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始計

更始二年三月,耿純率領宗族賓客約二千余人投奔劉秀,劉秀封其為前將軍。因有信都人質事件為例,耿純這次投奔不僅托兒帶口,背井離鄉,甚至走後還特意命人焚毀故園房舍,如此一來,即便是族中尚存些許動搖之心的人,也再無可供反悔的餘地。

耿純這一招,做得相當乾淨俐落,忠心可鑒。

於此同時,信都方面派出使者,遞送威脅信函給予李忠等人,結果李忠竟將隨侍的馬寵之弟、校尉馬忠斬於劍下,已示其絕不受馬寵等人威脅,忠於劉秀的堅決。

劉秀隨之告示吏民,能救出信都漢軍家眷者,賜錢千萬。

去年北上之時,留于洛陽的朱祜,此刻不遠千里趕來會合,與他一路進入河北的還有劉嘉力薦的賈複、陳俊二人。此時已經身為漢中王的劉嘉悄悄替他們三人準備好馬車,命人一路護送北上。劉秀遂命朱祜頂了我的空缺做了護軍,陳俊為安集掾,賈複為都督。

兵分兩路,劉秀一面遣左大將軍任光率兵回救信都,一面親帶漢軍逼近柏人城。有了劉揚兄弟十幾萬兵力的襄助,劉秀如虎添翼,不僅在極短時間內先後攻下下曲陽、盧奴、新市、元氏、防子等地,勢如破竹,更是攻下鄗縣,殺了王郎的一員大將李惲,甚至在柏人大破王郎的另一個得力幹將李育的部隊。

劉秀雖然在偏南的戰線上占盡了一連串的優勢,可謂旗開得勝,然而任光帶領士兵攻打信都,卻成了件相當棘手的問題。投鼠忌器下的任光,連一場正面之戰都不敢隨意主動叫陣,生怕裡頭的人質遭遇危險。

這許多許多的事幾乎是同一時間在不同的地方同步發生著,小小的草廬成了情報的中轉站,我在養傷調養期間,整理著一堆各種各樣、有用無用的訊息,然後將之分揀,把一些有價值的東西再傳回新野。

以前我只是享受這些免費資源,現在真正在第一線接觸一手情報,這種感觀又非平時可比。信息量太多太雜,且要從中辨別真假,規避輕重,再加入自己對實事利弊的權衡、分析、判斷,這還真是件相當考驗人的腦力活。

程馭顯然很清楚我在忙些什麼,但他對我忙碌的頗有微詞,不是因為我占了他的地接私活,而是作為病人的我,實在是很不聽話,且很不配合的那一個。

病人是需要好生休想的,就如同那位莊遵莊公子一般。雖然我看他體格健壯,氣定神閑,精神抖擻得一點毛病也沒有的樣子,可每當我試探性的問起程馭,他總推說莊遵只是他的病人,言辭模糊,大有敷衍之意。

莊遵是個十分古怪的人,他也住在程馭府上,每日日升而出,日落而歸,白天從不見他的人影,晚上也從不見他踏出房門半步。

時局紛亂緊張,在長安流連于醉生夢死中的劉玄,終於意識到了王郎政權存在對漢朝的威脅有多嚴重——或許他原本就很清楚,只是想看好戲的隔岸觀火,準備等著看劉秀是如何死法。

但是劉秀蟑螂般頑強的生命力終於在劉揚的十多萬大軍的支撐下,幸運的延續了下來。劉玄沒得好戲再看,劉秀被王郎追殺的狼狽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他也只能收斂起看好戲的心情,匆匆結束遊戲,在前大司馬、宛王劉賜的稟奏下,派使者西行,徵召隗囂、隗崔、隗義,同時派出尚書僕射謝躬率振威將軍馬武,帶兵趕往河北,與劉秀的軍隊會合,共滅王郎。

劉秀此刻在河北的性命已是無虞,再不用過當初提心吊膽,生怕有今朝沒明日的生活。但是其他地方征戰再如何旗開得勝,若是信都的漢軍眷屬有失,以他的性子,必然會愧疚一輩子。

再好、再多的江山也換不來親人的一條性命!這一點,劉秀應該比任何人都深有體會。

又是一整夜未曾合眼,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條對策來,枉費我平時總自以為是的為自己是現代人,IQ高而沾沾自喜,可平白擱一大堆情報在手裡攥著,我卻仍是一籌莫展。

秉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原則,程馭如今當真把我當成了他手裡的一具臨床試驗品,從各種藥劑到針灸,無一不試,我的腿初來下博之時尚能行走,到得後來,下肢無力,居然當真如他所斷言的那般,形同殘廢。

我很怕長時間癱在床上會造成肌肉萎縮,於是想盡辦法,畫好兩張圖紙,讓尉遲峻替我做了一對拐杖,外加一架簡易輪椅。

草廬四周便是大片竹林,尉遲峻就地取材,他對我的奇思妙想早已見怪不怪,只是我沒料到拐杖和輪椅竟會引起了莊遵的興趣——打從第一次見面後便再無交集的莊遵通過程馭,邀我前去一敘。

這個邀請讓我感到很莫名其妙,雖然我不否認對莊遵有強烈的好奇心,但是他一個四肢健全的正常人不來就我,憑什麼非要我這個坐輪椅的去就他呢?

原本看在程馭的面子上我也不該拒絕才是,可我只要一想到莊遵若有若無間所展示出的狂傲,便有些不大想去答理他。

程馭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道:「你一宿未睡,愁的是什麼?」見我不吱聲,他一面收起銀針,一面頗有深意的說,「機會便在眼前,如何不懂把握呢?」

他話裡有話,我不是聽不出來,略一遲疑,詫異道:「先生的意思……難道是說那位莊公子有辦法能解我之慮?」

「呵呵,」他輕笑兩聲,十分肯定的告訴我,「若子陵肯出手,信都之危當可迎刃而解。」

「當真?」我又驚又喜,那個莊遵竟能得程馭如此高的推崇和評價。

「你去試試不就可以知道真假了麼?」

程馭這麼一說,我真恨不能背上長對翅膀飛過去,連忙囑咐尉遲峻推我到莊遵的房門口。隔著那扇薄薄的門板,我卻沒來由的感到一陣緊張。

「莊公子!」象徵性的敲了兩下門,尉遲峻將我推到房內。

莊遵正伏案支頤,不知在冥想些什麼,見我進來,抬頭間眸光中閃現一片驚喜。他從席上長身而起,連鞋都顧不上穿,光著腳向我直奔而來。

甫到跟前,便屈膝蹲下,目露驚豔之色:「有意思的東西……」他手撫輪椅,那種專注的眼神讓人怦然心動。

我尷尬的笑了笑,看來這位莊遵還真是個癡人,居然會對我的輪椅那麼感興趣,難道他的癖好是做木匠?

「做工看著挺簡單,難得的是這想法,劉夫人如何想出來的?」

「呃……其實也沒什麼,人力推之,我不過是仿輓車與鹿車罷了!」輓車也就是輦車,是一種人力牽拉的雙輪車;鹿車則是人推的獨輪車,因容量窄小,只能裝載一頭鹿而得名。

「哦?」莊遵似乎有點不大相信。

我暗自蹙眉,總不能實話實說,說這是仿造兩千年前後的東西搞出來的仿冒品吧。

接下來的時間,莊遵把注意力放在了我身下的輪椅上,他一直繞著我左右前後不停打轉,這種感覺真讓人覺得怪異,沒奈何我只得讓尉遲峻把我抱到榻上靠著,把輪椅讓給好奇寶寶專心研究。

莊遵的書案上堆放得亂七八糟,竹簡、木牘、縑帛,筆、刀、硯、墨……什麼都有。我伸長著脖子瞅了兩眼,發現除了《詩經》、《尚書》等我日常熟見的文章外,最上面一卷打開了一半的竹簡上,顯眼處用刀刻著一個大大的篆字。我原無心細看,可晃眼掠過,那個字已深深的刻入眼簾——計。

計!計謀的計!計策的計!計算的計!

我心有所動,輕輕抽出那卷顏色早已發黃、甚至偏紅的竹簡。竹簡完全打開,右側第一支尺簡上刻的字終於完全顯現出來。「計」字上面尚有四個大字,我就算再白癡不懂篆體,這四個字連蒙帶猜的也早看得明明白白——孫子兵法。

這是《孫子兵法》之《計》。

《孫子兵法》我聽過,知道這本書大有來頭,連我們的偉大領袖毛澤東都對該書青睞有加。古往今來,只要是關係到行軍打仗的,無不把這本書當成必備寶典。但是,對它,我僅能稱之為如雷貫耳,卻從不知道這裡面到底講了些什麼實質性的東西。

手裡捧著那卷《計》,瞪大眼睛,從頭讀到尾,不知所云,連基本的字,我也只認得一個開頭:「孫子曰……」再往下,就只能是它認得我,我不認得它。

「始計第一。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冷不防手中書卷被驟然抽走,隔著一張書案,莊遵眉飛色舞般的倒背如流,「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道者,令民於上同意,可與之死,可與之生,而不危也;天者,陰陽、寒暑、時制也;地者,遠近、險易、廣狹、死生也;將者,智、信、仁、勇、嚴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將莫不聞,知之者勝,不知之者不勝。故校之以計,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將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眾孰強?士卒孰練?賞罰孰明?吾以此知勝負矣。將聽吾計,用之必勝,留之;將不聽吾計,用之必敗,去之。計利以聽,乃為之勢,以佐其外。勢者,因利而制權也。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而況於無算乎!吾以此觀之,勝負見矣。」

實在不得不佩服他的好記性以及好口才,雖然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是出於禮貌以及藏拙的心態,我仍是很賣力的為他鼓掌。才要喝彩,卻不料被尉遲峻搶先一步:「莊公子真乃神人也,字字精闢。」

莊遵笑了笑,我橫了尉遲峻一眼,有氣無力的哼哼:「這是孫武寫的,孫武是……」一時記不起孫武是哪個朝代的人,只得臨時改口,打混道,「孫子!所以此書乃稱《孫子兵法》,是部兵書。」

「夫人果然見識非凡!」莊遵贊道,「早先聽聞夫人巾幗不讓鬚眉,我原有些不信,如今看來,傳聞非虛。」

尉遲峻喜道:「原來姑娘也看過這書,那可真是太好了!姑娘可否給小人詳細講解一下其中要義?剛才聽莊公子背誦了遍,雖不明詳意,卻已深感震動。若得要義,必能增長學識,受益匪淺。」言辭懇切的說了這一番話後,他竟朝著我跪了下來。

我不禁大為窘迫,讓我講解《孫子兵法》?不如讓我拿塊豆腐撞頭來得更直接!偏偏尉遲峻不依不饒的沖我磕頭,真心誠意的欲拜師求教。

看來這個時代有文化的人真的不多,能識文斷字,真正能接觸到文字類古籍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也許在他們眼中,通曉《孫子兵法》的人是非常了不起的……我眼珠一轉,抬頭觸到莊遵似笑非笑的表情,頓時靈機一動,笑道:「我一個婦道人家能懂得多少道理,又能教你多少道理?子山你放著眼前真正的大家不拜,卻來拜我,豈非捨本逐末?」

尉遲峻「啊」了聲,幡然醒悟,膝行至莊遵處,叩首:「求公子教導。」

莊遵沒拒絕,也可沒說答應,目光打我身上轉了一圈,笑道:「夫人還真會推脫責任。」

「豈敢。」我嫣然一笑,於榻上斂衽肅容,恭恭敬敬的對他一拜,「陰姬也正要求教公子,望公子念在與我夫君曾同窗相交一場的份上……」

「夫人過謙了。」我萬萬沒想到,莊遵坦然受了尉遲峻的拜禮,卻死活不肯受我的禮,居然對我還了一拜。

我才升起的一顆飽含希望之心,瞬間崩塌。這之後莊遵又將話題繞回到了輪椅上,尉遲峻為了巴結這位學識淵博的「老師」,恨不能當場把我的輪椅拆成一片片,再拼裝組合給他看。

「姑娘,莊公子真是位人才。」回去的路上,尉遲峻把這句話嚼了不下十次。

我意興闌珊,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只想蒙上被子倒頭就睡。尉遲峻卻沒有要馬上離開的意思,我掀起眼皮乜了他一眼,輕輕「嗯?」了聲。

「姑娘。莊公子給了小人這個,小人愚笨,吃不准他是何用意。」他遞過來一片竹牘,上面用墨工工整整的寫了個隸書的「弇」字。

我愣了片刻,突然「哎呀」一聲,叫道:「子山!你趕緊替我查一個人!」

「諾。小人馬上去辦,不知此人是……」

「耿伯昭!上谷郡太守耿況長子——耿弇!」我雙掌略一撐案,內心抑制不住有些激動,「他原在薊縣投奔劉秀,後兵亂失散,生死不知。耿弇此人身手委實了得,我不信他會遭遇不測……莊子陵既然提到‘弇’字,必是對他有所暗示。子山,你速去替我查明耿弇現落何處,又在幹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