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五年冬末,阿陵侯任光卒,其子任隗繼承侯爵。
也正是任光故世的這一天,我在南宮掖庭西宮側殿嚎叫了一個多時辰,終於精疲力竭的產下一個女嬰。
據說女兒落地前,建武帝跪在西宮側殿外,面向舂陵,深深叩拜,足足長跪了一個時辰,直至嬰兒響亮的哭聲傳遍整座西宮。
孩子生下來當天我便昏死過去,整整昏迷了兩天三夜,滴水不進。據說建武帝坐在床頭,親持湯勺,低聲耳語,一遍又一遍的將湯藥強灌進我的嘴裡。
三天后我終於醒來了,可腦子仍是不太好使,像是缺少了什麼,有種生不如死的強烈失落感。女兒的誕生並沒有帶給我多大的驚喜和快樂,相反,孩子的陣陣啼哭聲會莫名的惹來心頭的煩躁。
女兒的五官長得更偏似于父親,尤其是她睜開迷蒙的眼睛,眼珠子直愣愣的看著你的時候,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常常使我鼻酸落淚。
劉秀將彈劾馮異的那份奏章送到了關中,交到了馮異手中。馮異是何反應我還不清楚,因為剛生完尚處月子期間,劉能卿即便把消息已送交到陰興手中,我也沒法接管打理這些事情。
建武六年正月十六,在女兒滿月之時,劉秀將「舂陵鄉」改名為「章陵縣」,允諾世世免除田賦稅收以及各類徭役。
新年初始,捷報紛至,大司馬吳漢攻陷朐縣,斬殺了海西王董憲以及東平王龐蔭。長江、淮河、山東一帶,終於盡數被收復。
龐蔭死了,卻讓我更加領悟到一件事。劉秀當日對龐蔭背信之舉異常憤怒,曾言:「予他百里之地,朕尚有追討重歸的一日;托六尺之孤,若是當真把我的子女託付給那老賊,到如今朕如何挽回?信錯人,乃朕之過,此過,險鑄大錯!」
信錯人,乃朕之過,此過,險鑄大錯!
現下想來,也許在他心裡這句話並不僅僅是對龐蔭而言。他的怒,他的恨,並不是單單沖著一個龐蔭發的!
吳漢等人班師返回雒陽後,劉秀設宴款待,置酒賞賜。
我的心情越來越沉重,睡眠不夠,吃得又少,以我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態,根本沒法再親自撫養孩子。郭皇后無女,來西宮看過幾次孩子後,提出要將孩子領到長秋宮代為撫育。
那一日,劉秀退朝後照例來西宮探望,見他伸手欲抱孩子,我突然神經質的大叫起來:「不許你碰她!想要帶走她,除非我死——」
我發瘋般推開他,從床上抱起孩子,緊緊的摟在懷裡。滿室的侍女黃門嚇得面如土色,惶惶不知所措,代卬機靈的打著圓場:「貴人說笑了,陛下只是想抱抱小公主……」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打的什麼主意!」我厲聲尖叫,繈褓中的嬰兒受到驚嚇,哇哇啼哭。
劉秀錯愕,轉瞬臉上浮現出一種無奈的哀傷:「聽朕說,朕……」
「她的兒子,喚我作貴人,我的兒子,卻得喚她作母親!憑什麼?憑什麼?如今只因為她沒有女兒,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想奪走我的女兒?簡直做夢!」我站在床上,居高臨下,指著劉秀氣急敗壞的叫囂,「她要女兒,你讓她自己生!你去——你……」
劉秀一躍跳上床,抱住我的同時,低喝:「代卬!」
代卬打了個激靈,慌忙帶了一干下人退出寢室。
「放開我!」我拼命掙扎。
「麗華……」雙臂緊緊箍住我的腰,「安靜些,瞧把女兒嚇著了……」
低頭看著女兒哭得通紅的小臉,淚水模糊了視線,我無力的癱軟在他懷裡,慟哭:「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了……只是、只是……」
「我明白,我明白……」他低聲哄我,一再重複,「鎮定點,沒事的。女兒是你生的,肯定是你的……誰也搶不走!你別慌……」他低頭吻了我的額頭,髭須紮人,然後把臉貼在我的面頰上,滾燙的肌膚像烙鐵一般燙貼著我的肌膚。「我的麗華,向來都是那麼自信自強,英姿颯爽,豪情不輸男兒,柔情更勝一般女子的呀!」
我哭,淚如雨下:「我不是……不是……」
「我們的女兒,我希望她以後能夠長成她的母親一般……堅強,百折不撓,不輸男兒。」他低頭看著小女兒,女兒似乎感應到了父親的注視,漸漸止住了哭啼,小臉上沾滿淚花。
叩緊牙關,我默默抽泣。
他溫柔的用手指拭去女兒小臉上的淚痕,低聲說:「這個孩子,就叫劉義吧!」
劉義!
義……
「但願她雖身為女兒身,真能不輸男兒,將來亦能封王封侯!」深深吸了口氣,我噓聲喟歎,「義字後面再添一字,就叫她——劉義王!」
產後,我的精神狀態一直欠佳,太醫診斷說是心結抑鬱,講了一大通我聽不太懂的話,最後卻只開了幾副補藥,沒起到真正太大的作用。
劉秀整日陪著我,給我說笑話兒,逗著我開心。年前便聽說皇后長期抱恙,久病不愈,這病歪歪的樣子倒似跟我有得一拼。
有時候郭聖通也會派人來西宮送些賞賜之物,我一一領受,只是心情不好時連裝樣子笑納謝恩的那套虛禮都省了。
陰興入宮探望,順便告訴我,征西大將軍近期有可能會回雒陽朝覲天子,且為表忠心,馮異的妻兒作為人質已被他先行遣送至京都安頓;另外劉秀在卻非殿朝議之時,對臣子們說,他對連年的戰事感到了厭倦,決定將隗囂、公孫述這兩個大麻煩先擱置一旁,置之度外,下詔勒令所有還朝的將軍留在雒陽休養,把軍隊調防河內,打算暫時休兵。
這個決定讓我目瞪口呆,當場石化。
自當年舂陵起兵以來,劉秀除了打仗便還是打仗,一場接一場的戰爭接續,使得他就像一隻陀螺,從未有暇隙停止過轉動。
如今……這只疲於奔命的陀螺卻突然在這緊要關頭說要停下休息……
不可思議……也,無法置信!
「貴人,請多珍重!」陰興淡淡的望著我,平時冷峻的臉上也起了一絲微瀾,「即使為了陛下,你也……不能這般糟蹋自己!況且,你還有一子一女……你好好想想,庶子,不是那麼好當的,除了自己的母親,誰能給他們更好的庇護?」
庶子!
我的陽兒和義王!
心,如果能夠感覺不到這種錐刺的痛,該多好!
我逃不了!
無論如何,我仍是建武帝的貴人!仍是劉陽和劉義王的母親!
我的肩上已經壓下了不可逃避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