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飛羽

定了狩獵的日期,苑囿的安全問題以及諸多細節也一併關照下去。等什麼事都籌備妥當,已是戌時末,為了明天能有體力,今晚的睡眠品質也是至關重要的,然而心裡畢竟裝著事,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卻始終睡不著。

劉秀受我所累,自然也沒法合眼休息。

「秀兒,講個故事吧。」

「講故事?」他側過身,面對向我。黑暗中無法看清他的面容,卻能感到那灼熱的目光,正牢牢的投射在我臉上,「真像是衡兒,睡不著嗎?」

「嗯。」

「想聽什麼?」溫柔的聲音,怎麼聽都覺得十分窩心。

我一把抱住他:「講什麼都好,聽著你的聲音,會讓我心裡覺得很踏實……」

於是,那個低沉的聲音頓了頓,忽然在我耳邊吟唱起來。舒緩,動聽,宛若一首安眠曲: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臝之實,亦施於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戶。町疃鹿場,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於垤,婦歎於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於今三年。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倉庚於飛,熠耀其羽。之子於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這次我第一次聽劉秀唱歌,沒想到他的歌聲如此優柔。我不由自主的閉上眼,沉浸在抑揚頓挫的歌聲中。

劉秀像平時哄劉衡睡覺時一樣,伸手輕拍著我的背,一遍遍的低聲唱著。睡意沉沉,我昏昏欲睡,卻又捨不得這夢幻般的聲音,內心掙扎著不肯就此睡去,嘴裡含糊嘟噥:「好聽……只是,歌詞聽不太懂呢……」

歌聲一頓,嘎然而止,我猛地睜開眼來,迷迷糊糊的問:「怎麼了?」

他連忙笑了起來,繼續哄我入睡,輕輕打起了拍子:「沒什麼。快閉上眼,乖乖睡覺。」

優越低沉的歌聲繼續響了起來,縈繞在我耳邊,我眼皮耷拉下來,終於全身放鬆的沉沉睡去。

振臂放飛鷂子,翅尖呼嘯著劃破長空,一飛沖天。我一邊輕夾馬腹,一邊小聲叮囑:「你別使力,一切有我!」

腦後嗤笑,劉秀攬臂摟住我的腰,下巴擱在我的肩上,懶洋洋的說:「這樣子,朕像不像是個昏君?」

狩獵帶著姬妾,且二人同騎,當著皇子以及僕從們的面,卿卿我我的貼在一起,雖然面子上的確「昏庸」了點,但總好過他體力不支從馬背上摔下來。

「狩獵本就是件玩樂奢靡之事,不值得提倡。」我不敢將馬催得太快。不遠處,皇子們正騎馬帶著僕從、獵犬、鷹鷂分散開去,身影迅速沒入苑囿的叢林中。

為謹慎起見,我在劉陽和劉蒼身邊分別安置了十名突騎士兵,加以暗中保護,而劉秀身邊更是明裡暗裡塞了五六十名衛隊。

「既然出來了,裝也得裝得像樣是吧?」我撥弄著手中的弓弩,吩咐代卬帶上十來個人到林中驅趕獵物,「若是空手而歸,豈不被人笑話?」

既然沒辦法當真策馬獵殺猛獸,那就設法讓那些獵物「主動」撞到箭弩上吧。雖然,這種投機取巧的手段並不怎麼光彩。

我將箭裝進了弩括中,剛剛拉起弩弦,對著空曠之處試著瞄了下,忽然一陣狂風大作,緊接著一聲震天動地的虎嘯嘶吼從林中傳了過來。□坐騎受驚,噅的聲撒開蹄子沒頭沒腦奪路亂躥,險些將我們二人甩下馬背,幸而紗南見機快,一把抓住轡頭,拼盡全力勒住馬韁。

「怎麼回事?」我面色大變,怒道,「讓他們趕些獐鹿狐兔過來,怎麼反倒招來了老虎?」

代卬也是面色驚惶不定,好在他常年服侍在帝側,在宮裡也算是久經歷練的老人了,這種時候勉強還能保持鎮定,大聲吆喝著打發那些小黃門去瞧瞧怎麼回事。

這頭話還沒講完,那邊虎嘯聲排山倒海的一陣接一陣,越靠越近。呼啦一聲,叢林灌木分開,一頭吊睛猛虎從林中呼嘯著撲了出來,四肢騰飛,虎虎生氣。

猛虎顯然受人驅趕,不但受了驚還受了傷,背上兀自插著一枝箭羽,隨著奔跑的動作不停的顫動。

馬匹再度受驚,這一次,劉秀從身後一把勒住馬韁,雙腿緊緊夾住馬腹。駿馬嘶嘶鳴叫,總算沒有慌亂失措。大批的突騎軍聞聲圍攏過來,猛虎離我們還有一定的距離,隨著它從叢林中撲出,身後追逐的獵人也跟著冒了出來。

一共十七八人,我眯眼一看,已瞧清為首之人正是皇太子劉彊。馬蹄聲再度紛亂的響起,劉陽帶著手下也從林中追了出來。

苑囿空曠,猛虎被這兩隊人馬逼得無處可藏,只得咆哮著不斷繞場奔跑。恰在這時,劉輔、劉英等人也帶著手下一併趕到。

突騎軍見狀,略略散開,劉秀笑道:「讓孩子們玩吧,不必去搶他們的功。」

我嗤笑:「怎見得我就想去獵虎了?」

劉秀勒馬繞開獵虎場地,欲往別處另覓狩獵戰場。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總覺得不是很安心,不自覺的回頭看了又看。那頭虎已是強弩之末,尤作困獸之鬥,但觀此情形,想必也撐不了多久了。

「別瞧了,若心癢,改日朕陪你去長安上林苑玩個盡興。」

我嘿嘿偷笑,劉秀真是瞭解我的心思。笑聲未歇,一道靈光在腦中迅速閃過,我猛地一僵,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緊張的扭頭:「章陵……何來虎?」

為了這次的巡狩「作秀」活動,我事先早將苑囿方圓百里都做了周密的篩查,絕不可能放入這等巨型的猛獸在此間任意出沒。

一句話將劉秀的笑容完全擊潰,我二人面面相覷,片刻後,劉秀勒韁,策馬轉首。

我的心禁不住顫慄,如果這場狩獵背後暗藏不可細說的陰謀,那麼……這將意味著一個什麼樣的結果?

虎嘯、馬嘶、人呼,一切都在刹那瞬間。我眼睜睜的看著有人從馬上滾落,然後圍獵的人群像是陡然炸開的馬蜂窩,圍攏,散開,飛羽流矢宛若飛蝗。

猛虎頃刻間被射死,無奈我眼力甚好,早已看到那個從馬背上滾落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劉陽。我肝膽欲裂,急欲催馬上前查看,才跑了幾步,忽聽迎面破空聲起,一枝飛羽如流星趕月般襲來。

「小心!」劉秀的大手摁住我的頭,壓著我使勁伏低了身。

箭矢擦身而過,我毫髮無損的跳了起來,厲聲尖叫:「秀兒!」

「我沒事!」他穩穩的握住我滾燙的手心,「別慌。」

那枝箭沒有射中我們二人,卻餘力未歇的射到我們身後的侍從群中,一時間也搞不清到底誰中了箭,只是鬧騰得讓人心煩意亂。

我下意識的根據箭羽的軌道目測追蹤源頭,卻發現來處正是圍獵猛虎的狩獵隊伍,根本無法獲知到底是誰射的箭脫靶飛到了這邊,是有意還是無意……

我從馬背上跳了下來,隨後代卬與我一起將劉秀扶下馬。紗南辦事效率極高,不等我吩咐,已轉了一圈回來,向我報告最新情況。

「東海公無礙,墮馬之時,陳敏那小女子拼死墊在了他身下。」

陳敏護主之誠,讓我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少時,劉秀也得了回報,說是圍獵時,東海公的馬匹受驚尥蹶,東海公及時棄馬,身邊的侍從英勇護主,被馬蹄踏傷了胳膊。

劉秀嘉許了幾句,這件事無從查起,只能當成普通的小意外含混了結。我正要叫代卬收拾殘局,準備撤離時,紗南忽然擠到我身邊,一臉肅穆的說道:「程老先生受傷了!」

「什麼?」我大吃一驚。

「他被亂箭射中,這會兒已說不出話來了,人一直昏迷著。他年紀大了,傷了血脈,只怕……」

我頓時亂了陣腳,只覺得腦袋一個比兩個大,恨不能自己有三頭六臂,能夠顧及每一個人。好容易護著劉秀離開苑囿,來不及去找劉陽細問原由,便急匆匆的跑去探望受傷的程馭。

果然如紗南描述的一樣,那枝沒射中我和劉秀的亂箭居然不偏不倚的射中了當時隨扈的程馭。這個年過古稀的老人,空有一身精湛的醫術,卻真是應了那句話——醫者不自醫。

「這樣昏了有多久了?血止住沒?」我怒氣衝衝的質問太醫。

太醫慌道:「箭插在心脈旁側,臣不敢擅自拔箭。」

對於太醫而言,醫得好是應該的,醫不好卻是要殺頭的,所以在謹慎再謹慎之餘,往往瞻前顧後,延誤治療的最佳時機。

眼見程馭躺在床上,出氣多過進氣,我又驚又怒,忍不住眼淚潸然而下。

「你不敢拔箭,我不怪你,你想法子把程先生弄醒,保住一口氣,聽先生如何說。」為今之計,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太醫抖抖簌簌的下去熬了盌湯藥,黑黢黢的藥汁能清晰的倒映出我的臉。好在程馭雖然陷入昏迷,還勉強能夠吞咽,一盌藥好賴灌下去了大半盌。我靜靜的守在他的床邊,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只覺得比那湯藥更苦,透著無助的淒涼。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程馭才呻吟著悠悠轉醒,眼睛總算是睜開了,可他卻仍是說不出話來,我只得捧了他的頭,將他略略抬高,示意他看自己胸前的傷口。沒想到他卻無力的擺手,喉嚨裡沙啞的發出不連貫的音節。

我聽不懂他要說什麼,心裡一急,眼淚反而落得更快。他哆嗦著抓住我的手,在我手心裡寫了個字。

等我意會到他反反復複寫的正是一個「莊」字時,他卻驟然撒手。枯槁的手從我手心中滑落,我愣愣的望著自己的掌心,只覺得這個瞬間,腦子裡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