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喜脈

當太醫令與太醫丞一起被召到西宮大堂等候問診時,我正津津有味的陪劉秀享用著晚飯。

睡醒一覺起來後,倍感神清氣爽,我的胃口隨之大開,一口氣吃了兩盌粱飯,外帶六串犬肝炙。因為慣于和劉秀合案同食,所以食案上擺放的食物不僅豐盛而且量足,我的大快朵頤令劉秀不住的側目,嚴重影響到了我的食欲,於是我邊嚼肉脯邊朝他瞪眼:「是不是覺得沒立我當皇后,實在是明智之舉?」

他笑著搖頭,取了帕子替我擦拭唇角:「慢些吧,慢些,別噎著。還以為你病了,瞧這架勢,哪裡像是有病的樣子。」

「那就請太醫們回去吧,反正我沒病。」

「來都來了,便診一下吧,你上次不也說擔心天冷腿疾又犯了麼?順便讓他們開些補藥也是好的。」

我知道他看似溫柔,其實有些事情一旦堅持便會相當固執,而且他現在是皇帝了,怎麼說也該給他留幾分面子,好歹不能召了太醫們來又無緣無故的打發人回去,於是乖乖的點了點頭。

他滿意的沖我一笑:「還吃麼?可見今天的飯菜對你的味口,下次朕囑咐他們照原樣兒再做。」

「偶爾吃著覺得味道還不錯,總不見得讓我天天吃同樣的菜色?」放下湯匙,我接過琥珀遞來的盛裝清水的盌,匆匆忙忙的漱了口,「別讓太醫令丞老等著了,興許他們還餓著肚子呢。」

不等劉秀應聲,我已整了儀容準備去大堂。

「讓他們過來便是。」

「我的陛下,這裡可是掖庭寢宮,召見外臣還是去堂上說話方便。」我回眸一笑,劉秀正慢騰騰的起身,竟是打算要陪我一同前往。

我腳步走得奇快,他反倒是慢條斯理,慢慢的跟在後面,身後尾隨中常侍代卬以及一堆的宮人。我本已一腳跨進大堂,卻在那個瞬間觸及了心中某根緊繃的弦,忙硬生生的把腿收了回來。

劉秀跟了上來,眉頭微微一挑,露出困惑之色。

我微微一笑,斂眉垂肩,恭謹的退至一旁。他深深的瞅了我一眼,忽然若有若無的歎了口氣,跨步邁進大堂。

笑容慢慢斂去,望著那個熟悉的背影心中一陣隱隱抽痛,我一時失了神。身後響起刻意的一聲「嗯哼」,代卬清了清嗓子,和顏悅色的說:「貴人請。」

是了。在代卬面前,我尊他卑,所以他得讓我先行。同理,在劉秀面前,他尊我卑,如果說這個皇宮裡還有誰有資格能與他攜手並肩,那唯有母儀天下的皇后。

皇后是妻,是主母;貴人是妾,是奴婢……我再如何受寵,也不過是個身份卑微的貴人。

我不禁在心裡冷笑著,無奈卻又淒涼。

郭家費盡心機的把郭聖通捧上那個後座,為的無非是鞏固自己家族的利益。劉揚雖然死了,真定王的實力卻仍在,劉秀沒辦法把那麼強大的外戚勢力連根拔起,何況現如今戰亂迭起,安撫也實在比強壓來得更理智,朝中河北豪強出身的官吏也不少,這些人與郭氏的利益息息相關,牽一髮而動全身。

我不清楚郭聖通做何想法,但是對我而言,正如陰識所擔憂的,如果我真的坐上她那個位置,只怕也不會全然毫無顧慮。有道是高處不勝寒,君臣之道,外戚之家,恩寵再大,畢竟有限,一旦過了某種限度,便會遭到帝王的猜忌,終不免落得傷筋動骨的慘澹下場。

劉秀性子雖柔,終究已經是個皇帝了,他的手腕不算剛硬,但該下手的時候卻也絕對不會手軟,譬如對待李軼,劉揚,乃至鄧奉。這就好比武俠小說裡面描述的少林絕技和武當太極,一個架勢剛猛,一個招式陰柔。雖然後者看似要溫柔許多,但殺傷力卻是同等的致命,最終效果殊無半點分別。

我和劉秀之間存在的彆扭是,他或許是當真在乎我,會處處替我考慮,但是一旦我背後的陰家,甚至河南的豪強士族、官吏有所異動的話,我無法想像他會採用何種手段來壓制和打擊。陰識畢竟是有遠見卓識的人,他或許早就預見到了一旦我登上後位,即使陰家能刻意保持低調,但也難保族中某些人,或者親族之中的某些人得意忘形,恃寵而驕。這樣的後果是相當可怕的,更何況陰家本就有個影士諜報網得儘量瞞著掖著,不可示人。

君不可無臣襄輔,臣不可功高蓋主。

君臣之道……

「敢問貴人上次癸水何時結束的?」

魂遊太虛,我兩眼發呆,以至於太醫令連問數遍才慢慢回過神來。

太醫令蒼老的面頰上肌肉顫動,連帶他的花白鬍鬚也在微微抖動,翹翹的。我茫然的望著他的臉,心裡陡然一驚。

抬頭望向劉秀,卻發現他面上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緊張。我看著他,他盯著太醫令,雙手下垂,掩在袖管下的手緊緊的握成拳,指骨凸起,泛著白。

「上……上月沒來……」最後一次來月經好像還是在八月初,眼下已經是十月了。

太醫令笑眯眯的鬆開我的手,篤定的說:「恭喜陛下,恭喜陰貴人,貴人無恙,此乃喜脈——依臣診斷,胎兒已有兩月……」邊說邊膝行向劉秀叩首,一旁的太醫丞也趕忙跪下,一同說恭賀的言辭。

琥珀笑歪了嘴,唯恐自己失態,便用手緊緊握住了嘴,但是她的眼角眉梢卻早飛泄出異樣的驚喜。

我的心撲騰撲騰的跳著,低頭瞪著自己平坦的小腹,心裡猛地一酸,竟然控制不住的落下淚來。抿著嘴不住偷笑,可眼淚卻是越落越多,剛想抬手去擦,身子卻驀然騰空而起,我被人一攔腰抱在了懷裡。

「以後別老跪坐著,小心壓著肚子。」劉秀旁若無人的抱著我離開大堂。

我癟著嘴不說話,淚眼模糊,滿滿的喜悅塞滿胸腔。劉秀走得極穩,令我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顛晃。耳畔風聲呼呼刮過,他越走越疾,竟像是要飛奔起來,我有些害怕的抓緊了他的領口。

「秀兒——」眼看把代卬一幫內侍給甩開了老大一段距離,他卻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我驚惶的失聲尖叫。

他突然停下腳步,呼吸粗重的大聲喘著氣,胸膛急促的鼓動著,然後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聲音大笑了起來。我從不見他這般暢笑,不禁駭得愣住了,忘了自己到底要說什麼。

他的眉眼彎著,蝶翅般的長睫沾著晶瑩的夜露,仿若淚水一般。他將我放下地,然後扯起自己的貂麾,連同我一起裹在小小的空間裡面,鼻端呼出一團團的白霧:「麗華,我們有孩子了,這是不是真的?」

我好笑的看著他,紅著臉回答:「我不知道,你去問太醫令。」

他把我抱得更緊,哧哧的笑著:「諾。回頭的確還得去仔細問問,看都要注意些什麼。」他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顯得有些興奮過度,「你累不累,回寢宮休息好不好?」

我瞥眼望向他身後,只見代卬知趣把侍女宮人攔在五六丈開外,不由懶洋洋的笑道:「你哄我睡著了,又想去哪兒廝混?」

他籲氣,黑暗中雖然瞧不太清他的表情,但那異樣的溫柔語氣卻生生的要將我融化:「我哪都不去,你在哪,我便在哪。」

我心中一動,急忙附和:「好!自此以後,我在哪,你在哪,你在哪,我便也在哪,再不分離。」

劉秀是個精明人,在這種氛圍下,或許會被我海誓山盟、甜言蜜語搞得一時迷糊,我卻不敢打包票等他清醒的時候還能聽不出我話裡設的套子,於是一講完,便忙著嚷嚷:「啊!我覺得冷。」

他果然慌了神,沒去在意我剛才的說詞,重新將我攔腰橫抱在懷裡,大聲叫道:「代卬!」

「諾。」代卬忙找人打著燈在前頭領路。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挪動身子,附在他耳邊小聲嘀咕:「你放我下來自己走吧。」

「你腿上有傷。」

「腿傷早好了,不至於連路都走不了。」

「不是尚有宿疾難消麼?萬一……摔一跤可如何得了。」

我聽了又羞又惱,伸手在他胳肢窩使勁撓癢:「你到底是顧惜我,還是顧惜我的肚子?」

他被我撓得手軟發抖,卻偏又不敢鬆手摔著我,柔聲哄著:「別鬧……你和孩子,我都要。」

我鬆了手,愣愣的,覺得眼眶濕濕的,情緒失控的直想大哭,忙把臉埋在他的胸口,以此掩蓋自己的失態。

回到寢宮,琥珀打來了熱水,劉秀卻下令擯退眾人。

房裡只剩了我和他兩個人,他笑吟吟的卷了袖子,伸手入盆試了試水溫。我坐在床沿上正自納悶,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腳踝,脫了我的襪子。

「你做什麼?」沒等我驚叫出聲,他已經握著我的腳放進了水盆裡,「使不得!」我真被嚇壞了,急忙抽腳,卻被他用手死死摁住。

「別動!」他笑著握緊了我的雙腳,水溫熱,他的手心更是滾燙如火,「不把腳捂熱了,你會睡不踏實。」

我目瞪口呆,忐忑不安的注視著他。若是換作以前,我大可坦然接受他對我的種種示好,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他可是萬人之上的皇帝,是天之驕子,怎能再做尋常貧賤夫妻間的事情?

劉秀渾然未覺不妥,跪蹲在床下,自顧自的將我的袴腿卷高,露出膝蓋。他擰了熱帕子,從我雙腿膝蓋處慢慢往下擦拭,邊擦邊隨口問:「腿傷也要注意,現在你年紀尚輕,自然不覺得……日後生養,難免會疲累。總不能兒孫繞膝承歡時,你卻……」

我一把摁住他的手,眼淚不爭氣的簌簌落下,哽咽:「到那時,若真不能走了,我便讓你抱著我走。」

他抬頭,眼中滿是寵溺:「我比你大那麼多,只怕到時早已老得抱不動你了……」

「我不管!抱不動你就扛著,扛不動你就背著!」我情緒激動起來,近乎耍賴的磨著他。

「好,好,好。」他拗不過我,哄孩子似的連聲答允,「我背著你,你想去哪我便背你去哪。」

我破涕為笑,像個終於吃到糖果的孩子。半晌,我伸手撫著他寬寬的額頭。

三十二歲的劉秀在這個時代而言已經不算年輕了,他的額角也因為歲月的打磨留下了滄桑的痕跡,不復以前的光潔。許是太過愛笑的緣故,眼角的笑紋比旁人更顯突出,雖說並不顯老,卻總也不似當年與我初識時那般青春靚眼了。

「秀兒!」手指一一滑過他寬寬的額頭,挺直的鼻樑,薄薄的雙唇,我欷歔著,感動著,喜悅著,呢喃著,「我要給你生孩子,生很多很多孩子……等你我兩個老得都動不了了,便讓孩子們來背我們,你說好不好?」

他的雙眸熠熠閃光,那般清澈明亮,一如湖面上倒映的宸星。他一瞬不瞬的凝望著我,喉結錯動,最終化作一聲低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