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司馬遷寫的《太史公》,會感慨許多帝王之家的悲歡離合,這部被後世喻為《史記》的巨著,如今正珍而貴之的擱在南宮雲台其中一間高閣之內。
雲台有四間高閣,是貯藏珍寶、書簡的寶庫,劉秀稱帝后從高邑遷雒陽,拉來了共計兩千余輛的珍貴典籍,盡數珍藏在雲台與雲台北面的蘭台。
這幾年,在宮中度日無聊時,我便會到雲台翻閱古籍,不知道為什麼,埋首置身于成堆的竹帛中,能令我緊繃的神經很自然的放鬆下來。後來劉秀知道我的作息習慣,便特意在雲台收拾出那間廣德殿給我當寢殿,偶有空暇,他也會到廣德殿來休憩。
關於高皇后呂雉的種種經歷,也是到了這裡後,我才真正接觸呂雉傳奇的一生。客觀的將心比心後,我由一開始對她的排斥鄙視,到最後不得不深感敬佩——劉玄說得不錯,高皇后叱吒風雲,我若能學得幾分真傳,當可不輸漢廷上的任何一位朝臣。
「貴人看什麼這麼高興?」
我收了竹簡,細心的裝入布袋內,系上絛,封存好。陳敏給我端上水果,漆盤內擱著兩隻剝了皮的桃子,若拳頭大小,水汪汪的正滴著蜜汁。
「今年桃子熟得倒早。」
陳敏抿嘴一笑:「哪是這季節吃得上的東西?這是郡國上進貢的,算是今年的早桃了,統共也就得了那麼兩筐。陛下賞了諸侯大臣,太官那兒都沒有多餘的。」
「哦?那這……」
「掖庭只皇后和貴人各有一份。」陳敏努嘴,眼中有了笑意,「這另外一只是陛下的份兒,陛下讓送到西宮來了。」
我一怔,輕輕「哦」了聲,拿起桃子,黏了滿手的汁水,想了想又放下:「還是給陽兒他們留著吧。」
「嗤。」陳敏笑出聲,「四殿下果然聰明,他早料到貴人會捨不得吃,所以送來之前讓奴婢先給去了皮。貴人趕緊吃了吧,今兒天熱,這東西可放不得太久。若是壞了,豈不是白糟蹋了?」
「陽兒……」我恍然失神。這對父子,行事作風有時真是如出一轍。
咬下一口桃肉,因是早桃,肉感雖細膩多汁,口感卻不是很甜,淡淡的如同清水滑過舌尖,桃肉雖不甜,卻自有一股甜味早已沁入我的心脾。我喜滋滋的一口口啃完兩隻桃子,陳敏遞上濕帕子。我一邊擦手,一邊笑問:「考考你,昔日武帝施行推恩令,分化王權,那他自個兒的那些皇子,又是如何分封為王的?」
饒是陳敏機靈聰明,能猜到我可能是以古喻今,卻仍是無法說出典故來。沉吟半晌,很巧妙的回答:「貴人選中了大司馬,昔日衛皇后也應該有個不輸于大司馬的朝臣,向皇帝上疏進言才是。」
「果然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我忍不住贊了句,指著那堆竹簡道,「幸而你讀書不多,不然那些博士、士大夫見了你,只怕也得羞愧得無地自容了。」
陳敏赧顏一笑:「貴人謬贊,奴婢叩謝。」說著還真給我行了禮。
看著她曼妙靚麗的容姿,我忽然歎道:「再過些時日,必然也要替你尋個好人家。」
陳敏臉皮子薄,聞言大窘,漲紅著臉不敢接話,半晌找了個話題岔開:「貴人,到底當年是誰提出分封皇子的?」
「你不是都猜對了麼?」我淡然而笑,一字一頓的說出答案,「大司馬——霍去病!」
歷史的軌跡如此的相似,又或許是我和劉秀都在刻意仿效這種軌跡。昔日霍去病首先上疏奏請分封皇子,再由丞相率領群僚數次奏請,最終漢武帝在一種被朝臣們「逼迫」的姿態下破了例。如今,歷史似乎再度重演,步步為營下,由吳漢奏請,被拒,再奏請,再拒的拖了兩年拉鋸戰,最終的結果將在今天一錘定音。
「你去卻非殿打聽一下,陛下何時下朝。」
「諾。」
我伸了個懶腰。萬無一失,結果,即將在今天揭曉。
「古者封建諸侯,以藩屏京師。周封八百,同姓諸姬並為建國,夾輔王室,尊事天子,享國永長,為後世法。故詩雲:‘大啟爾宇,為周室輔。’高祖聖德,光有天下,亦務親親,封立兄弟諸子,不違舊章。陛下德橫天地,興複宗統,曪德賞勳,親睦九族,功臣宗室,咸蒙封爵,多受廣地,或連屬縣。今皇子賴天,能勝衣趨拜,陛下恭謙克讓,抑而未議,髃臣百姓,莫不失望。宜因盛夏吉時,定號位,以廣藩輔,明親親,尊宗廟,重社稷,應古合舊,厭塞觽心。臣請大司空上輿地圖,太常擇吉日,具禮儀。」
建武十五年三月,大司空竇融、固始侯李通、膠東侯賈複、高密侯鄧禹等人聯合上奏,請求皇帝分封皇子。
這一次,皇帝的批復簡明扼要,僅僅一字——「可!」
四月初二,太牢告祠宗廟。
四月十一,使大司空竇融告廟,建武帝十一個兒子,除皇太子劉彊外,包括尚在繈褓之中的十一皇子劉京在內,皆封為公。然而雖同列為公,皇子們各自受封的采邑卻高低不等,甚至相差甚大。
右翊公劉輔,封地中山,位於雒陽北一千四百里。十三城,戶九萬七千四百一十二,口六十五萬八千一百九十五;
楚公劉英,封地楚,位於雒陽東一千二百二十裡。八城,戶八萬六千一百七十,口四十九萬三千二十七;
東海公劉陽,封地東海,位於雒陽東一千五百里。十三城,戶十四萬八千七百八十四,口七十萬六千四百一十六;
濟南公劉康,封地濟南,位於雒陽東一千八百里。十城,戶七萬八千五百四十四,口四十五萬三千三百八;
東平公劉蒼,封地東平,位於雒陽東九百七十五裡。七城,戶七萬九千一十二,口四十四萬八千二百七十;
淮陽公劉延,封地淮陽,位於雒陽東南七百里。九城,戶十一萬二千六百五十三,口五十四萬七千五百七十二;
山陽公劉荊,封地山陽,位於雒陽東八百一十裡。十城,戶十萬九千八百九十八,口六十萬六千九十一;
臨淮公劉衡,封地臨淮,位於雒陽東一千四百里。十七城,戶十三萬六千三百八十九,口六十一萬一千八十三;
左翊公劉焉,封地左馮翊,位於雒陽西六百八十八裡。十三城,戶三萬七千九十,口十四萬五千一百九十五;
琅邪公劉京,封地琅邪國,位於雒陽東一千五百里。十三城,戶二萬八百四,口五十七萬九百六十七。
除十位皇子之外,三位皇女亦有尊封——長女劉義王,封舞陰長公主;次女劉中禮,封涅陽公主;三女劉紅夫,封館陶公主。
按漢制,皇女封縣公主,儀服同列侯。諸王女封鄉公主、亭公主不等,儀服同鄉侯、亭侯。
自古以來,帝女皆封公主,帝姊妹尊崇者,方可加號長公主,儀服同藩王。我萬萬沒有想到劉秀會將長公主的尊號加給義王,這個年僅十歲的小女孩,居然當真如同她的名字一樣,成為不輸于藩王的長公主。
「娘!」義王興奮得雙頰通紅,手裡提著純縹深衣的長裾,因為跑得太急,頭上綁的髮辮都散開了。
「舞陰長公主……」陳敏才喊了一聲,沒等行禮,義王已一頭栽進她的懷裡,笑聲咯咯逸出。
「娘!父皇封我做長公主,我……是不是已經成人了?」
我站在庭中,看著雲鬢散亂的笑臉,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小女孩有種破繭化蝶般的變化。
「是長公主了呢。」我感慨的伸出手,替她把頭髮重新編成麻花小辮,「你若改不了這毛毛躁躁的性子,始終都只能當個小孩子。」
她不樂意的撅嘴,推開我的手:「娘,你又教訓我,我是大人了。」叉起腰,她揚起下巴,擺出一副高貴的架勢。我正覺得她這副倨傲的神態瞅著有點兒眼熟,她已得意洋洋的笑了起來,「娘,我現在的爵秩可要比你高出許多呢,妹妹們也及不上我……」
眼神一黯,這話像把利劍似的直刺我胸口。想起來了,她這副頤指氣使的神氣,活脫脫就是皇后的翻版。
「是啊。」我的口氣冷了下來,沉著臉靜默了會兒,隨後斂衽向她拜道,「貴人陰氏見過長公主殿下……」
「娘——」
「貴人——」
陳敏及時扶住了我,我冷冷的望去,義王神情慌亂,語無倫次的念著:「這……這……」
我淡淡的籲氣:「按制,理當如此。」
義王呆呆的站在原地,面色煞白。我心有不忍,雖有心給她一個教訓,可瞧她似乎已是嚇糊塗的可憐樣,又不禁心生憐惜。歎了口氣,正想說幾句安撫的話,讓她吸取教訓,以後不許再這般狂妄,門口驟然爆出一聲厲喝:「劉義王!」
猶如平地炸起一道驚雷,義王纖細的肩膀哆嗦了下,如鴕鳥般的低下了頭。
那廂劉陽帶著一干弟妹正怒氣騰騰的踏進中庭。
「撲通」!劉陽逕自跪在我跟前,由他起頭,劉蒼緊隨其後,之後劉荊、中禮、紅夫,甚至連劉衡也在乳母的指引下,像只小蛤蟆似的趴在了地上。
我沒吱聲,作為兄長的劉陽要在弟妹們中樹立威信,要的正是這樣一個機會。
「義王衝撞母親,是孩兒督導不嚴之過,母親切莫動怒生氣,但有責駡,孩兒替妹妹領受。」
我垂首低目,鼻腔裡淡淡的哼了一聲。
劉陽扭頭怒斥:「還不快過來給娘賠不是?你當了個長公主,便得意得忘了是誰生養你了嗎?長公主的封號很是了不起麼?娘當初為了生下你,昏迷了足足三日……」
一通措辭嚴厲激烈的喝罵連恐帶嚇的終於將義王嚇破了膽,她從小就是個欺軟怕惡的主,面上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驕嬌女,可骨子裡卻是個最沒用的傢伙。
義王跪倒在我腳下,抱住我的腿放聲大哭:「娘,我錯了,女兒以後再也不敢了……」
眼看教訓也受得差不多了,我瞧她哭得實在可憐,正想拉她起來,忽然心中一動,趁機問道:「聽說你總愛去找郎官梁松的麻煩?」
小小的身子微微一顫,哭聲稍頓之後,她的耳廓紅得像是能滴出血來:「我……我沒找他麻煩,是他……他欺負我……」結結巴巴的說完,哭聲又大了起來,試圖掩蓋她的緊張。
我暗自忍笑,卻聽中禮聲音軟軟糯糯的說道:「娘,梁松並不曾欺負大姐呢。」
義王一聽惱了,嗔怒道:「就你討巧!娘,你不知道,上巳節的時候她和竇固玩在一處,還幫竇固祓禊沐身來著……」
中禮也不生氣,仍是糯著聲,不緊不慢的說:「是啊,我喜歡他,等我長大了,我要讓父皇賜婚,嫁給他!」
「羞!羞!」妹妹沒臊,她這個當姐姐的反而羞得手腳沒了擺放的去處,從我腳邊一蹦而起,「虧你還是位公主呢!」
中禮笑吟吟的瞟了眼姐姐:「大姐其實也喜歡梁松吧,既然喜歡,為什麼總愛去挑釁滋事呢?大姐難道不怕愈發惹人討厭麼?」
姐妹倆你來我往的對話越來越八卦了,惹得弟妹們在一旁竊笑不止。我心裡有了底,於是說道:「今兒告廟祭祖,你們也都累了,回去歇著。義王,中禮,紅夫,你們既然有了封號,少不得也會有自己的公主傅,娘旁的不求,只求你們好好讀書,懂得規矩,少給父皇添亂,使皇室蒙羞。」
「諾。」
一大幫人忽喇喇走了,剩下劉陽沒有動,仍是跪伏在地上,我覺得奇怪,正想問他什麼事,他卻突然直起身說:「孩兒爵邑已定,明日將隨父皇前往卻非殿聽朝。」
我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卻沒想居然會有如此之快:「這是你父皇的意思?」
「諾。」
「除了你還有別人麼?」
「還有皇太子。」
心在不可抑制的怦怦狂跳,終於走到這一步了。如果從十個皇子的封邑上能看出劉秀對子女的喜愛和重視程度,那麼把庶出的四皇子放到嫡長的皇太子相同的位置上,這顯然已經不僅僅只是偏心那麼簡單了。
「陽兒,你要好自為之。」
以退為進,這向來是劉秀慣用的手段,皇子分封後,表面上看一切都似乎是漢武帝時期的分王翻版,但本質上最大的區別是,漢武帝分封的三皇子都已成人,所以馬上就得離京就國,不得朝廷奉召便不能入京。一個不在皇權中心的皇子,自然也就談不上會對皇太子存在威脅。
然而,我的五個兒子,今年最大的,也不過才十二歲,離成年,尚有八年時間。
八年,足夠衍生出很多很多意想不到的變數。
「孩兒明白。」劉陽神采奕奕,那張眉開目朗的清爽面龐,在火熱的陽光下,竟泛出一層冰魄般的冷意。幽深的黑眸中倒映出我俯身的影子,透著一股堅毅的壓迫感。
提起的心忽然略略放了下來,莫名的,我對這個孩子的能力有了種無比的期待。
「去吧。」我長長一歎,「朝上有聽不懂的事,若是不便問你父皇,不妨去求教高密侯。」
「娘。」劉陽神情猶豫,「高密侯說,他能做的都已盡了心,從此以後再不會插手朝政之事。」
心沉了沉,我呆呆的望向宮外,高高的闕樓,重如山巒。樹梢上的夏蟬陡然鼓噪,尖銳的叫聲刺痛耳膜,我心裡一陣悸痛,收回目光,緩緩說道:「知道了。」
劉陽似乎看出我心情不佳,十分乖巧的討好說:「孩兒若有不明,亦可請教娘。」
我不禁失笑:「娘有多少能耐,尚有自知之明。你以後有什麼不懂的,可向你二舅請教。」
「諾。」行了禮,劉陽也出去了。
我心情沉重,竟是比先前抑鬱了不少。陳敏會錯意,上前小聲說:「貴人大可放寬心,兩位公主年歲尚小,不至於做出逾禮的事來。」
我嗤的一笑,掩蓋住自己內心真正慌亂的原因:「別說她們年紀尚小,即便是真的,又有何不可?」
陳敏不明所以。
「正如中禮所言,我的女兒,漢的公主,想要喜歡誰不行?」
陳敏聞言一頓,目瞪口呆的看著我。
我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更何況,梁松是梁統長子,竇固是竇融侄子,這兩位是何等樣的家世身份?」
「貴人這是……」
「啊……」我淡淡一笑,吐出四個字,「樂見其成!」
日頭實在太曬了,我轉身回殿,臨走再次瞥了眼宮牆外的雙闕,心裡又被濃重的惆悵充塞。
就這樣吧,就這樣……
這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