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小勝

我一直認為劉秀顧不上南陽,即便他有餘力回顧南陽,也不會大動干戈,最多不過是派個使者過來安撫招降。畢竟錯不在我們,我們之所以會反抗,目的並不是要反建武政權,只是為了自保。

然而劉秀的心思,枉費我猜了這麼多年,卻仍是無法完全猜透。

十一月,當南陽郡迎來第一場大雪漫天覆蓋時,雒陽方面出乎意料的派遣大將浩浩蕩蕩的南來討伐南陽。

這些人的名字個個如雷貫耳,他們在建武漢朝中都是頂樑柱的將才,隨便扯出其中哪一個,都能獨立帶兵征伐作戰,為帥為將。

將領來頭太大,由這些人組成的征南隊伍,實力強大到令人瞠目結舌。

「此次廷尉岑彭為征南大將軍,率建威大將軍耿弇、建義大將軍朱祜、漢忠將軍王常、執金吾賈複、武威將軍郭守,越騎將軍劉宏,偏將軍劉嘉、耿植……」

一個個熟悉的名字不斷從尉遲峻口中脆亮的蹦出,鄧奉面色凝重,陰就耷拉著肩膀,嘴唇抿成一條縫,眼中盡是焦灼。

我深吸了口氣,這些人倒有半數與我相熟:「征南軍直奔淯陽而來?」

「不,他們的目標是董,軍隊是奔著堵陽去的。」

「那如果堵陽被拿下了呢?是不是下個目標就是我們?」我冷冷一笑,「哪怕只是遣個人來當說客,都比這般與我兵戎相見來得強!」

「姐姐!」陰就忍不住插嘴,「這原本也不算是什麼大事,何必非要把關係搞僵呢?陛下既然派了人來,等南征軍一到淯陽,我們開城歸降不就完了嗎?」

我怒道:「我沒錯!錯的是吳漢!憑什麼反要我們服軟認錯?」

尉遲峻動容,怔怔的望著我。

我冷笑:「你們放心,我不會傻乎乎的拿雞蛋去硬碰石頭,我並非是要與他對著幹,只是……事分對錯,如果是我的錯,我自然一力承擔罪責,但是這件事本是吳漢有錯在先,他不加以罪責便已屬包庇縱容,如果再逼得我們反了朝廷,那也只能說他不適合當這個皇帝——不過是個昏君!與其將來讓別人趕他下臺,不如由我來親自結束他的帝王生涯……」

「姐姐,你……」陰就駭白了一張小臉。

尉遲峻不卑不亢的回應:「小人謹遵姑娘吩咐。」

我把臉轉向鄧奉:「鄧將軍有何高見?」

他白著一張臉,微顯窘迫:「我是個粗鄙之人,不太明白貴人說的那些長遠道理,只是我心裡明白一件事。為鄉親而反抗大司馬,純屬無奈之舉,貴人說的不錯,僅從這件事看,我們沒做錯!」

我微微一笑,繼續問陰就:「就兒還是認為姐姐錯了?」

他悶聲:「弟弟年幼,不懂社稷之事,但是大哥有言,一切遵照姐姐的意願。弟弟只是希望姐姐能夠過得開心,至於打不打仗,打的又是誰……只要姐姐開心,旁的都不重要。」

我心頭一軟:「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建武二年十一月,以征南大將軍岑彭為首的征南軍南伐堵陽董。我遂命鄧奉發兵淯陽,集結萬余士兵援救堵陽,在整個援救過程中,我們的人並不與董結盟,也不與南征軍對著幹,純以混淆視聽為主。每每董的人陷入危境,我們的隊伍就會出去虛晃一槍,示威聲援。

岑彭等人一開始搞不清董和鄧奉兩支隊伍的關係,以為是盟軍,又捉摸不透鄧奉到底有多少實力,是以連打了個大半月,卻連淯陽城的大門也沒摸著。

我也清楚這樣的虛招比不上實戰,這就和空城計一樣的道理,可一不可二,次數多了,對方也就瞧出破綻來了。

轉眼到了十二月,或許是南陽暴動的事傳到了鄧禹的耳中,鄧禹的行為越發躁動不安,與赤眉的對戰屢屢敗陣,對劉秀召他回京的旨意更是置若罔聞,依然我行我素。迫于無奈的劉秀,最後不得不使出殺手鐧,委派馮異前往三輔,接替鄧禹的主將之位。

可不知道為何,鄧禹竟連馮異的面子也不賣。捧著尚方寶劍前往三輔的馮異,並沒有如願換下鄧禹。相反的,二人在軍中各領其職,各率其軍,暗地裡像是互相鉚著較起勁來。

為此,陰就甚至玩笑的對我說:「如果姐姐一簡書函遞到三輔,興許鄧仲華能帶上那數十萬兵馬南下。」

陰就年紀雖幼,但並不等於說他便真的什麼都不懂,他的話似是童言無忌的玩笑話,卻也並非沒有半點道理。

「孩子氣的話以後少講!」道理雖然淺白易懂,但我卻只能揣著明白當糊塗。

「岑彭他們那些人怎的如此不堪一擊?難道陛下就靠這些庸才打天下不成?姐姐你說的一統天下,若是仰仗這些人去實現,未免太過渺茫了。

「難道你真看不出他們的退讓之意?」我笑著用竹簡打他的頭,「才說你胖,你還真立刻喘上了。」

尉遲峻一時沒憋住,哧的下笑出聲來,反遭陰就一記惡狠狠的白眼。

雪珠子撲簌簌的像是下糖屑一樣,我屏息沉氣,偶爾伸出舌頭舔唇,舌尖舔嘗到冰霜,像極了刨冰的味道。

眼睫眨動,抖落睫上的雪粒,側耳傾聽著風中越來越清晰的馬蹄聲,我的嘴角忍不住翹起。

候了一上午,在身體快凍成冰塊之前,終於把他們等來了。

隨著混雜著沙沙奔跑的腳步聲以及馬蹄濺落的踢踏聲,我高舉起手中馬鞭,在白雪舞空中劃起道圓弧,「啪」的聲脆響,劃破寂靜的長空,緊接著一陣馬嘶,隱藏在雪叢中的兩千騎兵蜂擁沖出。

迎面而來的五六千步兵,顯然完全沒有防備,突如其來的伏擊將蜿蜒的隊伍打亂。無視于馬背上將領的喝叱,士兵驚恐紛亂,奔走四顧。

我策馬沖了上去,背後旌旗迎風展開,碩大的「鄧」字招搖的在我頭頂颯颯作響。

「來者何人!」

風雪吹得人睜不開眼,對面有人拍馬迎頭沖了過來,未及擦身,厲喝聲中一支雪亮的長矛已當胸刺了過來。

我振臂舉劍格擋,當的聲,長矛激蕩開去,兩騎隨即擦身而過。我右腕一轉,回手一劍刺中對方馬臀。

那馬噅的聲長嘶,揚起前蹄,背上那人驚慌失措的扯住馬鬃,卻仍是不幸被馬狠狠甩下。落地時,人影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卻沒想反而滾到了馬腹之下。受驚的坐騎再度尥起蹶子,那人埋於積雪中,雪花四濺,馬蹄不時的踩踏在他身上。

我心中一動,左手一抬,一把小型木弩對準那馬,輕扣機括,弩箭嗖的聲射了出去,正中馬背。

我的弩箭方才射出,身後弓弦「嗡」聲不絕,百箭齊發,刹那間將那匹馬給射成了一隻刺蝟。

趁著馬匹轟然倒地的瞬間,我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正欲上前探視,突然白茫茫的積雪中有人破雪而出,迎面一劍劈來。

我大喝一聲,沉步退後,避開那一劍的鋒利,抬腳一個側踢,踢中那人持劍的上臂。不等對方喘息,我淩空一個翻身,又是一腳踹中那人胸口,將他踢得連退三四步。

簌簌的雪粒吹拂在我臉上,那人手持長劍,呼呼喘氣:「為何手下留情?」

我將長劍歸鞘,冷笑:「想必你剛才也看到了,在我身後藏著一百名死士,只要我動動小手指,那匹馬的下場就是你的……」

那人冷哼,顯得十分不屑,我瞧不清他的長相,只是覺得聲音耳熟。

「先去瞧瞧你的同伴吧。」我返身上馬。

「可是你使計派人引我們的人去小長安的?你是誰?」

我哈的一笑:「反正不會是你們的敵人。我只是希望你們能知難而退,別來南陽找麻煩。放眼天下,有多少疆土值得你們去揮血灑汗,何必糾結於一個小小的南陽?」

縱身上馬,我居高臨下的睥睨,「今天這一戰,只是一個小小的警告!下次,可絕對不會這般手下留情了。」

我勒韁夾著馬腹,嘴唇撮起,正欲打呼哨招呼人家撤退,倏地一側奔來三四騎快馬,有人迎風高喊:「請留步!」

我轉過頭來,當先那人一徑奔近,方才與我交過手的男子低呼:「朱將軍。」

那人顧不得理會,只是急匆匆的縱馬奔向我:「陰……請留步。」

「小人陰戟!」我在馬上略一抱拳,微微含笑,「朱將軍別來無恙?」

來人正是朱祜,算起來他不僅僅是劉秀昔日同窗,還是我和劉秀的大媒。

「陰姬……公子,你當真在此……」他百感交集的看著我,風雪呼呼的刮在他臉上,「公子乃明理之人,還是……莫要為難祜,請隨祜回雒陽去吧。」

「朱將軍何出此言?真是折煞小人了。」我懶得與他多費唇舌,他們這些念過書的文武全才,和他們之乎者也的做口舌之爭,我終是落於下風。

在我的概念裡,與其跟他們文鬥,不如武鬥。

「陰戟?你是陰戟!」方才與我交手的人也沖了上來,腳踩得積雪嘎吱響,「你可就是當年河北薊縣,曾在陛下帳前做過護軍的那個小子?」

我身子一震,思緒仿佛在那個瞬間被拉回到了久遠的過去。

「好個陰戟,我尋你多年未果,你如何卻是反了陛下,做了亂賊?」那人沉聲走近,雪粒子簌簌的落在他的甲胄上,雪亮得刺眼。

我眯起眼,「哦」了聲,有些驚訝道:「原來是你啊——耿伯昭!」

能挨住我兩腳卻仍像個沒事人似的,大概也只有他了,難怪方才覺得他的聲音耳熟。

朱祜下馬欲拜,我勒馬退開,隱含斥責之意:「朱將軍莫忘了自己的身份才是。」很顯然,這些人雖然同樣都是劉秀的心腹愛將,卻也並非人人都知曉我的真實身份。

朱祜尷尬的僵在雪地裡,進度兩難。

我見之不忍,不由心軟道:「方才見有人墜馬,可曾受傷?」

我問的極輕,朱祜心領神會,交代身邊小兵幾句,沒多久便有了結果。

「落馬者乃是賈複……受了點小傷,不礙事。」

賈複?怎會偏偏是他!

聽聞賈複此人性子烈,脾氣燥,且心眼也不夠大。前幾個月他的部將在潁川濫殺當地無辜百姓,結果被潁川郡太守寇恂逮了個正著,不只下了牢,最後甚至判了個斬首示眾。賈複認定此乃奇恥大辱,與寇恂翻臉,班師回朝之際路過潁川郡,若非寇恂為人大度機智,兩人早刀戈相向。此二人兩虎相鬥之事傳遍朝野,最後竟還是靠劉秀出面,才勉強將兩人恩怨化解。

我蹙眉不語,真是沒想到會傷了賈複,結下這個梁子。雖說只是小傷無大礙,但……總覺得隱隱不安。

「公子。」尉遲峻悄悄靠近我,壓低聲道:「堵陽之危解矣。」

我默然頷首:「下令退兵吧。」

我欲走,朱祜卻是執著的追了上來:「公子,請三思。」

「戰場之上實在不適宜談這些呀。」我失笑,駕馬甩下朱祜,颯然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