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長安未央宮遭大火焚毀,宮殿修葺整理太過費時費力,於是更始帝劉玄決定先定都洛陽,任命劉秀為司隸校尉,先到洛陽去整修宮殿官府。
司隸之位秩比二千石,監察三輔、三河和弘農七郡,上糾百僚,下察郡守,權比九卿。這算是個手握實權的要職,遠比徒有虛名沒有實權的武信侯要實用得多。
劉秀去洛陽,我被留了下來,雖然明裡都說是不便帶女眷同去,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把家眷留下,不是為了帶在身邊不方便,而是為了博取皇帝的信任,迫於無奈留下人質扣于皇帝手中。
直到劉秀離開宛城的前一天,我都沒勇氣和決心把整件事的實情對他和盤托出,我暗存一種賭博似的心理,希望即使不明說,劉秀也能明白我的立場與苦處,希望他能像我不顧一切救他的心一樣,不會因為劉玄拋出的這塊大誘餌就把我輕易給丟棄了。
他一定會得到機會趁機擺脫劉玄的監視與束縛,重振旗鼓,大展雄風,但絕不是這一次。
難以描述我是抱著怎樣忐忑揪結、百折千回的心情送別丈夫,他就像是只風箏一般終於脫困而出,而我,作為劉玄手裡拽緊的那根風箏線到底夠不夠牢固,還全然是個迷惘的未知數。
劉秀走後,我在武信侯府住了三天,守著空蕩蕩的房間突然感到莫名的空虛和悸怕,於是我讓琥珀收拾了幾件隨身衣物,重新住回了陰家。
陰識對我超出常規的行為未置一詞,陰就卻對我又能住回家來感到十分高興。
出嫁不過三個多月,我卻對陰家的生活覺得有點兒陌生,去年這會兒我離家一別經年,回到家後也未有任何不妥的感覺,但是現在心境卻像是突然轉變,處處都顯出一分疏離。
我無法說清心中的感受,是在潛意識裡埋怨著陰識曾經對我的利用,造成了現在心理上的一種隔膜?還是……我已經適應了有劉秀陪伴的新生活?沒有他的日子,我就像是失去了些什麼東西,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說不清也道不明,卻像張蛛網一般牢牢的纏住了我。
住回陰家有一點好處,那就是可以第一時間取得最新情報,能夠搶在劉玄之前瞭解到劉秀在洛陽的動向。
如預想中的一樣,劉秀以他無人能敵的個人魅力,贏得了三輔吏民的一致好評,更有老吏為此感慨垂淚,聲稱「不圖今日複見漢官威儀!」。
面對如此高的評價,我固然替他欣喜,同時也擔憂劉玄會因此更加對他產生忌憚。不過好在劉玄也並不空閒,他很忙,他的注意力不可能像我這樣一直關注著劉秀一個人。
劉玄稱帝之後,試圖擺脫綠林軍那幫人對他的掌控,開始逐漸露出他的本性,不甘心永遠做個受控於他人的傀儡皇帝。他開始培養自己的親信勢力,如果說綠林軍代表的是農民草莽階級的利益,那麼唯一能和他們對抗的只有士族階級,更何況劉玄本就姓劉,他的血管裡流淌的是劉氏宗親的血液。
與劉玄關係最親近的人是他的堂兄劉賜——劉縯死後,劉賜便繼他之後做了大司徒。除此之外,左丞相曹竟也甚得他的器重與信任。
「興兒,曹竟是否有個兒子名叫曹詡?」
「姐姐也知道曹詡?」陰興尚未回答,陰就卻已經忍不住驚訝的喊了出來,「他們父子眼下可是正得寵啊……」
陰興在暗地裡使勁掐了弟弟一把,陰就驀然閉嘴,悻悻的摸了摸鼻子。
我心知肚明,卻假裝沒有看到。
昨天我去找馮異,見他正與一年輕人相談甚歡,後來介紹才知此人乃是左丞相之子。當時我總覺得馮異將我介紹給曹詡頗有深意,曹詡聽說我是劉秀夫人時的態度也顯得相當熱絡,絲毫沒有因為劉秀的關係而對我刻意保持疏離——自劉縯死後,與我夫妻交往如此不避忌諱的人還真是少見。由此,我對曹詡印象分外深刻。
我懶洋洋的歪在榻上,指甲輕輕刮著小木槽內的封泥,餘光卻把陰興、陰就在角落裡交頭接耳的小動作盡收眼底。
用以捆系竹簡的繩索已被拆啟,散落一旁,木槽中嵌的封泥斑駁脫落,已經無法瞧清原來封泥上印的字跡。
兩千年後的資訊傳播,大量使用電子、網路,現代人為了保護私密資訊不受洩露,一般會以密碼來防盜。而兩千前的古人也不笨,雖然可以書寫用的紙張還沒有出現,但賴以傳遞資訊的牘簡,笨重之餘卻也並非不能防止被人私自拆看。
像我手中的小木槽便是專為防止信箋被私拆而設,在捆縛牘簡的繩端交叉扣上小木槽,槽內捺入黏泥將繩結封住,泥上再蓋上專屬的印章。收到信箋拆看時,只需先確定封泥完好無損即可。
我用指甲輕輕挑刮著那些殘存的黏泥,那兩兄弟賊膩膩的表情落在我眼裡,不由得讓我一陣彆扭。我現在所看的資料不外乎是陰識「允許」我看的一部分原件,還有一部分是陰興手抄謄寫的複製稿,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我都是處於被動的。以前或許沒有這種感覺,甚至起初還頗有些抱怨陰識逼我看這些無聊且難啃的時政,可現在我身處亂世,也已成為這個滔天巨浪中的一滴水珠,在我避無可避、歷經艱辛以後,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能夠比別人搶先獲取這樣份詳細全面的資訊有多重要!
陰家有套完善的情報系統,遍佈全國。即便是在這個戰火連天的亂世之中,陰識都能第一時間掌握到最全面的資訊資源,這就是一種財富,一份價值遠大過金錢土地的龐大資產。擁有了它,才能比別人看得更遠,料得更准。
然而這些年以來,我享受著這份財富的同時,卻沒好好思考它的本質,這個系統到底是如何存在的?它的內部結構到底如何?陰識如何操控它們?
目光流轉,陰興已經停止了對陰就的說教,陰就滿臉通紅的憋著氣,在兄長面前局促不安的垂首不語。
陰興十五歲,陰就才十三……可是我敢斷定,陰識不只讓陰興參與了這個情報組織的作業系統,就連陰就,也正在逐步的學習和成長,成為他的左臂右膀。
可是陰識卻只是讓我享受著這份財富,而從沒把這份財富的來源和管道讓我知曉半分。我知道我不能貪心,這財富本就不是我自己的,我何來的資格去搶奪這份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但是……但是……
我閉了閉眼,無力的慢慢向後躺倒。
捫心自問,此時的我,確實像個貪婪之徒,若是非要說我完全沒有動了那份心思,那是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