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日食

建武十七年二月廿九,這一天是我出月的日子,所以天剛亮便讓乳母抱著尚在熟睡中的小女兒,跟著我前往長秋宮給皇后晨省問安。

郭聖通只比我小三歲,但素來保養得不錯,不像我現在豐腴得臉都圓了,還添了層雙下巴,畢竟歲月不饒人,我本也沒什麼好怨天尤人的。不過人到中年還能像郭聖通這樣保持窈窕體態,宛若少女的,也由不得人不羡慕一把。

我說了幾句例行的場面話,她讓乳母抱過孩子,細細端詳,贊了幾句,賞了兩樣金飾。我在長秋宮待了差不多小半個時辰,郭聖通留我用早膳,我稱謝領恩。才吃到一半,女兒餓醒了,哇哇啼哭,雖是才滿月的小女嬰,哭聲卻十分洪亮,郭聖通微微蹙眉,乳母急忙謝罪,抱著小公主慌慌張張的避讓到更衣間去了。

我不便跟去,可郭聖通似乎已沒了食欲,擱了筷箸,漱口拭手。雖然我還沒吃到三分飽,卻也不得不跟著停下進食,結束用餐。

沒等我的小女兒餵飽,那廂一婦人匆匆抱著啼哭的四公主劉禮劉走上堂來。劉禮劉一歲多,小臉養得肥嘟嘟的,肌膚雪白,小手不停的揉著眼睛,哽咽抽泣。

郭聖通急忙從席上起身迎了上去,將女兒抱到懷裡,親了親她的小臉蛋,柔聲問:「怎麼了,不哭……你要什麼?哦,好的……不哭,母后在這……」

郭聖通正柔聲哄著孩子,那邊又有侍女稟告:「綿曼侯殿外求見!」

適時乳母餵飽小公主出來,我不便再久留,於是請辭。這回郭聖通沒有挽留,說了句好生將養之類的話後,讓小黃門送我回去。我急忙帶著女兒匆匆閃人,領路的小黃門也是個機靈人,愣是繞著我從長秋宮兜了一大圈,等我出了殿走出老遠,再回頭張望,遠遠的看見郭況的身影步入長秋宮,除他之外,尚有兩個陌生男子隨從。

因為距離太遠,我無法看清是何人,不過也不用心急,到晚上我自然能知道這兩個人是什麼身份。

難得今天是個大晴天,清朗的陽光照射在身上,人也懶洋洋的,十分舒服。回到西宮,我讓紗南替我換了套淡紫色的襦裙,束腰,廣袖,長長的裙擺拖曳在青磚上,走起路來腰肢輕扭,人顯得分外妖嬈嫵媚。我拍了些粉,化了個最簡單的素妝,然後去了雲台廣德殿等劉秀下朝,想給他個驚喜,以補一月別離之苦。

廣德殿的佈置並沒有任何挪動,寢室內也收拾得纖塵不染,與我離開時沒什麼兩樣。我習慣性的走到劉秀日常坐臥的床上,只見床上擱了張書案,案上堆放著成摞的竹簡,足有二三十卷。不只是書案,甚至連整張床,也同樣堆滿了成匝封套的竹簡。

一看這架勢,我便猜到劉秀晚上肯定沒好好休息,又熬夜看東西了。我嘴裡嘀咕著,隨手揀了其中一卷虛掩的竹簡,出於本能的瞟了一眼。

很普通的書簡,竹片色澤陳舊,一釐米寬,二十三釐米長,標準的尺簡——這不是詔書,皇帝所擬詔書竹片需得一尺多加一寸,正所謂「尺一之詔」。既然不是詔書,我便很放心的將竹簡拖到自己面前細細看了起來。

初看時我並不曾反應過來,只是略略一愣,有些狐疑的感到驚異,心裡甚至還想著,怎麼這字體如此潦草,如此醜陋,如此……眼熟?

上上下下通讀一遍後,我終於「呀」的一聲驚呼,恍然大悟,急忙拆開案上其餘數卷來驗看。果然,答案一致,確認無誤。

「貴人!陛下退朝了。」紗南突如其來的一句提醒,將我從失神中驚醒,我嚇了一大跳,手一抖,下意識的收了竹簡,匆匆塞進帛套中。

「他……他人呢?」

「往長秋宮去了。」

「哦。」我神志仍在天上飄蕩,沒能及時回魂,好半天我才傻傻的問了句,「這些東西平日不是擱在西宮側殿的嗎?」

「貴人說的是這些圖讖?陛下這段時間一直在苦讀,怕在側殿打擾到貴人休息,所以命人抬到雲台殿來了。」

「圖……讖?」下巴險些掉下來,什麼時候我的《尋漢記》變成讖緯參考讀物了?

「陛下說是圖讖,難道不是?」精明的紗南立即警覺起來,目光銳利的閃著猛獸般的光芒,「貴人可是發現了什麼?」

「沒有。」我冷冰冰的扔下兩個字。正沒主張時,明朗的天色猝然暗了下來,殿內沒有點燈,所以那種急遽的光線明暗突變更讓人覺得突兀。

「怎麼回事?」耳聽殿外已響起一片吵嚷,我困惑的向外走。

剛到門口,代卬領著一名小黃門匆匆趕到:「原來陰貴人早到了這裡!貴人準備接駕吧。」

我不解道:「陛下不是去了長秋宮麼?」

代卬指了指天,笑道:「今逢日食,天子需避正殿,是以長秋宮去不得了。陛下正折道移駕廣德殿,囑咐小人召陰貴人至廣德殿隨侍,可巧貴人先到了。」

「日食?」說話間,天色已越來越暗。

代卬忙著人點燈,我趁機一個人走出殿外,仰起頭尋找目前太陽所處的方位。陽光明顯已經不再耀眼如初,一大半已被星體陰影遮擋住,剩下那點月牙光暈也躲進了雲層裡,像個害羞的大姑娘一樣。

我手搭涼棚,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身下有個稚氣的聲音問道:「為什麼太陽會少了一半呢?」

我聞言莞爾,卻不低頭,用很驚訝的口吻重複道:「是啊,為什麼呢?」

「不是……不是我。」那聲音急了,連忙替自己申辯,「我只是有想過,太陽金燦燦的像塊餅……我只是想想而已,不是我吃的,我沒有吃掉它。」一隻小手攀上我的胳膊,使勁搖晃,「娘,你要相信衡兒,真的不是我偷吃的……」

我忍俊不住,撲哧一笑,彎腰猛地將小傢伙抱了起來:「哇,又重了,你還說沒偷吃?」

「沒有!沒有!」他攤開一雙小手,五指張開,以此證明他的手上沒有任何東西,「衡兒沒有偷吃太陽餅!」

白白嫩嫩的小手,帶著一種嬰兒肥,似乎還飄著淡淡的奶香,手背上各有五個小小的圓渦,如同盛裝著美酒一般,分外誘人。我忍不住撅唇吻了上去,笑問:「這是什麼呀?」

「衡兒的手手。」他很老實的回答。

「手手有什麼用啊?」

「可以撕餅餅,吃肉肉。」

我在他臉上重重的親了口:「想不想娘?」

他伸手摟住我的脖子,使勁全身力氣摟緊,力氣之大險些沒把我勒死:「娘——」他嗲著聲撒嬌,「娘,我愛你!」

這三個字是我從小教他說的,比教他喊爹娘的次數都多,他也真不負所望,這三個字咬字比任何字眼都準確清晰。

「娘也愛你!我的小寶貝兒!」親了親他的額頭,又親了親他的鼻子,然後是臉蛋,嘴巴……看著這張相似卻稚嫩的臉,我心中一動,不禁問了個很傻氣的問題,「你看娘是不是老了呢?」

劉衡往後仰,盯著我看了會兒,伸手捧住我的臉一通亂摸,最後喜滋滋的說:「不會!娘不老!」我心裡一甜,這小傢伙的馬屁功夫果然了得,勝過他老子百倍。正得意呢,沒想到他接著補了一句,「娘一根鬍子都沒長呢……」

我嘴角抽搐,一臉的哭笑不得。昏暗中,只聽對面有人嗤嗤的悶笑,笑聲再熟悉不過。我抱著劉衡走了過去,故意裝作沒看到他,直接將他當隱形人忽略。擦肩而過,不出十秒鐘,他果然追了上來,這時一群內侍打起了燈,陽光已盡數被遮蔽,天黑得猶如寂夜。

劉秀命人取來氈席鋪在廡廊之下,柔風陣陣吹在身上,並沒有真正寒夜中那般的冷峭凍骨。

「你未經我允許,偷看了我的東西!」我沒打算繞彎,於是開門見山的表達出我的不滿情緒。

「呵呵。」

「少裝愣,裝愣可含混不過去。」我故意捏壓指關節,發出喀喀的聲響。

「是朕不對。」他誠懇的說。

沉默,一如突臨的黑晝。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個……其實我……」

「這套圖讖很有意思。」

「啊?」

「我花了大半年時間,除了看懂幾百字外,無法串聯出一個整句來。」他大發感慨,「看來我的悟性仍是不夠,麗華,不如你給我講解一下如何?」

「啊?」我很誇張的擺了個暈倒的姿勢。那個用簡繁體交融寫就的《尋漢記》目前所載約五六十萬字,積少成多,把它們換成竹簡,足足可堆滿好幾間屋子,我沒想到劉秀竟會如此荒唐的認定這些文字記載的是讖緯。

我很想講出實情,可話到嘴邊滾了三遍,最終也沒能吐出半個字來。

「衡兒!」靈機一動,我拉過兒子的手,打岔道,「還記得娘生小妹妹前教你的歌嗎?唱一遍給爹爹聽聽。」

劉衡咧嘴一笑,傻兮兮的撓頭:「唱得不好你會打我嗎?」

「不會。」

「那好吧。」他很痛快的接受了娘親的考驗,於是站了起來,一邊比劃動作,一邊哼哼唧唧的唱道:「一隻……哈巴狗,坐在……哈巴狗,眼睛……哈巴狗,想吃……哈巴狗;一隻哈巴狗,吃完……哈巴狗,尾巴……哈巴狗,向我……哈巴狗……」

一遍聽完,我完全傻眼,直到他很乾脆的拍著小手大聲宣佈:「唱完啦!」我才從無數個「哈巴狗」中覺醒過來,然後——捧腹大笑。

我笑疼了肚子,身旁的劉秀雖然不大明白兒子唱的是什麼東西,但一連聽了七八個哈巴狗,也早被繞暈了,不禁笑問:「你教的什麼歌,為什麼那麼多隻狗?」

我喘不上氣,趴在席上抽搐著,屢屢順氣卻又忍不住噴笑出來。

劉衡再木訥也知道我是在笑他,扭捏著身體,退後兩步,小嘴扁成一道下彎的弧,他重重的吸氣,鼻翼翕張,一副瀕臨崩潰的前兆。我意識到後果的嚴重性,立刻停住笑聲,因為忍得不易,以至於漲紅了一張老臉,還得十分認真的裝出友愛可親的表情來,起身對他張開雙臂:「來,寶貝兒,過來……」

「嗚……」他喉嚨裡發出貓叫似的咽聲。

我頭皮發緊,趕忙站了起來,討好的撫摸他的小臉。他不領情的摔開我的手,癟著小嘴,十分委屈的含著眼淚瞪向我:「不要喜歡你了,嗚……」

「哎呀,不要這樣嘛!」我使勁摟住他,呵氣撓他癢癢。

他怕癢的往後躲,嘴裡救命似的哇哇尖叫,又叫又笑。我不敢鬧得太過火,適時收了手,這時日全食的時辰已過,天色正在逐漸放晴轉明。

我摟著劉衡不斷扭動的身體,嘴唇貼著他的耳朵,柔聲哼唱:「一隻哈巴狗,坐在大門口……」翻來覆去地清唱了四五遍,劉衡也不再鬧了,安靜的聽我哼唱,然後嘴裡還時不時的跟著我唱上幾句。

我教他唱了幾遍,然後在他耳邊嘀咕了句,他馬上興奮的跑到劉秀面前:「爹爹,你聽我唱歌吧!」

不等劉秀回答,他已上舉下蹲扭屁股的自顧自的表演起來,口齒雖然不夠伶俐,但比起剛才那一遍已經有了飛速提高。

「一隻哈巴狗,坐在大門口,眼睛黑黝黝,想吃肉骨頭……」兩隻小手伸前,劉衡學著小狗模樣吐著舌頭汪汪叫了三聲,然後繼續很賣力的唱,「一隻哈巴狗,吃完肉骨頭,尾巴搖一搖,向我點點頭……」他先是拼命扭屁股,然後還不斷猛烈點頭,這樣上下不協調的動作,結果是把自己晃得頭暈眼花,他嘴裡尚在「汪汪汪」的學著狗叫,人卻跌跌撞撞的往前面僕倒,一跤摔到席上。

我心裡一緊,劉衡這一跤顯然摔得並不重,不等我上前扶他,他已利索的爬了起來,仍是瘋瘋癲癲的學著狗叫,四肢並用的向劉秀爬了過去。

我莞爾一笑,淡定的望著那對容貌酷似的父子倆。

「汪汪汪!汪汪——」劉衡用頭去頂父親,劉秀卻一動不動的端坐。

我心中詫異,走過去坐到他對面,小聲問道:「別小心眼嘛,不是我不說,我是實在不知道說什麼……」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懷裡嬉戲的兒子,我倏然住嘴,驚駭的發現他的鼻孔一側正不斷的滴下血來。

「秀兒!」我失聲尖叫,剛想伸手去托他的下巴,他臉上肌肉微顫,眼一閉,端坐的身體突然向前癱倒,重重的壓在劉衡背上。

「哇——」年幼懵懂的孩子不明原由,還以為父親在跟他鬧著玩,儘管被父親沉重的軀體壓得氣喘咻咻,卻仍是不停的發出咯咯的笑聲。

心跳仿佛被震得停住了,下一秒,我發出一聲尖叫:「秀兒——」手忙腳亂的將他抱起,他的頭無力的枕在我的腿上,面色灰白,半張臉被血跡污染,那樣驚心動魄的顏色令人毛骨悚然。

「秀兒……」顫抖的用手撫摸著他的臉,觸手冰冷,「秀兒,你怎麼了?別……嚇我了……」

守在雲台的宮人亂作一團,尖叫聲迭聲響起,我腦子裡嗡嗡作響,眼前一陣眩暈。

「你起來,不玩了,起來……」手心裡全是濕濡的血,帶著一股余溫,我用袖子抖抖瑟瑟的去擦他臉上的血漬,眼淚簌簌落下,「起來,別開玩笑!這一點……都不好笑……」

血漬越擦越多,我的頭眩暈得厲害,四周的景物似乎在天崩地裂的旋轉著。可是劉秀的雙手耷拉在席子上,手指正在不停的顫抖,四肢微微抽搐。這一切又是如此的真實,完全不像是場惡作劇!

「爹爹!我們再來玩吧!」無知的孩子坐在他的腳邊,拍著小手笑得一臉天真,「爹爹,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他的體溫冷上一分,我的心便麻木上一分。天空正在漸漸轉亮,陽光重新普照向大地,可是我卻一點光明都感覺不到。

「秀兒……」低下頭,我顫慄的吻上他冰冷的額頭,淚如泉湧,「別丟下我……」

心中僅存的一點光明,在他重重倒下的瞬間,被殘忍的吞噬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