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陳留吏牘事件使得度田令升級,建武帝派遣謁者大規模徹查各郡二千石官吏貪贓枉法的行為。這一查下去的結果委實駭人,十一月初一,第一位浮出水面的高層人物赫然是大司徒歐陽歙。
歐陽歙出身士族,家族世代傳授《尚書》,八世為博士,代代出名儒,為世人所敬重。他在汝南任太守九年,僅他親自教授的學生便有數百人。謁者查出歐陽歙在任期間丈量田畝作弊,貪污受賄的錢數高達千余萬,這事被曝光後,歐陽歙鋃鐺下獄。
其實也許歐陽歙並非枉法第一人,也絕對不是貪吏第一人,之所以首當其衝將矛盾衝突的目標鎖定在他身上,無非是因為他擁有位於三公之一的高爵。劉秀要的,正是拿這樣的典型人物開刀,以儆效尤。
然而,要想將歐陽歙問罪,也並非是容易的事。朝政上的官吏抱著兔死狐悲的心態,默默抵抗著皇命,歐陽歙門下學徒一千余人集結在皇宮外,請求皇帝饒恕歐陽歙,甚至有人自罰髡剔之刑,把自己從頭到腳剃光光,以示決心。
此等場面僵持數日,滿朝上下人心惶惶。我雖在病中,深居掖庭,亦能感受到這種暴風雨來臨前的緊張氣氛。
「貴人請過目!」紗南不苟言笑的將手中的一封簡函遞了過來。
「這是什麼?」陳敏去劉陽身邊服侍後沒多久,紗南便以采女的身份入了宮,撥到西宮當值。采女的年限是十三歲到二十歲,然而紗南的年紀顯然已經超出招收範疇了,這個其貌不揚的女子,有著常人無法形容的冷靜,就連說話都是一板一眼,絕不拖泥帶水。
當然,我會將她調撥到近身,不是因為她的行事作風,而是因為她是個值得信任的人。紗南,全名尉遲紗南,乃尉遲峻的長女。
她是一名影士,更是一名死士——六年前,她的夫君在陰家的那場血腥大劫中喪生,那一年,她才十七歲。從那以後,她苦練武藝,潛心求學,短短數載便躍身成為陰家影士中極少數的精英份子。
原本要隱瞞身世,謊報年齡,以采女身份入宮的幾率十分渺小,不過她入選之時,恰逢郭聖通胎氣不穩,需要臥床保胎,而我這邊也病著,於是臨了挑選采女的事竟落到了許美人的頭上。
「平原郡一個名叫禮震的少年,年方十七,不遠千里趕赴京城,想要上疏朝廷,替歐陽歙開釋罪名。」
「哦?」接過木函,函上木槽內封泥完好如新,我輕輕搖了搖,函內嘩啦作響,「裡頭寫了什麼?」
紗南並不回答,徑直從髮髻上拔下一根銅釵。木函重新回到她手上,我目不轉睛的盯住了她,卻仍是沒能瞧清她的手法。不過兩三秒的工夫,木函散成三四爿,一片木牘露了出來。
我又驚又喜:「你怎麼弄的?」印泥完好無損,她居然能將木函拆解開而不動封泥。
「奴婢學了一年。」她講話總是簡明扼要。
我接過木牘,上面的隸書字跡十分工整:「伏見臣師大司徒歐陽歙,學為儒宗,八世博士,而以臧咎當伏重辜。歙門單子幼,未能傳學,身死之後,永為廢絕,上令陛下獲殺賢之譏,下使學者喪師資之益。乞殺臣身以代歙命……」
「居然想以身代命,他倒真是個有義氣的。」我將木牘扔開,冷笑,「這個叫禮震的人現在何處?」
「行將河內郡獲嘉縣。」
「找人絆住他,拖延他上京的腳程。」想了想,又補充一句,「這份奏疏遲些時日再遞到歐陽歙的同黨手裡去。」
紗南一愣,但轉瞬恢復常態,應聲:「諾,貴人還有什麼吩咐?」
我眯起眼,輕笑:「這段時間我仍會臥床養病,外人一概不見,包括皇后那邊的使者你也想法子替我擋住了。」
「諾。」
「長秋宮那邊怎麼樣了?」
「都安置好了,恰好皇后臨盆在即,宮內徵募乳母看婦,這些人都是和奴婢一塊進宮的。」
我冷笑道:「這回倒真是欠了許美人一份大人情了。」
紗南面無表情的回答:「胭脂本是陰家奴僕,雖然做了美人,根底仍在新野。她父親已亡,如今寡母和弟弟都被接入陰家,侄兒許昌更是做了公子陰躬的入幕舍人。」
我滿意的頷首,果然不愧是陰家的掌門人,陰識辦事滴水不漏,遠比我想的要周密。
室內安靜,竹片摩擦聲嘩嘩作響。我一邊翻開一卷竹簡,一邊問道:「歐陽歙的掾吏是不是叫陳元?」
「是。」
「他原先可是在固始侯的府上執事?」
「諾,李通為大司空時……」
「嗯,沒什麼事了。」
四周重新回復寧靜,我埋首繼續翻看各類情報,許久,抬頭,紗南已不在跟前。我合上書簡,支頤微笑。
禮震抵達河內郡獲嘉縣後,自縛上京,希望能夠代替歐陽歙一死,可是沒等他的奏疏遞到皇帝手中,歐陽歙已死於獄中。
一年之內,先有韓歆,後有歐陽歙,兩名大司徒先後身亡,震撼朝野的同時,也讓天下士人對建武帝刮目相看。
劉秀,絕對不是僅僅只會溫柔而已!如果沒有認清到這一點,那麼作為他的對手,無論是誰,都將一敗塗地。
歐陽歙死於獄中的當日,由我親筆所書的一份密函經紗南的手遞出宮牆,再由尉遲峻面呈到了陳元手中。
翌日,陳元上疏替歐陽歙鳴冤追訟,言辭懇切,聲淚俱下。劉秀雖未赦免歐陽歙罪責,卻也法外開恩,下賜棺木、印綬,賻縑三千匹。這樣的結果雖未盡如人意,卻到底讓歐陽門下學徒忿忿的心也收斂了不少。
「這套先抑後揚的計策真是不錯。」陰興面上淡淡的,他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即使我做得再好,也休想換來他一聲讚歎。
「只是陛下與我,各取所需罷了。」
「貴人精神雖然不錯,面色卻還不是很好,平時還是多注意休息,不要太操勞為好。」
我一頓,萬萬沒想到他會突然說出這麼句體貼人的話來,再打量他的神色,卻仍是冷冷淡淡,這副性子倒和紗南如出一轍。
我收了竹卷,在床角尋了個義王練習女紅時縫製的靠枕墊著臂膀,懶洋洋的歪著半邊身子,似笑非笑的盯著他。
陰興見我目不轉睛的直視於他,居然羞赧的撇開頭去,悶聲:「舞陰長公主與梁統世子來往頗多,你也得注意些。」
「嗯?」
「若是可以,不妨讓陛下許了這門親事。梁統在河西那幫臣僚士大夫中頗有聲望,若能與梁家結為姻親……」
我打斷他:「義王年紀尚小,這事先順其自然吧。等她及笄成人,愛不愛下嫁梁松,都隨了她。」
「兒女婚姻,事關重大,如何能隨了孩子的意?」陰興不滿的提高音量。
我不鹹不淡的說:「當年大哥如何待我的親事,如今我也不過是依樣畫葫罷了,難道我畫得不像麼?」
陰興面色大變,無語凝咽,默默的垂下頭去。
我乾笑兩聲,緩和氣氛的打起了圓場:「說到親事,我倒想起一件事來。君陵,你可見過那個禮震?」
「沒有。」陰興不解的看我一眼,又馬上將目光投向紗南。
紗南隨即答道:「奴婢不曾見過,但父親曾向奴婢描述過,稱此人相貌俊朗,頗有正氣。」
「哦?能得子山如此贊許,應該不會相差太大。」
陰興見我笑得怪異,不由狐疑道:「可是又有了什麼主意?」
「此人有情有義,若為夫婿,想必婚姻當諧。」我垂目輕語,「陳敏年歲不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