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3 章
執手

年底的時候回了雒陽。這一年北方邊境上一直不安穩,匈奴、鮮卑、赤山烏桓聯合,不斷侵擾邊塞,殺掠吏民。劉秀將任職襄賁縣縣令的祭遵族弟祭肜調到遼東郡任太守,祭肜果然不負眾望,屢次擊敗蠻族入侵。

然而北邊才稍稍安定了些,交阯郡又出現危機。交阯郡位於中國南方,按照現代版圖看,應屬越南地界,而在兩千年前的漢朝,交阯郡屬於茫茫原始叢林,很多地區未經開發,居住的人口以少數民族為主,風俗與中原迥異,經濟條件更是停留在母系氏族後期階段,百姓過著刀耕火種的原始生活,完全沒有教條律令的概念。

漢吏治理這一片土地是相當困難的,所以衝突時常發生。而這一次,出現叛亂的始作俑者乃是一對名叫征側、征貳的姐妹花。據說這姐妹倆武藝高強,率領當地族人,一舉攻佔了交阯郡。九真郡,日南郡,合浦郡等地聞訊紛紛響應,偌大個南方,竟被她們連續攻陷了六十多座城池,前不久傳來消息,征側已然建國,自立為女王。

這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女性,比起當年的遲昭平,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有什麼看法?」劉秀簡單的把事情來龍去脈說完,然後靜默等我答覆。

我笑著眯起眼,有關征側的八卦,我遠比他知道得更多,於是將奏章推了回去:「於私,這事起因原也不全是她們的錯,朝廷早有規定在交阯不施行漢律,交阯太守蘇定非要用強硬的手段來強壓蠻夷,抓了征側的夫君指望殺雞儆猴,怎料征側非尋常女子,竟而反之。這事要擱我身上,只怕我會比她做得更絕!」

劉秀嗤的一笑,已沒了剛才的愁雲。

「於公……」話音一轉,我不免歎息,「交阯、九真各郡乃我漢之疆土,不容國土分裂,所以叛軍必須鎮壓,征側姐妹忤逆朝廷叛亂之罪絕不可縱容!」

「嗯。」他沉吟片刻,「朝上也在議論此事,你覺得讓誰去合適?吳漢已經請纓……」

「不妥。大司馬還是留在京裡好!」如果讓吳漢去,到時殺得興起,只怕交阯百姓又難逃屠城滅族之禍。交阯那個地方窮山僻壤,地形複雜,一旦進入地界有可能會化整為零,變成遊擊戰,這對擅長整形戰陣的漢軍而言,是個極大的挑戰。要知道1961年爆發的越南戰爭,美軍那麼強悍的兵力也沒在越南遊擊戰中占到便宜。我左思右想,除了吳漢外,只有一個人適合打這一場,「馬援、段志破皖城、斬李廣有功,不妨讓他們一試。」

劉秀笑道:「原來你也屬意馬文淵!」

「從雒陽到交阯,表面上看起來是陸路近些,但山道崎嶇,其實遠不如繞道走海路便捷……」他不吱聲,只是似笑非笑的盯著我看,我這才覺察到自己多了嘴,忙解釋道,「以前家中有賓客乃交阯人氏,故略有所聞。」

劉秀失笑道:「我瞧你興致勃勃,莫不是想親自掛印出征?」

我感念他的體貼,沒有對我熟悉疆域的事情詳加盤問,不免調皮起來:「征氏姐妹如此驍勇,我家義王名字中即便有個王字,也不過是個長公主。而征側身為女子,竟能統禦兵卒,自立為王,怎不令人刮目?」

他無奈的說:「那可不行,你現在是朕的皇后!你得留在宮裡陪著朕。這樣吧,朕授命馬援為伏波將軍,段志為樓船將軍,率兵兩萬人,取海路平交阯之亂!」

「再加個人。」我眨眨眼。

「哦,你還中意何人?」

「庶人——劉隆!」

劉秀微微一愣,笑道:「也好,且讓他承你一回人情。朕重新啟用劉隆,封他為扶樂鄉侯,仕官中郎將,讓他做為馬援的副將隨征!」

我大喜,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下:「我先代劉隆謝過陛下!」

「如此謝禮,未免太少。」嘴裡小聲嘀咕著,順手一抄,他將我撈進懷裡,溫熱的唇隨後印了上來。

建武十八年二月,蜀郡守將史歆叛變,攻打太守張穆,張穆翻城逃走,才苟且活得一命,可成都卻因此陷落,劉秀派吳漢率兵一萬前往討伐。

馬援向交阯推進得十分順利,見山開道,行了一千餘裡輾轉到了交阯。征側顯然沒料到漢軍繞海而至,甫一交鋒,果然大敗,之後仗著地形,隱入叢林,與馬援率領的漢軍展開了一場遊擊戰。

因為對征側關注,我雖不能親至戰場,但心裡對她卻有種說不出的好勝之心,所以對於馬援在交阯的戰事不免格外留心。馬援果然心存仁厚,他每攻下一座城池村莊,非但約束士兵不擾民,還幫助當地百姓收拾戰場,迅速恢復家園。在這樣寬仁的影響下,當地土著反抗的情緒很快被大大削弱,一些叛民甚至主動歸降,得到這樣的消息時,我不禁對當初自己的眼光和判斷得意起來,如果去的人是吳漢,只怕結果和美軍當初攻打越南別無兩樣,強硬的手段導致民眾反抗加劇,如此想要收復交阯的幾率實在微乎其微。

當時劉秀不在宮裡,正在長安巡狩,祭祀後土。我寫信與他,言辭難免自誇,他總也順著我的意,褒揚不斷。

而另一面,吳漢的強悍也在成都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徵調了廣漢、巴、蜀三郡兵力,圍攻成都,一直打到七月份,一舉拿下成都,斬殺史歆後,乘勝乘筏而下,直入巴郡。吳漢做派一如既往,那些反叛的首領,在他手裡沒一個能存活,不僅如此,他還將叛黨的數百戶人口,全體遷到了南郡、長沙,然後才班師還朝。

事後,劉秀還借此事向劉陽教授用人之道,知人善任,統禦者眼光要准,擅於用人,收效才會事半功倍。

這一日在宮中閑來無事教劉京寫字,劉禮劉也在一旁看著,時不時還懂事的給兄長磨墨,劉綬雖小,卻是個極淘氣的,不時的在邊上搗亂。

因是夏天天熱,紗南取了冰湃的水果正要端過來給孩子們解暑,忽然門口腳步聲急響,劉秀匆匆走了進來,連個通告都沒有,唬得宮裡的侍從慌忙起身接駕。

我見他神色凝重,一時倒也吃了一驚,不等開口詢問,他已吩咐:「換身衣裳與我出宮吧。」

我瞧他眼中流露出些許哀傷,於是問道:「什麼事?」

他先不答,只是很用力的扯開身上的深衣,我忙叫人過來替他寬衣。他脫了頭上的通天冠,才長長歎了口氣:「固始侯薨了。」

我一愣,腦筋竟然沒能馬上轉過來。直到聽他吩咐代卬:「準備車乘,輕車即可,不必安排太多人跟從……」我才如夢初醒,不敢置信的低呼:「李通!怎麼……他今年才多大歲數啊!怎麼就……」

「他素有消渴之疾,以前也老發毛病……」

我心裡一陣難過,不覺悲傷道:「那可如何是好,伯姬她……」

劉秀身子一僵,愈發惆悵起來:「趕緊換了衣裳……」

我忙一迭聲的喚紗南替我換衣梳妝,匆匆忙忙的一通收拾,臨出門紗南還問了句:「娘娘不吃午膳真的不要緊嗎?」

「哪還顧得上這些啊。」想到劉伯姬,心裡愈發添堵,哪裡還有胃口吃得下飯。

到固始侯府時,門口已經聚集了許多同樣前來弔唁的官吏,我跟著劉秀下車,一面與眾人招呼,一面心裡像火燒似的記掛著裡頭的情形。

果然,才踏進門,便聽到淒厲的哭聲響作一團,斷斷續續傳了出來。等到了停屍的堂前,除了出來相迎的家丞,十數人皆是全身縞素,披麻戴孝的伏在地上嚶嚶哭泣,其中有一婦人身穿粗麻喪服,頭、腰皆紮絰帶,胸首碼布,足穿麻鞋,手扶棺柩哭得連氣都喘不上來,一旁的女眷又拖又拽,卻始終難以讓她的情緒平穩下來。

劉秀暗中握了握我的手,我會意上前,將傷心欲絕的劉伯姬從棺柩上拉了下來,她起初只是痛哭,雙手緊緊抱著棺柩,怎麼也不肯鬆手,等看清是我時,才哆嗦著嘴唇,絕望的鬆開手。

我將她緊緊摟在懷裡,她扶著我的肩,許是哭了太久,聲音早已喑啞:「麗華!我要怎麼辦?他就這麼走了,我要怎麼辦?他怎麼可以丟下我一個人……」

我眼眶頓時濕了:「你怎麼是一個人?你還有兒女啊。」她頭髮散亂,一雙眼又紅又腫,我心酸的撩開她額前的亂髮,細聲的安慰,「想想你的李音啊,他才替你生下長孫;還有李雄,他是你的幼子,雖然陛□恤,封他做了召陵侯,可他畢竟還未成年,你難道不管他了嗎?」

我一邊說,一邊招手從堂上哭靈的孝子賢孫堆裡喚出李雄。才五六歲大的李雄扁著嘴,臉上掛著大把眼淚鼻涕,沖上來一把抱住劉伯姬,哀痛的喊了聲:「娘——」

幼子的一聲孺慕呼喚,將劉伯姬震醒,她哭著抱住兒子,母子倆頓時哭作一團。

我不忍再看,眼淚止不住的嘩嘩流淌。

少時,劉秀賜下賻錢,由李通長子李音接了。

在固始侯府待了足足兩個時辰,我見喪家事忙,反為了招待帝后多費周折,內外皆有不便,於是對劉秀提議:「先回宮吧,我們待在這裡,也幫不上忙。」

劉秀也明其理,唏噓歎道:「也好。」

我扶他起身:「等出殯之日再來送葬,也算全了你們之間的情分。」

「旁人不瞭解,你卻是知道的,當年若無次元襄助,何來我今日?」

回想當年情景,仿佛歷歷在目,少年意氣風發,拔劍在手,英雄出世,誰也沒有預料,時光易過,猶如白駒過隙,轉眼我們都已經老了。

回宮的路上,我坐在車裡,腦子裡反反復複地浮現的皆是當年的情景,那個面如冠玉的年輕男子,如今卻毫無知覺的躺在棺木之中,任由親人為他哭斷肝腸也無濟於事。

其實何止是李通,細細回想起來,當年與我們並肩作戰的同伴,到如今,還活在世上的也僅寥寥數人。年華消逝,我們……都在慢慢變老。

「秀兒……」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是溫暖的,讓我覺得很是安心。我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傷感的說,「你會一直陪著我吧?」

五指箕張,他的手指與我的手指相互交纏在一起,牢牢握住:「會的,一直陪著你。」

「即使我們老去……也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是,即使我們老去……」他側首凝望,那般柔軟溫潤的眼神似一把鎖,牢牢的扣住我,許下一生一世的承諾:「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們會一直一直在一起!」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即使我們老去……也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