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4 章
刺客

建武八年,在大水成災中寂寂滑過。

建武九年正月,征虜將軍、潁陽侯祭遵薨於軍中,劉秀下詔命征西大將軍馮異接收其軍隊。

祭遵的棺木運抵雒陽時,建武帝劉秀穿戴起素服,親臨弔唁,哀慟痛哭。回宮經過城門時,看到運輸棺柩的車子從城門口經過,竟而淚流滿面,不能自已。

跟他做夫妻這麼多年,不可謂不瞭解他的為人。劉秀喜笑,也並非不會流淚,但像這樣的哭法,竟比當年小長安一役親人喪失時還要露骨誇張,這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喪禮弔唁完畢,建武帝親自用牛、羊、豬三件太牢祭奠,以示隆重,不僅如此,還下詔大長秋、謁者、河南尹三吏,共同料理喪事,費用讓大司農從國庫支領。到了下葬之日,皇帝又親自駕臨,下葬後,還去了墓地至哀,撫恤祭遵夫人、家眷。

在這之後,每到臨朝,龍輿上的皇帝便會歎息著說:「今後讓朕上哪兒再找祭公這樣憂國奉公之人?」

皇帝的一連串反常舉動終於搞得群臣抓狂,最後由衛尉銚期上奏,進言請求天子不要再雞婆下去了。

「陛下至仁,哀念祭遵不已,然而這等哀傷,也使得臣等恐懼難安,自愧不如祭遵……」

銚期給我的印象向來寡言少語,不說則已,一說必中。官吏們推他上言,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真是讓我笑痛了肚子。

其實當皇帝真不容易,不能隨心所欲的和群臣公然對抗,為了發洩當初貶謫我的小小不滿,我的秀兒居然採用了如此近乎無賴的手段,真是叫人忍俊不禁之餘也笑出了無奈的眼淚。

隴西因為糧荒,人心渙散,即使尊貴如朔甯王隗囂,也只能啃食糗糒,這是種將曝幹的麥飯,口感粗糙,平時只有軍卒平民才會食用。

也正是在這個月的月底,我順順當當的誕下一女,母女皆安。

小女兒生下後沒多久,隴西便傳來了隗囂又病又餓,最後恚憤而死的消息。隗囂死後,由大將王元、周宗用力隗囂的幼子隗純繼承王位,繼續據守冀縣。然而根基已倒,隗囂的死帶給敵人難以預估的打擊和損失,隴西從此失去擎天大柱,在風雨飄搖中垂死掙扎,苟延殘喘。

劉秀給女兒取名「紅夫」,諧音「洪福」之意——能撐到今日,全靠了這個孩子。她是我的福星,有了她,我才能洪福齊天,僥倖逃過這場劫難。

六月初六那天,劉秀去了趟緱氏,這一次帝后同行,一起攀登了轘轅關。

為了對付以隴西、天水兩郡為屏障的成家帝公孫述,劉秀接受來歙的建議,開始在汧縣囤積儲蓄糧食。當時國庫資金緊張,掖庭在郭皇后的主持下停廢一切奢華,大批量的裁減宮人。我身為貴人,配用中黃門、侍女自然不得逾越皇后等級,然而郭聖通的長秋宮只有兩個兒子,我的西宮卻住著一子三女。皇子公主的侍人配額省略不計,隨母分定,按照這樣的劃分,西宮的宮人分派,能幫我照顧孩子的人還遠不及許美人的宮殿。

我有苦說不出,思來想去,要怪只能怪自己生得太多。後宮的俸祿本來就只郭聖通和我一年十來斛糧食,其餘的都是吃白食,管個飯飽。想想自己嫁的老公好歹也是個皇帝,而且還做了快十年了,可自己的老婆孩子卻得勒緊褲腰帶,緊巴巴的過日子,真是越混越回去了。

早些年我在陰家,陰識何曾讓我受過這樣的罪?

推己及人,轉念想到郭聖通,只怕未嫁時在娘家更加錦衣玉食,風光無限。她受的罪,前後遭遇的落差,比我更強百倍。

西宮人手不夠,照顧孩子在很大程度上,便只能親力親為。早些年跟著劉秀東奔西跑,忽略了許多親子的機會,這回倒是托了郭後的福,一併補了回來。

終於秋天來臨的時候,汧縣湊足了六萬斛糧食。八月,來歙率馮異等五位將軍,向西攻打天水,討伐隗純。

劉秀來西宮的次數明顯減少了,但不知為何,我的心境比之初入宮時卻要淡定安靜了很多。這或許跟年齡有關,我已經不再青春年少,雖然偶爾仍會難改一時衝動的毛病,但多數時候,已經有了為人母的自覺。生理年齡二十九,心理年齡三十八,一個女人到了我這樣的年紀,又經歷了那麼多的世態炎涼,大起大落,有些感悟早已超脫,看得輕了,也看得淡了。

兒女成群,我不求別的,只希望下半生能和劉秀一起,平平淡淡的撫育子女,偕首白頭。

這樣就已經很幸福,很知足了!

「咕……咕咕……咕……」我一邊學鴿子叫,一邊低頭小心繞開滿地亂七八糟的玩具。

天還沒大亮的時候,明明聽到鴿子在窗外扇翅飛過,當時雖然睡得迷迷糊糊,我想我還不至於聽錯。

這幾年飛奴傳信少了,大部分消息都是陰興通過其他管道送進宮來,他的手法高明至極,到現在我也只是隱隱覺察西宮中安插了他的眼線,卻不知道到底是誰。前陣子搞裁員,我原打算趁機挖出這麼個人來,卻仍是一無所獲。

「娘,你在找什麼?」義王躡手躡腳的走到我身後,探著腦袋好奇的問。

「我在找……」回頭見她眼線彎彎的,笑得很假,不由頓住,將她一把扯到跟前,「說!藏哪了?」

「娘你在說什麼呀?」她無辜的眨巴眼,酷似劉秀的眼睛,讓人怎麼看怎麼愛。

「少給我裝傻!」我在她腦門上扇一巴掌,架勢嚇人,力道卻很輕。

果然這小妮子也非等閒,早已司空見慣,居然連臉色都沒改一下,仍是無辜的聳著肩膀,攤開小手,一臉無奈的說:「娘,你很暴力耶。四哥哥說娘脾氣差,性子烈,果然一點都沒錯……」

我氣歪了嘴,叉腰怒道:「反了你們了,小屁孩子敢以下犯上,還懂不懂規矩了?你哥帶著你們盡不幹好事,改明兒讓父皇送他去太學,拜個博士為師,也是時候該叫他收收心了。」

「娘——」她討好的抓住我的胳膊直搖,「別送四哥哥去太學嘛,我還要四哥哥教我打拳呢。」

「打拳?他教你?哈哈哈……」我仰天大笑,「就他那三腳貓的功夫……」

「四哥哥很厲害呀,上次一拳把三哥哥的門牙打掉了……」她猛地用手捂上嘴。

「什麼?你再說一遍。」

「沒有……」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作勢欲打。

她縮著頭,連連擺手:「不是,不是,許美人說三哥哥換牙,那牙齒本來就要掉的!」

「噝!」我氣得直翻白眼。這孩子淘氣得跟個皮猴似的,真後悔不該教他跆拳道,搞得他現在動不動就愛揮拳頭,一個不留神便上房揭瓦。

「娘!娘!別生義王的氣!」小女娃扭股糖似的晃著我,奶聲奶氣的說,「我告訴你個小秘密,你別生我氣……」

我不理她,她繼續扭晃:「你可別說是我說的呀!娘呀——」她朝我勾勾手指,我不情不願的低下頭,她用雙手攏著嘴,貼近我耳朵,「娘,你要找的飛奴,四哥哥抓到了……他把飛奴拔光了毛,烤了……」

「什麼?!」我失聲尖叫。

義王怯怯的眨巴眼兒,小臉上完全沒有害怕之色,反而更像是在偷笑。

「你……你再說一遍!」我抖著手,指著她,「說清楚!」

「烤了……吃了……嘻嘻……」她用手捂著嘴兒賊賊的笑了幾聲,突然扭身撒丫子跑了。

我腦袋發懵,愣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一隻信鴿從培養、訓練到最後能派上用場,這中間得花費多少精力和金錢?居然……居然被那小兔崽子……吃了?!

「站住!」我哭笑不得的追了上去,「告訴我,劉陽那兔崽子野哪去了?」

轉了個角,追出去卻沒看到義王的人影,先還聽見哪個角落傳來銀鈴般的咯咯笑聲,可一連找了好幾處殿閣卻始終沒找到半個人影。

過堂風吹亂了我的發,我撩著髮絲輕笑:「瘋丫頭,跟我躲貓貓,看我逮到你,不打得你小屁屁開花!」

風一陣一陣的從腦後吹來,我站在堂上,只覺得四周寂靜。秋天了,樹梢上早沒了嘈雜的知了。

很安靜……安靜得沒有一絲人氣兒。

倏然轉身,冰冷的刀尖貼著我的鬢角無聲無息的擦身而過,髮髻散落,一綹青絲割裂,紛亂散開,飄落地面。

我擰腰轉了一百八十度,雖然避開了那致命一刀,卻重心不穩的屈膝摔在地上。對面持刀的是個身穿黃門內侍衣裳的男子,匆匆一瞥間我已確定他的面相十分陌生,並非是西宮的宮人。

左掌撐地,我借力彈起,沒想到他的刀來得如此之快,刀光閃動著凜冽寒芒,直逼我胸前。我飛起一腳,抬高,足跟直壓他的胳膊。

刀撤,我踢空。

是個高手!

一腳踢空後,我暗叫一聲不好,身子不可避免的向前踉蹌出去。我急忙低頭頷胸,本欲就勢向前翻滾,哪知道身後「茲啦」下裂帛聲大作,長而曳地的裙擺竟被那人踩踏在腳下。

裙裾裂了,卻沒有斷,我跌了個狗吃屎,額頭磕在地磚上,險些砸暈了自己,狼狽間頭頂刀風呼嘯,竟是劈頭斫下。

我使出吃奶的力氣,鼓足勁放聲尖叫,叫聲尖銳,氣勢驚人,在空蕩蕩的大堂上震出曠野般的迴響。

那人大概沒想到我會突然叫了起來,下落的刀鋒略略顫了下,我趁機翻身,豁出性命,一頭向他懷裡撞去。

腦袋撞得生疼,想來他也不會好受到哪去,噔噔噔連退了好幾步。

我呼呼喘氣,從捆縛中掙脫開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接提了裙裾,把裙邊卷了卷,束在腰上。

裙內沒有穿長絝,只按照我的習慣,穿了特質的平底短褲,底下光溜溜的露出兩條雪白修長的腿。

在此之前,我完全沒想過有朝一日在宮裡和人動手,身上穿著的是繁縟華麗的裙裾,肩上甚至還披掛著長袿。

我冷哼著,將袿衣扯下,扔到一旁。

我敢打包票,對方是個假宦官,瞧他現在那兩眼珠子發直,盯著我大腿猛閃神的窘樣,也知道他不可能是個閹人。

劉秀當皇帝,基本上沒什麼當皇帝的架勢,住的南宮是前朝舊址,不曾自掏腰包翻造過什麼建築,最多內部搞點清潔、裝修,大致像個皇宮,能住人不算折辱天子威儀,能勉強過得去就行。他沒太多的皇帝架子,掖庭不搞三千宮人,所以一個南宮勉強塞下行政處和掖庭兩部分,也不用愁房子少,夠不夠住人,反正他姬妾不多……但只一點,只一點,他有個比前朝皇帝都怪癖的毛病。

前漢時後宮或許還有男人充當黃門,可到了他這裡不行,別看他平時不聲不響的,其實醋勁大得能熏死人。漢建國沒多久,宮裡的黃門一律全被換成閹人,長鬍子的生物基本沒機會再出現在我周邊三十丈以內。

我舔著唇,心裡冷笑。

太好了!真是好得沒法形容啊!這麼個大男人如今堂而皇之的站在我面前,這麼好玩的事,怎麼就盡給我碰上了呢?

不僅如此,我剛才叫得那麼大聲,過了這麼久,居然到現在連個人影都沒出現,這宮裡人怎麼回事,都死光了不成?

「誰讓你來的?」我卷高袖子,不緊不慢的問。

他緊閉著嘴,一臉嚴肅,但我的無懼無恐顯然超出了他的預料,眼神滑過一絲困惑和遲疑。

「隗純?公孫述?」每報一個名字,他嘴角若有若無的不屑譏冷便加深了一成,或許這個不經意的小動作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可我的視線卻是一刻都沒離開過他的臉。

「兄弟,你確定沒摸錯地方?找錯人?」我痞笑,翹起大拇指指了指南邊,「長秋宮在那頭,不遠,走個幾十丈就到了,皇帝和皇后都在那……你怕迷路,要不我帶你過去?」

那人眉頭一皺,終於忍不住開口道:「世上豈有你這等不知廉恥、心腸惡毒的賤人……」嗓音異常沙啞,和他的容貌完全不符。

我沒心沒肺的笑顏逐開,他警覺性倒也挺高,話才說了一半,馬上閉了嘴。下一秒,他似乎也察覺到剛才無意中鑽了我的套子,不由惱羞起來,臉上露出狠戾的神情。

刀風起,寒光迫人。我大喝一聲,一掌欺近,屈腿踢向他的下頜,他人長得比我高大,且身手不弱,我不敢再托大下劈,只得虛虛實實的試圖以快取勝。

事到如今,我並不著急自己能否脫身,這個人本事再高,要想殺得了我,還得卻還欠點火候。我擔心的是我的孩子……

義王躲貓貓不知道躲哪去了,西宮內外整個死氣沉沉的。刺客能如若無人之境的順利摸進宮,這件事背後本身就帶著詭異和蹊蹺。

腦子裡正盤算著這些事,卻沒想一個分心,右臂掛了彩,被刀刃刮了下,劃出道血口子。

「嗚……」

我捂著傷口退後,卻不想殿角傳來一聲嗚咽。我渾身一震,哭聲是義王的,我絕對不會聽錯。

對面的男人也愣住了,側耳凝神,似乎想分辨哭聲的方向。我騰身雙飛連踢,不管有沒有傷到他皮毛,踢完撒腿就跑。

「義王——藏好了!娘沒找到你,遊戲便不算結束!」我邊跑邊叫,頭髮散了,我狼狽得像個瘋子。胳膊上的傷口看似小,卻好像割到了血管,血不停的往外冒。我跑過的地方,一路灑下點點血斑。

哭聲聽不到了,我估摸著那孩子可能藏在她平時最愛躲的地道裡,但我現在不能過去找她。當務之急是把刺客引開,可又不能一鼓作氣的逃出西宮去,不然他萬一殺不了我,扭頭去找我的兒女下手怎麼辦?

我在西宮各個殿閣間來回穿梭,腳步時快時慢,好在這幾年年紀雖長,體力還沒有退步,論起長短跑,我仍是一員猛將。

繞了個來回,刺客被我若即若離的誘敵之策玩得沒了耐性,幾次想放棄追逐,我故意假裝絆腳摔倒,發出慘叫呻吟之聲,引得他又上鉤繼續追。

在西宮側殿的一隅,我終於發現一堆宮人的身影,都倒伏在地,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人堆裡我沒發現劉陽,也沒發現中禮和紅夫,可是卻發現了照顧她們的乳母。

我來不及查驗她們的生死,身後的刺客便又沖了上來。

幾個輪回下來,他終於厭倦了這種冗長而無聊的遊戲,這時候我也已經累得精疲力竭,手腳發軟。臂上傷口不深,可是奔跑帶動血液迴圈加速,一直不曾止血,我即使是鐵人也扛不住這麼失血。好在他放棄了,其實要再堅持上一段時間,到底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喘氣如扯風箱,我累癱在地,回頭查看卻沒發現刺客的蹤影。難道是離開了?還是潛伏起來,準備守株待兔?

腦子亂了,起初我還能刻意保持冷靜,可從剛才發現那堆不知是死是活的宮人後,便徹底心緒不寧起來。我的陽兒、義王、中禮、紅夫……他們到底怎麼樣了?

心裡著急,眼淚差點掉了下來。我果然不一樣了,從前我的軟肋只有劉秀,現在卻多了好多牽掛,如果孩子們出事,就算是把整個漢朝翻轉過來,我也要血債血償!

深埋骨子裡的邪惡因數似乎再度被啟動了,這個時候別說殺人,我吃人的心都有了!

踉踉蹌蹌的摸進側殿——我的專屬書房,我從案角摸出一把寬刃短劍,劍身寬厚,原本平整的刃上加了血槽,青幽幽的發出一種懾人的寒光。

握劍在手,先將礙事的曳地長裙割裂,切成旗袍開衩式樣,再用多餘的碎布料簡單的包紮了傷口,雖然無法完全止住血,至少在心理上緩和了緊張壓力。

做完這一切後,握著刀跨了出去,這一刻我決定不再閃躲,刺客再敢來,我要他今天把命留在西宮。

宮殿裡靜謐得詭異,絲履踩在青磚上,柔軟無聲。心跳如雷,強大的壓迫感突然從天而降,我剛一抬頭,一片閃亮刀光便已從天罩下。刀劍相交,發出鏗鏘之聲,我承受不住那股巨大的重力,一跤跌坐在地上。

「娘——」稚嫩而熟悉的呼喊,帶著一種難以想像的驚恐,猶如晴天霹靂一般在我身後炸響。

「不許打我娘!」背後腳步聲踏響,藍色的小身影如旋風般刮了過來,不等我出聲喝止,他竟然跳起來,雙臂吊住了那名刺客舉刀的胳膊,張嘴一口咬了下去。

「嗷!」刺客咆哮,甩手試圖將劉陽甩出去。

我從地上彈跳而起,趁他胸前空門大開,迎身撞了過去。「噗」的一聲,手中短劍沒入他的腹腔。

「啊——」劉陽的小手抓握不住,直接被巨大的摜力甩將出去。

我尖叫一聲,來不及拔出短劍,奔跑著飛撲出去。陽兒的身子從高空墜落,我伸出雙臂堪堪夠到他的身子,接抱住他的同時,一同墜下高階。

天旋地轉的翻滾,我緊緊的抱著兒子,不讓他受到一丁點的傷害。背脊、手肘,腦袋接連磕在石階上,我卻感受不到丁點的疼痛,只是神經質的害怕、顫抖、抽搐,緊緊的將自己蜷縮起來,不顧一切的想要護住懷中的小人兒。

那是——比我性命更加珍貴的東西啊!

從上摔到下,滾落數十級臺階,時間並不長,我卻像是渡過了漫長歲月。眼前一片漆黑,我隱隱覺察自己或許真是摔昏腦袋了,但心底卻有個尖銳的聲音對自己不斷的喊:不能暈!不能暈!這時候若是暈死過去,等於直接把兒子送到虎口!

喀的聲,滾動停止了,似乎已經到了最底層,後腦勺重重的碰在青磚上,胸口劇痛。劉陽趴在我身上驚恐的哭喊:「娘——娘——」

我吐著氣,眼睛瞪得大大的,卻什麼也看不見。

微弱的意識告訴我,陽兒在喊我,他沒事……可是我卻連胳膊都抬不起來,我想抱抱他,安慰他,哄他不要哭,不要害怕……

「娘啊……娘——娘——」

娘在,我的陽兒,不要怕!別哭……娘會保護你……

地皮輕微震動,似乎有紛遝的腳步聲靠近,我緊張的繃緊身體,也不知打哪來的力氣,竟然撐著最後一口氣舉起手來,摸索著將劉陽抱進懷裡。

「娘……」懷裡窩著柔軟的小身體。

有人靠近,我一手抱住兒子,一手揮了出去,拼死厲嘯:「要我的命拿去!不許碰我兒子——」

視線模糊,人影疊嶂,有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的微薄之力根本無法撼動對方分毫。

我放聲大哭:「滾開——不許碰我兒子……滾開——滾開——」

頭暈耳鳴,我甚至聽不到兒子的哭喊,胸口重量驟輕——孩子被人抱走了。

那個瞬間,我緊繃的弦終於斷開,瞋目裂眥:「你敢動他分毫,我要你百倍償還!」胸口劇痛,我猛烈咳嗽,肺葉震動,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我被抱了起來,動作輕柔中帶著顫慄,在我神志渾噩混沌的,幾欲失控的時候,唇上一暖,有人用嘴向窒息中的我緩緩渡了口氣。

「呃——」我重新喘上氣來。

前一刻還張牙舞爪的我終於安靜下來,隨之而來的是莫名的害怕和悲痛。

我以為自己很強,可是,我卻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兒女!原來再堅強,也會感到無助和害怕,我躺在他的懷裡,顫抖著,哭泣著……

差一點……只差一點……我就再也見不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