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從天堂俯瞰人間,什麼東西看起來都怪怪的。你八成最先想到從這麼高的地方向下看,就好像站在摩天大樓上一樣,地面上的東西看起來一定像螞蟻一般渺小。除此之外,我們還看得見離開凡間的靈魂。

  哈莉和我經常仔細觀察人間,我們眼光留在某個定點、目不轉睛地盯上幾秒鐘,我們想看看在這個毫不起眼的時刻,有沒有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情。有時靈魂會飄過活人身旁,靈魂輕觸活人的肩膀或臉頰,然後繼續飄向天堂。活人通常看不見死人,但凡間有些人似乎清楚地感覺到週遭起了變化,有人說忽然感到一陣寒氣,有些死者的伴侶從夢中醒來,赫然發現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床前、門口、或是輕飄飄地搭上校車,這些都是活人與死人的偶然交會。

  離開人間時,我與一個名叫露絲的女孩擦身而過,她和我同校,但我們不是很熟。在我哭泣地離開人間的那個晚上,她剛好站在我飄往天堂的半路上,我沒辦法不碰到她。我剛喪失了生命,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腳步,也沒時間多想,在殘忍的暴行中,我只希望趕快脫離這一切。當你跨過生死界線時,生命像一艘駛離岸邊的船隻一樣,緩緩地離你愈來愈遠;死亡則像一條繩索,你必須緊捉著它,隨著它晃動,死亡終將把你帶往他處,你只希望它把你帶得遠遠地,離開這個充滿痛苦的時刻。

  我好像在牢裡獲準打一通電話的犯人,拿起電話卻撥錯了號碼,結果讓露絲.康涅斯承受了意想不到的後果。我看到她站在伯特先生鏽跡斑斑的紅色跑車旁邊,我飄過她身旁,伸手碰了一下她的臉,我想在離開人間之前,再感覺一次人間的溫暖,她的臉頰是我和人間最後的聯繫。

  十二月七號早晨,露絲跟她媽媽抱怨說昨晚作了一個惡夢,夢境栩栩如生,感覺像真的一樣。她媽媽問她這話是什麼意思,露絲回答說:「我正走過老師的停車場,忽然間,我看到一個蒼白的鬼影,很快地從橄欖球場外面向我跑來。」

  康涅斯太太邊聽邊攪拌鍋子裡的麥片粥,她看著女兒揮舞著像她爸爸一樣修長的手指,比手畫腳地述說著。

  「我感覺得到那是個女鬼,」露絲說:「她從橄欖球場上飄起來,兩眼空洞,身上披了一件像紗布一樣的白色長袍。透過輕薄的紗布,我可以看到她的臉,她的鼻子、眼睛、臉頰和頭髮都隔著紗布若隱若現。」

  康涅斯太太從爐子上端下麥片粥,把爐火關小,「露絲,」她說:「妳的想像力又開始作怪了。」

 露絲聽了就知道她最好閉嘴,她再也沒有提起這個有如真實一般的夢,即使過了十天,我的死訊傳遍了學校,她也沒有說些什麼。我的死訊像所有恐怖故事一樣,講的人愈多,故事變得愈可怕,同學們加油添醋,把事情說得比原來發生的更可怕,但還是有很多沒人知道的細節,比方說,兇殺案究竟怎麼發生?哪裡是命案現場?兇手是誰?大家眾說紛紜,結果居然傳出我的死和魔鬼祭祀有關,兇殺案發生在午夜,頭號嫌犯則是雷.辛格。

  雖然百般嘗試,我仍然無法傳達給露絲一個強烈的訊息,告訴她我的銀手鐲在哪裡。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拾獲銀手鐲,我覺得它說不定能幫助露絲解除內心的困惑。銀手鐲原本暴露在田野中,等著被人拾獲,如果有人撿到它,認出它是什麼,說不定會想到:啊,這就是線索。但現在銀手鐲已不在玉米田裡了。

  露絲開始寫詩。既然她媽媽和比較願意傾聽的老師,都不願意分享她這些沉重的親身經歷,於是她決定藉由詩句傳達事實。

  我多麼希望露絲能到我家裡,和我的家人們談談,但除了妹妹之外,家人們絕對沒聽過露絲這個名字。露絲是那種上體育課大家挑選隊友時,最後才被選中的女孩。上排球課時,球一飛向她,她只會站在原地發抖,任憑球掉在她身旁,隊友和體育老師看了只好拚命忍住不作聲。

  媽媽坐在玄關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爸爸跑進跑出。自從我出事之後,爸爸變得非常緊張,無時無刻盯著媽媽、小弟和妹妹的行蹤。在此同時,露絲知道她在夢裡看到的是我,她也悄悄做了些事情。

  她把以前的紀念冊從頭到尾翻了一遍,用她媽媽做刺繡的剪刀剪下我在課堂上、化學社、以及參加其他課外活動的照片。我看著她愈陷愈深,心裡真替她擔心。

  聖誕節前一星期,她在學校走廊上看到了一件事情。

  她看到我朋友克萊麗莎和布萊恩.尼爾遜。布萊恩有個讓女孩子看了目不轉睛的厚實肩膀,但他的臉讓我想起裝滿稻草的粗麻布袋,因此我叫他「稻草人」。他戴了一頂鬆垮垮的嬉皮帽,在學生抽菸室抽著手捲的香菸。克萊麗莎喜歡用天藍色的眼影,媽媽看了頗不以為然,但正因如此,我相當欣賞克萊麗莎,她能做些我不能做的事,比方說,挑染一頭長髮、穿流行的厚底鞋、放學之後抽菸,這些都是爸媽不許我做的事。

  露絲走向他們,他們卻沒看到她,她抱了一大疊從社會學老師卡普蘭太太那裡借來的書,這些是早期的女性主義論述,她把書背面向自己,這樣大家才看不到她抱的是哪些書。露絲的爸爸是個建商,他幫露絲做了兩條伸縮性極強的書帶作為禮物,露絲把帶子繞在懷中的書上,準備利用放假時看完這些女性主義論述。

  克萊麗絲和布萊恩格格地笑,他把手伸到她的襯衫裡,他手伸得愈高,她笑得愈厲害。但她不停地扭動,或是向後移一兩吋,藉此教他不要太過分。露絲大多時候都是冷眼旁觀,此時也不例外,她本來打算和往常一樣低下頭,目光移向他處,假裝沒看到什麼地走開,但大家都知道克萊麗絲是我的朋友,所以她決定站在一旁觀看。

  「親愛的,別這樣,」布萊恩說:「愛我一點點嘛,一次就好。」

  我看到露絲一臉厭惡地噘著嘴,我在天堂也做出同樣表情。

  「布萊恩,不行,不能在這裡。」

  「那麼,我們到玉米田裡吧?」他悄悄地說。

  克萊麗莎緊張地傻笑,但仍輕輕地用鼻子愛撫布萊恩的頸背。這次她還是說不行。

  在這之後,有人撬開了克萊麗莎的寄物櫃。

  筆記本、胡亂塞在櫃子裡的照片、布萊恩背著克萊麗莎藏在她櫃子的大麻,全都不見了。

  露絲從未體驗過嗑了藥而神魂顛倒的滋味,當天晚上,她拿了她媽媽細長的淡菸,掏光裡面的菸草,把大麻塞進去,她拿著手電筒坐在工具間裡,邊看我的照片邊抽大麻,她抽得很凶,連學校的癮君子也抽不了那麼多。

  康涅斯太太站在廚房的窗子旁邊洗盤子,她聞到工具間傳來陣陣菸味。

  「我想露絲在學校裡交了幾個朋友。」她對她先生說,康涅斯先生端著咖啡,坐著看晚報,工作了一天之後,他累得沒精神多想。

  「我們女兒或許還有點希望。」

  「她向來都很好。」他說。

  當晚稍後,露絲搖搖晃晃地走進廚房,她手電筒用得太久,再加上抽了八支捲了大麻的香菸,眼前幾乎一片模糊。她媽媽微笑地看著她走進來,和顏悅色地告訴她餐桌上有個藍莓派。過了好幾天,把心思放在其他事情之後,她才逐漸清醒過來,也才發現自己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居然一口氣吃完整個藍莓派。

  ※※※

  我的天堂裡經常充滿一股淡淡的臭鼬味,我在人間就喜歡這種味道,聞到臭鼬味時,入鼻的不只是一股嗆人的臭氣,我還可以感受到氣味的力量。臭鼬受到驚嚇才會發出這股強烈、持久的臭氣,隱約之中彷彿混雜著恐懼與禦敵的力量。弗妮的天堂裡充滿了純淨的菸草味,哈莉的天堂聞起來則像金桔。

  我日夜坐在廣場的陽台上觀看,我看到克萊麗絲逐漸把我拋在腦後,在布萊恩身上尋求慰藉;我看到露絲在家政教室附近的角落,或是餐廳外面靠近護理教室的一角,目不轉睛地瞪著克萊麗莎。剛開始發現自己看得到學校發生的大小事情時,我像喝醉酒般地著了迷,我看到副足球教練偷偷地送巧克力給已婚的自然老師,也看到啦啦隊隊員使盡全力想引起某個壞學生的注意,這個學生不知道犯了幾次校規,也不知道被幾個學校退學,次數多到他自己都記不得。我還看到美術老師和他的女朋友在暖氣間做愛,也注意到校長對副足球教練投以欣賞的眼光,我的結論是這個副教練是全校最英挺的人物,但我實在不喜歡他方正的下巴。

  每晚走回豪華公寓的路上,沿途會經過一排老式的街燈,我曾在舞台劇Our Town裡看過這樣的街燈,鐵鑄的燈架頂端彎成一道弧形,上面懸掛著圓形燈泡。和家人一起看戲時,我覺得圓圓的燈泡像是一個發光的大蘑菇,所以我記得這樣的街燈。在天堂的街道上,我故意走到街燈的影子下,這樣一來,我的影子好像刺破了每個發光的大蘑菇,回家途中,我經常玩這種遊戲。

  有天晚上,看了露絲在做什麼之後,我像往常一樣踩著街燈的影子回家,半路上碰到了弗妮,四下無人,前方吹起一陣旋風,落葉隨風旋轉、緩緩上揚。我停下來看著她,目光停駐在她眼角和嘴邊的笑紋。

  「妳為什麼發抖?」弗妮問道。

  雖然天候濕冷,我卻不能說自己因為天氣冷才發抖。

  「我實在沒辦法不想媽媽。」我說。

  弗妮微笑地拉著我的左手,把我的手放在她雙手之間。

  我好想輕吻她的臉頰,或是讓她抱抱我,但我什麼也沒做,反而看著她慢慢離去。

  弗妮藍色的衣裙離我愈來愈遠,我知道她不是我媽媽,我不能玩這種假裝的遊戲。

  我轉身走回廣場上的陽台,濡濕的空氣沿著我的大腿蔓延到手臂,無聲無息、輕輕柔柔地沾上髮稍。我想到晨間的蜘蛛網,網上沾滿了有如珠寶般的露珠,以前我卻不經思索,輕輕一揮地毀了它。

  十一歲生日的早上,我一大早就起床,大家都還沒起來,最起碼我是這麼想。我偷偷摸摸地走下樓,朝飯廳看了又看,我猜爸媽把禮物放在飯廳,但飯廳裡卻沒有東西,餐桌上還是像昨晚一樣空空的。但我一轉身就看到客廳裡媽媽的桌上擺了一樣東西,媽媽的桌子相當別緻,桌面永遠一乾二淨,我們管它叫「付賬單的桌子」。桌上有一疊包裝紙,中間擺了一個還沒有包好的相機,我一直想要一部相機,我已經苦苦哀求了好久,幾乎確定爸媽絕不會買給我。我走到桌前仔細瞧瞧,那是一部傻瓜相機,旁邊還擺著三捲底片和一個四角閃光燈。這是我的第一部相機,有了它,我就可以實現成為野生動物攝影師的夢想。

  我四下觀望,沒看到半個人,隔著半張半掩的百葉窗,我看到葛萊絲.塔金(媽媽習慣把百葉窗拉成半張半掩,她說這樣房子看起來比較美觀,但又和外界保持一段距離)。葛萊絲住在街尾,在一間私立學校上課,我看到她腳踝上綁了東西在街上走來走去,我趕快裝上底片偷偷地跟蹤她。我一面跟監,一面想像自己長大後追蹤野像和犀牛的模樣,我現在躲在百葉窗和窗戶後面,長大以後說不定藏身在高高的蘆葦叢之間,愈想愈興奮。我用沒有拿相機的那隻手拉高睡衣的下襬,靜悄悄地、甚至可說是鬼鬼祟祟地跟著葛萊絲移動,我走過家裡客廳、前門,一直跟到房子另一邊的書房,我看著她愈走愈遠,忽然想到我若跑到後院,就沒有東西阻礙視線了。

  因此,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屋後,卻發現有人打開了通往後院的小門。

  一看到媽媽,我馬上忘了葛萊絲。我從沒看過媽媽坐得這麼直,神情顯得這麼虛恍,她面向後院,坐在走廊外的一把鋁質摺疊椅上,手上拿了一個小碟子,碟子上是杯她常喝的咖啡。那天早晨媽媽還沒上口紅,所以咖啡杯緣沒有口紅印,或許她晚一點才會塗口紅吧。但她為了誰上妝呢?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為了爸爸?還是為了我們?

  哈樂弟坐在餵小鳥的水盆旁快樂地喘氣,牠專注地看著媽媽,沒有注意到我。媽媽直視前方,目光似乎延伸到無邊無際的未來,在那一刻,她不像我們的媽媽,而像一個和我沒關係的陌生人。眼前這個女子絲毫不像個母親,我從未看過媽媽露出這副神情,她臉上的肌膚白皙,沒有化妝依然柔嫩粉白,睫毛與雙眼頗具整體美。媽媽在酒櫃裡藏了一些裹著巧克力的櫻桃,這是她的私家珍藏,爸爸想吃櫻桃時,總是纏著媽媽,叫她「海眼姑娘」,此時我終於知道爸爸為什麼這樣叫媽媽,我本來以為這是因為媽媽的眼睛是藍色的,現在我才知道這是因為媽媽的眼神深邃,有如無邊無際的大海,令我看了有點害怕。我靈機一動,沒有多想為什麼,只是直覺地想這麼做:我要在哈樂弟看到我、聞到我的味道之前,趁著草地上還沾滿了晨間露水,媽媽還沒有完全甦醒的時候,趕快拿起我的新照相機,捕捉住這一刻。

  柯達公司把照片裝在一個厚重的大信封裡寄回來,我一看到照片就分辨出不同,在所有照片中,只有在第一張照片裡,媽媽才是艾比蓋兒。她完全不知道我在拍照,照片捕捉到最真實的時刻;我一按下快門,快門聲嚇了她一跳,自此她又變回我們的媽媽、快樂小狗的主人、好好先生的太太、蒔花植草的女主人和笑容滿面的鄰居。媽媽的眼睛有如汪洋,裡面埋藏著說不盡的失落,我以為我有一輩子的時間來瞭解她,但我只有在那一天才想到這個問題。我在世時就看過這麼一次,之後就忘了媽媽內心深處的艾比蓋兒;我只想看到我所熟悉的媽媽,永遠在她的保護之下,因此,我也沒再多想。

  我在天堂的陽台上想著那張照片和媽媽,琳西則半夜悄悄走出房門,我像電影裡探頭探腦的小偷一樣看著她,我知道她想去我房間,也知道她不費什麼力氣就能打開我的房門,但她打算到我房裡做什麼呢?我的房間已成了家裡的禁地,媽媽碰也不碰,出事當天我匆忙地出門,來不及鋪床,到現在我的床還是保持原狀;我的河馬寶寶依然躺在被子和枕頭間,那天早上換上喇叭褲之前、本來想穿的一套衣服,現在也還擺在床上。

  琳西走過房裡柔軟的小地毯,摸摸床上被我氣憤之下揉成一團的藍色裙子,和紅藍相間的針織背心。琳西有一件同樣花色、橘紅色和綠色相間的背心,她拿起我的背心,把它攤平放在床上,細細地撫平縐摺。背心實在不好看,卻又顯得如此珍貴,她輕撫我的背心,我感覺得到她的思緒。

  琳西的手指輕輕畫過我床頭櫃上的金色托盤,盤裡放了各種不同的徽章,我最喜歡一個上面寫著「Happy─Dippy Says Love」的粉紅色徽章,我在學校停車場撿到它,媽媽說我可以留下來,但我必須保證不戴它上學。我在托盤裡擺了很多徽章,還把一些徽章別在爸爸母校印地安那大學的巨幅旗幟上。我以為琳西想拿一、兩枚徽章,但她沒有,甚至連碰都沒碰,她只是用手指輕輕地畫過托盤上的每樣東西。過了一會,她看到托盤下有個東西露出白色的一角,她仔細地把它拉出來。

  托盤下壓的是那張照片。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張口結舌地坐到地上,手上仍握著照片。她好像被困在帳篷中,全身上下被繩索團團圍住,幾乎喘不過氣來。我直到拍照的那天早晨,才看到媽媽陌生的一面,琳西和當時的我一樣,也從未看過媽媽這一面。她看過這捲底片中的其他照片,照片中的媽媽一臉倦容,但依然面帶微笑;照片中媽媽和哈樂弟站在門前的茱萸樹下,陽光透過樹梢灑落在她的睡袍上,灑下點點光影。但我私藏了這張偷拍的照片,媽媽有她神祕、我們都不知道的一面,只有我看到這一面,我不願與其他人分享。

  ※※※

  我第一次跨過陰陽界純屬意外,那天是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巴克利在睡覺,媽媽帶琳西去看牙醫。那星期家裡每個人都同意要努力照常過日子,爸爸給自己指派了一項任務,他要把樓上的客房整理乾淨,爸爸向來把這裡當書房。

  祖父曾教爸爸在空玻璃瓶建造帆船,媽媽、妹妹和小弟覺得沒什麼,我卻非常感興趣,爸爸的書房裡到處都是裝了帆船的玻璃瓶。

  爸爸在保險公司上班,成天和數字為伍,晚上下班之後,他喜歡閱讀南北戰爭之類的書籍,或是建造帆船鬆懈身心。每當準備揚帆時,他總是大聲叫我過去幫忙。

  此時船隻已緊緊地黏在玻璃瓶底部,我跑進書房,爸爸叫我把門帶上,通常我一關上門,媽媽就搖鈴叫大家吃飯,媽媽對那些她沒有參與的事情,似乎特別有第六感,但如果媽媽的第六感失靈,沒有叫我們下去吃飯,我的任務就是幫爸爸扶玻璃瓶。

  「扶直,」爸爸說:「妳是我的大副。」

  瓶口留了一條棉線,爸爸輕輕一拉,哇!帆布緩緩升上桅杆,帆船成了快艇,我們也大功告成。我每次都想拍手慶祝,但我扶著玻璃瓶,空不出手來鼓掌。接下來,爸爸用蠟燭燒熱拉直的衣架,把衣架伸到玻璃瓶裡,很快地把瓶裡的棉線燒掉。他必須非常小心,稍有不慎,瓶裡小小的紙帆會起火,甚至轟的一聲,把我手上握的玻璃瓶燒成大火球。

  爸爸後來做了一個木架取代我,琳西和巴克利不像我一樣喜歡帆船,爸爸使盡全力想引起他們的興趣,試了幾次之後,爸爸放棄了,自己一個人埋頭關在書房。對我們家其他人而言,每隻玻璃瓶裡的帆船看起來都一樣。

  那天爸爸一邊整理房間,一邊和我說話。

  「蘇西,我的小女孩,我的寶貝水手,」他說:「妳總是喜歡那些比較小的帆船。」

  我看著爸爸從書架上取下玻璃瓶,他把玻璃瓶放在書桌上排成一列,然後拿媽媽一件撕成布條的舊襯衫擦拭書架。書桌下襬了成打的空瓶,我們父女倆收集了這些瓶子,準備建造更多船隻。書架上還擺了更多玻璃瓶,有些是爸爸和祖父一起做的,有些是爸爸獨立完成的,有些則是我們合作的結晶。有些船隻保存得很好,只有船帆稍微泛黃,有些船隻過了這些年船身已經歪斜,甚至上下顛倒。書架上還有一個在我出事前一星期,在我手中忽然起火的玻璃瓶。

  他最先把這個瓶子摔得稀爛。

  我心中一陣抽痛。他轉頭看看其他玻璃瓶,瓶瓶標示著年歲記憶,瓶瓶可見扶持瓶口的手:他過世父親的手、他死去女兒的手。我看著爸爸砸爛剩下的玻璃瓶,他一面喃喃說著蘇西死了,一面把玻璃瓶砸向牆壁和木頭椅子,砸完之後,爸爸站在客房兼書房裡,四周都是綠色的玻璃碎片。所有的玻璃瓶都被摔在地上,船帆和船隻的碎片散見於破碎的玻璃瓶間,爸爸呆呆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此時,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在爸爸面前現身,每片玻璃、每個閃閃發光的碎片上,都可以看到我的臉。爸爸低頭觀望,仔細搜尋房間的每個角落。太不可思議了!但過了一秒鐘,我就不見了。他靜靜地站了一會,然後放聲大笑,笑聲發自丹田,有如野狼的哭嚎。他笑得用力又大聲,在天堂的我聽了全身發抖。

  他走出書房,走過兩個房間,來到我的臥房。樓上的走道很窄,我的房門和其他房門一樣單薄,一拳就可以輕易地擊穿房門。他原本打算把我梳妝檯的鏡子砸爛,用指甲撕下牆上的壁紙,但他非但沒有這麼做,反而緊捏著床單,頹然地坐在我床邊低聲啜泣,淡紫色的床單被他捏得縐成一團。

  「爸爸?」巴克利問道,他站在門口,─隻手握著我房間的門把。

  爸爸轉頭,卻遏止不了淚水,他抓著床單,慢慢地倒在地上,然後他張開手臂,叫巴克利過來。通常他一叫,巴克利就跑過來,但這次他叫了兩聲,巴克利還是站在原地不動。雖然從未發生過這種情形,但小弟最後還是奔向爸爸懷裡。

  爸爸把小弟包在床單裡,床單還留著我的味道。他記得我求他,讓我把房間漆成紫色,也記得他幫我把過期的《國家地理雜誌》移到書櫃下排(我當時已立志鑽研野生動物攝影藝術)。他還記得我曾是家中唯一的小孩,只是過了不久之後,琳西就出生了。

  「我的小人兒,你對我來說是這麼特別啊。」爸爸緊抱著巴克利說。

  巴克利抽身,目不轉睛地看著爸爸滿是皺紋的臉,爸爸的眼角依然淚跡斑斑,巴克利一臉嚴肅地親吻爸爸的臉頰,童稚的臉上充滿保護的神情;這樣的童稚之情是如此聖潔,連天堂裡的人也做不到。

  爸爸把床單圍在巴克利的肩上,他記得我有時睡到一半,從高高的床上跌到柔軟的小地毯上,他坐在書房的綠色椅子上看書,被我摔下床的聲音嚇了一跳,趕快跑到我房間看看怎麼回事,看到我沒事才放_心。他喜歡看我熟睡的模樣,即使作了惡夢,甚至摔到硬梆梆的木板地上,我依然呼呼大睡。在這樣的時刻,他相信孩子們將來一定會活得快快樂樂,無論他們想當總統、國王、藝術家、醫生,或是野生動物攝影師,孩子們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我過世前幾個月,爸爸看著我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只是這次我床上多了巴克利,巴克利穿著睡衣,抱著小熊,背對著我縮成一團,半睡半醒地吸著大拇指。爸爸當時第一次有種奇怪的感覺,他想到做父親的不可能長生不老,忽然覺得有點難過。但他又想到他有三個小孩,這個數目讓他稍微放心一點,他想將來不管自己,或是孩子的媽出了什麼事,三姊弟總還有彼此。這麼看來,他幫沙蒙家起了頭,就算他到了風燭殘年,沙蒙家依然像強韌的鋼絲一樣,綿延不斷地持續下去。

  他在小兒子身上找尋女兒的身影。他大聲告訴自己:把愛留給生者吧,但我的幽靈卻像繩索一般,不停地把他往後拉。他看著懷中的小男孩,「你是誰?」他喃喃問道:「你從哪裡來?」

  我看著爸爸和小弟,心想事實和我們在學校學的差距真大。學校裡大家說生死之間界線分明,事實上,生者與死者之間有時似乎朦朦朧朧,難分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