張嘴剛想說些什麼,不想自己桌上的電話鈴卻突然炸響。
警察和齊之芳一塊兒振奮起來。
有消息了。
警察接起電話:「嗯,嗯,城北出去的。肯定是市委的車牌號?是什麼顏色?車裡有幾個人看清了嗎?出了城以後呢?」
齊之芳瞪著警帽陰影下動著的嘴唇,不免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
派出所接到跟王方有關的消息後,開始組織警力準備出城搜救王方。齊之芳本想同去,但是由於警方此時尚未找到王方和趙雲翔所在的具體位置,所以齊之芳無論選擇跟哪隊負責搜救任務的警察出城,都極有可能會找錯了方向,反而可能會在關鍵時候耽誤事。所以前思後想後,齊之芳亦只得按照警方的建議,暫時離開派出所回家等警方的消息。
紅燈一亮,所有自行車停下來。齊之芳戴著遮陽帽,騎車躋身於車流中,整個人的精神恍恍惚惚。無邊的疲憊與茫然,讓齊之芳沒有注意到此時從她的側面投射過來的一束深情目光。
注視者的目光從齊之芳額頭開始一點點撫過她的鼻子,再到她的下巴。這段不長的距離是齊之芳臉上最美的溫柔線條。
綠燈亮了,齊之芳向前騎去。
注視她的目光從側面移到了背面。
齊之芳的背影混入騎車的人群,在注視者的眼裡,穿著白色郵電制服和綠色制服褲的身影依然矯矯不群。這束注視的目光始終跟著齊之芳的背影,就這樣滿懷深刻感情地靜靜看著她的背影忽而被人群擋住一半,忽而被全部擋住,忽而又浮出水面那樣全然出現,最終消失在人海中……
注視齊之芳的人是個五十多歲的男子,戴著太陽鏡,面孔黝黑瘦削。他摘下太陽鏡,只有他的兩束目光提醒我們,他不是齊之芳生命裡的陌生角色。那兩束目光是敏感的,把所有東西都當成繪畫對象來看的。他是齊之芳多年不見的戴世亮。令人驚奇的是,此時戴世亮的身上不但全無一個人在經過牢獄之災後的喪氣,反而穿著相當體面時尚,太陽鏡也是考究的。
戴世亮騎車走開,他眼中全是懷戀。騎過幾個街口,戴世亮把自己的車停在一家叫作麗君服飾店的門口,他從兜裡掏出鑰匙打開了服飾店的大門。
短短一個小時候之後,在這間屬於戴世亮的服飾店內,便擠滿了環肥燕瘦的年輕姑娘。這種沒有櫃檯的商店讓向來只有在國營百貨公司購物的她們非常新奇,有人伸手摸著掛在衣架上的衣裙,又有人把衣裙拿下來比畫。
一面大試衣鏡旁邊,立著一個和試衣鏡一樣大的鏡框,裡面是鄧麗君的全身照。一名身材頗窈窕的姑娘指著照片上鄧麗君的樣子,道:「有這套衣服嗎?」
戴世亮點了點,道:「有啊。」戴世亮從一個衣架上取下襯衫,又從另一個衣架上取下裙子。
戴世亮用手指指角落,道:「試衣間在那兒。」
一位身材略顯豐滿的姑娘驚訝地叫道:「竟然還能試呢!」
戴世亮順勢開起了玩笑,他道:「我這兒的衣服,不試不准買。」
說完,戴世亮又從身後拿出了一個大本子。這個本子裝幀得十分精美,他翻到第一頁,指著鄧麗君穿著另一套衣裙的照片,道:「這裡面的衣服都能量身定做,不滿意不收錢。」
愛美的姑娘們頓時眼前一亮,立刻如潮水般湧了過來。
到了下午服飾店生意寡淡之時,戴世亮先仔細盤點完上午的流水,然後至一張書桌前。
拉開抽屜。戴世亮一眼看到裡面的一張框在木框裡的老舊素描,是年輕時代的齊之芳。他把它拿起來,眼睛裡有那種深深的懷戀。抓起電話,他熟練地撥號。
電話通了。
戴世亮說道:「請問齊之芳在嗎?」
電話中一個年輕報務員的聲音傳來:「齊姐早就調到工會去了。調過去都十年了!」
「哦,我都有二十年沒跟她聯絡了。」若不是現在親口說出來,戴世亮自己都沒想到他在齊之芳的生命中已經消失了那麼久。
「我把工會的電話號碼告訴您吧。您有筆嗎?」
戴世亮連忙從衣服口袋上拔下鋼筆,說道:「有。」
不想電話卻不知因為什麼原因忽然在此時斷了。一瞬間,愣在原地的戴世亮臉上頭一次出現了中年人才有的滄桑。
就在戴世亮為自己和齊之芳之間糾結情緣感慨萬千的同時,何小輝在得知趙雲翔和王方雙雙失蹤後,立刻趕去了齊之芳家。據何小輝對齊之芳所言,趙雲翔很可能是帶著王方去了兩人當年私定終身的一個小鎮。齊之芳聽完此話當時就要拉著何小輝去派出所說明情況:「我得把這消息趕快告訴民警!」
不想齊之芳剛走到自家大雜院的門口,何小輝卻攔住了她,道:「齊阿姨,我不同意。」
齊之芳意外地看著小輝。
小輝接著道:「我和雲翔從三歲就在一塊兒,最瞭解他的性格。警察肯定是如臨大敵地來辦這個案子,那就會逼雲翔走絶路。逼誰都行,就是不能逼趙雲翔。而且,他特別要面子,警察不可能給他留情面的。」
齊之芳對小輝的話將信將疑,她道:「你覺得肯定是趙雲翔把王方帶走的,不是王方自己遇到了不測?」
小輝急道:「阿姨,您怎麼還不明白?遇到雲翔,就遇到了最大的不測!當然我不敢完全肯定是雲翔把王方帶走的,不過可能性非常大!」
「到了這一步,怎麼辦?」小輝卻顯然一下子也拿不出個主意來。
「芳子!」下班特意來找齊之芳的肖虎,跨下自行車,看了看齊之芳,他馬上支起自行車。
不想此時滿腹心事的齊之芳,眼睛發直地看他一眼,似乎不認識他。
肖虎以為齊之芳還在為他將兩人婚房讓給單位同事的事生氣,便忙向齊之芳站著的方向急走了幾步,上前一把拉住她,解釋道:「芳子,對不起!昨天晚上有個人跟我談話到十一點多,我想就是給你打電話……」
「讓我過去。」齊之芳冷腔冷調地說道。
「別跟我鬧脾氣!」肖虎又有點來了情緒。
齊之芳眉毛一挑道:「跟你鬧脾氣?我顧得上嗎?」
肖虎道:「你這不是鬧脾氣嗎?我打電話到你辦公室,你也不給我回——」
「一會兒半會兒跟你說不清楚!你讓我過去!」齊之芳說著伸手朝肖虎身上一推,竟幾乎一把把他推開。
肖虎倒退了兩步衝上街道,一輛三輪小卡車開了過來,差點兒撞上他。
卡車司機憤怒地說道:「活得不耐煩了你?」
肖虎看著她,一臉的不可思議,才兩天不見,她就變得如此陌生,不近情理。
齊之芳此時卻哪裡還有心情顧忌肖虎的感覺,她對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小輝聲音極狠地說道:「不去派出所也行,小輝,你現在帶我去找他們倆。」
小輝張嘴剛想說些什麼,不想一聲「媽」卻把在場的所有人都給叫愣了。
齊之芳渾身顫抖著轉過了身子。王方此時正站在她身後,穿著一身新連衣裙,整個人跟沒事人一樣。
「媽。」王方又叫了齊之芳一聲。齊之芳這才跑過去兩步把女兒抱住。
站在一旁的肖虎看著齊之方母女倆,兩眼裡面滿是迷惑。他慢慢地向母女倆走來。
「王方,你走兩步,讓媽看看。」齊之芳還是不能相信女兒在失蹤了一天一夜之後,竟然就這樣平安無事地回到了自己的身邊。
「怎麼了?」
「走兩步。」
王方只得按照齊之芳的吩咐走上兩步。
齊之芳又一把緊緊地抱住了王方,出言責怪道:「你這死丫頭,嚇死我了!跑哪兒去了?」
「我在想,雲翔在當知青點的時候,能夠為了你跟別人比狠,把他自己的手指頭都削下去一截兒,對你他還不定怎麼樣呢!」齊之芳道。
王方疲憊地一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那個兔崽子,怎麼對你發了善心,放你回來了?」齊之芳哭了。
「媽,別這麼叫他……其實雲翔他對我是真心誠意的……」
齊之芳推開了王方,氣道:「他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你又信他的鬼話了?」
肖虎想起今天清晨那個被自己大吼一聲後狠狠掛斷的電話開始有點醒過味兒來,他小心翼翼地道:「到底怎麼了?」
齊之芳拿自己的身子把肖虎往旁邊一擠,道:「出事兒的時候,叫你也叫不應。現在你就不必知道那時候怎麼了。管你的大事兒去吧。老娘兒們的事兒再大也是小事兒。」
「芳子……」肖虎試圖解釋。
「王方現在回來了,我們連小事兒都沒了,就更不用你操心了。你趕緊回去,做幾百人的父母官去吧。」齊之芳此時哪兒有聽肖虎解釋的心情。
齊之芳手臂摟住王方,向小街對面自家所在的大雜院走去。
肖虎著急而傷心地看著她們。
齊之芳在走到自己院子門口時,忽然猛地轉過頭,狠狠地對肖虎言道:「肖書記,我們老娘兒們這兩天讓小事兒都急瘋了,且得壓壓驚,平息一下,你就讓我們自個兒待著吧。」
肖虎無奈地看著齊之芳母女進了院門一時不知所措。
走進大雜院,齊之芳和王方在一盞路燈下停下了腳步。她仔細地上下打量著女兒,然後替她理了理頭髮,正了正衣領,同時輕聲囑咐女兒道:「那些鄰居要是問起來,你就說跟朋友一塊兒出去玩了一天,給我單位打過電話,接電話的人沒有負責轉達。尤其是孫燕媽,跟她少說為妙,整天打聽別人家的事兒,人家出事,就是她過節!」
王方點了點頭:「知道了。」
齊之芳想了想,又道:「到了家門口,我先進去,跟你姥姥預先打個招呼,要不一驚一乍的,又是三伏天,老太太心臟別再出點兒事兒!」
齊之芳進屋的時候,齊母正坐在餐桌邊聽著半導體。
一台搖頭電扇發出蜂鳴,吹在王東光著的脊樑上。王東此時用一張砂紙打磨一根木頭。
齊之芳從門外進來,臉上表情很平淡。
齊母和王東都抬起眼睛盯著她。
齊之芳聲調平淡地說道:「王方這瘋丫頭,到底還是回來了。」
王東問道:「回來了?!」
齊母摘下耳機,道:「孩子在哪兒呢?」齊母說完此話看了齊之芳的臉,又補充道,「你可不許跟孩子急,聽見沒有?孩子不定受了多大刺激呢!」
王東怒髮衝冠地道:「她還受刺激?」
齊之芳狠狠地盯了王東一眼,道:「媽,我是不會跟王方急的,只要您讓她哥別跟她急。」
王東把手裡拿著的一塊木料往地上一扔,木料撞在地面上,發出「咣當」一聲。
齊之芳拉開門。
王方只得磨磨嘰嘰地蹭進門,低著頭叫了一聲:「姥姥,哥。」
王方垂著眼皮,看著面前的一杯茶。她的左邊坐著齊母,右邊坐著王東,齊之芳則坐在她對面。
齊之芳臉上一沉,對王方冷冷地說道:「你想想看,他這不叫綁架叫什麼?」
「開始我也特害怕……後來我們到了蟠桃山,他把最近為我寫的詩都拿出來,唸給我聽……」王方頭彷彿垂得更低了,整個人彷彿又陷入了一天前那段苦樂交織的回憶。
「有什麼屁用?」王東不屑地說道。
王方充滿懷舊感覺地說道:「插隊的時候,沒什麼盼頭,就盼著雲翔帶我到公路邊搭招手車,帶我去蟠桃山。那時候風景比現在好,樹比現在多多了,春天的時候滿山野桃樹開出的桃花有好幾種顏色。夏天我們也去過,野桃子又酸又澀,我們都覺得特別好吃。」
聽完王方的描述,齊之芳亦似乎被女兒這些美好的回憶所感染。
齊母卻在此時咳嗽了一聲,中止了齊之芳和王方繼續陶醉下去的機會,齊母道:「他可以好好地請你去玩啊,幹嗎跟綁票似的?」
王東亦在一邊道:「趙雲翔就是個匪徒!你明天必須跟警察報案!」
王方急忙為雲翔辯解道:「哥,不像你想的那樣簡單。後來我們又一塊兒去了他父母避暑的地方,都挺好的……」
齊之芳聞言不免奇道:「他父母知道是趙雲翔強迫你上車,把你押到那兒去的嗎?你家裡都急壞了,連警察都出動了……」
「從蟠桃山出來,他沒有強迫我。」王方邊說邊別過了臉去。
「什麼!你自願跟他去他父母那兒的?」王東頭上綻出了一根因為憤怒而跳動的青筋。
「嗯。」王芳點了點頭。
「為什麼?你瘋了!」王東氣得發狠地使勁拍了一下桌子。
「雲翔哭了。他哭得好痛、好可憐……」王方的眼裡盈滿了淚水。
齊母拿起一條毛巾,給外孫女兒擦了擦,想向王方說些什麼,但最後只能無奈地發出了一聲嘆息。
王東頭上的青筋跳動得更激烈了,他厲聲道:「那我們跟警察怎麼說?人家興師動眾地到處找你們!」
「我去跟他們賠個不是,就說誤會了。」
王東猛地一下子站了起來,用手指著王方,道:「你怎麼回事兒?天生賤坯子是不是?越折磨你你越舒服,是不是?你不跟警察舉報他,我舉報!為了你以後的安全,也為了我媽、我姥姥不讓你們嚇出心臟病來,我必須把趙雲翔交給警察去處理。我從一開始就不看好他,現在怎麼樣?要不就讓他進監獄,要不就讓瘋人院收容他!」
王方急道:「哥,你這樣就把雲翔的一生都毀了!」
「沒錯,在他把你這輩子毀了之前,必須先毀了他!」王東直接同意了王方的說法。
齊之芳有點看不下去了,她急忙給兒子使了個眼色,不想王方卻忽然在此時歇斯底里地狂叫了一聲,道:「你毀了他就是毀了我!」
屋內所有人都被王方這一聲給嚇得愣住了。
「我現在才明白他對我的感情,就算他的感情有點兒病態,我也應該理解。他跟你們認識的人都不一樣,你們永遠不可能認識他這樣的人!」王方說完便站起來,頭也不回地推開了裏屋的門,衝了進去。
電風扇從一邊向另一邊搖頭,不知道它發出的輕微的蜂鳴聲,代替了多少今晚坐在桌前的齊之芳一家老少三代的談話。
「只能把趙雲翔交給警察。不然以後還會出類似的事兒。」對於王方的事,作為家中唯一男人的哥哥王東很堅持。
「你看見王方那麼傷心。」齊之芳則對究竟該如何處理此事並不那麼確定。
「她現在傷心,以後會感謝咱們的。長痛不如短痛。」王東再一次強調自己為什麼堅持要這樣做的理由。
齊之芳轉向母親道:「媽,您說呢?」
齊母嘆了口氣道:「唉,老聽人說歡喜冤家、歡喜冤家,還真讓我碰到一對兒。他們這叫不打不歡喜,越歡喜越打。你讓警察拆,都不一定拆得開。」
王東不同意姥姥對此事的看法,他反駁道:「有什麼拆不開的,讓警察判趙雲翔一個流氓綁架罪,關他十年八年,咱們看能不能拆開他們。我不信趙雲翔出來還不老實。我現在就去給派出所打電話!」
王東說著便跳起來拿起汗衫,打算出門,不料王方突然出現在裏屋的門口。
王方此時的臉上有著一種決絶的冷艷,她語氣平靜地說道:「哥,你先等等。我和雲翔都定了,等他一畢業,我們就結婚。這次見了他父母,二老都同意了。」
王東急了:「他們同意就成了?還沒問咱家同意不同意呢!我們不同意!」
王方卻仍然語氣很平靜地說道:「哥、媽、姥姥,我代雲翔保證,以後再也不出這樣的事兒了,行嗎?」
面對這樣的王方,齊之芳家的老少三代一時都無語了。
過了良久,齊之芳方問王方道:「那你跟你單位怎麼說呢?」
「我……不去上班了。」王方低下了頭,在這個問題上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母親,「雲翔讓我集中精力上夜大,畢業以後他幫我找市旅遊局安排工作。」
王東反對道:「你別聽他的。現在工作多難找啊?那麼多知青回城要安排工作。我從廠裡調回來,本來打算在機關工作的,來了以後才發現,也就是收收發發,打打雜。只能先混著,有個地方領工資、領糧票就算不錯。你這麼一份好好的工作,說不幹就不幹了!」
齊之芳亦不同意王方辭工作一事,她道:「王方,趙雲翔這樣做就是進一步控制了你,你知道嗎?你沒了工作,只能全部依附他來安排你的工作、生活,這樣你跟他,一點迴旋餘地都沒了。」
齊母則對此事有老人實在的心思:「孩子,你想想,你們單位領導多器重你啊,又讓你上光榮榜,又給你發獎金,你還能買到五分錢一副的撲克牌,五塊錢一套的餐具,等於掙一份錢頂三份花!」
「雲翔不喜歡我當售貨員。」王方終於說出了自己之所以要這樣做的理由。
齊之芳聞言道:「我們沒權沒勢,就是平常人家,你就是平常人家的閨女,那他要是不拿你當平常人,以後你老得裝得人五人六的,還不累死?」
王方也明白母親的這番話有道理,但她到底還是嘆了口氣,苦笑一下,輕聲地但不容置疑地說道:「你們別說了,我已經決定了。」
雖然王方說這番話的聲音很低,不過在她的聲音裡卻有著誰都會為之動容的倔強。
王方轉身進了裏屋。王東狠狠地看著慢慢關上的裏屋門。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母親齊之芳一心要嫁給戴世亮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