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獵歸來,皇帝陛下病癒的消息很快傳遍天下,同一時間,劉秀做出封賞,封郭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劉禮劉為淯陽公主。
另一方面,建武漢帝下詔召見莊光。找到莊光的蹤跡時,他正在富春山耕田,由於去請的人帶去了程馭的死訊,所以這一次莊光沒有任何推辭,很快便隨車趕到了章陵。
程馭的死訊處理得很低調,按莊光的意思,是要將他的遺體帶回河北再辦喪事。自建武七年一別,迄今已是十年光景,歲月在我和劉秀身上同時刻下了不淺的痕跡,唯獨對莊光,上天似乎格外垂青。他除了所蓄鬍鬚長長了些外,竟然看不出有太大的變化。
劉秀想請莊光留下,隨我們回雒陽,入仕為官,卻再次遭到拒絕。他一心要走,我們拿他也無可奈何。劉秀身體尚未痊癒,所以設宴款待的重任便壓在了我的肩上。幾次話到嘴邊,可看著莊光一副洞察了然的神情,卻又終於咽了下去。
「我以為,你早該坐上那個位置了。沒想到,蹉跎了十年,你居然還留在原地,甚至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
毒舌果然是毒舌,劉秀在時他還稍許有些收斂,劉秀才一退席,他便開始原形畢露了。
我沒好氣的自斟自飲,他不客氣的將手中的空酒鍾遞到我面前,示意我舀酒。我長長的歎了口氣,手剛剛觸到酒尊內的木勺,卻突然被他冒出的一句話震得頓住。
「你可有什麼心願尚需完成?」
漫不經心的口吻,似乎說的只是無關輕重的話語。
我慢慢的抬頭,詫異的看向他。
「我想……」
他略一擺手,咧開嘴露出白燦燦的牙齒:「得是你的心願,不是陛下的。」
「我……」一時語塞,我最想要莊光做的自然是求他留在劉秀身邊,以他精絕的智謀,輔佐治理天下。我低下頭,將木勺內的酒水小心翼翼的舀入他的酒鍾,但呼吸卻漸漸急促起來,內心無法平靜的我終於將酒水灑在了他的身上。
我不言不語,咬著唇瓣默默的低頭盯著自己的膝蓋,直到眼眶又酸又痛,心裡的惆悵與抑鬱擴大到無法再承受的程度,眼淚即將墜落,我在席上驟然起身,向他鄭而重之稽首叩拜:「望子陵不吝賜教!」
低微的啜酒聲靜靜的在這間昏暗的斗室中迴響,莊光的聲音清冷,擲地有聲:「《孫子兵法》始計第一,作戰第二,謀攻第三,軍形第四,兵勢第五,虛實第六,軍爭第七,九變第八,行軍第九,地形第十,九地第十一,火攻第十二,用間第十三……」他側過頭來,平靜的看著我,一字一頓的說道,「孫子曰:‘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夫眾陷於害,然後能為勝敗。’你既已被人逼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不妨死地重生吧!」
我似懂非懂,但他說的那些話卻深深的震撼了我,使我那顆飄蕩恍惚的心不由自主的安定下來。
「明天你召一百名心腹給我,我給你耍個好戲法。」 他一口飲盡鍾中酒,故作神秘的輕笑,我雖不是很明白他的用意,不過凡是他的請求,對我而言卻是無有不允的。
這之後,他便沉默下來,只顧低頭一鍾接一鍾的飲酒。室內的氣氛一度低落,不多時屋頂上忽然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竟是下起雨來。
莊光停杯望向窗外,忽爾一笑,神情竟似有了幾分醉意。席側安放了一具築,本是劉秀想趁興擊築與之為樂的,無奈體力不支不曾用上。這時莊光將築拖到跟前,擱於腿上,左手按弦,右手執竹尺擊弦。
「咿嗡」一聲,絲弦作響,他抿唇一笑,趁著酒興放聲唱道: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莊光的聲音蒼勁有力,與劉秀的歌聲大相徑庭,一首《蒹葭》唱到纏綿處卻又有說不盡的悱惻動人。我於這首《蒹葭》卻是熟悉的,聽他娓娓唱來,竟似透著無限柔情,宛若正對其在水一方的情人喁喁細語,不免感到有些尷尬。
一等他唱完,我便連忙鼓掌喝彩,借此避開難堪。
莊光一瞬不瞬的望著我,笑問:「原來你真懂《詩經》?」
掌聲一頓,他的話反而讓我更加無地自容。我壓低頭,很小聲的說:「不是……很懂。」
我所記得住的有限的古文知識裡頭,也僅限於《蒹葭》、《關雎》這類的語文課必修詞句了。
「貴人竟也有自謙的時候!」他哈哈大笑,手中竹尺在弦上撥了兩下。
我心中一動,不禁問道:「我這兒恰好有一首好辭,子陵可會吟唱?」
「嗯?」
細細回想,我儘量模仿劉秀的語調,唱了兩句:「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再往下,我便記不住了,只得乖覺的打住,面帶微笑的望向他。
「調子不錯,詞用的是《詩經?豳風?東山》。」他沒太在意的試著在弦上撥弄了兩下,清了清嗓子,唱道: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臝之實,亦施於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戶。町疃鹿場,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於垤,婦歎於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於今三年。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倉庚於飛,熠耀其羽。之子於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他唱的一字不差,只是調子略有不同,似乎經過了自組翻唱。我撓撓頭,窘道:「就好比這首,我便不是太懂了。」
他忽然笑得前仰後合,仿佛聽了一個多麼好笑的笑話一樣:「你不會不懂,你這是在假裝不懂呢。」笑聲稍止,他意味深長的看著我笑,這笑容太詭異,直笑得我脊樑骨發寒,「這是陛下唱給貴人聽的吧?」
我被他的讀心術嚇了一跳,呐呐的漲紅了臉,趕忙借著飲酒的姿態掩飾自己的尷尬。
「昔日周公東征,將士不得不與新婚的髮妻分離,三年後方得卸甲歸家,還鄉途中念及家中髮妻……這首《東山》果然再貼切不過,真是述盡了陛下當年的相思情事……」他低頭調音,聲音悶悶的,似有萬般感慨,卻無從說起,「鸛鳴於垤,婦歎於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於今三年……自我不見,於今三年……果然一言難盡……」
聲音逐漸低迷,沉默片刻後,他再次擊築,用一種很直白的方式幽幽唱道:
「自我遠征東山東,回家願望久成空。如今我從東山回,漫天小雨霧濛濛。才說要從東山歸,我心憂傷早西飛。家常衣裳做一件,不再行軍事銜枚。野蠶蜷蜷樹上爬,田野桑林是它家。露宿將身縮一團,睡在哪兒車底下。
「自我遠征東山東,回家願望久成空。如今我從東山回,漫天小雨霧濛濛。栝樓藤上結了瓜,藤蔓爬到屋簷下。屋內潮濕生地虱,蜘蛛結網當門掛。鹿跡斑斑場上留,磷火閃閃夜間流。家園荒涼不可怕,越是如此越想家。
「自我遠征東山東,回家願望久成空。如今我從東山回,漫天小雨霧濛濛。白鸛丘上輕叫喚,吾妻屋中把氣歎。灑掃房舍塞鼠洞,盼我早早回家轉。瓠瓜葫蘆剖兩半,撂上柴堆無人管。舊物置閑我不見,算來到今已三年。
「自我遠征東山東,回家願望久成空。如今我從東山回,漫天小雨霧濛濛。當年黃鶯正飛翔,黃鶯毛羽有輝光。那人過門做新娘,親迎駿馬白透黃。娘為女兒結縭裳,婚儀繁縟多過場。當年新婚有多美,重逢又該如何模樣!」
他唱一句,我內心便跟著震顫一句,隨著他的歌聲,眼前的情景竟恍惚回到了更始二年,那場傷心欲絕的別離,最終造成了我和劉秀今時今日,乃至一生無法擺脫的苦痛。
莊光刻意將話說得很簡樸,直到他說唱完,門外隱約傳來抽泣聲。我知道是紗南守在外頭,卻沒想到連她也會因此被打動,一時心裡又酸又痛,竟無法再說出一句話來。
莊光將築收起,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對我一揖:「貴人不是不懂,是不好意思說懂吧。」他自以為是的搖頭大笑,「有夫如此,何愁絕處不逢生路!」說完,踉踉蹌蹌的扶牆而出。
聽那腳步聲走遠了,在門口似乎碰到紗南,兩人細聲說了幾句話,然後他突然嘔吐起來。我直挺挺的跪坐在席上,看著案上冰冷的殘酒,忍不住舀了一勺酒,直接潑到自己臉上。
門外漸漸安靜下來,我深深的吸了口氣,忽然覺得臉上一陣熱辣辣的滾燙,用手一抹,卻是不知何時淚已滿腮。
回到寢室,劉秀早已安寢,跪坐在門口值夜的奴婢替我開了門,我放輕腳步走到床前,看著那熟悉的寬厚背影,忽然情難自抑的抽泣起來。
世上再沒有比我更傻,更不懂風情的女子了。
兩千年的代溝,使得我們兩個錯失了無數次溝通的機會。秀兒,和我在一起,你會不會覺得疲憊無助?
「怎麼了?」啜泣聲竟然驚醒了睡夢中的他,劉秀從床上翻身坐起,整個人困得眼皮都撐不開,手卻已下意識的伸過來攬住了我,「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他一迭連聲的追問。我撲進他的懷裡,哽咽著說:「有句話我一直沒有對你說過。」
「什麼?」他放開我,緊張的看著我,小心翼翼的替我拭淚。
淚水是鹹的,可笑容卻是發自內心的甜蜜。我吻住他的唇,舌尖舔舐的味道有苦、有甜、有喜,亦有悲:「秀兒,我愛你……愛著你,一直都……」
腰上的力道加劇,我被他一把拖入懷中,淺啄便成深吻,他很用力的吻住我,似乎想將我揉入他的骨血。
「我知道。」他喘著籲兒輕笑,滾燙的唇落在我的額頭,眼角,眉梢,「知道,一直都……」
眼淚像是扯斷弦的珠子,再也控制不住的嘩嘩落下,他細心的替我一一擦拭,不時的親吻我的臉頰,吮幹我的淚痕,口中不停的低聲喚著:「癡兒,傻女子……」
程馭死後,劉秀的療程中斷,之後只得按照太醫的固本保元的方子來調理,但效果明顯要弱于前段時間。我擔心劉秀這次的中風之疾沒法得到根治,留下不必要的後遺症,因此日夜憂心忡忡,劉秀卻是非常樂觀,時常反倒過來安慰我。
劉秀大病初愈,下令修葺蔡陽舊宅。五月初一,正當舊宅修整完畢,劉秀帶著一干人等準備從傳舍搬回老屋居住時,潁川郡出現了千古難見的奇觀。
上古傳說,有鳳棲梧。潁川並不多見梧桐樹,卻不曾想竟當真招來了鳳凰。
當我見到那只高約八尺的碩大鳳凰的時候,險些噴笑出來。莊光花費了百人的工時,按他的意願造就了一隻「假鳳」,整體構架為木造,上覆五色彩羽,用木輪推動而賴以行走——整個構造的基本原理其實和我當初設計的木輪輪椅沒太大區別,只是在外表的塑造上更耗費財力、物力、人力。
借莊光的口吻說一句,這只鳳凰根本就是用錢堆出來,不過他不在乎錢,因為幕後出錢的人不是他,而是我大哥陰識。
這只人造鳳凰自然不可能給人近觀,所以每當鳳凰現身,莊光便會使人放飛事先抓捕的各類禽鳥,據聞當時情景,天地為之色變,成千上萬的飛鳥繞鳳起舞,鳴啼不止,數目之眾,黑壓壓的覆蓋了一頃之地。
潁川郡離南陽郡不遠,等到這個消息從潁川傳到南陽時,有關於鳳凰蒞臨的傳說恰好到了尾聲。在一些無知百姓的薰染下,鳳凰的出現被描繪得更加繪聲繪色,大家都說此乃祥瑞之兆。
劉秀聽聞後也甚為喜悅,他本是迷信之人,自然對這種祥瑞徵兆、上天預示是確信不疑的。
鳳者,鸞鳥朱雀也。鳳凰既出,頓時轟動整個河南,隨後各州各郡皆有使者前來覲拜。自劉秀推出度田令後,各地時有叛亂擾民,民心動搖。劉秀因此採用了一種緩和的手法,下令鼓勵叛亂民眾互相檢舉,只要五人中有一人檢舉揭發,則可以抵消五人的罪行。而對於那些曾經畏怯、逃避甚至故意放縱亂民的官吏,則一律不追究當初的責任,既往不咎。
各地亂民內部因此產生內訌,官吏們也全心全意的開始征剿平亂,漢廷又有了新的朝氣。
從整體而言,雖說劉秀對於度田令最終採取了息事寧人的退讓態度,但終因他強悍酷罰的手段,綜合朝廷內部的整風、尚書台架空三公,君主權利淩駕于朝臣,大權在握等各種因素,劉秀一手推行的這場變革終於也使朝廷內部格局有了嶄新的氣象。
「我想好了,小公主的名字就叫劉壽,取其長壽之名,希望陛下能福壽綿長。」
劉秀並不大在意,在兒女的名字上,他總順著我的意,不會有太大的意見。只是這一次,莊光提出他的獨到見解:「不如換個音同字吧。」
「哦。子陵有何高見呢?」劉秀對於莊光肯停留在蔡陽半月未去,甚是高興,平時說話的語氣對這個脾氣孤高狷傲的同窗老友也總添了幾分討好。
然而我卻心如明鏡,莊光心中自有主見,絕不會因他人意願而更改自己的決定,他最終還是會選擇離開,永遠不會跟隨劉秀回到雒陽那個勾心鬥角的朝政上。
「這個字如何?」莊光書字於縑帛,笑吟吟的呈了上來,原來是個「綬」字。
綬,乃是一種權利、地位的象徵,與印璽同理。真難為莊光這樣的方外之人能夠想出如此妙字,劉秀喜上眉梢,我卻在心底暗暗歎氣。
果然,等劉秀應允後,莊光站起請辭,這麼突兀的決定讓劉秀一時有些難以接受,我只得出面解圍:「程老先生的靈柩還是早日運回河北得好,這一路便有勞子陵了。」
他終究不是我輩中人,無法強留,劉秀似乎也明白這個道理,雖心有不甘,卻也無能為力。
莊光臨走那日,我奉天子令前往送行,一直送到程馭的靈車出了蔡陽,我的眼淚始終沒有停過。
程馭不僅死得冤枉,就連冤仇也無法得以伸張。仇家不是不可尋,只是目標太大,即使尋到了一時三刻也無法替他報仇雪恨。我憎恨自己的無能,對於這位救過我們夫妻的老人,唯有報以愧疚的眼淚。
「回去吧。」坐到車上的莊光,眼中有種篤定。旁觀者總要比我們這些當局者來得頭腦清醒,「只是需得小心提防狗急跳牆啊。」
我作揖,誠心誠意的道謝:「多謝你的幫助,如今河南人心歸一,扶持我的人不會少於郭後,這全是你的功勞。」
他捋須頷首,毫不虛心謙讓:「有朝一日,位立長秋,莫忘故人便是。」
我心中感激,承諾道:「故人之情,沒齒不忘!」
他哂然一笑,揚起馬鞭喝了聲,高聲道:「告辭,不必遠送!」
我對著擦身離去的車尾再拜,忽然半空中有一團東西呈抛物線狀扔了過來,不等我反應過來,紗南已身手敏捷的淩空躍起,接在手中。
她隨即將東西呈給我看,原是一方半新不舊的絲巾,像是家常用過的陳年舊物,染的色澤早已黯褪。絲巾打了結,裡面還包了東西,打開一看,卻是一尊木刻的人俑,約有一尺多高,頭結巾幗,腰懸銅劍,衣衽飄飄,說不盡的婀娜英姿。
這尊木俑刀痕十分陳舊,表面光滑,似乎經常被人撫摸。人俑的五官面容雖無法比擬真人相貌,然而那副身姿裝扮卻又是格外栩栩如生。
正驚異間,滾滾紅塵中被炎炎熱風吹送,一個洪亮的歌聲在空曠的四野中蕩漾開去:「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歌聲撩人心弦,卻終成絕響,連同那車轍卷起的漫天塵埃,一起消失於茫茫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