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4 章
心計

交阯之戰一直持續到建武十九年春,才有消息傳來說馬援斬了亂黨之首征側、征貳兩姐妹的首級,如今正繼續追繳殘餘黨羽。

那麼難打的交阯居然只花了一年多時間便輕鬆獲勝,伏波將軍居功至偉,聲名大噪。

若論起我當皇后的這兩年,遇到最大最多的收穫,那便是國內亂黨四起,叛民滋擾不斷,總有小股勢力在地方上伺機搗亂,不得安生。比方說這一次,河南又有一夥以單臣、傅鎮為首的亂民,攻佔了原武城,自稱將軍。

「稟皇后娘娘,太子來了!」門外有宮女小聲通稟。

我原在內室舒展拳腳,聽了這話方歇了手,紗南給我遞來巾帕的同時對外頭吩咐說:「請太子殿下到堂上坐候。」

我喘氣:「讓他不用天天來報備了,怎麼總是不聽呢?」

「此乃為人子的孝道!太子乃儲君,自當為天下人表率,這麼做是對的。」紗南絮絮念叨,替我選定一襲青色曲裾深衣,我默認的點了點頭,然後脫下濕透的內衣,換上乾淨的中衣,伸開雙臂,套上深衣袖子。紗南低著頭,忙前忙後的繞著長長的衣襟,最後束上腰帶。

「這孩子稟性厚道,且不問他來瞧我的這份心裡含了多少孝心,至少面子和禮數上實在沒有缺失。」換好裝,我想了想,回首對紗南莞爾一笑,「你還別說,我呀,真怕了他的沒有缺失。」

紗南明了我的意思:「世上哪有完人?他再謹言慎行,也總能尋到不是。」

我正往外頭走,聽到這話,不覺停了停:「這孩子待我不錯,我倒不想平白往他身上潑髒水。」

「其實依奴婢看,娘娘心裡只怕早拿定主意了!」

真不愧是紗南,這幾年沒有白白跟著我。

門口簾子卷了起來,宮女跪坐在地上給我套上鞋子。門外陽光耀得人晃眼,我的心情卻十分愉悅。到前堂時,果然不出所料的看到劉彊恭恭敬敬的正襟危坐,見我進來,忙起身行禮,舉手優雅,投足不苟,完美得挑不出一絲錯來。

我嘴角不自覺的翹了起來,他等我坐上枰,方才拜道:「兒臣給母后請安,母后今日可好?」

「好。」

好!當然好,神清氣爽,哪可能有什麼不好的呢?

其實我與他之間實在無話可說,他不是我親生的,長到十九歲,除了這一年半以來天天上我的宮裡跑進跑出之外,我和他打小從沒親近過。這種毫無感情交流的繼母與嫡子間的尷尬關係,讓我有點點鬱悶,又有點點犯愁。

按照劉彊的習慣,不管他願不願意,有話沒話,他總會在我這裡待上半個時辰,無非也就是例行問些家常,實在無話的時候,我也會主動詢問些他的生活。

「劉丘滿周歲了吧?」

「是。」

「聽說太子妃有喜了,真該恭喜你啊,你之前一連得了兩個女兒,真希望太子妃這一胎能添個男丁,也算是陛下的長孫了。」

劉彊的臉色慢慢變了,眉頭輕顫,好一會兒他才勉強透出口氣:「但願如此。」

我知道他在畏懼什麼——太子妃昨天黃昏才請的脈,事出突然,他還沒來得及上報宗正,我今天卻慢條斯理的隨口說了出來,怎不令他膽戰心驚?

「我挺想劉丘那孩子的,什麼時候你把她抱來我瞧瞧……另外告訴太子妃,好生將養著身子,初一、十五別急著進宮給我問安,我明白她有那份孝心就夠了,還是養胎要緊。」

「多謝母后體恤。」他神情木鈍,顯然受驚不小。

「太子太傅張湛抱恙快兩年了,總是歇在家裡,太子的課業可別因此耽擱了。」

劉彊又是一哆嗦,低下頭囁嚅:「有郅惲督導兒臣……兒臣不敢懈怠偷懶。」

我也不忍再為難他,於是微笑道:「你能明白這個道理就好,這便去吧。」

「兒臣告退。」

我讓小黃門送他出去,等他身影消失在盡頭,紗南不以為意的冷哼:「張湛擺明是和娘娘作對,擺譜給陛下和朝臣看。娘娘不如索性給他點厲害瞧瞧,直接廢了他的官職,貶為庶民,逐他出雒陽。」

我嗤的一笑:「原來紗南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

「奴婢不是沉不住氣……以娘娘之尊,難道還要看他們那幫太子党的臉色不成?」

我起身走向隔間的書房,紗南尾隨。

「張湛德高望重,素有賢名,我們刻意動他反而不得人心,要收拾他其實易如反掌,我從不擔心郭聖通被廢後,太子餘黨們還能在朝廷上鹹魚翻身,搞出什麼花樣。」

書案上擺放著一堆的竹簡,這些東西都是最近兩年的卷宗,我讓紗南花了兩天時間特意整理出來:「只怕真正的風暴在這裡!你可瞧出什麼端倪沒?」

她不明所以的搖頭,滿臉的困惑:「奴婢不明白。」

低頭冷眼看著摞疊的竹帛,我從當中抽出四五份資料扔給紗南,紗南一一看完,面上困惑之色不減,納悶的說:「單臣、傅鎮劫持官吏,在原武城內自稱將軍,這事陛下不是正打算調兵征剿嗎?還有,那個曾經自稱‘南嶽大師’的李廣,不是早在建武十七年便被伏波將軍給砍了嗎?娘娘想讓奴婢看什麼呢,難不成這兩起叛亂之間還有什麼聯繫不成?」

我哈的一笑,這女子雖然政治觸覺不夠敏銳,但她的機警卻恰到好處的彌補了這一缺點。

「難道……真有什麼不對勁的?」她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有關這兩起叛亂的消息,奴婢都有看過的,沒發現什麼……」

「可你忽略了一個人——維汜!」我大聲打斷她的話,一針見血的揭開謎底,「此人在民間十分有名,他裝神弄鬼,妖言惑眾,說自己是神仙下凡,廣招弟子,形成一個龐大的派系。建武十七年初陛下中風,朝上曾有人提議召維汜進宮為陛下驅鬼除病,被郭聖通採納,若非陛下當時恢復言語,嚴詞拒絕,你我可能還有幸在宮裡一睹這位傳奇巫師的風采。不過,之後維汜這個妖巫越來越神乎其技,吹噓過火的下場當然是難逃一死,當時連坐了他的弟子數百人,也算得上是轟動一時的大事。」

紗南屏息,神情凝重的看著我。

我微微頷首,笑道:「其實兩年前在皖城鬧事的李廣,正是維汜的弟子,當時他打的旗號是維汜未死且已經得道成仙,倒也誆騙了不少愚昧百姓,跟著他一塊兒造反。同樣的,現在正鬧得火熱的單臣、傅鎮二人,與李廣師出同門,都是維汜的弟子!」

「啊……」她悚然動容,「那麼,這些年的動亂,難不成都是有預謀的?是有人在背後……蓄意……」

我笑得分外燦爛,明眸微微眯起,淡然悠閒的說:「現在可再也不比兩年前了,你說呢,紗南?」

「娘娘打算怎麼做?」

我笑問:「你覺得臧宮合適否?」

「去年娘娘求陛下拜他為太中大夫,難道那時候娘娘便已謀算好了?」

「比起太子黨羽,最值得我信任的也只有那些與我有過患難之交的老臣了,只可惜……」

底下的話我沒有說出來,紗南卻也明白,老臣死去的已經太多,我這個皇后做得太晚了。建武十五年,脩侯杜茂落下截斷軍需,唆使手下殺人的罪名被免官,削減戶邑,貶逐參蘧鄉為侯。我本想調他來京,沒想到今年年初得到消息他已撒手人寰。除杜茂之外,更令人扼腕的是外放到豫章做太守的李忠,劉秀調他上京的時候,沒想到他已重病在身,他抱病奉詔,抵達京城後終於一病不起,杜茂去世的消息傳到京城後沒多久,他也隨即病逝。

當年隨陛下東征西討,如今又能為我所用的老臣實在少之又少。

建武十九年春,劉秀派遣太中大夫臧宮率領北軍包圍原武城,除了北軍之外,還出動了黎陽營騎兵,共計數千兵力。

沒過多久,臧宮遞回奏疏,稱敵兵糧草充足,久攻不下,請皇帝示下,於是劉秀召集公卿、諸侯、藩王一起至大殿商議對策。

日頭漸漸偏西,我站在廡廊下逗弄著手中的飛奴,信鴿咕咕叫著,伸著堅硬的喙,一口口啄著我掌心的黍米粒,頸脖的翎毛不停的抖動,我愛惜的撫著它柔順的羽毛。

餘光瞥處,看到有小宮女匆匆忙忙的跑上西宮殿前石階,然後在門口找到等候多時的紗南,附耳低語。

我收了手,振臂將飛奴放上天。忽喇喇的扇翅聲過後,灰鴿一飛沖天,身影漸漸縮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瓦藍的天空中。

紗南上了樓,嘴角含著笑意。

我歪著頭笑問:「都妥了?」

紗南像是鬆了一大口氣:「娘娘料得真准。大臣們都說要重金懸賞,唯獨東海王提議放鬆包圍,打開一個缺口後誘敵出城,陛下也很贊同大王的建議,只是奴婢也不免擔心,萬一不成可如何是好?」

「不成?」我嗤然一笑,「怎麼可能不成?小小妖巫算得什麼,只要陛下願意,黎陽營的突騎軍將整個原武城踏平都不在話下。這是樁有賺無賠的買賣,臧宮知道該如何應付。」

「是,想不到陛下和皇后娘娘考慮得如此周全,是奴婢多慮了。」

「你想得對,世事無絕對,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這一次,索性趁此機會,直搗黃龍!」紗南有些聽不懂我的說詞,我呵呵一笑,也不多解釋,只是關照,「找個機會,去請郅惲來一趟。」

「郅惲?他可是太子的人……」

「正因為他是太子的人,而且是太子身邊最具洞察力,最懂得揣摩聖意的人,所以,才更要找他。」

「娘娘是想……」

「有時候,對太子施壓,不如對他身邊親近之人施壓來得容易!」

正說著話,忽聽廊上傳來一片嘈嚷,小黃門滿臉尷尬的在門口探頭回稟:「皇后娘娘!舞陰長公主與涅陽公主來了,小的們想攔,但是挨了長公主打……」

這句話還沒說完,就聽有個嬌滴滴的聲音叱道:「果然是惡奴、刁奴!好你個閹貨,居然敢在我母后面前搬弄是非!」口裡說著,粉拳已不停招呼在小黃門身上。

她小時候跟我練過些拳腳,雖不是學得十分好,出手卻也比尋常女子要有力得多。這時只聽那小黃門蹲在地上抱頭「哎唷!哎唷!」大叫,一時也分辨不清是真疼還是假嚎。

「住手!」不管真假,女兒驕縱忘形的模樣卻總是我所不喜的,「你這像是什麼樣?」

義王縮了手,一臉忿忿,想張嘴替自己爭辯,卻被身邊的劉中禮及時拉住胳膊。

「娘!」中禮笑嘻嘻的拖著姐姐進門,「我們不知道娘在休息,不讓人打擾,才會誤以為是這小黃門誆我們!娘你別生我們的氣!」

她故意不喚「母后」而喊我「娘」,我哪能猜不出她賣的這點小小的乖,心裡雖然氣惱,卻仍是被她哄得消了大半:「又上哪淘去了?」

義王額頭上的汗把額際的髮絲都打濕了,中禮雖然故作平靜,其實也好不到哪去。

「這麼急急忙忙的跑來找我,到底哪裡又不順心了?」

義王扭頭看向中禮,眼神示意妹妹說話,沒想中禮咬著自個的嘴唇卻始終不開口,有些蒼白的面頰浮起一片紅雲。

我大為驚訝,對於我這個二女兒,向來可是敢說敢做,性格爽朗磊落,行事不拘一格,可從來沒見她有過這副扭捏羞澀的模樣。

義王見狀,突然高聲嚷嚷:「二妹流血了,流了很多血……唔!」

中禮一把捂住大姐的嘴巴,一張小臉窘得通紅。

我稍稍一愣,轉眼有所領悟,眼睛瞟向紗南,紗南會意,揮手將殿內的宮女黃門一併驅逐出去,然後關上了門。

「你堵我嘴做什麼?快憋死我啦!」

「誰讓你胡說八道的!」

「我哪有胡說八道,我明明說的是實情,你……」

中禮氣得直跺腳,捂著臉不住的扭動身體。我樂呵呵的將她拉過來摟在懷裡:「原來是我們中禮長大了呀!」

細細看這個二女兒,五官細緻,眉眼嬌柔,已非當初稚嫩的孩子,忍不住感歎,果然時光如梭。

「娘,二妹會不會死啊?」義王一臉擔憂的問,「宮裡的女醫說不要緊,可我見她和中禮嘰嘰咕咕不知道說了什麼,嚇得中禮臉都發白了……」

「少渾說。」中禮紅著臉爭辯,「你什麼都不懂。」

「我不懂?難道你就懂了麼?」

我噗嗤一笑,原本女孩子來初潮這檔子事,我私底下更留心大女兒義王,真沒想到中禮會後來者居上。

「這是好事呢,沒什麼好害羞的。」我摸著中禮的小臉蛋,她的臉色真的不是太好看,「肚子疼不疼?」

她搖頭:「乳母給我熬了糖水,現在好多了。」

難得這孩子能如此鎮定,我心裡歡喜,忍不住笑道:「中禮長大了,這算是個喜事,你想要什麼,告訴娘……」

她眨巴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了起來:「要什麼都可以嗎?」

「是啊,只要娘能辦到的。」

「娘一定能辦到。」她興奮的拉住我的胳膊,激動的說,「只要娘開口去求父皇,父皇一定會聽娘的話!」

我詫異起來,正待細細詢問,一旁的義王也跳了起來:「是啊!是啊!娘你快去救救梁松吧!」

我被她們兩姐妹不住拉扯,腦袋都快晃暈了:「你們……總要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吧?」

「都怪那個伏波將軍多事!說什麼杜保不是好人,讓侄兒不許跟杜保來往,搞得父皇現在很生杜保的氣,順帶還訓斥梁松和竇固。他們兩個好可憐,聽說今天在朝上不住磕頭謝罪,都磕出血了……」

我目光轉向紗南,紗南沖我微微點了點頭,悄悄走向殿外。

義王仍在喋喋不休,我聽了半天也理不清個頭緒,於是制止她再呱噪,轉頭問中禮:「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一五一十的跟我講清楚,不許有絲毫隱瞞,若有欺瞞,我也幫不了你們。」

中禮神情晦澀,目光閃爍,過了片刻,她斂衽跪在我面前,拜道:「女兒不敢有所隱瞞,但求母后看在女兒的面上,讓父皇網開一面,饒過梁松與竇固吧。」

她口齒伶俐,說話有條有理,遠比義王的浮躁片面之詞來得理性。原來,事出之因在於身在交阯的馬援寫給侄兒的一封信,教導兄長的兒子馬嚴、馬敦二人,告誡他們與人交往要慎重。信中舉例提到兩個人,一個名叫龍述,時任山都縣令,一個名叫杜保,時任越騎司馬。馬援叫侄兒寧可學龍述,也不要學杜保。

這原是封十分普通的信,可不曾想有人在皇帝面前參奏杜保行為輕浮,禍亂群眾,奏書提到了馬援訓誡侄子的信,借此彈劾梁松、竇固二人與杜保結交。劉秀將馬援的信和奏書一併給梁松、竇固看,把這兩個年輕人嚇得不住叩頭流血。

聽完我並沒有馬上表示什麼,故意岔開話題,戲謔道:「義王氣憤,我能理解是為了梁松,中禮這麼緊張,又是為了什麼?」

義王偷笑,用手肘悄悄捅著妹妹,哪曾想中禮一點也不羞怯矯情,反而很大方的說:「母后,你也說女兒已經長大了,女兒心裡喜歡竇固,自然偏向於他。」

我失聲而笑:「聽你的口氣,難道還想請父皇賜婚不成?」

「女兒很小時便說長大要嫁竇固,如同父皇當年發願說娶母后一樣,絕非狂言虛話!」她說得非常認真,我收了笑容,有些發怔的瞧著她,第一次覺得眼前這個女兒,當真長大了。

「母后知道了。」愛憐的拍了拍她們的手,我瞥眼見紗南去而複返,於是說道,「先回去,母后心中自有計較。」

二人大喜,拜伏後攜手離去,一路上兩姐妹有說有笑,十分開心。

紗南來到我跟前:「叫人查過了,與剛才涅陽公主說得並無不同,只是伏波將軍的原話與那告詰奏書上的轉述有些出入。伏波將軍在家書中對龍述與杜保的評價都甚好,贊龍述忠厚謹慎,誇杜保行俠仗義,只是告誡侄兒若仿照龍述的言行,雖學得不像,卻也能學到一些謹慎嚴肅,好比雕刻的天鵝不成也能仿得像只野鴨;但是若學杜保,學得不像,卻可能畫虎不成反類犬,變得為人輕浮,所以讓侄兒們不要學杜保。」

我沉吟不語,眼望著窗外,明亮的光線從窗外照射進殿內。紗南靜靜的侍立在我身側,沒有出聲打攪我的思緒。

過了半晌,我噫呼一聲,從榻上站了起來:「這件事,無論誰對誰錯都不值得我們大驚小怪,只是……有個問題令我覺得很是想不通,為什麼馬援的家書,會落到上奏書彈劾的人手中?這原也只是一封家書而已,這整件事原也只是孩子們交友的小事而已,值得如此大費周折麼?」

我回眸沖紗南淺淺一笑,她沒料到我會提出這麼奇特的問題,一時無言以對,竟也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