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遽的馬蹄聲叩擊著冰封的曠野,稀薄的空氣冰冷刺骨。我吸著氣,雙手緊緊抓著劉秀的衣襟。
眼中的霧氣漸漸上升,終於一聲尖銳的嗚咽從我嗓子裡逸出,仿佛洪水陡然間泄閘,我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恐懼,顫抖著抽泣,淚如雨下。
「沒事了,沒事了……」劉秀摟緊我,下巴頂住我的髮頂,柔聲安慰。
我抽噎,哭得連氣都喘不過來,淚眼模糊,我把頭埋在他的胸口,全身發顫。
「快別哭了,看,君遷來了……一會兒又要嚇著他了。」
我連忙用袖子胡亂抹臉,轉頭一看,身後空蕩蕩的,身側除了駕車的銚期,只有馮異一臉肅穆的騎馬緊隨,哪來馬成的身影?
「哪有……」我倏然回頭,瞋目瞪視,「你又騙我?!」
「不哭了?」他笑眯眯的看著我,臉上血色全無,白皙得似一張白紙,我打的那一拳的拳印卻是彤紅地印在右側。
我心裡一陣愧疚,忍不住淚水又湧上眼眶:「疼不疼?」我伸手細細撫摸他的臉頰,癟著嘴不讓自己再哭出來,「對不起……」
「比起胳膊上被劃拉的那一刀,這個算不得什麼……何況,」他左手捧住我的臉,替我擦去淚痕,「我明白你是因為擔心我……」
他不提也就罷了,一提我的心更疼,顫慄的抓著他的衣襟,想強裝出一副兇悍的樣子,可偏偏眼淚不爭氣的拼命掉:「以後……再不許你這麼心軟,你的命是我的,不許你這麼……這麼不把自己當回事!」
他的笑容斂去,眼中憐惜無奈之情更濃:「我的命一直都是你的……」
身後馬蹄陣陣,我咬著唇匆忙將眼淚拭淨,回頭一看,鄧禹、祭遵、臧宮、傅俊等人三三兩兩的先後帶人趕上。
半個時辰之後,天色漸暗,朦朧中前方的丘陵逐漸變成一團墨色,清點人數,竟是只剩下了幾十號人,那個「北道主人」耿弇卻是不知去向,生死未蔔。
人困馬乏,那些只能徒步跟在車馬後面狂奔的兵卒,更是跑得一個個脫了力。
漸漸有人撐不住摔倒,腳步笨重,行進的隊伍開始慢下。沒過多久,就聽「撲通」一聲,鄧禹從馬上摔了下來,滾落地面,在雪堆裡連打數滾後,一動不動。
我驚呼一聲,縱身跳下軒車。馮異動作敏捷,早先我一步,從馬背上躍下,托起鄧禹。
鄧禹臉色蠟黃,嘴唇發紫,兩眼無神的笑了笑:「無礙,我沒受傷,只是四肢乏力……」
馮異道:「你身體太過虛弱,之前元氣大傷,尚未復原,方才的打鬥使力太過狠了……」
我湊過去,擔憂的問:「仲華你要不要緊?」
「我沒事!」鄧禹沖我咧嘴一笑,故意捂著肚子,愁眉苦臉的說,「只是……餓了。」
我被他搞笑的模樣弄得噗哧一笑,伸手握拳在他胸口虛捶了下:「趕緊起來啦,丟人的傢伙,虧你還是將軍呢!」
在馮異的扶持下,他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我看他臉色實在難看,額上虛汗連連,竟不像是在冬天,而是身處酷暑一般。
「真的餓了?」
「嗯。」
我轉過頭望著馮異,馮異別過臉去瞧祭遵,祭遵一臉無奈:「走得太過匆忙,什麼都沒顧得上,輜重盡數留在了驛館……」底下的話無需再多作解釋,大家心知肚明。
說實話,其實我也早餓了,雖不至於餓暈,卻也覺得肚腹空空,饑腸轆轆。剛才因為精神緊張所以還不怎麼覺著餓意,這時一經提醒,方覺饑餓難耐,越是想吃的越餓得發慌。
遠處丘陵縹緲,荒郊野外的到哪去弄吃的?天氣越來越冷,天上已經開始飄起雪粒,看來用不了多久,風雪便會加劇。武俠小說裡描寫的「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大抵就是指這種情況了,可是小說裡的英雄俠少們都會在偏僻的曠野遇到世外高人,而且他們武藝高強,隨隨便便的就能打到野味,怎麼也餓不著,凍不著。
一想到野味,我的胃餓得一陣抽搐。
鄧禹無法騎馬,劉秀把軒車讓出來給他,自己騎馬。
我跪坐在鄧禹身旁,他直挺挺的躺在車裡,微閉著眼,雪花飄落,覆蓋在他臉上,他也不伸手拂拭。那種黯淡毫無生氣的模樣,讓我悚然心驚。
我用袖子擦去他臉上的雪水,火把的映照下,他的皮膚顯得有點兒發黑發紫,我不知道這是光線問題還是我的心理作用。我心生懼意的伸手推他:「仲華!仲華!別睡……你醒醒!」
推了好半天,才終於有了聲微弱的呻吟,我繼續不死心的搖晃:「醒醒!文叔說前面是饒陽,到了饒陽就能找到吃的了。」
鄧禹的胳膊微微抬起,掩在袖管中的手輕輕握住我的手:「我有點睏……」
「睏也不能睡!」我斷然呵斥,「你起來,我陪你說說話,你便不覺得睏了。」說著,硬拉著他坐了起來,
車子一晃,他的上身軟綿綿的倒在我懷裡,冰冷的嘴唇滑過我的耳鬢:「麗華,你親親我吧。」他的聲音又低又細,卻像根針似的刺痛我的耳膜,我手一抖,衝動之餘差點把他從車上丟出去。
他的手掌緊緊的包住我的手,我的五指冰涼,他的手卻反而燙得像只火爐:「就像你小時候親陰就那樣,親親我……我一直想你也那樣親我一下……」他傻呵呵的笑了,腦袋枕在我的肩膀上,笑得我的肩膀微微發顫。
我壓低聲音,咬牙:「你是不是又皮癢欠揍了?」
「呵……」
「少跟我裝瘋賣傻,我……」
鬢角一暖,他的唇瓣冰冷的貼上我的臉頰,一觸即撤。
我呆若木雞,銚期就在前面駕車,我不敢肆意聲張,不然事情鬧開就不好了。
「你不肯親我,那便我親你吧……」他低婉噓歎,上身倏地一沉,腦袋從我肩頭滑落。
「仲華!」我及時拽住他,這才發覺他臉色異常,「仲華……仲華……」我急得六神無主,左右尋人,我不敢去驚擾銚期,只得叫住靠得最近的馮異,「公孫!仲華怕是受了風寒,他……」
馮異踏雪靠近:「你儘量讓他別睡,保持清醒……」他有點兒心不在焉,過了會兒,壓低聲音靠近我,「文叔的情況也不太好,傷口血流不止……」
「啊!」我驚呼,「他、他怎麼樣?那要怎麼辦?公孫!你快想想辦法!」
正焦慮萬分,忽聽前面銚期沉悶的喊了句:「已到饒陽地界!」
漢時在交通要路上,設置了亭、傳、郵、驛,以利交通。亭是行旅宿食之所,十裡一置;傳是供官吏住宿的地方,備有車馬,供官吏乘坐;郵用來傳遞文書,五裡一設;驛是馬站,三十裡一置,供傳遞文書和奉使往來之用。
無論是郵置還是驛站,都設有館舍,也稱傳舍,主要用來接待來往官員,是招呼驛車、驛騎休息,調換馬匹車輛,供應食宿的場所。
我們最初來到河北,一路就是靠住宿傳舍北上,可是今非昔比,進入饒陽地界後,雖然也能找到傳舍,卻不敢輕易再去投靠——如今草木皆兵,萬一再像薊縣那樣,豈不是自投羅網,讓人輕易甕中之鼈?
傳舍無法去,城邑更不敢隨便進駐,我們這一行人為了躲避邯鄲追兵,饑寒交迫之余只得在饒陽東北尋了一座亭子稍作休息。
亭名曰「無蔞」,還真是名副其實。蔞是種長在水濱的野草,而這座無蔞亭內殘垣斷壁,蛛網密佈,竟是連株蔞草都長不出一棵。
風寒陡峭,北方的寒冷天氣著實讓我們這些長居河南的人吃了大虧,幸而無蔞亭雖破爛不堪,至少還能勉強遮風擋雨。
眾人撿了柴木,在亭內點了幾處篝火,幾十號人擠在一處,暫作取暖,只是肚中饑餓卻是無法僅靠飲食雪水能夠填飽的。
鄧禹發燒,我讓鄧晨取雪塊不斷替他做物理降溫。劉秀手臂上的傷勉強止住了血,卻因失血過多,整個人精神狀態十分不好,恍恍惚惚的樣子怎麼看都叫人揪心。至於其他人,也都是前胸餓得貼後背,疲累無力的蜷縮成一團,不時的喝著煮融的雪水,暫以充饑取暖。
才過丑時,風雪加劇,凜凜寒風夾雜著雪花不斷打進亭內,火苗飄忽,隱隱泛著幽藍之光。眾人小心翼翼的守著火堆,添柴加木,生怕唯一的取暖源頭熄了。
亭外西北風刮得正緊,呼嘯凜冽,聽來更覺淒涼。沉沉靠在夯土牆上昏睡的劉秀遽然睜開眼來,雙目寒芒畢露,我心知有異,細辨風聲中竟夾雜著陣陣馬嘶聲。
劉秀悄然給我打了個眼色,我心裡有數,不動聲色的從亭內走了出去。亭外茫茫漆黑一片,風雪正緊,栓在亭外樹木旁的群馬不安惶恐的嘶鳴,哧哧有聲。
右手按上了劍柄,我頂著風雪往外走。
暴風雪中目力僅能測到數丈開外,走了沒多遠,猛地嗅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我心裡一凜,像是觸電般從頭頂麻到腳趾,長劍鏗鏘出鞘。
走得越往前,血腥味越濃,昏暗的夜色下,終於讓我看清地上橫躺了一具馬屍——馬身仍是溫的,雪花飄落遇熱即融,顯然這馬才死沒多久。
馬血淌了一地,我驚駭的抬起頭,兩丈開外,一個鬼魅般的身影縹緲的站在馬屍前。
馮異手持長劍,迎風而立,長袖裳裾颯颯作響。那張白皙的俊面上沾著點點鮮血,若非一雙眼明亮如昔,未見瘋狂,我險些以為他已墮入魔道。
「你……殺馬……」我啞聲,顫抖的聲音吹散在風中。
他蹲下身子,輕輕拍了拍那匹死馬,從那馬背上卸下木制的高橋馬鞍與馬鐙,丟到我腳下:「若是一匹不夠分食,我會再殺第二匹!」
「你……」
「你的騎兵操練得不錯,馬匹殺了固然可惜,卻不足人命可貴!」他橫了我一眼,面上平靜無波。
此情此景,讓我陡然間回想起那年在小長安與劉玄分割馬肉的場景來。
我打了個哆嗦,嘴巴張了張,只覺得口乾舌燥。
「回去吧!這種血腥的事,你一個女子多看無益!」他開始用長劍分割馬肉,頃刻間那雙慣常持篴吹弄的纖長手指沾滿殷紅的血腥。
「我幫你!」我持劍跨步。
他詫異的抬頭,眼中的驚訝之色一閃而過。
「你一個人幹太慢了!最好能再喊些人過來幫忙!」我埋頭割肉,動作雖有遲疑,卻仍是強忍著胃裡翻湧的噁心,把長劍當刀使,一刀刀的割下。
「你……」馮異按住我的手,「不用勉強……」
我推開他的手,澀然一笑:「勉強才能活下去!」
他深深的瞥了我一眼,終於無語,我和他兩個人分工合作,忙得滿頭大汗。剛把馬皮剝去,將馬肉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幾十塊,便聽身後有人大吼一聲:「好哇!你二人居然膽敢殺馬!」
回首一瞧,卻是馬成、王霸、臧宮三個。馬成雖出言恫嚇,臉上卻是笑嘻嘻的,他看了眼地上分割好的馬肉,搓著雙手,一副垂涎欲滴的饞相。
「是大司馬讓我們來的。」臧宮笑著解釋。
馮異面不改色的指了指那堆已經分割好的肉:「拿去架火上烤了吧,不夠還有……」頓了頓,又從懷裡掏出一隻圓圓的小陶瓶,丟給臧宮,「這是鹽!」
「太好了!」馬成翹起大拇指,滿臉欽慕。
等他們三個幫忙把馬肉都搬回無蔞亭,我早已累得兩眼發黑,想必對面的馮異也好不到哪去。
身上累得出了汗,被風一吹,愈發感到寒冷。
「阿——嚏!」我吸了吸鼻子,將手上的血跡用冰凍的雪塊擦了擦,雙手早凍得麻了,沒什麼知覺,「回去吧!」
我站了起來,誰知蹲的時間太長,這一起身,居然眼前一黑,當真什麼都看不到了,腦子裡一片眩暈。
「麗華!」馮異及時扶住我,「你得進去吃點東西。」
我眩暈感剛過去,猛地聽他這麼一說,想到那鮮血淋漓的馬肉,竟是再也忍不住胃裡的噁心,哇的聲吐出一口酸水。
我嘔得連苦膽都快吐出來了,虛脫的搖手:「你……嘔……別說了……」
如果沒有親自幹這宰馬分屍的活,或許我面對烤熟的香噴噴的馬肉,饑餓之餘也會食指大動,大快朵頤。可是現在……我只要想到馬肉,腦子裡浮現的便只剩下血淋淋的場面。
「你這麼餓著也不行啊!」他輕輕替我拍著背。
我搖頭:「讓我歇歇,或許……或許過會兒適應了就好。」
馮異長長歎息一聲,拉住我的手,欷歔道:「你隨我來吧!」
我被他牽引著走到無蔞亭後避風處,那裡正栓了三四匹馬,見我們走近,居然恐慌的起了一陣騷亂。
馮異將我安置在一堆稻草上,撿了乾柴生起火堆。我又餓又困,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
他不知打哪兒撿了只破瓦罐,手腳麻利的抓了幾把積雪扔進去,等雪水燒開後,他從懷裡摸出一隻藍色的小布袋子。
我瞪大了眼,他居然從布袋裡倒出一把粟米。
「啊!」我情難自禁的噫呼,脊背挺直坐起。
粟米香氣很快便在空氣裡飄散四溢,我肚子餓得咕咕直叫。
「公孫,你真是一口好釜!」我忍不住贊道。
他好氣又好笑的睨了我一眼,默默守著瓦罐,火候差不多的時候,他把破瓦罐從火上挑了下來,用自己的袖衽包裹著,小心翼翼的端到我面前。
「沒木箸,你將就著喝吧,當心燙嘴!」
「啊,居然還有赤豆……豆粥啊,好香……」我細細的抿了一口粥湯,饞得口水直流。再一看眼前替我捧著粥罐的馮異,劍眉朗眉,笑意盈盈,說不出的溫柔體貼。我心中一動,心虛的小聲補了句:「你也吃……」
「你先吃吧。」他淡淡回絕,明明心細如髮,體貼入微,卻偏一副無關緊要的冷漠。
我抿唇一笑,邊吹邊喝,兩口熱粥下肚,感覺胃裡暖了,四肢也沒剛才那麼虛軟無力了。
「好神奇的豆粥……」我舔著唇呢喃。
「怎麼了?」
我目光閃爍的瞄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微微一愣,轉瞬問道:「你要把這豆粥給文叔?」
我頓時大窘,低下頭細若蚊蠅:「這個……受傷生病的人……吃點清淡的東西比較好……」
好半晌也沒見對面有反應,我不好意思的悄悄抬頭,卻見馮異正目光炯炯的望著我:「傻女子!」他欷歔,和藹讚歎的伸手拍了拍我的頭頂,「還等什麼?趕緊送去吧!粥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大喜過望,興奮的捧著瓦罐站了起來,步履蹣跚的往亭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