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到八分飽的時候我藉口尿遁,逃出了亂哄哄的大廳。喝醉酒聚在一起的男人們,談論的話題千萬年都不會有所改變,無非是金錢、女人、功名、利祿……粗陋的話語從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嘴裡吐出來,完全沒了起初的道貌岸然。
這個時刻才剛為未時,日頭明晃晃的照在正中,影子就踩在腳下,曬久了頭會暈。我左右打量了下,院子一隅並列栽了兩株大桑樹,枝葉茂密,樹蔭陰涼。只可惜那處角落地上爬滿地藤荊棘,雜草簇簇。
猶豫再三,雖然喜愛那片陰涼,可那些藤蔓荊棘到底還是打消了我的念頭。歎口氣,剛想轉身回去,卻不料身後有個人陰鷙的開口:「似是而非……」
我嚇了一大跳,若非反應靈敏,恐怕已一頭撞上了。
蔡少公一雙小眼瞪得比銅鈴還大,他人長得很瘦,個子卻不高,視線基本與我持平,所以與他對視本不該對我造成太大的高度壓力,然而那雙看似渾濁的眼,此時眸光深邃,冷冽如冰,似乎洞察一切的眼神讓我的心情不自禁的顫抖起來。
過了十來秒鐘,我才漸漸回復過來。真是奇怪,我在害怕這個小老兒什麼呢?瞧他瘦不啦嘰的樣子,保不齊我一掌就能推倒他。
想到這,我不由膽氣一壯,挺胸道:「蔡先生有何指教?」
蔡少公不言不語,突然伸出右手食指與中指並立,一戳戳中我的眉心。我竟然沒能躲開!他出指速度明明不快,我卻沒能躲開,甚至連閃避的念頭都沒來得及在腦海裡生成。
「你——不該屬於這裡!」
我心中一凜,退開一步:「笑話,你是主人家請來的客人,難道我就不是麼?我為什麼不能在這……」
「非也,然也!」
暈,他居然跟我咬文嚼字,故弄玄虛,我不禁起了鄙視之心。看來也不過是個混吃騙喝的神棍而已,哪裡就真是什麼奇人了!
我懶得跟他搭話,正想繞開他進屋,他卻突然說道:「你從來處來,可想再回來處去?」
我身子一僵,頓時懵了。
蔡少公不理會我的表情,緩緩走向那兩株桑樹,我剛想提醒他注意腳下,他卻已大步踏足之間,跨入叢中。
「星隕凡塵,紫微橫空……」
我猛然一震,只覺得這八個字聽著異常耳熟,蔡少公站在桑樹下笑吟吟的朝我招手,我不由自主的茫然向他走去,走到荊棘前時,我猶豫著收住了腳步。
「你在這世間找齊二十八人,封王拜侯……二十八宿歸位之日,便是你歸去之時。」
我聽得迷迷糊糊,不甚了了,不由急道:「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回家!」
蔡少公擼著鬍鬚在樹蔭下笑:「天機難測,老夫所窺也僅此而已。」
「天大地大,我上哪找人去啊?」回想起我在穿越之前遭遇的景象,情急之下倒是十分信了他七八分。見他還在那不緊不慢的賣關子,我頓時心急如焚。
這是我到這個時代後,唯一一個說中我心事的人,我哪還管他說的是真是假,就算他是在蒙我誆我的胡謅,這個時候對我來說,也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即使這根稻草輕柔得不足以真的救起溺水的我,我卻仍要拼力一試!
「命由天定,事在人為!」
「你就不能講點實質的東西啊!老是說些模棱兩可的話……」
「陰姬——陰姬——」遠遠的,就聽身後傳來鄧晨焦急的喊聲,我回頭一看,鄧晨滿頭大汗的沖了過來,拉起我就跑。
「做……做什麼,表哥……疼、疼……」
「壞事了!」一眨眼工夫,鄧晨已拖著我出了大門,我眼睜睜的望著蔡少公瘦小的身影在樹蔭底下沖我緩緩揮手,而後終於消失在視野中。
「什麼壞事了?」我嘟嘴,他剛才倒真是壞了我的大事。
「文叔被仇家盯上了,這會子只怕有危險!」
「什麼?」心情仍沉浸在剛才蔡少公的預言中沒出來,愣了半天才恍然醒悟,「劉文叔有危險?什麼仇家?他那麼一本分的老實人,哪來的仇家?」
「不是他結下的仇!」鄧晨繼續拖著我跑,大晌午街道上冷清清的,也不見幾個路人在遊蕩。
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我心中一動,叫道:「不是他,難道是劉伯升?」
鄧晨停下腳步,回首直愣愣的看著我:「你和劉縯交好,這事原不該對你說……然而事到如今,也不便再瞞你。宛城有一李姓大戶,世代從商,其人單名一個‘通’,字次元,曾任南郡巫縣縣丞一職。李通有一同母親弟叫公孫臣,精通醫術,伯升因母得病,經門客推薦邀其為母探病,結果公孫臣刻意刁難……唉,總之後來,兩人鬧翻了,公孫臣與伯升比武相鬥,結果被劉縯一劍殺了……」
「殺……殺了?」我結結巴巴。
「殺了!」鄧晨唉聲歎氣的跺腳,「伯升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急躁起來哪個敢得罪他?為了這事,文叔托人上下打點,不知道費了多少周折才算壓了下來。可今日宴上,我竟瞧見了李通的堂弟李軼。也怪我大意,沒往心裡去,待宴罷人散,我遠遠的見李軼找文叔敘話,這才覺出不對勁來。可等我追出去時,早不見他二人蹤跡了!」
從不知道原來殺一個人這麼簡單,從鄧晨嘴裡描述起來更是輕描淡寫。一條人命,在一場莫名的糾紛中喪生,而這個殺人者竟是我所認識的劉縯!
不能不說震驚,但鄧晨已給不了讓我震驚發怔的時間,他拖著我一口氣跑了一百多米,我猛然清醒。
「表哥,這樣盲目尋找不是辦法,那個李通家在哪裡?我們直接到他家去便是。」
鄧晨也是急昏頭了,經我一提醒,頓時一拍大腿:「我怎麼忘了這茬!」
李通家不難找,雖說住在城裡,不比新野陰、鄧兩家那種莊園式的廣袤,倒也紅牆明瓦,修築得頗為氣派。
鄧晨上前拍門,我想了想,喊道:「表哥,你且在此拖住他們,越久越好……我到後面瞧瞧去!」
看這架勢,李通家眷養的門客怕也不在少數,若是對方當真有心要整死一個劉秀,便是十個鄧晨前去砸門索人也是無用。
我悄悄避開路人,繞到後院僻靜之處,仰頭望瞭望一人半高的圍牆,掌心摩擦兩下,熟練的攀住牆頭翻爬上去。
這種偷雞摸狗的行為這四年裡在陰家可沒少幹,一開始還費些手腳,到後來越練越熟,陰家那兩人高的圍牆我說翻就翻,比走大門還輕鬆便捷。
就李通家的圍牆高度,防得住君子和小人,卻難不倒我管麗華!
地點沒選錯,正是廚房後蓄養家畜的後院,平時沒什麼閒人會到這裡走動,漢代百姓的住房建築大同小異,我憑著直覺繞開了廚房,找到了內宅,可是面對著一間間的廂、室我卻傻了眼,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劉秀若是被他們劫持,最有可能會被關在哪間?
思忖間,遠遠的前頭傳來一陣喧嘩吵鬧聲,正是鄧晨和李府的家僕起了衝突,一時倒把許多下人吸引過去。我趁機一間間屋子搜了起來,等摸進第三間,忽聽房內有個虛弱的聲音在講話。
「你當真無有此心?」那聲音底氣不足,問完這句後便停住了,似在期待著什麼。
屋子裡靜了會兒,一個低緩的聲音回答:「次元君真是太高看秀了。」
我渾身一震,這是劉秀的聲音,看來鄧晨還真沒說錯,他果然被人擄劫至此。
「劉文叔你無此心,難道你大哥也如同你這般無心麼?」那聲音陡然拔高,口吻也淩厲起來,一掃方才氣息懨懨的說話方式。
房內佈置清雅,一幕竹簾低垂,將寢室與外間隔開,簾上綴掛玳瑁珠玉,簾外垂手側立一青衣小婢。房內人影隱現,床上隔著一張臥幾,面對面的跪坐二人。一人背外,依稀便是劉秀的身影,對面一人歪側著身子。
除此之外,房內似再無他人,我審時度勢悄然掩進。
那人緩緩坐直了身子,輕咳兩聲,聽著似在病中,故而底氣不足。我搶先兩步,奔近竹簾時,餘光朝內一掃,果然不見有第三人,於是搶在那名青衣小婢沒反應過來前,一掌劈中她的後頸。
「什麼人?!」房內有人喝叱,原還在榻上病歪歪的男子跳了起來。
青衣小婢癱軟倒地,刹那間竹簾擊飛,竟是被人從裡面一劍劈裂,簾上綴著的珠玉之物叮咚散落,滾了一地。我深吸口氣,順勢掠進房內,那人一劍未中,跟著追了上來。
我抓起猶在發愣中的劉秀,大叫:「還不走?」
電光火石間身後的長劍已然追至背心,我想也不想,一手拉著劉秀,一腳迴旋橫踢。可情急之下,我竟是忘了身上穿著直裾深衣,方才翻牆時只是將裙裾撈高到膝蓋,此刻兩條腿仍被緊緊的包裹在裙裾內。這一踢,無論如何也踢不到我想要的高度,眼睜睜的看著那雪亮的劍芒直刺過來。
一個趔趄,危機中劉秀反攥著我的手,將我拖開一尺,險險避開那致命一劍。
這時我的手已摸出藏在懷中的短匕,只差一步便可脫手扔出。
「住手!」他伸手阻攔,將我拖到身後,「切莫誤傷無辜!」
對面的攻擊奇跡般停止了,我抬眼一看,持劍之人是位青年,與劉秀年紀相仿,俊面如玉,眉宇間稍帶病容,卻無損其英姿。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俊秀的一個人,稍稍愣了下,他定下神來看了我一眼,許是見我竟為女子,神情微駭,卻也沒多說什麼,默默收劍歸鞘。
「你怎麼找來的?」劉秀握著我的手收緊,手指被他捏得有些疼。
我老老實實的回答:「翻牆進來的。」
對面那青年眼眸一利,卻仍是沒說什麼,我朝他冷冷睃了一眼,猜度著此人是鄧晨口中的李通還是李軼。
「你也……忒過魯莽了。」劉秀微微歎了口氣。
我蹙了蹙眉:「你的意思是我冒險跑來救你,救錯了?」甩手掙開他,怒氣難遏,「那好,不好意思打擾兩位雅興了,小女子這便告辭,毋須遠送!」
劉秀及時抓住我的胳膊,將我拖了回來,無奈的叫道:「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我遽然回頭瞪他。
他眼如秋水,神情溫柔的望著我,嘴角邊掛著些許無奈。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他若是和劉縯一般強橫,估摸著我當場就和他翻臉吵起來了,可他那張臉,似乎千百年不知愁苦、悲傷、憤怒是啥滋味,總是帶著淡淡的笑意,讓人想惱都惱不起來。
「你先坐下!」他拉著我跪坐,指著那青年道,「這一位是李通——李次元!」
李通揚眉一軒,眼中的警惕之意終於放下,對我態度友善的笑了笑。
我搶在劉秀向李通介紹我之前張嘴:「我是陰麗華。」若按照劉秀來介紹,估計又會說,此乃新野陰姬云云。
李通輕咳一聲,點頭含笑:「陰姑娘有禮。」
有禮?這簡直就是拿話臊我,這樣的見面方式無禮至極,何來的禮?我悶悶的坐下,正奇怪這兩個明明應該是仇敵的男人,怎麼彼此說話的方式這般謙恭斯文?難道說禮儀之邦,就連仇人見面也分外的與眾不同?
那頭大門推開,一個人影匆匆跑了進來:「門外有新野鄧晨帶著家僕喧鬧,許是為了劉秀而來……」
奔得近了,方發現屋內情況不對,小婢倒地,垂簾散裂,他呆呆的望著一地狼藉停下腳步,錯愕的抬頭。
「這……」
「這是陰姑娘。」李通微微一笑,指著那人對我說,「這是我堂弟李軼,李季文。」我撇撇嘴,沒作答理。
李通也不以為仵,處變不驚的對李軼道:「季文,你打發下人來把這裡整理一下,然後請鄧公子入府一敘。」
劉秀起身道:「不必叨擾貴府了,秀還有事,需今日趕回新野,遲了恐有誤行程。」
「這……」李軼面有難色。
李通眼眸又冷了下來,氣氛一度冷場,我坐在那裡眼珠子亂轉,不知道他們之間在搞什麼,若是要報仇,可他們好像還沒鬧得撕破臉,可若只是單純的請劉秀到府上喝酒聊天,連白癡都不會信。
劉秀對他兄弟深深一揖,而後拉起尚在發愣的我,從容出了房間。
「劉文叔——」李軼追出房間,「今四方擾亂,新室且亡,漢當更興。南陽宗室,獨你劉氏兄弟汎愛容眾,可與謀大事。我伯父愛好星曆讖記,常告誡我堂兄雲,‘劉氏復興,李氏為輔!’而今我兄弟願擯棄前嫌,與你共舉大事,你為何反退縮躲避?」
劉秀停下穿鞋,默不作聲,我順勢回頭瞥了一眼。李軼滿臉真摯,不似作偽,那李通身披長衣,一邊咳嗽一邊倚在二門上,雖未追出,卻也靜靜的在期待著劉秀的回答。
我不知道劉秀怎麼想,但是李軼的一番話卻是深深打進我的心坎裡,於是暗中用力扯了扯劉秀的衣袖,提醒他切莫錯過良機。
劉秀慢慢直起身,未曾回頭,卻淡淡的丟下一句話:「既如此,宗卿師當如何?」
李軼神色微變:「我伯父他……」
劉秀回首一笑,笑容儒雅,再度沖著屋內的李氏兄弟一揖:「告辭。」
從李府出來,上了鄧晨的馬車,雖然鄧晨什麼都沒問,我卻終究還是憋不住了。
「既然李軼都這麼說了,你為何不答應?這有什麼好猶豫的,你大哥在蔡陽廣招門客,想做什麼要做什麼,早已昭然若揭,你又何必推諉……」
鄧晨一語不發的看著劉秀,神色凝重。
劉秀正襟危坐,從頭到腳未見一絲慌張,他扭頭瞥向窗外,有那麼一瞬,溫柔的眸瞳中竟閃現出一種悲憫的神采。
「李通的父親李守,官居新朝宗卿師,久居長安。李通若是起事,好男兒意氣風發,一酬壯志,卻可曾想過家中父老、族中姊妹當如何?」
鄧晨面色陡變,神情複雜的低下頭去。
我猛地一震,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在現代我是獨女,身邊不乏親戚朋友,除了父母卻沒有至親的兄弟姐妹。到了這裡,陰家上下待我極好,可我總有種把自己當成外人對待的感覺。所以,我大概和劉縯、鄧晨他們的想法一樣都帶了種自私與偏激,只想著順從局勢,反莽建漢,更多的還認為親身參與其中,享受開元樂趣,會比現在這樣枯燥無聊的生活強上百倍。
殊不知劉秀的想法卻是如此與眾不同,不能說他特立獨行,不能說他懦弱無能,他只是……把家人看得更重些罷了。
換而言之,我們這幫人,眼裡看到的只有熊熊的造反之焰,心裡想到的是揚名立萬,萬古留名,這樣的想法其實很自私。
要造反,對個別人來講很容易,譬如劉縯,譬如李通,他們手底下門客過千,資產也厚,隨便拉上人馬就可結夥反了朝廷。可是……對於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來說,該怎麼辦?造反後,對於朝廷來說就是反賊,就是叛逆,劉縯他們可以過亡命生涯,風風火火的大幹一場,可家中父老妻兒又該如何?
誰無父母,誰無親人?
我們,竟無一人替他們考慮過!
我當即慚愧的低下頭去,少頃,劉秀卻輕輕笑了起來:「大勢所趨,然我一人可阻否?」
鄧晨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的道:「你能這般想,姐夫甚感寬慰。蔡少公所讖之語,自有道理,劉秀當為帝!天下劉姓宗室千萬,或許這個劉秀非是你劉文叔,然而即使你無此心,世間千萬劉秀也會應運而生,非人力能阻,天意如此!」
「哎呀!」我幾乎跳了起來,鄧晨的一番話提醒了我,「蔡、蔡少公!快……快回去,我要找他!我有十萬火急的大事找他!」
剛才一通亂,竟然把蔡少公忘得個一乾二淨。
我的回家之路啊,還得靠他給我指點迷津呢!他可是我的希望稻草!
鄧晨不明白我大呼小叫的嚷些什麼,卻仍是命車夫把車駕回晌午吃飯的那處人家,可去後一打聽,方知蔡少公早走了。
我大失所望。
「陰姬!」回程的路上,鄧晨見我鬱鬱寡歡,安慰我說,「蔡少公乃當世奇人,可遇而不可求,若是有緣,來日自可再見……」頓了頓,終是按捺不住好奇的追問了句,「你找蔡少公究竟有何要事,我今日見他與你交談甚歡,不知都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我哭喪著臉,「說了等於沒說。」
二十八星宿,我要到哪裡去尋那命定的二十八人?是男人還是女人,是老人還是小孩,一無線索……
算了!不能太執著,不能……抱太大希望。
我碎碎念的默想,哀怨的一路啃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