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9 章
星相

第二天劉秀下了朝便直奔館舍,六馬龍輿奔於馳道,執金吾蹕喝開道,聲威震天。

帝王的氣派這會兒發揮得淋漓盡致,滿雒陽城的人都知道建武帝求才若渴,親臨館舍,會見莊光。

古往今來,能得帝王屈尊降貴至如此地步,想必早已感化無數良臣隱士。如有例外,那麼這個例外也必當非莊光莫屬。

莊光是個異類,一旦他拿定了主意,便早已心如頑石。不管劉秀如何赤誠相待,也無法再捂熱這塊冰冷的大石頭。

劉秀駕臨館舍的時候,莊光非但未如眾人預想的那樣親跪迎接,反而躲在屋內呼呼大睡。

這樣隆重和喧嘩的陣仗擺開來,如何還能在室內安然入睡?

劉秀踏步進入內室的時候,侍衛皆摒于屋外,我悄悄跟了上去,隔了七八丈遠隱于屏風之後。

莊光四仰八叉的平躺在床上,鼾聲震動,劉秀走近床邊,站在床頭靜靜的低頭看著他。一邊是沉默無語,一邊是鼾聲如雷,兩個男人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對峙著。

「子陵……」劉秀伸手,輕輕拍打他的肚子,輕笑,「子陵啊,你難道真的不能幫幫我麼?」

鼾聲持續,我眼瞅著門外的代卬焦急上火的來回打轉,卻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表情,不由得在心底歎了口氣。

隔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劉秀在暗地裡對莊光做了什麼小動作,原本還呼呼大睡的莊光突然停了鼾聲,睜開眼來。

兩個人仍是一動不動,你瞪著我,我瞪著你的互視,目光膠著,卻別有一番較量。

「昔日唐堯著德,巢父尚且洗耳。士各有志,為何獨獨要逼我呢?」莊光開誠佈公,然而這麼直接的話卻很是傷人,他在直顏面對當今天子時,也照樣不改張狂本性。

劉秀點了點頭,無奈喟歎:「子陵啊,我竟不能使你做出讓步……」黯然轉身,緩緩向門外走去。

劉秀的身影有些孤單寂寥,我見之不忍,為了治國,他當真已經費盡心力,莊光有才,胸有丘壑,如果能得他一臂之力,劉秀肩上的擔子也不必壓得那麼吃力、沉重。

代卬恭恭敬敬的領著劉秀往館舍外走,我從屏風後出來,莊光仍是平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眼睛直直的瞪著頭頂的承塵。

「真的不能留下嗎?你都已經幫了他這麼久了……」我苦苦哀求著。

他側過頭來,眸光深邃,直射我心底:「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幫他?」

我愣住,他說完這一句,突然翻了個身,背對向我,再無一言。

劉秀是位寬厚的仁主,他對周黨尚且能夠恕其罪,送其返鄉,更何況對待故人莊光呢?莊光不肯留下來輔佐他,他也不會擺出帝王姿態強加於人,於是最終的去留問題已不再有任何懸念。

劉秀最後下詔召莊光入宮,他們雖然做不了君臣,但情誼仍在。劉秀宴請莊光,兩人純以舊友的身份促膝長談,席間倒也和諧自在。

劉秀問他:「你看朕比起以前,可有什麼改變?」

莊光一本正經的想了半天,卻給出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答案:「陛下與過去相比稍許強了些。」

答與不答,基本沒區別。

兩個大男人,碎碎念的回憶著過往一段青蔥歲月,有嗟歎,也有唏噓。

一向少飲的劉秀,卻在不知不覺中喝下不少酒,直到在說笑聲中爛醉如泥。夜深了,我派人幾次探訪,都回復說陛下和莊光在飲酒,陛下甚至擊築歡歌。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我在床上顛來倒去,一宿無眠,滿腦子晃來晃去竟全是莊光和劉秀交迭的影子。

四更的時候,我便再也按捺不住了,從床上爬起來往宣德殿一探究竟。才到殿前,臺階才爬了幾層,鼻端便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香。等到了殿門前,更是滿室酒氣,我憋著氣進屋,卻發現外室值夜的內臣宮女見到我時,一臉窘態。

我愈發起疑,及時阻止了通報,悄悄往內室走去。

滿地的狼狽,酒尊空了,酒鍾倒了,外衣像塊抹布似的扔在地上。目光拉遠,綃紅帳內,兩個大男人同床共枕,並頭而臥。

後腦勺的某根神經猛地一抽,我險些鼻血飛濺,這個世上俊男美女,委實見得太多了,可如此香豔的景象仍不免叫人心跳加速——莊光那傢伙的一條腿竟然擱在劉秀的肚子上!

我站在床頭,視線從劉秀儒雅的臉孔轉到莊光秀氣的五官,反復看了無數遍。

走神的間隙,卻不曾想本該熟睡的莊光突然睜開眼來。

我眨巴著眼睛看著他,他動也不動,那條腿仍是肆無忌憚的擱在劉秀身上,沒有半點要拿開的意思。

我看了他半分鐘,很不滿的沖他努了努嘴,他卻似笑非笑的沖我狡黠的眨了下眼,手臂微探,居然側過身將劉秀摟在了臂彎裡。

我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呆住了。

本來還沒太在意這檔子事的,他居然還當著我的面胡來?

我沖他齜牙,示意他少給我惡搞亂來,他卻帶著報復似的促狹目光,奸佞的笑了起來。

不可否認,他笑起來的確很美,可就是這種富有男性氣息的美感讓我的好心情頓時跌到穀底。

大哥!你陰我也不是這種玩法吧?

我打眼色給他,示意他別再玩了,門外一堆黃門守著呢,這要是有半點風言風語的花邊緋聞傳了出去,那還得了?

他依然毫不理會,眼中笑意卻是更濃。

我殺了一個「算你狠」的眼神過去,掉頭就走,快到門口時猝然扭頭,卻見莊光鬆開了劉秀,見我回頭,又馬上大咧咧的將腿擱在他身上。

真是氣得我險些抓狂!

跟這傢伙混了一年,沒少抬杠,他這個人性情狷傲,有些事越是求他,越會遭他毒舌。後來我摸透了他的脾氣,在他面前極盡小人之態,胡攪蠻纏,他罵我笑,他損我樂,他拿我沒轍,卻因此也發現了不少的樂趣,也許是我的無賴傳染了他,搞得他現在也開始學起了無賴。

我怒氣衝衝的出門,站在門口被風一吹,腦子倒也清醒了不少。抬頭看著滿天星斗,我突然笑了,伸手將代卬召喚到跟前,耳語一番。

果然天才濛濛微亮,旭日東昇,太史已匆匆入宮,直奔宣德殿,一臉驚慌之色。

「啟奏陛下,昨夜天相,有客星沖犯帝座,不祥之兆啊!」

劉秀和莊光兩個洗漱完畢,正在享用早點,聽了這話,劉秀還沒做出什麼表示,莊光卻是一口水嗆到了氣管裡,痛苦的劇咳起來。

我閑閑的坐在對面看著他笑,一副等著看好戲的表情。

劉秀迷信,這已經成了宮內宮外眾所周知的事情。這個時代的人本身對於不可解的神秘未知事物有種膜拜和恐懼心理,所以才有了神靈的供奉,才有了讖語緯圖的興起。而劉秀,也許是因為我的關係,一再的機緣巧合令他對於讖緯之術,達到了深信不疑的境界。

也可以這麼理解,如果這世上真有鬼神,那我就是最大的神棍!如果讖緯真的可信,那我就是最能扯的算士。

劉秀很迷信,對這種神乎其技的東西,深信不疑!

我乜眼看莊光,然後瞥向劉秀,想看看這個被迷信觀念滲入骨髓的皇帝,要怎麼應對這場異變的星相。

「卿多慮了!」劉秀和煦的笑道,「昨夜,朕與故人子陵共臥而已。」

既無曖昧,也無責怪,一句話便輕描淡寫的把一場可能引發的軒然大波給熨平了。

君子坦蕩蕩!

我忽然也笑了。

莊光與劉秀面向而坐,怡然輕鬆,兩人面上皆帶著一種出塵般的光澤,相視而笑。

「子陵,與朕弈棋如何?」

「諾。」

代卬機敏,不待劉秀吩咐,便利索的將棋盤置於案上。

我對棋類不精通,雖說現代也有圍棋,可是現代圍棋是十九道,這裡下的卻是十七道,現代的棋子是圓的,這裡卻是方的。現代的圍棋我都看不太懂了,更何況是兩千年前的對弈?

我用手指蹭著鼻子,只覺得意興闌珊。站在階下太史,更是不明所以,唯有進退兩難的站著,動也不敢動。

「陰貴人可會弈棋?」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莊光在棋盤上落了一子後問。

「不會。」

「哦?那貴人平素是愛玩六博了?」

當下的確是盛行玩六博,對弈比之老少皆宜、甚至帶了點賭彩的六博而言,高雅了些,也更費腦力了些。

可偏偏我卻連最大眾化的六博都學不會,此乃我畢生引為憾事的痛處,不曾想卻被莊光一腳踩中。

耳聽得劉秀吃吃輕笑,我漲紅了臉,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玩物喪志!」

我本是被逼急了脫口而出,倒也並非有心嘲諷,卻沒料到莊光與劉秀聞言俱是一愣。這一手本該劉秀落子,他卻雙指拈棋,側首冥思愣忡起來,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須臾,莊光突然爆出一聲大笑,雙手在棋盤上一推,將滿盤棋子打亂,起身笑道:「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

他沖我稽首一拜,起身又沖著剛剛從深思中回過神來的劉秀一拜:「既得陰麗華,何需莊子陵?」說罷,竟是大笑著邁出殿去。

殿外眾人無措,竟是無人敢擋,任他大搖大擺的揚長而去。

劉秀的眼眸清澈如水,唇角間噙著一抹洞悉徹悟般的微笑,他最終落下了手中那枚棋子,玉石相擊,啪聲脆響,跳躍在耳邊。

「既得陰麗華,何需莊子陵……」他咀嚼著這一句話,嘴角的笑意更深。

我卻被他笑得渾身發怵,傻傻的挺著個大肚子,坐在重席上動彈不得。

許久之後,他才轉過頭去,對階下的太史問道:「卿以為星相之術可准?」

太史被晾了老半天,神經都有些發木了,這時突然聽皇帝問起,唬了一大跳,反而磕巴起來:「自……自然准,此乃天……相!」

「那讖緯如何?」

「這……亦是天命!」

「嗯。」修長的手指擺弄著零亂的黑白棋子,喜悅的神情慢慢爬上他的眉梢,他用眼角餘光斜睨著我。

我忽然產生出一股強烈的罪惡感!

再准的天相,也不可能把莊光壓在天子身上的一條腿給立竿見影的顯現出來吧?但我現在又能解釋什麼?實情相告?說太史欺君?那追根究底,不還是我在欺君麼?

完了!完了!我在心底嗚呼哀號!

本該對他進行無神論的薰陶教育,沒想到鬼使神差的,卻更加使得他對這些神怪論,深信不疑!

我不要做千古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