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藏弓

走過代卬身邊時,我小聲說了句:「多謝你有心。」

代卬退到一旁,不露聲色的扯高嗓門喊:「陰貴人到——」

我深吸口氣,輕移蓮步,向內走去,殿中百余人不聞人聲,只聽衣袂簌簌,紛紛跽起,更有爵秩低微者避席伏地。

眼波流轉,秀目掠掃,已將眾人眾態大致收于眼底,高爵者除三公外,南陽以鄧禹為首之臣皆伏地,河北諸將或跽或伏,耿弇先跽而後避席,緩緩伏身叩首。

我並不驚異,只將注意力轉移到竇融與梁統二人身上,梁統眼望竇融,竇融目光飄移,最終在席上緩緩伏下了身。

我滿意的勾起唇角,從公卿們中間穿過,尚未到皇帝跟前,高榻上的劉秀已站了起來。

「妾陰姬叩見……」

禮才行到一半,劉秀突然一個箭步跨了過來,托住了我的胳膊。

我狐疑的抬頭,卻意外的發現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眸正熠熠生輝般望著我。

「怎麼……我臉上有什麼不對麼?」我下意識的伸手擦臉,卻被他抓住手腕。

「不,沒有。」他忽然低頭哂笑,拖著我的手,示意我坐到他身邊。

我看了下,他左首坐著皇后郭聖通,右首一張榻席上雖然空著,卻是與帝后的席位並排而列。

我頓了下,側首瞥了劉秀一眼,他眯著眼眸視若無睹,泰然自若的扭頭與皇后喁喁低語。我深吸口氣,終於跨上一步,提著裙裾坐了上去。

腰杆挺得筆直,從來沒有這樣一個時刻,我的正坐之姿能有這般標準,無可挑剔的優雅完美。雙手擱於膝上,十指尖尖,白皙修長,我注視著自己經過細心修剪過的長指甲,那上面染的丹寇,鮮紅中帶著一股迫人的力量,像是透過指尖遍佈到我全身。

我閉目,睜眼,緩緩揚起頭來,嘴角勾勒著自信的微笑,我將目光投向在場的所有人。

南陽宗親諸將面上或多或少的都浮起一絲笑意,相對比河北諸將面有不悅,甚至有人忿忿的拿眼瞪我。我只當未見,數百人濟濟一堂,放眼望去,更多的人正若有所思的陷入沉吟思索。

目光轉了一圈,正欲收回,忽然感到身側有道異樣的目光正直剌剌的鎖住我。我抬眼掠去,卻不由愣住了。

那異樣的眸底壓著一層深重的迷惘、惆悵,陡然間像是將我帶回十餘年前,呼吸仿佛在這一刻凝結住。

我有些尷尬,咬著唇含蓄的沖他頷首一笑,可鄧禹卻仿佛走了神,隔著七八丈遠,只怔怔的一瞬不瞬瞅著我。我耳根子一燙,貝齒在唇上咬出了牙印兒,他卻仍是恍惚如初。與他同坐一席的李月瓏若有所覺,瞥了夫君幾眼,卻不敢向我這邊舉目張望,只是在鄧禹身旁嚅唇喚了一聲。

「咿嗡——」堂上一聲琴弦震動,緊接著鐘磬絲竹之樂齊奏。

我低下頭,長長的舒了口氣,一顆心卻隱隱開始不安起來。

「你剛進殿來的時候,朕在想……」劉秀忽然挨近身子,用一種柔軟如棉的聲音絮絮的說。他的聲音很低,卻並沒有被悠長的樂聲蓋住,細細的鑽入我的耳裡,夾雜著一種酥癢。

「陛下在想什麼?」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他繼續說下去,我不由抬起頭看向他。

他的臉龐清俊瘦削,眼角壓著細紋,眼神明淨如水,水面平靜如鏡,水底卻深藏著一道不可敘述的暗湧。平時很少見他不笑,卻也很少見他笑得連那眸底的暗湧也漾出歡愉的浪花兒。

「恍惚覺得你還是那個騎在窗欄上的嬌憨女子,朕好像……聽見你喊著,劉秀,你出來……等朕明白過來時,竟當真如當年那般站了起來……」

我「嗤」的一笑,笑過之後,才慢慢回味過來其中深意,眼中不自禁的有了濕意。

「劉秀——你出來!」

心裡有個脆亮的聲音響了起來,我用嘴比著唇形,一字一頓的對他無聲念了出來。

眼眸中盛的笑意更濃,像是汪洋浮起濃烈的氤氳,他悄悄握住了我的手,寬大的衣袖遮蓋住這個親密的小動作。

他抿唇一笑,如同孩童偷吃了一枚糖果般,樂陶陶,喜滋滋,醉在其中。

我笑著低下頭,淚水已經浸滿眼眶,幾欲奪眶墜落。

暗自調整情緒,用力吐納了兩口氣,我終於吸著鼻子抬頭,戲謔道:「我只當你是在誇我年輕。」

他無聲而笑,臉上說不出的憐愛,許久,長長的籲氣:「相識近廿載,我竟是欠你那樣多……」

聲音細不可聞,他飛快的轉過頭去,我心中悲慟,強忍的淚意差點克制不住洶湧而出。

殿上歌伎清唱,一曲作罷,宮人已將各色食案有條不紊抬了上來,安置到每個人跟前。我溜眼一掃,帝后的食案與我面前的菜色一模一樣,無有差別,這三副食案均是髹制木漆,紅黑雙色相間,漆盤上擺放著葷素各色佳餚,百味珍饈。太官令顯然費了極大的心思,菜肴按照禮制擺放,十分講究——左手邊放置飲食和一些帶骨的肉食;右手邊則擺放著羹湯,黍酒,切下的純肉;食案上方擺放著細切和燒烤的肉類,醋、醬等調料放在近處,蔥、椒之類的伴料則放在旁邊。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幹肉、牛脯,太官令也將它們分別擺放,彎曲的在左,直的在右。

我默不作聲,假裝若無其事的欣賞歌舞。殿中鼓點敲響,鼓聲震而不亂,庭中空地上擺放著七隻盤子,一名身材高挑的舞伎穿著一襲長袖襦裙,腰肢柔軟輕擺,伴隨著鼓節的敲擊,足尖在七隻盤中輕盈跳躍,時而振袖,時而扭腰。

婉轉鼓側,蜲蛇丹庭,七盤遞奏,振袖足蹈,輕盈如翾。

舞伎的舞姿出眾,長袖甩動,如行雲流水,翩躚搖曳,加之舞蹈時額生汗滴,一張俏麗的臉蛋更是豔若桃李,神情嫵媚,頻頻放送秋波,一副欲語還休的攝魂模樣。

我看得慢慢入了神,內心的激動之情也很快平復下來。這時劉秀先舉了鍾,動了箸,底下臣子才敢開始飲酒吃喝。

酒喝了好幾鍾,諸位諸侯及夫人見皇帝沒有半分架子,才慢慢放膽開始說笑,不再像宴會開始時那樣拘謹。

「你愛瞧這七盤舞?」

我看得正起勁,聽劉秀問起,便點了點頭,隨口道:「那女子舞藝極好,臉蛋兒也長得好看……」

「是麼?」他輕笑,「朕記得……你的舞藝也極好。」

「武藝?」我困惑的向他確認,很奇怪他怎麼會扯到我的武藝上去。

「舞……」他指了指場中旋舞的舞伎,「舞藝……」

「哦——」拖長音,恍然,他原來說的是我的舞藝,不由奇道,「我何曾跳過舞?」

「有。」他很肯定,「朕記得,那年春寒陡峭,你挑井水漿洗衣裳,卷了高高的袴腿兒,站在木盆裡,赤足踩濺水花,哼唱起舞……朕覺得那等舞姿遠要比這七盤舞要來得曼妙生動。」

我面上一燙,漲紅著臉怔住了。這是多久前的陳年往事了?為什麼我好像記得,又好像不記得曾經有過這麼一回事?

漢時的舞蹈種類繁多,不拘男女,除了長袖舞、巾舞、建鼓舞、七盤舞外,還有劍舞、棍舞、刀舞、幹舞、戚舞等等,我不通音律,自然不懂這些舞蹈,唯一會的,只有將跆拳道的動作揉入到音律中的「跆拳舞」而已。相較之下,「跆拳舞」動作剛勁有力,富有節奏,雖算不上突兀,但也絕對稱不上曼妙生動。

為了掩飾緋紅的面頰,我端起酒鍾,假裝飲酒。身後兩名宮女手持羽扇,正微微扇著風,我嫌風力太小,便回首示意她倆用點力。

這時,劉秀忽然揚聲笑問:「當初諸位如果不隨朕光復漢室基業,而今又將是何等作為呢?」

一席話問出,那七盤舞也恰好到了尾聲,一時間全場鴉雀無聲,眾人面面相覷。

過了好一會兒,席上才有人不卑不亢的答道:「臣年少時曾讀書求學,如今可做郡文學博士。」

「哦?」劉秀笑道,「卿乃鄧氏子弟,志行修整,何愁做不到一個掾功曹?右將軍言辭委實太過謙了。」

鄧禹似笑非笑的撇了撇嘴,笑得甚是古怪,眼神卻是淒悵到了極處。殿上氣氛有些怪異,我眼皮突突直跳,心裡的那份不安又擴大了一分。

如爾所願……

但願,今日的計畫不至於出現紕漏。

「臣有武勇,可以當個守尉,專管捉拿盜賊!」我聞言側目,不禁樂了。嗜酒成性的捕虜將軍馬武正搖搖晃晃的從席上站了起來,舉杯向皇帝示意。

劉秀莞爾一笑:「捉拿盜賊?馬子張,你只要自個兒不當盜賊,不被亭長捉住,便已是相當不錯了。」

「噗——」酒水不及咽喉,竟被我一口噴了出來。我用帕子使勁摁住嘴,以免再度失態,直憋得臉蛋通紅,頻頻悶咳。

馬武顯然喝高了,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珠子,看看劉秀,又看看我,忽然大叫道:「喔——臣明白了,陛下取笑臣,是還記著往日的仇怨呢。臣……這就給陰貴人賠……賠罪。」他用勺子從酒尊裡淅淅瀝瀝的舀了酒,一步三搖的向我走來。「陰貴人,我給你賠不是了。我當年被逼淪為盜賊,被豬油蒙了心,一時起了貪念,綁……綁了你……」

他笑著在我跟前跪下,我忙從榻上起身,彎腰伸手虛扶:「使不得,將軍快請起。」

「十多年前的事了,要不是結識了陛下這等明主,臣這會兒只能繼續淪為盜賊而已……那時,那時……陛下為了救你,還跟我們幾個動了手。呵呵……呵呵……真是罪過啊……」他跪在階下,舉鍾將酒一口喝盡,搖晃著腦袋,毫無顧忌的暢言,「不過,陛下和貴人也真不該再責怪我,怎麼說,我這也算是成全了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話啊,若非因此……」

他絮絮叨叨的說著渾話,劉秀也不生氣,命身邊的中常侍代卬扶了馬武回席。我趁罅偷覷一旁的郭聖通,雖然劉秀擋在中間,瞧不清她臉上的神氣,可那只端鍾的手卻在微微打顫。須臾,她掩袖將酒一飲而盡,許是喝得急了些,嗆得咳了兩聲,邊上立即有宮女端水伺候她漱口。

殿上眾位老臣紛紛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自己可能幹的事,憶起往事,無不一片唏噓。我拿眼細觀,唯獨河西諸將不發一語,頗有窘意。高居上席的竇融一團和氣的面上謙卑從容,眼瞼低垂著,不知在思忖什麼。他們這些人都不是皇帝的舊故臣僚,如今到了雒陽,官位卻不在功勳彪炳的功臣之下,內心感到惶恐也在情理之中。

我會心一笑,今天的宴席真的是越來越有趣了。

「父皇。」見眾臣談論得興起,皇太子劉彊從席上起身,走到父皇母后身前,一臉的興奮,「父皇興兵複漢,行軍陣戰如此英勇,兒臣從前略有耳聞,卻不曾聽父皇提起。父皇,你給兒臣講講好麼?」

那張充滿朝氣的少年臉孔,彰顯著無比的膜拜與期冀,雙靨緋紅的仰望著父親。

劉秀居高臨下的垂目對望,郭聖通摟住兒子的肩膀,五指按得極緊,劉彊感到痛意,微微縮了肩膀,不明所以的瞥了母親一眼。

劉秀淡淡笑問:「昔日衛靈公問孔子陣戰之事,孔子沒有回答,知道為什麼嗎?」

劉彊困惑不解,劉秀拍了拍他的頭,神情淡然的加了句:「此事非你所及。」

他收回手,若無其事的繼續與大臣們寒暄笑談,郭聖通面色雪白,眼神複雜多變,似怨似恨,轉瞬聞得身後一聲輕咳,才匆匆收斂,將仍是一頭霧水的兒子拉到身邊,細細安撫。

我扭過頭,卻發現劉陽不知何時已來到跟前,正跪坐在榻下,神態自若的取了食案上的刀,動作熟練的割著肉。他分完肉,恭恭敬敬的將盌盤遞到我面前,輕柔的喊了聲:「娘請用。」

我似有所思的夾了塊肉送到嘴裡:「陽兒,父皇問你太子哥哥的話你可懂?」

他輕輕一笑:「靈公問陳,孔子不對,典故出自《論語》。」

「我沒問這個。」我將肉嚼爛了,慢慢咽下。劉秀的意思如果僅是為了向太子考證《論語》那麼簡單,也就不會讓郭聖通花容失色了。

「嗯。」劉陽斂起笑容,神情淡淡的,隻眼梢帶起了一抹得色,「孩兒絕不會讓父皇娘親失望。」

我點點頭,欣慰的關照:「以後行事更需謹慎,有分寸。從今兒起,這殿上的每一雙眼睛都會在背後關注你的一言一行。」

「諾。」他應了,隨後起身去給父皇母后行禮,舀酒、分肉,謙恭孝道之舉不在話下。

歌舞將盡,饗宴將散,我終於按捺不住,暗暗將目光投向鄧禹。

沒曾想,鄧禹竟一直在看著這邊,一時四目相接,我又是一震。他的神情太過沉重,重得像是千斤巨鼎,能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但我無法回避,直直的望著他,深深的吸氣,毅然決然的與他對視。

我能清楚的看到他最後無語的低歎,神情凝重而麻木,然後從席上起身,整理衣裳。他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的妻子李月瓏便一直陪在身旁——他起身,她亦起身,他整衣裳,她便伸手幫忙捋平褶痕,配合得如此嫺熟,如此自然。

在萬眾矚目下,鄧禹平靜而從容走上殿中央,叩首伏倒,清冷的嗓音蓋住所有喧嘩,響徹整座殿堂。

「如今江山光復,天下太平,臣奏請陛下收回將軍綬印,去甲兵,敦儒學。」他從袖中取出右將軍綬印,托舉於頂,拜叩。

刹那間,殿上絕音,靜得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吸氣聲。

劉秀端坐在榻上,沒有出聲,目色平靜,沉吟不語。

階下又閃出一人,卻是左將軍賈複,跪于鄧禹一旁,也交出印綬,朗聲道:「臣亦奏請上繳將軍綬印!」

冷清的殿上這才像是油鍋裡落下了一滴水,劈劈啪啪濺起油花來。

竊竊私語聲嗡嗡的回蕩在寬曠的大殿之上,我將視線冷冽的投射向人群中的耿弇,他微微一震,終於在耿家兄弟數人的注目下,緩緩起身走上堂來,嘶啞著聲說:「臣亦奏繳綬印!」

油鍋終於沸騰了!

鄧禹和賈複,皆是出自南陽,這二人可說是等同于皇帝的左臂右膀,隨同天子一起出生入死的老臣、功臣、良臣。而耿弇,自從他的父親耿況以及樂光侯耿純故世後,河北士族多數以他馬首是瞻。

劉秀拈須微笑,再沒人比我瞭解他的心思,他若無十足把握,今日這場宴會豈非白搞了?有道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如今兔已死,鳥已盡,功臣們如若不想成為韓信、彭越、英布,也是時候該稍許懂得些收斂了。

我相信劉秀不是狠心絕情之人,但人生在世,身不由已的事何曾少過?劉秀心再仁,畢竟是個皇帝,若皇權旁落,掣肘他人,豈非君不君,臣不臣?

我做不來呂雉,如同劉秀做不來劉邦,我和他都不是絕情絕義之人,所以退而求其次,罷兵權已勢在必行。

自耿弇之後,有識時務者隨即附和,紛紛上奏自請繳出大將軍、將軍印綬。

戲演到這份上,剩下的只是落下帷幕的善後工作了。

劉秀清了清嗓子:「既如此……且收回諸將軍印綬,封鄧禹為高密侯,食邑四縣;賈複為膠東侯,李通為固始侯,食邑六縣,皆以列侯就第,加位特進,奉朝請……」

詔書其實是早就準備好的,代卬假模假樣的忙了一通,然後擬詔宣讀。這一回罷兵權、增采邑的功臣,共計三百六十五人,其中僅是外戚、皇親國戚便有四十五人。

一場盛大的君臣歡宴,最終在皆大歡喜的道賀聲中畫上了圓滿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