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國情

漁陽太守彭寵奉詔不遵,遲遲未見其動身進京面聖,劉秀遂派其堂弟前往漁陽去催,孰料彭寵扣下堂弟,突然起兵叛變,率軍兩萬餘人,攻打朱浮所在的薊城,同時還分兵進攻廣陽、上穀、右北平三郡。

彭寵又接連派出使節前往上谷,試圖遊說上谷太守耿況一同叛變,幸而耿況立場堅定,沒跟他一塊攪和,要不然集結上谷、漁陽兩大兵力,北上壓力暴增,則雒陽勢危。

與此同時,被劉玄敕封為漢中王的劉嘉,其部下延岑也突然反叛。劉嘉不敵,倉促間突圍逃走。之後劉嘉重整兵力,與延岑展開拉鋸戰。兩邊人馬打得熱火朝天之際,在巴蜀之地稱帝的成家國皇帝公孫述,乘南鄭空虛,來了個漁翁得利。

原本已經定下目標準備打開東線戰場的劉秀,被這樣東南西北躥出來的一場又一場叛亂,徹底打亂了原有的計畫和部署。

數日之後,劉秀終於不得不帶著人馬從修武匆匆返回雒陽南宮,重新登上了卻非殿,直接坐鎮,全面操控這些煩亂的大小戰局。

劉秀的疲憊我看在眼裡,這個時候如果不想步更始帝劉玄的後塵,便不能停止擴張戰果的步伐,這便如同逆水行舟的道理一樣。這個時候的劉秀忙得連合眼的時間都不曾有,整日為國事憂心,不僅戰事吃緊,由於戰亂,經濟民生也成了大問題,無數百姓死于戰亂與饑餓,許多地方,包括長安都出現了人吃人的慘狀。據官吏統計呈報,西漢平帝時全國人口約近六千萬,如今已銳減至預估的一千余萬。

田疇未得墾辟,禾稼難得收入,有限的農功和物資都耗損在了戰爭的徵用上。戰爭波及之處,城邑化為丘墟,村落變為荒野,甚至有些地方百里絕跡,空無人煙。

國庫的緊張造成了當前的國情,劉秀雖分封列侯,然而真正能享受到食邑的諸侯,卻少之又少。為此,劉秀雖貴為天子,然而日常開銷,均提倡節儉,一如從前。

皇帝既如此,後宮也當效仿,不可例外。

劉秀所設後宮五等級中,就連有爵秩的皇后與貴人尊位,年俸也僅僅不過數十斛,大抵就是管飯、管飽、少薪,餘下的後三等甚至連基本工資都沒有,僅僅管飯,保證不挨餓。

如今在掖庭之內,有名分的姬妾雖然只有我和郭聖通兩名貴人,但劉秀的態度已經擺得十分明顯,差別就在於少一個皇后冊封大典而已。其實劉秀一直在等我點頭答允,封後大典也已經著人在準備,我卻因為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顧忌,遲遲未有明確表態。

但即便如此,掖庭的日用開銷,瑣碎事務,宮人們皆會默契的遞交到我手裡,聽憑我全權處理。

郭聖通每日晨起都會到我寢宮來問安,別說我現在還不是皇后,就算是,她老挺著一個大肚子在我眼前晃悠,時不時的還讓下人把劉彊抱來一塊給我磕頭,僅這份刺激便已經夠我承受不起了。

我以她身子不方便為由,婉拒她的來訪,讓她安心在宮裡安胎。這段時間她憔悴了許多,作為孕婦,身材沒有比以前增肥,反倒更顯骨感,好在太醫診治回稟,告知胎相甚穩,無需擔心。

嬌小瘦弱的郭聖通看起來,更像一朵稚嫩的雛菊,顫巍巍的開在這個春寒陡峭的時節,楚楚中帶著一種惹人憐惜的韌勁。

面對她的淒苦,琥珀常在背地裡顯出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氣。我瞭解她的高興從何而來,然而我卻從不敢因此小覷了郭聖通,無論是在她得意之日,還是眼下的失寵之時。

在我的意識中,自我踏進宮門的那一刻起,這個似乎祥和的後宮已經變得不再簡單。這不僅僅是因為我在長樂宮時所受的薰陶,使我潛移默化的有了這樣的警覺,更是因為我進宮前一日收到的那一份大禮。

正是那份堆得滿屋,令劉黃、劉伯姬姐妹歡喜得忘乎所以的貴重大禮,讓我清醒的意識到,一入宮門深似海,步步為營的道理。

送禮之人的用意以及目的是為了什麼?是想奉承討好,還是想借機炫耀?如果僅僅是這兩種可能,那都算不得什麼,我顧忌的是第三種可能。而這種可能的可行性卻相當高,如果……我不是足夠的瞭解劉秀的為人品行,如果我不是劉秀的糟糠之妻,相交多年,如果不是深知國情之艱難,戰勢之險峻……那麼,面對著這個第三種可能,也許我會和劉黃姐妹一樣,無知無覺的忽略。

無法忘記,也不敢忘記陰興對我的警告,無論郭聖通此刻看起來是多麼的無辜無害,我都不敢掉以輕心,放鬆警惕。一個稚弱的郭聖通也許不足為懼,但真正可懼的是她背後始終存在的一位郭主,一個隨時可能死灰復燃的郭氏外戚。

就如同我不是代表著我一個人,我背後還牽連著上千口的陰氏家族。

三月大赦,劉秀召開軍事會議。

秀漢王朝雖立,更始政權雖亡,但一些玄漢朝的將領,仍遍佈南方要地,保持觀望獨立狀態。於是,執金吾賈複請命收復郾城,劉秀恩准,且命大司馬吳漢收復宛城。

夏四月,虎牙大將軍蓋延、駙馬都尉馬武等四位將軍攻打劉永,大破劉永軍隊,將他困在了雎陽。然而曾隨朱鮪一起歸降劉秀的玄漢朝舊將蘇茂,卻在這個節骨眼上叛變,擊斬新上任的淮陽太守潘蹇,佔領廣樂,向劉永稱臣。劉永遂任命蘇茂為大司馬,封淮陽王。

吳漢收復宛城,更始帝敕封的宛王劉賜,帶領家眷至雒陽歸降劉秀。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劉賜帶來的這批家眷中,竟然有劉玄遺孀趙姬,以及他的三個兒子——劉求、劉歆、劉鯉。

當初劉玄被殺,恰是我離開長安之際,聽聞身亡的消息後,我曾叮囑尉遲峻暗中妥善安置劉玄妻兒,把他們送到安全地帶。這之後我忙於為己事憂傷,也忘了再關注這件事。

以劉賜與劉玄的交情,托孤於他,果然是最好的歸處。

劉秀感念劉賜當年保舉北上持節之恩,敕封他為慎侯。

早在劉賜到雒陽之前,劉秀的叔父劉良、從叔劉歙,族兄劉祉等人,已聞訊相繼從長安趕到雒陽。四月初二,劉秀敕封劉良為廣陽王,劉祉為城陽王。不僅如此,劉秀還將劉縯的長子、次子接至雒陽,封劉章為太原王,劉興為魯王。

一時間,親人相聚,其樂融融。我對劉氏宗親其實並無太多好感,只要一想到當年劉縯身故,這群人為了明哲保身,撇清關係,一個個都與劉秀保持疏離的關係,甚至連我倆的婚宴都未敢來參加,便無法對他們產生太深厚的感情。

劉章、劉興兩個孩子,已經不復當年的頑皮淘氣,劉黃將他兩兄弟教導得甚好,進退分寸,恭謹有禮,讓人不敢相信他們都還只是未成人的孩子。

看著他們,令我想到了劉鯉,於是按捺不住思念之情,便央求劉秀宣劉求三兄弟入宮一敘。劉秀並未多問原由,宣召掖庭之後,將他們三人分別封為襄邑侯、谷孰侯、壽光侯。

這之後沒多久,更始政權的鄧王王常歸降,劉秀與之相見後,極為欣喜,官封左曹,爵秩山桑侯。

王常與我亦是舊識,劉秀設宴接風之時命我陪席,席間笑談幼時綁架勒索之事,王常不由困窘訕笑,連連與我稽首致歉。我面上笑著回應,伸手虛扶阻擋,客套的請他免禮起身,心裡卻感慨萬千。

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他若知成丹之死實與我有推脫不了的關係,此時又會作何感想?只怕食不下嚥,連這頓飯都沒法再吃得安心了。

越是這麼反復思量,越覺得心裡難受,那種憋在心裡,卻無法講出來與人知曉的抑鬱,令人有種發狂般的煩躁。宴中,我藉口更衣退了出來,殿外月色暗沉,愈發教人情緒低落。

繞過複道準備回西宮時,忽聽一隅傳來一縷篴聲,似有似無,縹緲得仿佛只是我偶然的幻聽。我駐足聆聽,篴聲婉約悠揚,似親人私語,似情人愛撫,款款情意,纏綿傾瀉。

我倚在欄杆上,直到一曲吹罷,良久才回過神來,輕笑:「大樹將軍的豎篴仍是吹得這般好。」

琥珀驚訝道:「貴人指的可是陽夏侯?」

我笑著點頭,聽這篴聲傳的方向離此有些距離,應該是從宮外傳來。我心裡一酸,忽然感覺自己就像是只籠中鳥雀,從此與世相隔,宮外偌大的廣袤天地再也不屬於我。

「回去吧。」許是飲酒的關係,熱辣辣的滾燙臉頰被吹一吹,有絲寒意襲身,腦殼隱隱作痛。

琥珀扶著我小心翼翼的往前走,路上怕我嫌無聊,便一路不停的與我嘮嗑,扯些閒話。

「前幾日,郭貴人又打發人送東西來了……」

「嗯。」

「奴婢按貴人的意思,都收下了。」

「嗯。」

「郭貴人宮裡又新添了幾名侍女,皆是此次采選入宮的……貴人你不是常對奴婢說,陛下要開源節流,掖庭之中無論品階高低,皆不可奢靡浪費。但是你瞧,郭貴人不僅不遵辦,反而還多往自己宮裡置人,且挑的皆是上等之人。她若心裡當真以你為尊,怎可搶在你之前挑人?」

我笑著拍了拍她挽在我胳膊上的手:「她有孕在身,自然比咱們更需要人服侍照應,西宮添不添人的,我無所謂。宮外那麼多女子流離失所,三餐無繼,宮裡人少,我之所以允許增加采選,為的也不過多給一口飯吃,多活一人罷了。說到底,也不過杯水車薪。」見琥珀撅著嘴,仍有憤懣之意,不由笑道,「難道你要我多選有姿之女,添置宮中,等著陛下臨幸,與我分寵不成?」

這原是句戲謔的玩笑話,說出來的時候我也沒怎麼細細掂量,完全沒有經過大腦思考。可等話說出口,我卻猛地感覺到心口一陣尖銳的刺痛,那種似玩笑非玩笑的痛楚與悲哀,濃濃的包裹住了我,再一次無可逃避的提醒著我,劉秀乃是一國之君,對整個掖庭的女子,享有著任取任舍的專屬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