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歐陽歙之後,扯出來的第二位權貴人物乃是宗室劉隆。更始元年,劉秀持節北上,劉隆毅然棄官追到射犬投奔,他的妻子兒女當時都安置在洛陽。兩年後,劉隆隨馮異攻打洛陽,共拒朱鮪、李軼,李軼卻因此將他的妻兒盡數殺害。
平心而論,劉隆對漢室江山所做出的貢獻和犧牲是不容忽視與抹殺的,他是功臣的代表,建武十三年的增邑,被封為竟陵侯。劉秀作為建武帝,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能夠捨得棄掉這只卒子,我作為東海公的母親陰貴人,卻不能不出面保他。
是時,十二月初,皇后郭聖通臨產,誕下嫡皇女。我借此授意朱祜等一班老臣上疏求情,最終這次因度田不實,舞弊貪污者十餘人誅死,唯獨劉隆以功臣之名,僥倖留下一條性命,貶為庶民。
建武十五年十二月廿七,關內侯戴涉繼歐陽歙之後被任命為大司徒。同年,安平侯蓋延薨。
建武十六年九月,河南尹張伋,以及其他各郡太守十余人,被指控丈量田畝舞弊,逮捕下獄,全部處死。
為了將度田令有效的實施下去,劉秀使用了前所未有的強硬手段,打擊目標相當明確,先從位高權重的三公之一的歐陽歙下手,再是宗室代表劉隆,最後是相當於現代省長級別的太守以及相當於首都市市長的河南尹。各個級別的政客,盡數囊括其中,一時間,建武帝淩厲且堅決的手段讓朝廷內外臣僚皆是驚懼莫名。
劉秀採用這等嚴刑酷法,殺了一批最典型的官吏代表,雖然有利於君主專制,卻無法解決度田的根本問題,反而加劇激化了矛盾。各郡國不斷有百姓受不了因為度田造成的盤剝而奮起造反,除了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外,一些中小富豪地主也紛紛叛亂,抵抗中央的度田令。青州、徐州、幽州,冀州四處,尤為嚴重。
劉秀肩上的壓力空前巨大,一面要推行度田,嚴打貪官污吏,一面又要派兵到各郡國征剿叛軍亂民。
我雖然隱匿內宮,深居簡出,然而無論宮內還是宮外所發生的動向,卻是了若指掌。劉秀其實對自己殺了那麼多官吏一直耿耿于懷,他本不是個心狠毒辣之輩,雖然處在他這樣一國之君的地位,厲刑已是無法避免的一種手段。
他在我面前有時候長籲短歎,黯然神傷,我審度著滿朝如今能稱得上兩袖清風,與度田無利益之妨,置身事外之人除馬援外,再無第二位合適人選,便讓馬援伺機開導,但似乎收效甚微,劉秀在短短的半年內遽然蒼老。
十二月初六,才剛滿四十五周歲的劉秀,雙鬢如雪,除了笑起時還保持著一份永恆不變的純真外,他看上去已宛若一位垂暮老者。
瘦削,清臒,蒼白,憔悴……
我心疼他,疼得一宿宿的難以入眠,卻只能看著那長燃不熄的宮燈一遍遍的垂淚,恨自己沒能力能夠幫到他。
他到底做錯了什麼?要將一個國家的重擔如此殘酷的壓在他瘦骨棱棱的肩膀上!如果當初沒有劉縯南陽起兵,他是不是就不用承受這些?他是不是能夠快快樂樂的在鄉下稼穡為樂?
作為農夫,他的責任僅僅是養活他的家人;可現在成了皇帝,責任卻是要養活全天下的人!這樣的責任太重,太重了……
大雪漫漫,新的一年來臨,元旦的喜氣沒能化開嚴寒的冰凍。建武十七年正月,上天送給劉秀第一份殘酷的新年禮物——趙公劉良病逝!
劉秀九歲喪父,之後他便被母親送到了蕭縣,由叔父劉良撫養。可以說他的啟蒙導師正是劉良。劉良對他的涵義已不僅僅是叔侄的關係,在劉秀心裡劉良勝於父親。
如今,在這樣一個風雨飄搖的艱難時刻,劉良撒手人寰,劉秀再一次遭到親人離去的打擊。從劉良病中、彌留、離世到最後出殯,劉秀皆親歷親為。
「別難過了,老人家年紀大了,這是難免的。」見他愁眉不展,我心裡難受卻不敢有所表露,只得強顏歡笑的勸慰,「我聽說叔父臨終尚有遺願?」
劉秀神色一黯,長長的歎了口氣:「懷縣大姓李子春的兩個孫兒殺人害命,被懷縣縣令趙憙追查,那二人遂自殺,李子春亦被抓捕下獄。這事朕去年早有耳聞,李子春此人結交皇親國戚,當時雒陽京中替他求情之人不下數十人,皆被趙憙擋了回來。如今叔父臨終求情,要朕饒了李子春一命,你說這……」
李子春的案子發生在懷縣,我雖有聞,瞭解卻並不深。劉秀這兩年為了度田,吏法甚嚴,我知道他早已心力交瘁,實在不忍他在情與法之間再兩難下去,於是勸道:「法不可不遵,但殺人害命的是他的兩個孫子,又不是他本人。要我說,李子春罪不當死,最多也就追究一個督導不嚴之罪。李子春在牢裡也有段日子了,這份罪也抵得過了。」
「麗華。」他伸手摟我入懷,我順勢坐在他的腿上,「朕很想當個好皇帝……」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別太累了,你也該放鬆一下。趙憙這人不錯,辦事神速,將這樣的人才困在一個小小懷縣做縣令未免太屈才了。」
「嗯。」他低下頭,將耳朵貼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
「平原眼下盜匪猖獗,不妨升遷他去做平原郡太守吧。」
話音方落,劉秀已沉沉的笑了起來,連帶著我腹中的胎兒也興奮得踢騰起來:「你啊你……」
「我怎麼啦?」我被孩子踢得難受,不自覺的提高了嗓音,蹙起眉頭。
他抬起頭,在我眉心上落下一吻:「公卿若有你一半聰明,朕不知能省卻多少心思。」
「他們哪裡不聰明了?只是他們的聰明都用在別處了。」說到這裡,不禁動了情,心酸得幾欲落淚,「你瞧瞧你,都累成什麼樣了?」
哽咽,我咬著唇撇過頭去,不讓他看我欲哭的難過表情。他卻捧起我的臉頰,扳正了,與我對視。視線一觸到他花白的髮絲,含在眼眶中的淚水潸然落下,連眨眼的罅隙都沒有。
「你即將臨盆,老是落淚對眼睛不好。快別哭了……」他替我擦眼淚,捧著我的臉細細端詳,「眼睛紅紅的,你晚上在床上總是翻來覆去,是不是孩子壓著你難受?」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臉上,淚流得更猛了:「你最近總說頭暈,你怎麼不先顧及你自個兒的身體啊,你要再這麼拼命,累垮了怎麼辦?」
「不哭,不哭……妊婦果然愛哭。」他親吻著我的眼瞼,吻去我的眼淚,「老讓我這麼吃你的眼淚可不行啊。」
我忍俊不禁,流著淚笑了出來,伸手捶他:「沒個正經,都一大把年紀了,還不知羞。」
我從他腿上撐著要起身,卻被他雙臂托住一把從席氈上抱了起來。
「哎,哎,小心你的腰!」我慌亂的吊住他的脖子。
他抱著我有些搖晃,我身子沉,他使了全力才能從跪坐的姿勢抱起,只是臉色愈發蒼白,也虧他還能保持著微笑:「相信我,有我在,定能護你母子周全!」
「信你個大頭鬼啊!」我心有餘悸的笑駡,「你還當自己是三十壯年啊……」
「我有說過假話麼?」
我順口反問:「你有說過真話麼?」
他將我抱到床上,悶頭不語,過了片刻,就在我忘記剛才那個小插曲的時候,他在我耳邊低低的說了句:「我沒對你撒過謊,一次都沒有……」
聲音很輕,像是羽毛輕輕滑過,在我意識到那是句怎樣的話語時,他已起身離開,笑言:「你先睡,朕再看會兒圖讖。」
我張嘴欲呼,可聲音卻哽在喉嚨裡,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他朝我揮揮手,體貼的吹熄了兩盞宮燈,餘下牆角一盞,微弱的發出熒熒之光。
因為習慣二人相處時摒退奴僕,所以他一走,寢室內便顯得無比冷清。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半個多小時,卻始終睡意全無,於是翻身下床,披了衣裳到外間找他。
「怎麼了?」
「睡不著。」我靠在牆上苦著臉說。
他瞟了我一眼,終於籲了口氣,無可奈何的卷起竹簡,置於案角:「知道了。」
他撐著書案起身,順勢吹熄了案上的蠟燭。我嘻嘻一笑,等他走過來,挽住了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