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記得是如何把他抬到了廣德殿的床上,不記得太醫是何時趕來的,我像個失去靈魂的空殼,唯一能做的,是緊緊的握住他的手,無論旁人如何勸說我都置若罔聞。
「請陰貴人讓開,容臣把脈……」
劉秀就躺在我面前,不清楚太醫在他鼻孔裡塞了什麼東西,至少現在鼻血已經不流了。但他面色如雪,嘴唇發紫,雙眼緊閉,情況似乎比剛才更加糟糕,若非微張的口角尚有噝噝的吸氣聲傳出,我早已精神崩潰。
「陰貴人……」
「貴人,請……」
無論他們怎麼拉扯我,我只是不肯鬆手。我心裡害怕,那種強烈的懼意充斥著我全身每個細胞,劉秀的手很冷,我固執的認為我能通過緊緊相連的這雙手給予他溫暖。
「陰貴人——」清冷而尖厲的聲音劃空而起,然後一隻白皙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木訥的抬起頭來,郭聖通站在我面前,睥睨而視。她的眼神是相當淩厲的,這一刻,我甚至產生出一種認錯人的恍惚。
「退下!」簡短有力的兩個字,透著不容駁斥的威懾力,那是一個國母理應具備的氣勢。我茫然的看著她,第一次從那張神情複雜的美麗臉龐上讀出了一種徹骨的恨意。
是的,她應該恨我!一如……我同樣嫉恨著她!
我的無動於衷顯然更加激怒了她,覆在我手上的手微微用力,她的眼底透著一股決絕的狠戾。我的手指在一陣劇痛中,被她一根根的掰開。
當最後一根手指也被剝離時,她猛地用力揮開我的手,用一種痛快的厭惡口吻說道:「陰貴人產後虛弱,還需靜養。代卬,擇人送貴人回寢宮!」
代卬面帶難色的俯下身,對跪在床下的我小聲央求:「小人送貴人回宮吧。」
心如刀絞,不容我再有抗拒,兩名黃門內侍沖了上來,一邊一個架住我的胳膊將我拽離床頭。我憤怒的掙扎,眼睜睜的看著自己離劉秀越來越遠,他被無數人一層又一層的包圍住,與我生生相隔……
淚水洶湧而出,我張嘴欲嘶聲尖叫,可身前的代卬眼明手快的及時捂住了我的嘴:「貴人,求求你,莫為難小人!」
我心裡恨到極處,一口咬在他的手上,他悶哼一聲,卻不敢喊出聲來,忍痛催促手下將我拖出廣德殿。我繼續掙扎,無奈現在四肢無力,根本施展不開手腳,竟是被這一群黃門硬生生的強行拖到門口。
代卬一直沒有鬆開他的手,直至我嘗到了血氣的甜腥,鬆開了牙齒,他也沒有要放開手的意思。被帶離廣德殿的霎那,我只覺得天地為之失色,眼前再也看不到一絲光明,我停止了掙扎,像個死人一樣被他們拖著拽下階梯。
然後,前行的腳步突然停住,清脆的耳光聲伴隨著痛呼聲響了起來。很快,四周又重新恢復了安靜。
我自始自終低頭不語,直到有個身影在我面前跪下,抱住了我的腿,帶著哽咽的哭腔喊道:「娘……你醒醒!你不能垮,父皇需要你啊!」
這一聲呼喊,猶如醍醐灌頂,我頓時清醒過來,也不知從哪生出的氣力,推開代卬等人,往殿內跑去。
代卬在身後急道:「東海公,這可是皇后的意思……」
我跌跌撞撞的跑回廣德殿,奔到門口時,門前的郎官舉起手中長戟要擋,卻被其中一人上前阻止。我呼呼喘氣,抬眼見那人正是梁松。梁松沖我點點頭,拉著同伴閃到一旁,我顧不得道謝,一鼓作氣闖進門去。
殿內此時正亂作一團,郭聖通的聲音不住驚慌高喊:「陛下!陛下!你要對妾身說什麼?你看看妾身啊,你在找什麼……」
太醫們跪了一地,太醫令急得滿頭大汗,皇太子劉彊跪在床頭,失聲痛哭。
幽深的廣德殿內,響徹著一片悽惶哭聲,我步履蹣跚的踉蹌靠近。
「陰……陰貴人……」有宮女發現了我,言語無措的瞪大了眼睛。
郭聖通聞聲驀然轉身,像看怪物一樣盯著我,隔了許久,她突然高聲怒喝:「代卬——」
我咬著唇,倔強的含著眼淚,慢慢的在她面前跪下:「求皇后恩允,留賤妾在殿內照看陛下!」
「陛下不需要你照看!」像被踩痛了傷處,她厲聲高叫,平時那麼高貴端莊的面具正在一點點的崩潰。她用手指著我,面色慘白,雙目發紅,手指不斷顫抖,「還請貴人自重!」
我悵然落淚。
自重!我當然清楚自己的身份!這十幾年來,我每天都在努力的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在這個皇宮裡,我只是個侍妾,郭聖通對我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至少我們都在努力不剝下對方最後那點維持自尊的面具,彼此保持著面上應有的融洽和禮節。
但是……
這個時候,我不想離開!即使我不夠身份,不夠資格,我也要留在他的身邊!這個時候的我,已經沒辦法自重!
「咚!」
「咚!」
兩聲沉悶的捶擊,在愁雲慘霧的廣室中,仿佛劈下一道驚人的閃電。
「咚!」
「咚!」
郭聖通僵硬的扭轉頭,太醫令惶恐的說:「陛下乃……中風發疾,臣等……無能,只……只能盡人事,聽……聽天命……」
我只覺得兩眼發黑,險些癱倒在地上,那捶擊聲更響,如同敲在我心上一把鼓槌。驟然間,邊上「撲通」一聲,郭聖通仰面摔倒,竟是承受不住打擊,暈死過去。
眾人驚呼,殿內一通忙亂,趁著眾人忙於搶救郭聖通,我手腳並用的爬到劉秀床前,那些看顧的太醫不敢攔阻我。我淚眼模糊的爬到床頭,赫然發現劉秀直挺挺的仰面躺在床上,兩眼睜得老大,口角微斜,發紫的唇瓣不住哆嗦,卻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他就這麼神情木然的躺著,右手緊緊握拳,一下下的捶著床板。
「咚!」
「咚!」
我撲上去,強忍住那種撕心裂肺的痛,顫抖的用雙手包住他的右手,那手一陣掙扎,這一次卻是重重的砸在了我的指骨上。
淚流滿臉,我緊緊用手握住他的手,痛哭:「秀兒!別這樣……」
手一頓,掙扎的力道消失了。
我哭著將他的手貼到自己的臉上:「是我,我在這兒……」
他的眼珠左右移動,很快找准焦距,對上我的視線。我看他面上肌肉僵硬,似乎根本無法做出任何表情,不禁又驚又痛,失聲慟哭。
手中微動,他的手指指腹輕輕摩挲著我的手背,我睜開眼,淚眼模糊的看著他。他就這麼看著我,雖然面無表情,然而那般柔軟而疼惜的眼神,卻讓我更加肝腸寸斷。
「為什麼會這樣?」我撫摸著他瘦削的臉頰,心裡痛得陣陣痙攣,「我……寧可躺在這裡的人是我。」
淚眼婆娑,眼淚不受控制的滴上他的面頰,我慌亂的替他拭去,卻終是忍不住抱住他嚎啕:「別丟下我!求求你留下來,我不能沒有你……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他表情木鈍的望著我,眼睛眨動,一滴淚水順著他的眼角無聲的滑落。我哭得愈發傷心欲絕,他的胳膊沒法舉起來,可是右手卻緊緊的攥住了我的手指,很用力,很用力的攥緊了。
「讓她出去……」身後喘吁吁的響起一個微弱的聲音,郭聖通在劉彊的攙扶下掙扎著撲到床前,指著我,「出去!」
於是三四個小黃門圍上來拉扯,我拼命抱住劉秀,歇斯底里的哭喊:「我不走!我不走!」
那些小黃門怕拉扯間牽連劉秀禦體,所以都不敢使力,郭聖通直氣得臉色發白,靠在兒子肩頭,顫巍巍的叱道:「不成體統……你、你要胡鬧到什麼時候?」
我哪裡還顧得上那些虛禮,這會兒我只知道劉秀就是我的命,要我離開他,就是要了我的命。
我抵死不從,正鬧得不可開交,門外忽喇喇闖進一大批人來。不等郭聖通反應過來,當前已有人疾步向前,在她跟前跪下叩首:「求母后開恩!念在陰貴人服侍父皇一場的份上,求母后讓她留下侍奉吧!」
郭聖通扶著額頭,身子不禁晃了晃,於是劉陽再拜:「求母后開恩!」
剛剛闖入的皇子皇女中隨即走出劉蒼、劉荊、劉義王、劉中禮、劉紅夫,劉衡六人,齊齊跪于劉陽之後,齊聲哀求:「求母后開恩!」
「母后,你讓我娘留在爹爹身邊吧!衡兒以後一定聽母后的話,做母后的乖兒子!」年方四歲的劉衡怯怯的膝行上前,扯著郭聖通的裙裾,半是哀求半是撒嬌的說道。
郭聖通緊閉雙唇,只是不答。
劉衡急忙招手:「哥哥姐姐們快幫幫忙啊,你們也求求母后好不好?我娘都哭了,不管我有多調皮,她從來都不哭的……哥哥姐姐……」
一旁佇立的劉輔等人面面相覷,無所適從,不知進退。
劉衡最後無奈的指向最邊上被劉英牽著,正在津津有味的吮著手指的劉京,一副急得快哭出來的表情:「弟弟你來,你過來……」見劉京不理他,他很生氣的走過去,一把將他拖到郭聖通面前,把弟弟使勁摁趴在地上,「快給母后磕頭,求母后別罵娘了……」
目睹這一切,我既心疼兒女,又悲慟劉秀,心裡只覺得百轉千折,已盡數碎成齏粉。喉頭哽咽,無法言語,我泣不成聲的握緊劉秀的手。
「母后,父皇的身體重要,暫且不必計較逾禮之事吧。」終於,劉彊小聲的開口求情。
郭聖通痛苦的閉上眼睛,默默的流下傷心的淚水,她的雙手緊握成拳,指骨發白,不住發顫。
整間殿閣內的人都在等待她的最後命令,我掉轉頭,看向劉秀。
那雙灰褐色的眼眸黯然的流露出哀傷的氣息,我知道他一定能明白我現在的決心,就如同我能明白他承受的痛苦。
「大司馬殿外求見!」代卬熟悉的細長聲線在門外響了起來,引得殿內一陣騷動。
我伏身在劉秀額上輕輕落下一吻,貼耳竊語:「我說過的話絕對說得出做得到,你若不在,我必相隨,天上地下,誓死不離。你別想甩開我,知道麼?」
這句話才說完,也沒聽見郭聖通有什麼答覆,就見吳漢一身戎裝的帶著竇融、戴涉二人走進殿來,武將出身的吳漢甚至連腰間的佩劍都不曾摘去,眨眼功夫便昂首闊步,雄赳氣昂的來到床前。
三公齊聚,郭聖通顯然沒有料到會突然出現這麼一幕。劉秀的病情尚未向外公佈,按理朝臣不該有所知覺才是。
「大司馬臣漢,叩見陛下、皇后娘娘!」
「大司空臣融,叩見陛下、皇后娘娘!」
「大司徒臣涉,叩見陛下、皇后娘娘!」
殿內的氣氛頓時變得異常緊張起來,任是再白癡的人也能感覺出一些不對勁。三公之中撇開戴涉、竇融暫且不說,吳漢身為大司馬,手中卻還掌握著數十萬的兵權,況且此人行軍打仗,向來奉行屠殺血洗,聲名遠播,無人不曉,此時貿然攜劍出現在皇帝的病床跟前,怎不令人膽戰心驚?
劉彊下意識的往父親的床前挪了挪,略略擋住吳漢的視線。我抬頭瞟了眼皇太子,這孩子心存仁厚,不管出於何種目的和立場,至少他心裡還是惦記著自己的父親。
郭聖通不出聲,不知道是不是嚇得沒了主見。
按禮三公向皇帝行禮,皇帝原該離座起立,受禮後由侍從唱:「敬謝行禮。」方算成禮。可這會兒劉秀別說起身,他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來。
代卬在邊上左顧右盼,一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模樣。事到如今,我也無所謂再做一件逾越的事,心裡噓歎著,從床前站了起來,啞聲開口:「陛下聖體違和,諸位先請起吧。」
吳漢淡淡的看了我一眼,從地上起身,我命人端枰賜坐,三人均婉謝。吳漢詳細的問了太醫令病情,竇融與戴涉聽後均是一臉肅容,面色不佳,唯獨吳漢不以為然的嗤笑:「臣以前也曾得過這等毛病,風眩而已,只需自強,當可痊癒。」
聽他說得不似有假,可口氣卻又似乎太過輕巧了些,讓人將信將疑。
「陛下也不需吃什麼藥,只需要駕車出去走走,當可恢復……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眼見得郭聖通面露慍色,我心有所悟,壯起膽子說道:「陛下口不能言,手尚能持筆。」
吳漢虎目一睜,眼底精芒綻露,我並不躲閃,始終不卑不亢的與他直顏面對。最終他嘴角輕揚,似笑非笑的說了句:「那便請陛下筆書示下。」
代卬反應最快,我的話才說出口,他已命人備下筆硯,等到吳漢張口吩咐,一片木牘已遞到劉秀跟前。我抬眼示意劉彊將劉秀扶起,我故意退開兩尺,以免落人口舌,惹下矯詔之嫌。
劉秀雖然右手勉強能動,可手指關節畢竟仍不能靈活運用,我眼見他五指僵硬,形同雞爪一樣抓著筆桿,邊抖邊寫,眼中滿是痛楚之色,心口便跟著起起落落的抽痛。
苦挨了十多分鐘,叭嗒一聲,筆桿從他手中滑落,劉秀終於閉了閉眼,額際的汗珠已經將鬢髮浸濕。天知道這十多分鐘,他要強忍多大的痛楚,他一寫完,我再也克制不住的沖了上去,將他緊緊摟在懷裡。
郭聖通自恃身份,反倒不能向我這般無禮放肆,她挺直背脊,長身而立,面上敷的鉛華早被淚痕弄花,可這一切卻無法折損她的形象。
驕傲、高貴、美豔、雍容、端莊,她做到了一個皇后應有的禮數,而我,卻遠遠逾越了一個貴人應守的規矩。
如果可能,我甚至不要做什麼貴人,更不會稀罕做什麼皇后,我只想和劉秀二人,守在蔡陽的那三間小夯土房裡,安安穩穩的渡過餘生。
我只要他,我的秀兒……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吳漢將木牘遞給竇融、戴涉閱覽,而後不疾不徐的對郭聖通稟告,「陛下認同臣的意思,打算御駕出宮離京,回章陵養病。」
「什麼?!」異口同聲的,郭聖通和劉彊不敢置信的發出一聲驚呼。
吳漢道:「陛下命陰貴人隨行,皇后娘娘留在宮中主持掖庭內務……」
「這……這怎麼可以!」郭聖通慌道,「陛下的病況如此兇險,輕易挪動不得,又怎能奔波如此長路?太醫令,你說,陛下……」
太醫令囁嚅不敢答,竇融將手中木牘遞于郭聖通,她猶豫了片刻,才伸手接過。我沒看到木牘上究竟寫了什麼字,但我相信吳漢所言不會有假,因為郭聖通在看清木牘上的字跡後,神情大變,那副表情雖說不上咬牙切齒,卻也恨不能將木牘捏碎。
我所認識的郭聖通,無論在何時何地都非常自律,能夠克制自己的情感,保持理智和冷靜。今日連番失態,想來也是因為劉秀的突然病危才讓她失去了理性的思維。
「陛下!」她呆愣片刻後隨即跪於床頭,苦苦哀求,「陛下你不能拿自己的身體涉險啊,你的病唯有靠太醫們合力診治才是良策……」
劉秀用右手輕輕拍了下床板,張開五指,沖她搖了搖手。
郭聖通頓時語噎,滿腹委屈最終化作點點清淚,她癱軟的伏在床上,埋首低咽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