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四年夏,四月初七,建武帝劉秀前往鄴城。
四年多前攜手北上,初次來到鄴城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如今故地重遊,不免多生感慨。然而此次御駕北上為的畢竟不是遊山玩水,十九日我們又馬不停蹄的趕到了臨平。劉秀將驛館傳舍當作行宮,發下號令,命吳漢、陳俊、王梁等人,一起攻打據守在臨平的五校亂軍。
雖然不用親赴戰場廝殺,然而劉秀依然忙碌于指揮整個戰況,無暇分心來照拂我。不過也虧他想得周到,臨出宮上路前竟把陰興給叫上了。
陰興仿佛成了勤務兵,每到一處便要事先忙前忙後的張羅,為了讓我這個大腹腆腆的孕婦住得舒心,他明裡對我惡言相譏,暗裡卻是上下打理,四顧奔波,一點都不比劉秀輕鬆。
其實我心知肚明,攻打五校的暴民只是一個幌子,劉秀大老遠的跑到河北來,真正的目的無非是為了解決一個早該解決的毒瘤——燕王彭寵。
因為出發之前便預料到有可能會在宮外分娩,於是這一路連僕婦、乳母、太醫,七七八八加起來竟是累贅的多帶了二十多人。從雒陽往河北,路途遙遠,車馬勞頓,太醫甚至診斷我可能會因此動了胎氣,導致早產,然而大概是我天生賤命,身子骨太能扛累,直到一路顛簸至元氏,我的肚子仍舊毫無動靜。
預產期已過,我能吃能喝,食量和活動量驚人,但是除了晚上睡覺有些被壓得胸悶氣短外,我甚至連太醫一再密切關注的雙腿浮腫現象也不曾出現。
五月初一,隊伍抵達盧奴,劉秀準備親征彭寵。
「乖孩子!哈哈哈……」我一手一塊肉脯,一手開心的撫著肚子大笑,「一點都不用老娘操心,多乖的孩子!」
琥珀在一旁用力替我扇著風,然而被胎氣所累,我卻仍是熱得額上冒汗,臉頰發燙。
「少吃些吧。」陰興對我齜牙,劈手奪掉我手中的肉脯。
我舔著唇,一臉悻色:「做什麼?還給我!」
「已經五月了,你是真沒腦子還是……」他一副氣到不行的表情,揚手恨不能拿肉脯砸我。
「五月如何?」我隨意的用帕子擦手,臉色卻也沉了下來。
「別告訴我,你不明白五月生子意味著什麼!」
「迷信!」
「什麼?」聲音太小,陰興沒聽清楚。
我斂起笑容,仰八叉的躺在蒲席上,熱得直喘粗氣:「興兒,別管那有的沒的了,你的外甥想什麼時候出來見人,不是你我在這唧唧歪歪便能決定的。」
這又沒有剖腹產,肚子沒動靜,我又能怎麼辦?
「後天,便是五月初五了……」他緊皺著眉頭,憂心忡忡。
五月初五!
漢人信奉鬼神,忌諱頗多,產子忌諱正月、五月,將正月、五月出生的孩子視為不吉,說什麼這個月份出生的孩子會殺父殺母,大逆不道。
特別是五月初五之日,更是大忌!
「舉五日子,長及戶則自害,不則害其父母!」陰興突然念出這句早已深入人心的諺語,我心裡猛地一跳,不舒服的感覺更加強烈的纏繞上心頭。
五月初五出生的孩子,長大後,男孩害父,女孩害母!
似乎每個人都對這樣子虛烏有的巫術讖語深信不疑,身為兩千年後的現代人,我自然不信這一套無稽之談,但是我一個人不信有什麼用?
問題是這裡的人沒有不信的!
有些愚不可及的父母甚至當真會把自己的孩子丟棄,殺死……
「陰興!」劉秀不知道什麼時候從門外進來,悄沒聲息的,我和陰興兩個居然完全沒有留意到。陰興和琥珀一起跪下行禮,劉秀看著腳邊的陰興,表情淡然冷峻,「別再嚇唬你姐姐了。」
我從床上溜下地,劉秀拉起我的手,柔聲安慰:「昔日齊相孟嘗君田文,便是五月初五生辰,前朝成帝時,權傾一時的王太后之兄王鳳,亦是五月初五生……」我張口欲言,他卻笑著用手掩了我的唇,「你安心養胎,孩子無論什麼時候生,都是值得我們期盼的……」
我一把扯下他的手,呼氣:「我才不管什麼五日逆子之說,扯得也實在太離譜了……」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眼珠一轉,不禁笑道,「我所出讖語也極靈驗,我斷言這孩子今後必然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劉秀先是一愣,轉而也笑了:「是,是,今後他一定聽你的話,孝順母親……」
「還有父親!」
「是……還有父親!我們的孩兒,是全天下最最孝順的好孩子!」
明知道他拿話哄我,圖的是讓我放寬心,並不一定就代表著他真的不介意五日逆子之說。劉秀是古人,和陰興他們沒什麼兩樣,況且劉秀這人什麼都好,只是對讖緯之術卻要比旁人更加深信不疑。
我忽然有種作繭自縛的悲哀!
究其原因,歸根結底,源頭大概還是出在我的身上。
如果當初背上沒有長那勞什子的緯圖,如果我的胡說八道沒有與天象巧合,如果不曾進獻《赤伏符》助其稱帝,相信現在也不會把劉秀搞得這般迷信讖緯之術。
中午照例眯了一會兒,卻不曾想胎動得異常厲害,整顆心臟似乎也被頻繁的胎動鬧騰得忽上忽下,特別煩悶難受。躺著睡覺成了一件十分吃力的事情,腹壓太大,以至於呼吸都不是很順暢,加上天氣炎熱,我的身上像是有把火在不停的燒,不用動也能出一身汗。
原以為怎麼也睡不著了,身體的難受卻最終抵抗不住精神的疲憊,迷迷糊糊的沉入夢鄉。半夢半醒間,耳邊似乎聽到了冗長的號角,激昂的戰鼓,清脆的兵刃相接……我強撐著想睜開眼從床上爬起來,可試了幾次卻總是徒勞。
神志恍惚,依稀覺得自己已經起來了,似乎已經走了出去,騎上了馬,揮舞著染血的寶劍,馳騁疆場,但一個轉瞬,我卻又像是什麼都沒做過,仍是躺在床上沒有醒來……反反復複的夢魘,反反復複的掙扎。
反反復複……
直到我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終於忍受不了的逸出一聲悲鳴,啜泣……
「貴人!」
琥珀的一聲尖叫將我徹底從夢魘中拔離,我渾身一震,終於睜開了眼,只覺得口乾舌燥,渾身乏力。下腹一陣突如其來的抽痛,在下一秒鐘強烈的刺激了我的腦神經。
「快來人——貴人要生了——」
撐起身子,我低頭看著自己的下身,裙裾染了紅,我呼呼喘氣,滿頭大汗:「吼……吼什麼!」眼看許多人像群沒頭蒼蠅似的在房裡亂竄,我一邊忍著腹痛,一邊攔下琥珀,「別急,去把管接生的人找來,不是之前……她們就囑咐過了嗎?別急,別慌,生孩子……沒那麼快……」
之前的分娩教育真是白學了,她們一個個跟著我聽那麼多有生育經驗的婦人教了那麼多,怎麼事到臨頭,卻全都沒了主見?
事實上,我也緊張,手心裡正攥著一大把冷汗。但慌亂並不能解決問題,該痛的還得痛,想把孩子生下來,成為母親,必然逃不了這一關。
僕婦們進來了出去,出去了又進來,熱水一盆盆的端進來,變冷了又再端出去。躺在鋪著稻草與麥秸的席上,愈發叫人感覺悶熱,背上火辣辣的,肚子緊一陣慢一陣的疼。
這一折騰,從下午開始陣痛,一直磨到了晚上,十幾個小時過去了,眼瞅著天快亮了,疼痛加劇,負責接生的那個女人卻只會不停的在我耳邊嚷嚷:「用力——用力——再加把勁——」
破鑼似的嗓音摧殘著我的耳膜,我已經筋疲力盡。
人很困,陣痛不發作的間隙,我閉著眼,疲憊不堪。太累了,累得渾身的每一根骨頭像是被鋸裂了一般,哪怕只有一秒鐘的時間讓我喘口氣也是無比美好的呀。
「貴人……不要睡啊……」
「醒醒……」
「用力啊……」
別吵了,讓我睡一會兒吧。
只一會兒……
「麗華!麗華!醒醒!」朦朧中,有個溫柔熟悉的聲音在叫我的名字。我撐開眼,模糊的看到一張親切的笑臉。圓圓臉孔,微卷的短髮,正低著頭站在床前輕輕的推我,「醒醒了……」
「媽……」我喑啞的喊了聲。
「該去學校報到了!八點鐘的火車,一會兒讓你爸爸送你去車站!」
「媽媽……」看著她轉過身,我眼淚嘩的流了下來,哭著喊道,「媽媽——」
「早飯煮了你最愛吃的雞蛋掛麵,你爸爸煮的……」她走在門口笑著轉身,「別賴在床上了,快點起來洗洗,你可已經是大學生了……」
「媽媽……媽媽……」我泣不成聲,「我想你,媽媽……」
「傻孩子!」她依著門笑,眼裡閃爍著感懷和溫馨,「捨不得媽媽?一個人在外地念書,要自己懂得照顧自己,你是大人了……」
「媽媽!我想你!媽媽……我好想你和爸爸,我想你們……」
「得了!別撒嬌!」她咯咯的笑,「你打小那麼獨立,連學習都不讓我們過問,今天是怎麼了?那麼小女孩子氣了?」
「媽媽……媽媽……媽媽……」我躺在床上,淚水模糊了雙眼,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媽媽站在門口看著笑,溫柔的向我伸出手來。
「媽媽……媽媽……媽媽……」
「用力啊——」
「貴人……醒醒!」
「是胎位不正嗎?」
「不是。」
「那是為什麼?」
「孩子的頭太大,貴人沒力了,一直昏著……怕是生不出來了……」
「你想不想要命了?他們母子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我這幹人只等著一起陪葬吧!」
「陛下……」
「陛下傳了詔,保大人……」
我怒!胸口一團火噌的燒了起來!
保大人?!那我的孩子怎麼辦?
「啊——」我啞著聲叫了起來,額頭青筋暴起,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
「貴人醒了……」
「用力——」
「看到頭了……」
「快生出來了……」
憋足了一口氣,我漲得滿臉通紅,腦袋發暈。
媽媽……我也要做母親了!
媽媽!我愛你,我會好好活下去,像你愛我一樣,愛著你的外孫……
媽媽——媽媽——
媽媽……
「哇啊——」
響亮的嬰兒啼哭聲,最終伴隨著黎明的曙光一起,迎來了嶄新的一天。
建武四年五月初四,我在這個兩千年前的漢代,終於又有了一個全新而神聖的身份——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