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玄不願向劉秀投降,決定向長安的建世帝劉盆子請降,劉恭心裡雖對他的決定不怎麼贊同,但是以他的立場與身份卻也只能緘默。
於是,赤眉軍又派了個叫謝祿的人來高陵接應,劉玄又擺出一副懦弱無能的白癡樣,在謝祿面前裝瘋賣傻到我見欲吐。謝祿為此對劉玄愈發不屑,若非礙于劉恭面子,只怕根本不會把劉玄放在眼裡。
劉玄執意要我隨同入京,這讓劉恭和劉祉皆是大吃一驚,不過好在劉玄雖不肯輕易放我好過,卻並沒有在謝祿面前把我的身份曝光。
謝祿和大多數人一樣,把我當成劉玄的一名侍妾,然後帶著我們一起回到了長安。才短短一個月,原本蕭條的長安更是成了一座死城。車馬行過,到哪都是靜悄悄的,連個路人都未曾碰見。
街道上冷清,圜闠內同樣冷清。
回到長安後沒多久,劉玄便被詔召進宮去,為顯誠意,他竟忍辱負重,肉袒進宮。要做到這一步,他需要報著怎樣的勇氣和屈辱才能強顏歡笑著進宮向新君獻璽?我不禁在幸災樂禍之餘欽佩起他的城府與毅力。
並非所有人都能做到他這一步的。
幾乎是回到長安的隔天,劉能卿便摸上門來,隨他同來的竟然還有尉遲峻。這兩個原本互不相識的影士終於因為我的緣故而被陰識牽引到了一起,兩人聯手的結果是將整個三輔地區都給翻了遍。
他二人顧不得與我敘舊,便急匆匆的打昏看守,帶著我神不知鬼不覺的從傳舍中溜了出來。舍外車馬早已備妥,要去要留只在一念之間,面對即將到來的自由解脫,我突然又不甘心就此離去,在心裡冒出個強烈的念頭,真想親眼目睹投降後的劉玄會得到怎樣的一個結局。
然而這也只能成為我一時的癡念罷了,好不容易有這麼一個能夠甩開劉玄的機會,即使劉能卿與尉遲峻沒有找到我,我也會趕緊自己想辦法脫身。
「劉玄他……可是已經封王了?」上了馬車,巍峨莊嚴的長樂宮在眼簾中漸行漸遠,我終於還是忍不住打聽起歸降一事。
尉遲峻專心致志的駕著馬車,倒是車轅另一側坐著的劉能卿聽見我的問話後,回過頭來:「姑娘是問昨日殿上劉玄獻璽一事?」
我點頭:「可是封了長沙王?」
「哪兒呀,赤眉那幫盜匪何曾有過君子之風?劉玄庭中獻璽,樊崇等人出爾反爾,想當場殺了他,結果劉恭與謝祿二人表示反對,於是又想把劉玄誘到殿外動手……也合該劉玄這廝運氣好,赤眉軍中無一好人,倒是那個劉恭乃真君子,見此情形,竟而當場追了出去,拔劍欲自刎。此人可是小皇帝的大哥,再如何不受重用,卻也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橫死殿前,所以樊崇等人急忙阻止,最後卻說要封劉玄做畏威侯……」
一場驚心動魄的場面在劉能卿略帶幸災樂禍的敘述下沖淡了悲愁和淒厲,我並不為劉玄感到可憐,卻替劉恭感到惋惜。
畏威侯!畏威!畏懼權威!樊崇他們果然囂張,居然如此摳字眼侮辱劉玄。
「依小人看,那個劉恭若非劉盆子的兄長,倒是可以與他結交一番。劉玄是他勸降回來的,他為了救劉玄活命寧願刎死,已算是有情有義。樊崇搞個畏威侯給劉玄,本有戲耍之意,劉玄尚未有所表示,劉恭卻再次仗義執言,硬是逼得樊崇兌現承諾,最後封了劉玄為長沙王。」
回想劉恭如清風明月般的卓然氣質,惋惜之情愈濃,我不禁長長歎了口氣:「但願日後還有相見之期。」
「劉玄雖得了長沙王的爵位,卻是並無真實封邑可獲,樊崇也不可能放他離開長安就國。樊崇讓他住在謝祿府上,連傳舍也不讓他回,算是被徹底看管起來,想來一生再難複自由。姑娘此時若不儘早脫身,只怕頃刻間也得被人抓到謝府去……」
我閉上眼,後背靠上車壁,隨著車身的顛晃,只覺滿身疲憊。腦海裡淩亂的交織著劉玄各式各樣的表情,有喜悅,有憤怒,有捉弄,有算計,有陰鷙,也有溫柔。
最終,被囚禁!一切回憶終將被封存!帶著更始漢朝曾經的榮耀,作為建世漢朝徒有虛名的長沙王,在一座小小的庭院中,困守終身。
他這輩子的路,其實已經走到盡頭了。
就這樣吧,就這樣走到盡頭。生命雖得以延續,只怕心卻已經永遠死去了,就這樣讓他生不如死的過完餘生吧。
一切都已結束,隨著顯赫一時的玄漢王朝的崩潰,這個曾經威赫四方的皇帝最終付出的代價,將是他痛苦且漫長的後半生。
伯升,你看到了嗎?你的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
建世元年,十月。
劉盆子居長樂宮,三輔郡縣、營長遣使來朝進貢,赤眉軍士兵為爭奪貢品大打出手,互相砍殺,喧嘩宮廷,年幼的傀儡皇帝毫無威信,無法鎮壓住吵鬧的將領兵卒。不僅如此,赤眉士兵橫徵暴斂,在長安城內四處搶劫,吏民不堪其擾。
歷經數度洗劫的長安中,終於出現了糧荒現象,當民之生存根本的糧食徹底告罄後,赤眉軍流寇主義的破壞性暴露至極限,放火焚燒宮室、恣行殺掠,無惡不作,這也最終導致了我現在眼前所看到的長安,滿城蕭條冷清,城中百姓不見一人。
據聞糧荒起時,別說長安百姓,就連長樂宮中所剩的成百上前名宮女,也因為斷糧,而不得不挖草根,捕食池塘中的魚蝦來果腹充饑。但即便如此,宮中的樂人和宮女仍是餓死大半,宮人尚且如何,更何況平民百姓?
長安街頭不見活人,但見路邊餓骨。
十月末,當尉遲峻駕駛著馬車緩緩駛出長安城門時,我不禁黯然垂首。天氣轉冷,只怕等到大雪舞空,覆蓋這座古老的城池之時,這裡的百姓要面對的,不僅是饑餓,還有嚴寒。
饑寒交迫中,究竟能有多少人能夠苟且挨過這個冬天?
「姑娘!」尉遲峻一邊趕車,一邊回身用手挑起布簾子,「長安以北的上郡、北地郡、安定郡地廣人稀,饒谷多富,乃是休兵上佳之所,眼下大司徒鄧禹正引兵栒邑一帶,姑娘若要去洛陽,可先北上尋大司徒……」
他可真會替我打算,洛陽南宮掖庭之中此時的當家主母乃是郭氏,以我現在這副樣子若是孤身直奔洛陽,除了落魄便只剩下狼狽。若要回去爭得一席之地,首先第一步就得先尋找到強有力的後盾,以此便可與郭聖通的舅舅劉揚相抗衡。而作為三公之首的大司徒鄧禹,手握重兵,其勢力恰可蓋過劉揚兄弟三人。
尉遲峻的心意我懂,他腦子裡轉的那點心思我更是一清二楚,但是他卻不會明白我的心。我本無意要回到劉秀身邊,便也談不上要與郭聖通爭什麼。
我對劉秀的愛,不容許被任何東西玷污與污蔑。我愛他,但我也有我的驕傲和自尊:「不去栒邑。」
尉遲峻略顯驚訝:「姑娘是要回新野麼?」
「也不去新野。」我沒有自信回去面對陰識,這一年多來,我經歷了太多,也改變了我太多,在我還沒想清楚自己後半生的人生目標時,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回新野面對陰識。
「那……我們這是去哪呢?」
「我……不知道。」有那麼一絲茫然閃現,我不回新野,卻還能去哪?
天大地大,卻無我容身之所!
我本來就是一個時空的多餘者啊!
「子山。」
「諾。」
抬頭望著低低的雲層,看樣子,寒流很快就會來襲,今年的第一場雪轉眼便會落下。
「你把馬車往南陽郡趕吧,容我好好想想,也許不等進入南陽地界,我便想通了。」
建武元年冬季的第一場雪接連下了三天三夜也未見停歇,扯絮似的大雪終於將山巒道路覆蓋得一片銀匝。
劉能卿在進入南陽郡地界後突然步行離去,我並未細問他要去哪裡,他是陰識安插在長安的影士,自然有他該去的去處。
馬車在冰天雪地中行駛相當困難,尉遲峻車技不賴,卻也不敢恣意加快速度。進入南陽後,四周景物雖被漫天大雪覆蓋,我瞧在眼裡,卻仍不免覺得親切可親。
「子山,快到宛城了吧?」
「哪兒呀。」尉遲峻笑道,「宛城已經過了,前邊過去不遠可就到小長安啦!」
我渾身一震,「呀」的聲噫呼,手腳並用的從車內爬了出來,周遭景物有些兒眼熟,我喊了聲:「停車!」也不等尉遲峻把馬勒停,一個縱身便從車上跳了下來。
「姑娘!發生什麼事了?」尉遲峻見我神色不對,不禁也緊張起來。
鼻端呼出的氣息在空氣中凝成一團團的白霧,我呵著氣,眯起眼。眼前被大雪覆蓋的山野,陌生中卻又透著熟稔。
那一晚,夜色如墨,鄧嬋臨盆,難產而亡,竊賊盜馬,殊死搏殺……
那個有著一雙如夜色般漆黑眸瞳,似邪似魔的男人,便是在這裡與我相遇,從此一點點的滲入我的生活,潛移默化的教會我如何面對現實的殘酷。
在這裡,我殺了第一個人!雙手第一次沾染血腥!
那一晚,距今已經整整三年,記憶卻恍如昨日般清晰!
「姑娘?」
「呵……」我輕笑,胸腔中莫名的充斥著酸澀,「子山,你覺得我變了嗎?」
身後是一陣沉默,過了片刻,他很肯定的回答:「姑娘再怎麼變,天性卻始終純善如一。」
我哧的自嘲:「你信麼?現在連我都不大信自己呢。」
「姑娘!過去的事情都忘了吧——劉玄已死!」
我猛地一顫,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僵硬的旋身。
「三輔百姓不堪赤眉暴掠,一些舊部官吏欲以劉玄之名,重新起事,張卬等人恐夜長夢多,為解決憂患,便夥同謝祿殺了劉玄,永絕後患……」
風雪漸狂,鵝毛大雪撲簌簌的刮在我臉上,迷住我的雙眼。
劉玄死了!竟然死在張卬手裡!
兩年半前,張卬那句「疑事無功!今日之議,不得有二!」猶響於耳,正是因為他斬釘截鐵的一言奠定了劉玄稱帝的地位,最終將劉玄捧上了皇帝寶座。而今,斷送劉玄性命的人,竟然也是他!
果然成也張卬,敗也張卬!這般戲劇化的命運波折,怎不叫人哭笑不得?
我欷歔,眼中卻是無淚。
劉玄,一個存于歷史的漢朝皇帝,終於隨著他的王朝,徹底消亡了!
「劉玄的屍體……」
「據說夜裡突然被人盜去,有人懷疑乃是式侯劉恭所為!能卿急於趕回長安,正是為了調查此事。」
我點頭,劉恭若能替劉玄收屍,也算得是盡到情義了:「子山,你想辦法聯絡能卿,告訴他盡力設法保全劉玄的妻妾兒女,將他們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諾。」
我呵了口氣,拂去臉上的積雪,心頭仿佛卸下一塊千斤重的大石,有很多想不明白的死結被我暫時拋諸腦後:「小長安過去便是淯陽,子山,我暫時不打算回新野了,不如先去鄧奉家暫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