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騙術

我把豆粥捧予劉秀,把功勞皆歸於馮異,大加褒揚。

「你吃過沒?」他並不多話,失血過多讓他精神十分萎靡,唇角乾裂,懨懨之氣甚濃,然而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卻是一貫的清澈溫潤。

「吃過了!」我不等馮異插話,笑眯眯的把瓦罐獻寶似的湊到他嘴邊,「你嘗嘗,公孫的手藝極好。」

劉秀笑了下,示意傅俊另取一隻陶罐,分出一大半豆粥,朝鄧禹努了努嘴:「仲華一直昏睡,無法吃肉,你把這些粥給他強灌下去,或許好些……」

傅俊答應一聲,接過陶罐去了。

我舔著乾涸的唇角,殷切的催他:「你快吃啊,冷了就不好吃了。」

劉秀柔柔的一笑:「遵命。」

見他老老實實的將剩下的粥喝掉,我鬆了口氣,只覺得渾身酸軟,背轉身剛想找處乾淨的地方躺會兒,卻接收到馮異擔憂的眼神。

「去吃點馬肉?」

我搖了搖頭,滿臉厭惡。我不是不餓,只是實在吃不下,只怕勉強吞咽下去,也會噁心得吐出來:「我先躺一會兒。」

「陰戟!」劉秀輕輕喊我,向我招了招手,「這兒靠近火,你躺這兒歇會兒吧。」

我應了聲,腳下虛浮的飄了過去,在他身邊蜷下。

乾柴被火烤得劈啪作響,我闔上眼,腦子裡一陣清醒,一陣糊塗,迷迷糊糊間我嘟噥了句:「秀兒,仲華醒了沒?」之後便徹底失去意識。

再次睜眼的時候,天已大亮,耀眼的強光刺得我眼睛一陣酸痛。我欲舉手遮擋,全身酸軟無力,竟連胳膊都抬不起來。嗓子眼裡像是冒火般幹啞刺痛,肌肉又酸又痛,腦袋更像是剛被大卡車重重碾過,耳蝸裡嗡嗡作鳴。

「醒了?」低柔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有片陰影飄來,恰巧覆蓋上我的眼睛。我睜眼一看,卻是劉秀舉著左手替我擋住了光線。

「嗄……」喉嚨啞了,發不出聲,我清了清嗓子,仍是覺得有東西硌在嗓子眼似的,又痛又癢。

「喝點水,潤潤喉。」劉秀扶我起來,讓我靠在他懷裡,然後騰出左手去取陶罐。

雪水冰涼,我一口氣灌了小半罐,涼颼颼的感覺像是驟然間驅散開我胸口的鬱悶與煩躁。

「我怎麼啦?」聲音啞得像口破鑼,雖然隱隱有點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卻偏還要多問這一句。

「風寒!來勢洶洶,你這一病比仲華不知兇險多少倍。」他心疼的低頭望著我,眉心攢緊。

「仲華……」

「仲華昨天天亮就醒了,倒是你一躺下便睡了一天一夜,滴水未進……」

我轉動眼珠,四處大亮,可就連幹這麼小的一件事也頗費體力:「這……到哪了?」

「饒陽!我們進城去!」

「嗄——為什麼……進城?」

怎麼突然要到饒陽城裡去?不是說好不再隨意進入城邑冒險的嗎?

劉秀不吭聲,過了半分鐘,答非所問的說了句:「麗華,你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他低下頭,眼神迷離中帶著一種隱隱的痛,「公孫說,你根本沒吃那罐豆粥……」

我垂下眼瞼,心裡酸酸的,漲漲的,像被某種東西塞得滿滿當當。

「傻子!」他似在叱責我,聲音略帶鼻音,沉悶之餘皆是辛酸。

額頭上陡然一涼,有水滴濺落,我悚然一驚,抬眼望去,劉秀雙目微紅,眼眶竟是濕了。他笑著握緊我的手,拇指指腹細細摩挲著我的手背:「癡兒呢,我的癡兒……」

隨著他的一聲低喃,我清晰的聽到填滿自己內心的那樣東西轟的聲炸開了,一股暖流從心房湧出,流向四肢百骸。酥酥的,麻麻的,就好像喝了酒一樣,令人微醺,神魂皆醉。

一匹馬的肉量顯然不能維持太久,才幾天工夫,我們這一行人中便沒幾個還能算是正常人。一個個衣衫邋遢,面黃肌瘦,比乞丐好不到哪去。

進駐饒陽傳舍是劉秀的主意,我一開始還搞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麼,可是等到他帶著我們大搖大擺的進入驛館,聲稱自己乃是邯鄲使者時,不只是驛站的驛吏傻了,就連劉秀的部將們也都被他一本正經的表情唬得一愣愣的,半天沒反應過來。

饒陽果然已屬劉子輿的地盤,驛吏聽說是我們是邯鄲來的使者,雖因我們的形象有點欠妥而稍有疑慮,卻終是不敢輕忽怠慢,沒多久工夫,各種食物便被討好似的端了上來。

劉秀的這群部下早餓得兩眼發花,一見到食物,真好比一群餓狼見到羊羔一般,頓時風捲殘雲,狼吞虎嚥,搶作一團。

「來喝點巾羹,這個清淡些。」劉秀體貼入微的盛了一盌湯羹,預備親自餵我。

我斜靠在牆上,虛軟的瞅著他笑,張嘴一字一頓的比著口型:「大——騙——子!」

他只當未見,沖我眯眼一笑:「張嘴,小心燙。」

我順從的喝下一口湯。

他這麼不避人前的親昵真是前所未有,我心裡一暖,樂得接受他的殷切照顧。

單從外表上看,劉秀是個豐神俊秀,溫潤儒雅的公子,雖然落魄,氣質卻高人一等,加上那萬人迷似的笑容一成未減,使得那個驛吏雖滿臉狐疑,最終到底還是被他純真的笑容所矇騙過去,乖乖的端出豐盛的食物。

只是那些部下的吃相,實在太欠雅觀了。除了馮異、鄧禹還能稍加自抑外,其他人都跟瘋了似的,只顧抓了吃食拼命往嘴裡塞。

我喝下一盌湯羹,又吃了點麥飯,留意到馮異一邊吃東西,一邊把案上的棗糒、蒸餅之類的幹食悄悄裝入一隻青色大布袋。

我會心一笑,也有樣學樣的抓了幾塊麻餅,因為沒地方放,我直接揣入懷中。劉秀一直在邊上瞧著不吱聲,我沖他吐了吐舌,他笑了,笑容中滿是無奈的疼惜。

眾人正吃得盡興,突然堂外「咚」「咚」「咚」的擂起一通響鼓,鼓聲震天,伴隨著鼓聲的還有驛吏一聲尖銳的高喊:「邯鄲將軍到——」

噹啷——啷——

一石激起千層浪,眾將神情緊張的拔出腰中佩劍,紛紛彈跳而起。

我的一顆心跳得飛快,手心裡冷汗直冒。

眾人將目光移向劉秀,劉秀沉吟片刻,忽然揮揮手反示意大家重新坐下。眾將驚疑不定,不安的左顧右盼,警惕四周動靜。

我伸手握住劉秀的手,他沖我哂然一笑,從容不迫的朗聲高呼:「邯鄲將軍與我乃是至交,他來得正好……有請邯鄲將軍進來敘話!」

我手指一顫。

話傳了出去許久,堂外始終無甚動靜。過得片刻,那驛吏畏畏縮縮的走了進來,臉上掛著心虛的笑容:「是小的看錯了,邯鄲將軍……不曾來過……」

劉秀劍眉一軒,不怒而威:「竟敢無中生有,欺蒙本使,還不給我滾出去!」

驛吏嚇得腿股打顫,滿頭冷汗的退了下去。

眾人這才從驚魂中找回些許神志,鄧禹笑著贊了句:「明公好氣魄!好膽識!臨危不亂,竟能一眼識破那小人耍的小把戲!」

劉秀微微一笑,並不居功自誇。

在眾人的笑聲與讚歎聲中,我長長的鬆了口氣。剛才真是嚇死人了,那驛吏煞有其事,搞得跟真的似的,若不是劉秀鎮定,估計我們這一堆人今天都得陰溝翻船栽在這裡。

「此地不宜久留,諸位可曾吃飽?」劉秀環顧四周,語調沉靜厚重。

鄧禹接道:「那驛吏既已起了疑心,我們的身份遲早必被拆穿,還是趁早離開饒陽為好!」

眾人皆表示贊同,於是收拾行囊,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撤離驛館。

車馬駛近城門,才要準備出城,忽聽身後遠遠的有人放聲大叫:「來者不善——勿要放行——」

我扭頭一看,那人提著長裾一路追來,氣喘如牛,可不正是驛館的那名驛吏?

守城的士卒本已打算放行,這時聽得那驛吏一迭連聲的示警,紛紛圍攏起來,更有人想將洞開的城門合攏關上。

我急了,大叫道:「沖過去!」可惜嗓子啞了,喊出的聲音只有自己聽得見。

「沖過去——」同樣的三個字響亮的從我身後傳來,卻是發自鄧禹的振臂一呼。

我拔劍出鞘,左手攀住車軾,一腳踩上車上的橫欄,迎風而立,準備來個魚死網破的最後拼殺。

其實這時我大病初愈,肌肉酸痛,手上握著長劍尚且不停的打顫,真要讓我殺敵,我搞不好會先砍到自己。劉秀顯然也清楚我的身體狀況,從身後一把將我抱住:「下來!不許再亂來!」

「可是……」

「一切有我!」

驀然回首,劉秀渾身散發的那股殺氣看得我不禁一呆。

「秀……」

「我不只是你的夫君,也是你的倚靠——你還有我,所以無需逞強!」長劍在手,他不容置疑的將我拉到身後。

眼看一場血戰即將爆發,卻聽混亂中門卒中有人高喊了聲:「天下詎可知,而閉長者乎?放他們過去!」

那人顯然極能服眾,一聲令下,原本已關上一半的大門重新打開,我們的車馬急速的穿越而過。

詫異中我扭頭眺望,一名綠衣門吏手持長劍越眾而出,一劍刺入那名大呼小叫示警的驛吏的身體。

最後落在我眼中的一幕,正是那驛吏緩緩倒下的殘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