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執迷

十一月,劉秀帶我回到雒陽待產。

我的兩條腿開始出現浮腫,腳踝處一掐一個指印兒,平時穿的鞋子也套不下腳了。

劉秀每晚會把宮人全部打發掉,我彎不下腰,他便替我一遍遍的用溫水泡腳,希望按太醫說的那樣,真能夠舒筋活血。他很擔心我腿傷舊疾復發,一看我小腿腫得跟兩根蘿蔔似的,便急得不行。

有時候我會覺得這樣的生活既簡單又很幸福,但有時候又會產生出不確定的猶豫和懷疑。西宮畢竟是掖庭中的一部分,即使我與他宮闈內的私密恩愛只有我倆知曉,但我總覺得這事不夠隱秘,像是時時刻刻都有種被窺探的感覺。

還有劉秀……他那麼精明的一個人,如何會不懂這些?我一方面欣喜著他對郭聖通的疏離,以至於郭聖通偶爾不經意間會流露出幽怨神情,另一方面也暗暗擔心,這種專寵總有一天會引發矛盾。雖然,我一直恪守本分,尊敬皇后,做足了小妾該守的禮儀與功課,也給足了郭聖通尊榮與顏面。

劉秀把注意力大部分都放在對外的平亂上,太多支離破碎的江山需要靠他一小塊一小塊的爭補回來,雖然解決了張步,但是公孫述還在,且那個隗囂更是一顆不穩定的炸彈,隨時可能爆炸。

我心疼他的辛苦,於是暗中關注起國內政務的處理,先是小心翼翼地提議在雒陽興建太學,劉秀欣然應允,甚至還親自到創辦的太學視察。自此以後,有關國策方面的事務,似有意,似無意的,他都會與我一同探討。一開始,我還有些擔心自己插手國政,唯恐引來反感猜忌,然而慢慢的,見他並不為忤,膽子大了些,手腳自然也放開來。

只可惜因為懷孕,腦子似乎變遲鈍了,反應總是慢半拍。以前一份資料通讀下來,不說過目不忘,至少也能解讀出個大概內容,而今,卻需要反反復複地再三細究。

我明白體力和腦力都沒法跟普通人相比,喟歎之餘也能默認自己的力所不及。

十一月,劉秀下詔讓侯霸取代伏湛,任大司徒一職。

新一輪的人事調動,代表著大漢國政開啟了嶄新的一頁。

侯霸上臺後,開始向各地招攬人才,一些有名的學者及隱士都在招攬範圍,邀請檄廣發天下,一時間,雒陽的學術氛圍空前熱烈起來。

說起人才,我能想到的首推鄧禹,然而鄧禹自打成家後,仿佛變了個人似的,他無心政治,每天把自己關在家裡,與妻兒共樂。即使在朝上,也好似有他沒他都一個樣,劉秀每每提及,總免不了一通惋惜。

鄧禹的才華,鄧禹的抱負,鄧禹的傲氣,像是一瞬間,煙消雲散,再也找不回當初那個才華橫溢的年少英姿。

我無奈,剩下的唯有點點心痛。

「閔仲叔為何要走?」捧著這份閔仲叔的辭文,我滿心不悅,「既從太原受邀而至,為何又要離去?難道漢國不值得他留下麼?」

「侯霸只是想試探一下閔仲叔,沒想到卻得罪了他,因此辭官。」

劉秀的解釋在我看來,更像是在替侯霸找藉口掩飾。

「如此不能容人,如何當得大司徒?」我悻悻的表示不滿。

「你太過偏激了,侯霸頗有才幹,不要為了一個閔仲叔而全權否定了侯霸的能力。」他極有耐心的開導我,「為政者要從大局出發,權衡利弊,不要因為一點小小瑕疵而對人輕易下結論。」

他最終在辭呈上給予批復,准奏。

我冷哼一聲,不置可否,懷孕令我的脾氣更為躁亂,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沒辦法解釋為什麼就是靜不下心來。

「若說才幹……」劉秀沉吟,若有所思,「倒讓我想起一個人來。」

「哦,誰?」

「我在太學時的同窗……」

「又是同窗?」他的同學還真是人才濟濟,想當年長安太學的才子一定爆棚。

他被我誇張的表情逗樂,笑呵呵的說:「什麼叫又是?」

「別打岔啊,快說說,你那同窗是什麼人?」

他冥想片刻,神情有些恍惚,似在努力回憶:「此人姓莊……」

我心裡咯噔一下,像是突然受到了某種刺激,不假思索的脫口叫道:「莊子陵!」

「你知道?」他也詫異。

「我見過他!」我不無得意的炫耀,「不過……那是在五年前。」

「莊光為人怪癖,難得你見過……交情如何?」他像是突然來了興趣,「你可知道他現在何處?唉,我找了他很多年……」

「莊光?不是……莊遵嗎?」我狐疑的問。

劉秀愣住:「莊光,莊子陵……難道我們說的不是同一個人?」

我有點傻眼:「那個……是不是人長得……」有心想描述莊遵的長相,卻訝然發現自己根本形容不出他的特徵來。莊遵整個人更像是團霧,看不清,也抓不著。囁嚅半天,我終於憋出一句:「是不是……他喜歡垂釣……」

劉秀的眼眯了起來,似在思索,半晌沉靜的笑道:「原來竟是改名了。莊光啊莊光,你是如此不願見我麼?」

他似在自言自語,見此情景,我對莊遵的獵奇心愈發濃烈起來:「既然如此,那便將他請到雒陽來吧!」

他笑著搖頭,表示無能為力:「莊光若有心想躲,自然不會讓人輕易覓到蹤跡。」

左手手掌壓著右手指關節,喀喀作響,我一臉獰笑:「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挖出來!」

劉秀縮了縮肩膀,輕咳:「麗華啊,注意儀態!胎教啊,胎教……」

隗囂自作聰明的將自己比作周文王姬昌,他想獨立稱王的野心已逐步顯露出來。隗囂這人若是靠得住,只怕母豬也會上樹了,不過劉秀和我對馬援的印象都很不錯,於是極力慫恿馬援攜同家眷來京定居,甚至讓馬援勸說隗囂,一併來京,允諾封其爵位。

隗囂自然是不可能來的,這個結果我和劉秀心知肚明,但退而求其次,拋出這麼個誘餌,無非是想讓馬援來雒陽。馬援一走,隗囂等於失了一條得力臂膀。

最終結果馬援果然攜帶家眷定居雒陽,隗囂雖然未來,卻也不敢公然拂逆皇帝的意願,於是把自己的兒子隗恂送到雒陽,暫時充當了人質。

進入十二月,隨著產期臨近,掖庭令開始命人著手安排分娩事宜,具體添置物件的採買要求遞交到皇后手中時,郭聖通正抱恙在床,對個中細節表示暫無精力插手,下令全由掖庭令負責調度安置。

這一日晨起,莫名感到小腹有些墜漲,有了上次分娩的經驗,我倒也並不顯得太過慌張,沒吱聲張揚,只是命琥珀替我預備洗澡水。

琥珀對我提出的要求驚訝不已,不過她雖然驚訝,卻仍是照著吩咐老老實實做了。吃罷早飯,舒舒服服的洗了個澡,換上一套寬鬆舒適的長裙,我心滿意足的撫著肚子,非常有耐心的等待劉秀下朝。

也許今晚,也許明天,分娩前的宮縮陣痛便會發作,按照正常時間推算,最遲明後天我便能見到這個足足折磨我九個多月的小東西了。

劉秀踏入西宮的時候,乳母恰好將剛剛睡醒的劉陽從側殿抱了來,小傢伙堅持自己走路,硬從乳母的懷中蹭下地,搖搖晃晃的撲向劉秀。

換作平時,劉秀早大笑著將兒子抱在懷裡,舉到半空中逗樂了。但今天卻是例外,劉陽抱住了父親的一條腿,咯咯脆笑,嘴裡奶聲奶氣的喊著:「爹……爹……抱!」劉秀沒有伸手,只是靜靜的抬起右手,撫摸著兒子的頭頂。

我覺察出不對勁,揮手示意乳母將劉陽抱走,劉陽先是不肯,在乳母懷中拼命掙扎。乳母抱他匆匆出殿,沒多久,殿外哇的傳來一陣響亮的哭聲。

心裡一緊,小腹的墜漲感更加強烈。

我想站起身迎他,可是小腹處一陣抽痛,竟痛得我背上滾過一層冷汗。我雙手撐在案面上,下意識的吐納呼吸。

劉秀走近我,卻並沒有看我,靜默了片刻,他從袖管內掏出一塊縑帛,遞到我面前。

我伸手去取,手指微顫,堪堪捏住了一角,他隨即鬆手,我卻沒有捏牢,縑帛從我眼前落下,輕飄飄的落在案上。

腹部抽痛了幾分鐘後,然後靜止。我定了定神,頂著一頭的冷汗,細細分辨上頭寫的文字。

照舊是篆書,大臣們上的奏章一般都喜歡用篆體。我在心裡暗暗的想,有朝一日定要廢了篆書,不說通行楷體字,至少也要讓時下流行的隸書取代篆書做官方通用文字。

不然……這字實在瞧得我費心費力,幾欲嘔血!

冷汗順著額頭往下淌,甚至滴到了縑帛上,劉秀冰冷的聲音從我頭頂灑下,陌生得讓我直打冷顫。

「你認為……此事應當如此處理?」

我逐行跳讀,因為實在看不懂那些文字,只能揀了緊要的匆匆往下看。越看,心越涼。

雖然還是不大明白是什麼意思,但通篇出現最多的居然是「馮異」二字。

目光來回掃視,最終定格在一排句子上:「……異威權至重,百姓歸心,號為咸陽王……」

「這是……什麼意思?」聲音在顫抖,雖然極力使自己保持平靜,但再度襲來的宮縮已經讓我無法自抑。

「馮異駐守關中三載,上林苑儼然被他治理得如同一座都城般。這一份是關中三輔遞來的密奏,彈劾征西大將軍擁兵自重……」

「咸陽王是吧?」我冷笑,啪的一掌拍在那塊縑帛上。閉了閉眼,我強撐著一口氣,厲聲喝問,「陛下到底還能信誰?還打算信誰?」

他沉默不語。

「別人我不可妄作評斷,但馮異對你向來是忠心耿耿,難道你忘了河北一路上他是怎麼陪你熬過來的嗎?你難道忘了他……」

「忘不了!」僵硬的三個字,一字一頓的吐出,「正是因為忘不了,才一直在心裡問著自己……他可信嗎?」縑帛猛地被扯走,劉秀的右手突然抓住了我的左手,攥得很緊很緊,手指被他捏痛。

我冷汗涔涔的抬起頭,那張俊雅的面龐在微微抽搐,眼神複雜莫名,閃動著銳利的懾人光芒。他的手在微微發抖,聲音嘶啞:「麗華,你告訴我,馮異可值得我信任?」

我一陣眩暈,眼前頓時陷入一片漆黑,耳膜嗡嗡作響,只覺得他那樣羞惱的眼神帶著一種傷痛,□裸的刺中我的心口。

手鬆開,跌落。

我無力的癱軟在席上,微微喘氣,自愧內疚令我面紅耳赤,然而骨子裡的那股倔強卻讓我硬挺著,不肯輕易服輸的咬緊了牙關。

「你是在指責我麼?」心痛。有些東西自己一廂情願的隱藏起來,並不等於別人永遠看不到——原來他和我一樣愛自欺欺人。

我……沒辦法承認自己做錯了,就像他永遠也不會承認自己做錯了一樣。

我倔強!我自傲!我狂!我怒!我僅僅只是想為自己的最後一點尊嚴做垂死掙扎。我下意識的感覺到,一旦……我認錯,我、劉秀、馮異……所有的一切都將變得無法挽回。

「如果郭聖通無辜……那麼馮異也同樣如是!」我昂起頭,顫抖著大聲回答。

他的臉上閃過一道羞憤之色,右手高高舉起,卻顫抖著沒有落下。

但他的這個動作仍是傷害到了我的感情,我氣急敗壞,口不擇言:「你有種打!我知道你現在當皇帝了,誰都不能再逆了你的龍鱗!你想殺誰就殺誰!你想打誰就打誰……你是天子,普天下的女子都是你的,你想要誰也……」

「陰麗華!」他壓低聲怒吼,雖然憤怒,卻仍是很節制的壓住了火氣,「你還要怎麼踐踏我的心才夠?我可以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但是……你為什麼非得這般袒護他?」

「我為的是一個‘義’字!」

「他待我何來義?」

「他待我有!」我梗著脖子,死不認錯,「待你——也有!」

強烈的宮縮已經讓我的神志徹底陷入狂亂,我喘著粗氣,從髮髻上拔下一支金釵:「人可以無情,但不能無義!如果你非要降罪於人,那麼……始作俑者是我,所有過錯由我一人承擔!」

金釵對準自己的手背狠狠紮下,卻被劉秀一掌拍開。

宮縮加劇,下身有股滾燙的熱流湧出,我痛得難以自抑。

「啊——」撐不下去了,我發出一聲嘶聲裂肺般的尖叫,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

「麗華——」

我痛得打滾,一掌掀翻了書案,劉秀用力抱住我,怒吼:「來人——」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他的氣急敗壞,全無半分鎮定與儒雅。

疼痛使我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委屈與怨恨一併迸發出來,我用指甲死死掐住他的胳膊,顫聲:「你不是我,你永遠不明白我心裡有多恨……我恨這該死的封建社會,我恨這……該死的一夫多妾制度,我恨……」

「麗華……麗華……」

「我恨——」一口氣喘不上來,我憋得滿臉通紅。

腳步聲紛至遝來,侍女僕婦慌亂的湧進殿。

劉秀看我的眼神刹那間變成絕望,他面色慘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個音都發不出來。

我掐著他的胳膊不鬆手,疼痛傳遍我的四肢百骸,我狂吼狂叫:「我恨這該死的……」

他猝然低頭,封住了我的嘴,我悶哼一聲,牙齒磕破了他的唇,腥甜的血液流進我的嘴裡。

他的唇冰冷,不住哆嗦著,言語無序:「別恨……」

「陛下!貴人要生了,請陛下回避……」

「別恨……」他抱緊我,久久不肯鬆手,眼神迷惘,失了焦距,「你要怎樣都好……只是……別……恨……」

別……恨……

聲音越來越遙遠,我的意識渙散,最後只剩下一片撕心裂肺的痛覺。

秀兒,你不明白!

兩千年的思想差距,猶如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你要我怎樣……怎樣才能愛你?怎樣才能無拘無束的愛著你?

我其實……只是想愛你!

單純的……愛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