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許氏

陰識隨著賈複、劉植等人領兵南擊郾城,據聞已迫使更始帝敕封的郾王尹遵投降,潁川郡逐步重回建武漢朝掌控。

陰識不在身邊,令我有種失去臂膀的惶然,幸而陰興官封黃門侍郎,守期門僕射,平時出入掖庭的機會反而增多,碰上一些不是太緊急的資訊傳遞,也無需再使用飛奴。

轉眼到了五月,劉秀百忙之中,偶爾來後宮轉悠,總會含蓄的提及立我為後的事情,我支吾著不答。然而立後之事屬於國體,牽扯甚廣,已非劉秀一人能控制。百官上疏,急切之心比皇帝更甚,無形中將立後之事推到了一個無法再拖延的境地。

郭聖通在這段時間深居簡出,以安胎之名,躲在寢宮內幾乎從未再露過面,無論立我為後的輿論宣揚得有多沸騰,在她那邊,猶如一片寧靜的死海,絲毫不起半點漣漪。

越是如此,我越覺心驚。

許是我太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我就是無法安下心來,把她的沉默單純的想像成認命。

我在長樂宮中見識到的一幕幕後宮之爭,均與朝政息息相關,那些暗潮,洶湧、隱諱卻又透著殘酷。難道如今換成劉秀的南宮,從外到內,從內到外都已被改造成了一個充滿和諧的新環境,所以這裡不再存在士族利益驅動,不再存在權利紛爭,不再存在政治矛盾?

難道當真是我神經過敏,搞得風聲鶴唳,太過杞人憂天不成?

「貴人。」大清早,琥珀神色緊張的匆匆而至,附耳小聲,「郭貴人一路哭哭啼啼的往西宮來了。」

我脊背一挺,露出一絲興味:「哦?」

話音未落,抽泣聲已經從打老遠傳來,我仰著脖子往門外張望了眼,沉聲:「讓她進來。」

「諾。」

琥珀應聲才要出去,我突然改了主意:「慢!還是……我親自去迎她。」

擱下筆墨,我斂衽整衣,慢吞吞的往殿外走去,快到門口時,我加快腳步,裝出一副匆忙焦急之色:「發生什麼事了?」

門外的郭聖通容顏憔悴,妝未化,發未梳,小臉蒼白,雙目紅腫,楚楚可憐。她身上衣著單薄,愈發顯現骨架纖細,小腹隆聳。五月的天氣雖透著暑熱,可早晚仍是微涼,她一個孕婦,大老遠的頂著朝露跑到我這裡,又是顫慄,又是落淚,那副悽楚模樣,狠狠的撞擊上我的心房。

那一刻,我險些把持不住,下意識的伸手扶她:「你這是發生什麼事了?」

郭聖通不待我伸手去扶,忽然雙膝一軟,跪下噎然:「郭氏督管不力,特來請罪。」

這麼突如其來的一跪,讓我原本泛起迷糊的腦子猛地一凜,急忙招呼左右侍女拉她起來:「郭貴人這是說哪裡話,這般大禮謝罪,可將陰姬搞得誠惶誠恐了。」

郭聖通一臉尷尬,佈滿血絲的大眼睛裡含著怯生生的淚意,羞澀的支支吾吾:「的確是妾身的過失,陛下……陛下上月臨幸……噯,妾身有孕在身,不方便侍寢……所以……陛下幸了妾身宮中一名侍女,只是萬萬沒想到居然……因此做下龍胎。這……這事……雖說不違禮制,但……事出倉促,終究是妾身督管不力,這事若早稟明姐姐,也至於落得現在這般尷尬。姐姐,你看……那許氏雖出身微寒,畢竟已有身孕,能否……先置她個名分?妾身年幼無知,不敢擅作主張,心中惶恐,唯有……趕來向姐姐請罪了。」

我腦子裡呈現一片空白,雙目失了焦距,唯見眼前那一點櫻唇不住的開啟閉合。

「姐姐恕罪,饒了許氏吧。」她一邊落淚,一邊哀懇的再次欲向我下跪,「她素來乖巧懂事,陛下……陛下也很喜歡她的……」

我退後一步,停頓了下,又是退後一步,仰頭望天,天空碧藍一片,萬里無雲,旭日初升,驕陽似火。然而我卻一絲一毫的暖意都感覺不到,琥珀從身後悄悄扶住了我,我低下頭,沖郭聖通笑了下:「郭貴人言重了,這原是……喜事,何故自咎?」

「姐姐……」

「郭貴人也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還是趕緊回去歇著吧。琥珀,你親自送郭貴人回去,好生安頓。郭貴人若有個閃失,我可如何向陛下交代?至於那位許氏……待陛下定奪吧。」我笑望著郭聖通,心裡在滴血,面上卻不得不笑若朝霞,「貴人莫急,你不也說了,陛下是喜歡她的,如今她又懷了子嗣。陛下自然不會虧待了她,貴人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郭聖通微微愣神,似乎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困惑之色在她臉上一閃而過。須臾,她斂衽行禮:「那……妾身先告退了。」

「郭貴人好走。」我笑著相送至殿門,眼睜睜的看著琥珀領著一干西宮侍女黃門送郭聖通走遠,而後眼前一黑,扶著門柱的手緩緩垂下,癱軟的身子也逐漸滑到地上。

「貴人!」宮裡的侍女嚇得趕緊把我扶了起來。

一通忙亂,他們七手八腳的將我抬到了宮裡,我呆呆的躺在床上,四肢無力,腦袋像是剛被一輛重型坦克碾過,思維徹底碎成齏粉。

也不知過了多久,房裡響起一陣窸窣的細碎腳步聲,我忍著頭痛,閉著眼啞聲問:「見著了?」

室內靜了下,隔了好一會兒,琥珀低低的應了聲:「嗯。」

「那麼……是真的了?」我倏地睜大眼睛,頂上的承塵陡然間仿佛突然降低許多,罩在我頭頂,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琥珀不吱聲,過了片刻,突然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

「你哭什麼?這有什麼好哭的?」

「奴婢……心中懼怕……」她緩緩跪倒在我床頭,掩面抽泣。

「你怕什麼?」我明知故問。

「貴人,你若想哭便哭吧!」她突然放聲號啕,「現在的貴人一點都不像以前在家時的姑娘了,以前姑娘生氣了,想打便打,要砸便砸。奴婢雖然很怕姑娘發脾氣,但……更怕看到現在這樣的貴人。」

「你怕我?」我側過頭看她,她肩膀微微一縮,眼神閃躲的瞟向一旁,我冰冷的說,「我有什麼反應,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值得奇怪的是你為什麼要幫著別人瞞著我。」

琥珀猛地一顫,臉色大變,面如土色,哆嗦道:「貴人……」

「你不可能倒戈相害於我,但你分明卻是有事隱瞞了我,究竟是為了什麼呢?」我輕輕笑著,一滴淚珠慢慢自眼角滲出。

「貴人!」她咬著唇,突然重重的磕下頭去,「貴人饒了胭脂吧。」

「嗯?」我未聽明白。

「胭脂也是個苦命的人,當初她跟著貴人顛沛流離,九死一生,望貴人念在往日主僕一場的情分上,高抬貴手,別……別對她……她雖然人在郭貴人宮裡,心裡其實還是向著貴人你的。貴人……貴人……胭脂不是要與貴人爭寵,真的……不敢動那心思……」

「胭脂?」我反問。

琥珀淚流滿面。

「胭脂?」我從床上坐了起來,兩眼直愣愣的盯著她,她瑟縮的退後,「胭脂……」

「姑娘——不要拋下奴婢——」

腦海裡猛地響起一聲尖厲的慘烈呼喊,我渾身一顫,猶如被人劈面打了兩耳光,火辣辣的刺痛。

「姑娘——不要拋下奴婢——不要拋下奴婢——不要——拋下……」

耳蝸內如雷聲震動,我呆若木雞的癡癡念道:「胭脂……胭脂……」琥珀哭聲響亮,我衝動的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目中充血,「許氏?」

她又驚又懼,哽咽著點了下頭,我手指一鬆,頹然撒手。

怎麼會是她?

怎麼會是胭脂?

「姑娘——不要拋下奴婢——」

「姑娘——不要拋下奴婢——」

對不起,胭脂……我沒辦法帶你走……

你服軟屈降吧,以你的身份新軍應該不會太為難你……

可是……興兒,我不能不帶他走,以劉縯的叛逆行為,那是滿門抄斬的重罪,興兒落在官兵手裡,必死無疑……

「啊——」仰天嘶吼,滿腔的悲憤最終激化成一聲悲鳴長嘯。我從床上跳起來,瘋狂的砸著房間裡的每一件擺設。

其他侍女聞聲而至,紛紛驚恐萬狀,想阻擋卻又不敢靠近我。琥珀伏在地上,哭得完全成了個淚人兒。

我只覺得滿心的痛,滿心的悲,滿心的……創痕累累。

最終,房內的所有物件盡數被我砸光,面對著滿室的狼藉,我赤著腳,氣喘吁吁的站立在冰冷的地磚上,羞憤的眼淚無聲的自臉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