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二,劉秀去了懷縣。這期間安丘侯張步帶著妻子兒女從雒陽潛逃回臨淮,聯合他的兩個弟弟張弘、張藍,企圖召集舊部,然後乘船入海。結果在逃亡中被琅邪太守陳俊追擊生擒,最終得了個斬首的下場。
十一月十二,按例又差不多該到了孩子們回西宮請安的日子,卻沒想到大長秋特來通傳,讓我過去探視。
僅有的一月一次親子日最終也被縮減成探視權,我空有滿腔悲憤卻不能當場發作,還得強顏歡笑的打賞了來人,然後換上行頭去長秋宮向郭後請安、報備。
我只帶了隨身兩名侍女和兩名小黃門,卻都在長秋宮宮階下便被攔了下來。大長秋帶我進了椒房殿,這是長秋宮正殿,乃是郭聖通的寢宮,滿室的馨香,暖人的同時也讓我心生異樣。
「皇后娘娘在何處?」
「奴婢不知。」小宮女跪著笑答,稚嫩的臉上一團謙恭和氣,「請陰貴人在此等候,皇后娘娘一會兒便來。」說著,取來重席墊在氈席上,請我坐了。
心頭的不安愈加強烈,我如坐針氈,小宮女給我磕了頭,然後悄沒聲息的退了出去。
等靜下心來撕下環顧,我才發現現在所處的位置竟然是在椒房殿的更衣間。雖說是更衣間,卻佈置得雅潔端正,四角焚著熏香,嫋嫋清煙飄散,使得室內聞不到一點異味。更衣間的空間極大,室內除了潔具外,還另外擱置著屏風榻、書案,案旁豎著兩盞鎏金朱雀燈,案上零散的堆放著三四卷竹簡。
我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屏息凝神,耳朵豎得老長,接受著椒房殿內的一切窸窣動靜。
等了小半個時辰,跪得兩腿都快麻了,也不見半點動靜。辰時末,那個小宮女才匆匆回轉,帶著歉意的小聲回稟:「請貴人再稍候,陛下這會兒蒞臨長秋宮,正和皇后說話呢。」
我猛然一震,慢慢的終於有了種撥開雲霧的明朗。
「陛下還朝了?」
「是,好像才回宮。」
我點了點頭:「知道了。」挺了挺發酸的脊背,我強撐笑意,「我會在這等著的……」
接下來的劇本,我已經能夠完全想像得出來。把我安置在椒房殿的更衣間,是希望我這雙眼睛看到些什麼,這對耳朵聽到些什麼,然後我被打擊到什麼,而郭聖通又向我炫耀些什麼。
這什麼的什麼,看似荒唐可笑,卻是最犀利且直接的一種手段。
我是該選擇抗命回宮,還是留下來觀看一場導演好的精彩劇碼?
手掌撫摸著僵硬的膝蓋,十指在微微打顫,我吸氣,抽咽,眼淚滴落在重席上,洇染出一圈淡淡淚痕。
腹中的胎兒卻在這個時候突然踢騰起來,我猛地一震,雙手下意識的撫上肚子。
眼淚無聲滴落,我啞聲,掌心輕撫:「寶寶是在提醒媽媽要堅強嗎?知道……我都明白……」
扶著牆,趔趄的從重席上爬了起來,我揉著僵硬的膝蓋,伸展四肢,一手扶著腰,一手擱在隆起的肚腹上:「給寶寶唱首歌好麼?就唱哥哥姐姐們最喜歡的……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風吹,冷風吹,只要有你陪……蟲兒飛,花兒睡,一雙又一對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東南西北……」
壓低著聲,我一邊踱步一邊低吟淺唱,腹中焦躁的胎兒安靜下來,胎動不再激烈,仿佛已經在歌聲中繼續沉入香甜的酣夢。
我擦乾眼淚,從更衣間轉出來。似乎早有安排,椒房殿內空無一人,竟是連個下人的影子也瞧不見,空蕩蕩的屋子,飄散著濃郁的香氣,紅綃軟帳在微風中張揚的搖曳著。
我深吸口氣,從椒房殿出來,繞過回廊,往正殿方向挪。
也許此刻,我的背後,無數雙眼睛正在火辣辣的盯著,等著欣賞接下來的那場好戲。
我是否該配合的入這場戲?
腳步沉重,腦袋有些發暈,走到正殿門口的時候,感覺像是跨過了漫長的千年,終於再也邁不動了。
扶著門框,瞪大了眼睛,殿內光線夠亮,即使不夠亮,上千盞的燭火映照下,也能將整個大堂照得仿如置身金烏之下。
喁喁之聲從殿內傳來,因為隔得遠並不能聽得太真切,我抓著心口,感覺氣都快透不過來了,壓抑感幾乎要將我的精神擊潰。
殿內人影晃動,一人向門口行來,一人隨即尾隨而追。
「陛下!」
「皇后還有事麼?」風塵僕僕難掩其英姿,他側首回眸,臉上一如往日般的報以溫柔的微笑。
「陛下……陛下難道不留下用膳麼?」郭聖通面若胭脂,下頜微仰,纖長白皙的脖頸勾勒出完全的曲線。少婦獨有的嫵媚外加少女般清純的氣質,想不心動都難。
「皇后留朕吃飯?」
「陛下……」她嬌羞的挽住他的胳膊,聲若鶯啼,「陛下,難道不想聖通麼?」
纖纖玉手撫上甲胄,修長的食指在他的胸口調皮的劃著小小的圓圈。我幾欲目裂,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卻仍是比當胸一刀還要疼。郭聖通的手停留的地方不只是劉秀的胸膛,也正掐住了我的脖子,讓我生生喘不過氣來。
劉秀沒有伸手擁抱她,卻也沒有推開她,任由她順勢倒在懷中,巧笑依偎。
「陛下……留下來陪陪我好麼?」
「皇后。」他輕笑,醇厚的嗓音中帶著好脾氣的笑音,似寵溺,似愉悅。
「陛下……」她仰著頭,眼神迷離,雙靨緋紅,目不轉睛的凝望著他,似乎動了真情,忘卻了本該繼續下去的柔情戲碼。像個癡戀中的少女,嬌羞卻柔情蜜意,楚楚動人,「聖通好想……好想替陛下生個小公主,她長著一雙陛下一樣的眼睛。我愛著她,每天看著她,如同看到了陛下……」
「皇后啊。」他笑臉相迎,語氣溫柔,如春風拂面,傾灑暖暖陽光,「朕剛從懷縣回來,不及沐浴更衣,發染蟣,胄生虱,還是容朕……」
「呀——」他話還沒說完,郭聖通已花容失色的從他懷裡跳了出去。
他靜靜的瞅著她,好半天她才哆嗦著,尷尬一笑:「那……妾身讓人給陛下準備湯沐。」
笑意一點點的從他臉上斂去,他目光平靜的凝視著她,直到她慌張的垂下螓首。
「朕……半生戎馬征伐,光復漢室社稷,戰場上雨裡來,火裡去,刀光劍影,戟戈箭弩,無一不經。朕的江山便是靠這滿身蟣虱換來,朕……本也只是個侍弄稼穡的農夫而已。」
「陛下……」淚光點點,她顫慄著,緩緩跪下,「陛下息怒,妾身並無他意,妾身……」
「原也怪不得你,你出身士族,王公侯門,自然沒有吃過這些苦的。你且起來,朕並沒有怪責你的意思。」
劉秀彎腰相扶,郭聖通垂淚起身。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他喟歎著,笑容沉甸甸的,「卿本佳人……」
慢慢邁開步子,他往殿外走。
身後,郭聖通忽然掩面失聲啜泣。
我閃身避退數步,等那雙鞋子從門內跨出時,適時提裾跪下:「賤妾叩見陛下。」
腳步停頓,我看著那鞋面,只覺得眼睛漸漸濕了。
「你怎麼在這?」帶著一絲驚訝,他攙我起來。
「賤妾來向皇后問安,順道……過來看看皇兒。」
「嗯,你自個顧惜著自個的身子吧。朕看陽兒他們幾個就先留在長秋宮,讓皇后多照拂。等你生了,養好了身子,再讓他們回西宮也不遲。」
托在胳膊下的五指用力的掐著我的肉,我如何領會不得,內心一陣激動,趕緊又跪下磕頭:「賤妾叩謝陛下!叩謝皇后娘娘!」
郭聖通表情呆滯的站在門邊,眉尖若蹙,強撐的笑容下難顏哀怨之色。
「嗯,掖庭瑣事,便有勞皇后了。」他向郭聖通點了點頭,再不看我一眼,大步離去。
「恭送陛下。」我跪伏在地,久久不曾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