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伯姬比劉秀小四歲,比我卻整大出五歲,像她這樣年紀的女子,在這個時代本該早嫁作人婦,她卻至今仍待字閨中,不得不令人稱奇。
劉伯姬來了幾天,幾乎一睜眼就纏著我,害得我都沒法再專心練劍,就在我被她纏得沒法,打算捲舖蓋走人時,鄧晨轉了信箋給我,我一看頓時傻了眼。
信是陰興寫的,言道:「大哥已去長安遊學,姐姐可在鄧府多盤恒數月……」
吧嗒!竹片落在地上,我突然發現自己非常想念平靜無波的陰家,雖說有時候靜得仿若一潭死水,但比起每日受劉伯姬好奇的嘮叨,我寧願沉到那潭死水裡去。
住在鄧家的最大收穫,莫過於收服了鄧瑾、鄧卉倆丫頭,至於老三鄧巧,我心裡雖然喜歡,卻是萬萬不敢招惹的。周歲不到的小嬰兒一會拉屎一會撒尿,我有次自告奮勇的帶了她一天,結果被她搞得人仰馬翻,即便是胭脂和劉元的一個小丫寰一起幫忙,也照樣折騰得我心有餘悸。
聯想到大腹便便的鄧嬋再過兩月就要臨盆,也不知她這一胎是男是女,不由心血來潮,突然很想去探望她。可巧聽說鄧晨過幾日受朋友邀請要去宛城赴約,我跟他說搭個順風車,不會給他添任何麻煩,他聽後愣了下點頭,算是答應了。
到了當日早起,我拾掇了些劉元做的小衣小鞋,準備一併捎給鄧嬋,為了防身我又在懷裡揣了把尺許長的短劍。才略略收拾停當,胭脂就在房門口催了:「姑娘,鄧公子他們已經在大門口候著了。」
此時已近初秋,雖說暑氣不足,可大晌午趕路仍是難免嫌熱,是以才會趕早急急忙忙的上路。半拖半拉的到了大門口,只見道上停了一輛馬車,車夫站在車駕上,卻不見鄧晨人影。正遲疑間,車簾子微微掀起一角,鄧晨露了個頭,喊道:「陰姬,上車!」
我莞爾一笑,「噯」了聲,提起裙裾,單掌在車轅上使力一撐便輕輕鬆鬆的躍了上去。抬頭一看,鄧晨半個身子探出車外,一隻右手伸得筆直擱在半空,顯然是想拉我的,卻沒料到我用這種方式自己跳了上來。
我沖他咧嘴一笑,鄧晨收回手撓了撓頭,嘴裡小聲的嘟噥了句,我沒聽清,可車內卻很不給面子的響起一聲嗤笑。
車簾子掀起,我張目一望,卻見裡頭赫然坐著劉秀。他見了我,頷首一笑,彬彬有禮的打招呼:「陰姑娘。」
我一怔,萬萬沒想到他也在車上。
這輛馬車雖然寬敞,可身邊坐了兩名成年男子,其中一人還是我最不想見的劉秀,這不禁令我有種如坐針氈之感。
鄧晨極為健談,一路上不停的談起王莽新朝近月來的軍事行動,我突然想起那日撞見他們一幫子人在陋室中偷偷密談,雖說最後不知道他們密談的結果如何,但是鄧晨有那大丈夫的雄心壯志,不甘墨守的心思,倒是已別我窺得一二。
劉秀一路只是微笑聆聽,卻從不對鄧晨的話多做自己的任何見解。他這樣與劉縯決然相反的態度,讓我感覺,他就是一謹言慎行,不敢謀于大事的生意人。
不敢聽,不敢講,更不敢為!
同樣是兄弟,為什麼差那麼多呢?我歪著頭想了半天,還是沒得出答案。可是我又不能指責劉秀所為乃是錯的,畢竟這年頭造反可是殺頭的罪,並非人人都像我似的是從兩千年後來的,很清楚的知道朝代更迭才是歷史所趨。
「蔡少公乃是位奇人,據聞得其所讖之語,無一不准……」鄧晨絮絮的說著,一刻也不停歇,很少見他這麼健談的男子,簡直可比三姑六婆。
我悄悄打了個哈欠,所謂的讖緯之說,起源于秦朝,在佛教還未興起的這個年代,這裡的人們便信奉著這種迷信的預言行為,甚至還為讖言立書作圖,稱之為「緯」。「讖」和「緯」一樣,都是一種變相的隱語和輿論。百姓愚昧,信奉讖緯,致使讖緯盛行,甚至還形成一種流派和時尚。
我對這樣的話題不感興趣。
馬車緩緩馳入宛城時已近晌午,鄧晨先送我去了鄧嬋的夫家,不過他沒下車露面,所以開門的家僕也並不知情是舅老爺到了,對我這樣的小人物光臨顯得不是很熱情。可也合該我運氣差,進了門一打聽才知鄧嬋不在家,說是隨夫君一塊兒出去訪客了。
靠!漢代的女子的確沒有後世歷代那樣講究三貞九烈,抛頭露面、走親訪友也是平常之事,可她一個大肚婆,挺著那麼大的肚子不好好在家呆著休息,跑東跑西,跑得我連頓午飯也沒了著落,委實讓我惱火。
將東西交給鄧嬋的貼身丫寰,我怏怏的從家裡走了出來。到門口一看,鄧晨他們馬車正要走,車夫站在車駕上揚鞭喝了聲「駕!」,我撒腿在車後面狂追:「等等我!等等——」
追了十幾米,引得街上行人紛紛行起注目禮,那馬車終於停了下來。車窗簾子撩起,劉秀奇怪的瞥了我一眼:「怎麼了?」
我不理他,手腳並用的爬上車,鑽進車廂:「表姐不在家,出門了。」
「哦。」他點點頭,不再多語。
「那你在府裡等她會兒。」鄧晨插嘴。
「誰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跑得我背上都出汗了,我蹭了蹭肩膀,內裡的褻衣單薄,是層紗衣,汗濕黏背的感覺很不舒服。
「那隨我們去見識下蔡少公的厲害吧。」鄧晨呵呵一笑。
我現在哪還管他什麼蔡少公、蔡老公,只要能供我吃飯,他就是我大爺!於是點點頭,擺出一副興致高昂的模樣來:「太好了!蔡少公的才學,陰姬仰慕已久!」
劉秀淡然的神色微變,將目光從窗外的景色中收了回來,別有深意似的的瞥了我一眼。我被他瞧得心裡發虛,趕忙挺了挺腰,嚴肅的問道:「文叔君認為呢?」
他靜靜的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是,秀亦是仰慕已久。」
他的笑容溫柔得仿佛能掐出水來,我已經很久沒這麼近距離的接觸他的笑容了,果然還是和以前一樣,極具殺傷力,不管老的、小的,見了這樣的笑容估計都只有繳械投降的份。
一時間,不由得看呆了。
腦子裡混混沌沌的胡想著,怪道陰小妹對他死心塌地,估計也是被這樣的笑容給誤傷了,以至最後陪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到了目的地,胃裡早餓空了,感覺走路都有點不著地的飄飄然,心心念念的就是想著趕緊讓我吃飯吧。
這也不知道是誰家,屋主人又是誰,總之一進去就見廳裡烏壓壓的坐滿了人,一張張的餐桌後跪坐著各色各樣的男男女女。我吞了口唾沫,跟著鄧晨往一處角落裡坐了,有三四個僕人過來招呼,擺桌、上菜、尊酒……動作極為麻利。
我早餓慌了,寒暄客套的話就留給鄧晨去應付好了,我抓過木箸沖著案上一盤膾肉插了下去,入口一嚼,差點沒吐出來。這家做的菜真是有夠難吃的,這到底是狗肉還是鹿肉,怎麼嚼在嘴裡吃著更像是蘿蔔?完全沒有一點肉味。
「怎麼了?」許是見我表情痛苦,劉秀湊過身來,鄧晨還沒回來,他暫時坐我邊上。
「你吃吃看。」我噘著嘴,咽也不是,吞也不是。
他狐疑的夾了一筷子,放嘴裡,過了片刻,道:「還行啊,怎麼啦?」
我眼珠子差點脫眶,這人什麼味蕾?沒舌頭的嗎?居然吃不出菜色的好壞!
這時僕人又上了一道羹,我拿木勺下去舀,只見清湯,不見底料,只淺淺的漂著幾片鮮藕絲。這也算是羹?相比起陰、鄧兩府中日常吃的鯽肉藕中羹,這菜色……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二姐夫一會就回,等他回來再一起用膳吧。」劉秀在邊上諄諄囑咐。
我愣了下沒在意,一邊大口往嘴裡扒著麥飯,一邊繼續拿木勺在羹裡搗,我不信這鍋底就那麼沒料。
「咳,」劉秀輕咳一聲,傾過身子壓低聲音道,「吃飯時不要發出聲音,飯要小口小口的吃,吞咽要快,飯桌上不可掉飯粒,湯……也不可攪得溢滿桌面……」
我嘴裡鼓鼓的嚼著飯粒還沒來得及咽下去,聞言一愣,險些噎住。用力拍了拍胸口順氣兒,瞥頭見他仍是雲淡風輕的一張臉,淡淡的攏著笑意,似乎方才那番話不是出自他口。
好容易把這口飯咽了下去,我把木箸丟開,冷道:「我在家就這麼吃的。」其實我在家一貫都在房中獨自用餐,我也知道自己吃相不雅,至少絕對入不了他們這些講究禮儀的文人雅士的眼。
「這不是在家裡。」他悠悠歎了口氣,用絹帕輕輕擦拭桌面上溢出的湯汁,又悄悄將掉落的飯粒撿起,包於帕內。
我滿臉通紅,他在做這些的時候都顯得氣度雍容,說不盡的風流雅致。
「這麼個死角,誰會看我怎麼吃飯?」
「我在看。」
我噎死,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
「還有,和尊長一起用餐,得等尊長先食,這是應有的禮儀!」他溫柔的回眸沖我一笑,一脈純潔天真。我卻猛地打了個寒顫,今天的劉秀怪怪的,平日瞧著特無害的笑容,今兒個看起來怎麼有點溫柔一刀的感覺。
「不用你教訓我,」我嘟嘴,「我大哥都還沒這麼說我呢。」
「你以後若是嫁入劉家,當尊禮儀,上奉婆婆,下侍小姑……」
「等等。」我差點跳了起來,羞得面紅耳赤,幸好沒人留意,否則真是臉丟大了,「哪個說我要入劉家?」
他沒吱聲,半晌低吟:「其實我大哥他……」
我更為尷尬,打斷他的話,說道:「你少混說,我和劉、劉伯升……沒、沒有的事……」
他側過頭來,神情古怪的瞥了我一眼,迅速別開臉去:「沒有……最好,對你而言……」他沒把話說完,底下沒了聲音。
我心裡噗通一跳,那種怪異感又升了起來:「文叔?」我試探著喊了聲。
「嗯?」他回過頭來,淡淡的笑容掛著白淨的臉上。
「你真是劉文叔麼?」我小心翼翼的問,今天的劉秀有點反常,反常到我幾乎以為坐在身側的這個人是別人,而非一貫有敦厚老實、謙恭有禮之名的好好先生劉秀。
對於我莫名其妙的問題他顯得有些愕然,但轉瞬便笑開了:「雖說見面次數不多,可陰姬也不該這麼快就忘了我是誰啊。」
心裡再次「咯噔」一下。反常啊,他不叫我「陰姑娘」,卻改叫「陰姬」,無形中把我倆之間的距離拉近了許多。可打從四年前的那次,他便沒再沒這麼稱呼過我,向來都是客客氣氣的姑娘長姑娘短的前倨後恭。
「在聊什麼?」鄧晨終於回來了,見我倆已落座,便很隨意的挨著劉秀找了只軟墊坐下。
劉秀不吭聲,我悶哼一聲:「閒聊。」伸手撈過盛酒的木尊,自顧自的舀酒喝。
不知不覺酒過三碗,鄧晨贊了句:「想不到陰姬的酒量如此了得。」
「小意思。」我撇了撇嘴,這裡的酒都是糧食釀造,入口香甜,酒釀度數都不算太高,和現代的白酒相比,實在算不得什麼。
劉秀再次側目,過了片刻,很小聲的在我耳邊叮嚀:「淺嘗為宜,酒能誤事,切莫貪杯。」
我噓歎一聲,無奈的放開木尊,第一次發覺劉秀囉唆。
我向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附耳道:「你很雞婆。」
他眨眨眼,反問:「雞婆是什麼?」
我啞然,頓了頓,艱澀的道:「雞婆就是……」
轟地聲,堂上爆出一片喝彩,蓋住了我的聲音。他聽不真切,於是又俯身靠近些,問:「什麼?」
他靠得如此貼近,我竟能從他身上淡淡的嗅到一股香味,似有似無,有點像是……對了,奧妙洗衣粉的味道。
「什麼?」他又追問了遍,吐出的氣息吹拂在我的臉上。
我咽了口唾沫,無意識的回答:「……雞的婆婆。」
「雞也有婆婆?」他詫異。
我臉頰一燙,竟不知該怎麼自圓其說,恰在這時鄧晨扯了扯劉秀的衣袖,目視中堂,低聲道:「蔡少公來了。」
劉秀隨即正襟歸座,我鬆了口氣,眺目望去,只見門口一中年男子滿臉堆笑的引著三人大步邁進堂中。中年男子估計便是此間的主人,那三人中為首的是位清臒男子,眼角魚尾頗深,頷下留髯,鬚髮皆白,頗有仙風道骨之氣,看模樣形容像是有個五六十歲了,可瞧他邁步的架勢,卻又身輕矯健,仿若壯年。
少時賓主相敬,各歸其位,底下奴僕照例擺席,我遠遠的瞧著那上的菜色,卻是整雞、整鴨,甚至整只烤狗的往上搬,流水似的沒個停歇。
「哼。」我低頭看了眼自家面前的菜色,不禁冷哼一聲。
都說人分三六九等,原來賓主之間也分待遇的高低。
「沒必要這般憤世嫉俗的。」劉秀輕笑,伸手取了塊幹肉,慢慢的用手撕成條狀。我原以為他要把肉塞進自己嘴裡,可沒想他卻把撕好的肉條一齊放進我的碗裡,「其實也沒那麼難吃……有總比沒有強!你說呢?」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得埋頭扒飯,鼻子裡哼了兩聲。
這時廳上的客人們大多都停下了用餐,饒有興致的將全副注意力集中到那位清臒男子身上。我抬起眼瞼瞄了兩眼,那男子倏地停下與屋主人的談話,微微側過頭,竟是目光如電般向這個角落射了過來。
前一刻還只是覺得那是個毫不起眼的半老頭子,這會兒我卻生生被他的目光駭住了。
「老夫昨兒夜觀星相,後參悟緯圖,得了一讖——」他拉長了聲音,眾人屏息凝望,好奇的等待著他的答案。他微微一笑,語不驚人死不休,「劉秀當為帝!」
吧嗒!
手中的木箸從指間滑落,跳躍著跌到桌面上,我瞠目結舌。
滿室賓客頓時像被人捅了的馬蜂窩,議論紛紛。
我呆呆的轉過頭去,恰巧看見鄧晨早先一步盯住了劉秀,眼中滿是探詢深思的意味。再看劉秀卻是渾然無事,好像是個局外人一般。
我幾乎懷疑是自己聽錯了:「那個……老頭剛才說什麼了?」
鄧晨死死的盯住劉秀,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變化:「蔡少公精於星相卦算,一生之中所做的大小讖語無一不應!」
我嘴角抽搐,劉秀做皇帝?有可能嗎?並非是我小瞧他,只是他性子太過溫柔,軟綿綿溫吞吞,好似一壇永遠燒不開的冷水,連個泡都不會冒一下。這樣的人沒有成為帝皇應有的魄力和手腕!
「蔡先生!」席上有人站了起來,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暫時壓住眾人的紛議,「先生讖言所指可是當今國師公劉歆?據聞國師也擅讖緯之術,數月前他已將自己的名字改為劉秀。先生今日讖言將來可是會應在他身上?」
一時間眾人恍然,紛紛附議,連聲稱是。
蔡少公端坐主席,含笑擼須,不置一詞,愈發顯得其道行高深難測。
嘩!劉秀攬臂將酒尊撈了過來,慢條斯理的往自己的酒碗舀酒。修長白皙的手指穩穩的端著酒器,劉秀將酒一飲而盡,突然起身笑道:「怎見得是說國師公,怎見得非是指我呢?」
四下死寂……
片刻後滿座譁然,大笑聲不斷。
劉秀置若罔聞,淡然一笑,身側鄧晨拉他坐下,不顧眾人嘲諷的哄堂大笑,激動的問道:「文叔你說的可是真心話?」
「嗯?」他回眸一笑,一臉的無辜樣。
鄧晨急道:「若你所言發自肺腑,那……」
「我說什麼了,逗得大家如此發笑?」他輕輕一笑,笑容純真到令人恍惚,「我不過跟大家解釋,我的名字也叫劉秀而已!」
噗——我原想喝口酒壓壓驚,聽了這話一不小心把酒水全噴了出來,一時手忙腳亂的取了絹帕捂住嘴,悶咳著轉向劉秀。
鄧晨明顯一副受了刺激的表情,半晌輕歎一聲,輕輕拍了拍劉秀的肩膀,重新歸座。
真不知劉秀他是真傻還是裝傻,若真是傻子,沒道理能把買賣做得頭頭是道,可若說他是裝傻,他沒頭沒腦的跳出來唱了這麼一出,然後又縮回龜殼中去,這算哪門子道理?
不懂!
我擦著嘴,有些茫然的看著他的側影。
我弄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麼。
如果說劉縯是個一眼就能看穿看透的人,那麼劉秀,這個劉家的麼子劉文叔,卻猶如一片佈滿氤氳的迷潭一般,不撥開迷霧,下水涉足,是永遠無法摸清水有多深的。
「吃飽了?」他回過頭來,親切的詢問我。
我打了個寒噤,回過神來。
不行!管他是深潭還是死水,關我什麼事?他愛幹什麼幹什麼去,反正我是已決意要跟著歷史腳步前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