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天堂時,我以為每個人看到的都和我一樣:橄欖球球門豎立在遠處,粗壯的女學生投擲鉛球和標槍,所有建築物看起來都像一九六○年代興建的高中學校。
這些坐落在鎮上東北郊的學校,校區內沒什麼花草樹木,方方正正的整排教室散佈在操場四周,教室的屋頂挑高、空間寬闊,讓學校看起來較具現代感。我最喜歡青綠色與橙橘色相間的石板,費爾法克斯高中就有這樣的石板地,我在世時經常纏著爸爸帶我到費爾法克斯高中逛逛,我常想像自己在這裡上課的模樣。
初中畢業之後,高中將是個全新的開始。等我上了費爾法克斯高中之後,我要堅持大家叫我「蘇姍」,我要把頭髮打薄、或是紮個馬尾辮,我要有個讓男孩垂涎、讓女孩忌妒的身材。最重要的是,我要對每個人都非常好,好到大家不得不崇拜我,不然會良心不安。我受到像女王般的尊崇,而且還保護那些在學校餐廳受欺負的同學。有人譏笑克里弗.桑德斯走路像女孩子時,我會狠狠地踹那人一腳;男孩子嘲笑菲比.哈特發育良好的胸部時,我會大聲告訴他們大胸脯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其實菲比走過我身旁時,我也在筆記簿的邊緣偷偷寫下「大胸部」、「箱型車來囉」等字眼,當然我必須不經意地「忘記」自己也如此幼稚。我坐在車子後座,爸爸一邊開車,我一邊作白日夢,想到後來幾乎得意忘形。我想像自己短短的幾天就征服了費爾法克斯高中,說不定高二時還莫名其妙地拿座奧斯卡女主角獎。
這些就是我在人間的夢想。
在天堂待了幾天之後,我發現投擲鉛球、標槍的運動員,以及那些在龜裂柏油路上打籃球的男孩都有各自的天堂。我和他們的天堂雖然不完全一樣,但其中有很多相同之處,所以他們才會出現在我的天堂裡。
在天堂的第三天,我遇見哈莉,她後來成了我的室友。第一次見面時,她坐在鞦韆上看書。(我沒問為什麼高中裡還有鞦韆,你要什麼,就有什麼,這就是天堂。鞦韆的座位可不是普通的木板,而是厚實的黑橡膠圈。盪鞦韆之前,你可以舒服地縮在橡膠圈裡,或是在上面跳一跳。)哈莉坐著看書,書上的文字奇形怪狀,我不知道那是什麼。爸爸有時從「和發小館」(Hop Fat Kitchen)帶肉絲炒飯回家,我在外帶盒子上曾看過類似的文字。巴克利非常喜歡這家餐廳的名字,他每次都扯著嗓門大喊:Hop Fat!我現在知道什麼是越南文,也知道和發小館的老闆赫曼.傑德不是越南人,我還知道老闆不叫赫曼.傑德,這只是他從中國移民到美國時取的名字,這些都是哈莉告訴我的。
「嗨,」我說:「我叫蘇西。」
哈莉後來告訴我,她從電影《第凡內早餐》裡選了這個名字,但那天她不加思索,脫口就說她叫哈莉。
「我叫哈莉。」她說。因為她想說一口標準的英文,所以在她的天堂裡,她講話不帶任何口音。
我瞪著她的黑髮,黑髮閃爍著如絲綢的光芒,就像在時裝雜誌裡看到的一樣。「妳在這裡多久了?」我問道。
「三天了。」
「我也是。」
我在她旁邊的鞦韆上坐下來,我不停地轉圈、將鐵鍊纏繞成一團,鐵鍊纏繞到頂端之後我才鬆手,鞦韆轉了又轉,過了一會兒才停住。
「妳喜歡這裡嗎?」她問道。
「不喜歡。」
「我也不喜歡。」
我們就這樣成了好朋友。
在天堂裡,我們最單純的夢想都會實現。學校裡沒有老師,我上美術課,哈莉參加爵士樂團,除此之外,我們不必進教室。學校裡的男孩子不會偷掐我們的臀部,也不會說我們有狐臭,我們的教科書是《時尚》、《十七歲》和Glamour雜誌。
哈莉和我有許多相同的夢想,我們的感情愈來愈好,天堂也不斷擴充。
輔導員弗妮成了我們的良師。四十幾歲的弗妮,年紀足以當我們的媽媽。哈莉和我過了一段時間才想清楚,原來我們一直想要媽媽,而弗妮正好實現了這個夢想。
在弗妮的天堂裡,她勤奮工作,努力有了成果,也得到應得的賞識。她在世時是個協助遊民和貧民的社工人員,她在聖瑪麗教堂工作,教堂只提供婦女和小孩膳食,弗妮負責接電話、大手一揮打蟑螂,大小事情一手包辦。有一天,一個男人到教堂找太太,他一槍射中弗妮的臉,弗妮當場斃命。
在天堂的第五天,弗妮走到我和哈莉面前,她遞給我們兩杯青檸檬果汁,我們接過杯子,喝了果汁。
「我來看看能不能幫得上忙。」她說。
我望著弗妮笑紋密佈的藍色小眼睛,誠實地對她說:「我們好無聊。」
哈莉伸長舌頭,忙著看舌頭有沒有變綠。
「妳想要什麼?」弗妮問道。
「我不知道。」我說。
「想清楚自己要什麼就行了。只要認真想、想得夠清楚、而且百分之百確定,妳的夢想就會成真。」
聽起來很簡單,做起來也不難;我和哈莉照著做,結果得到了雙併豪華公寓。
我不喜歡我在人間住的房子,也不喜歡我爸媽的傢俱。我們家看得到鄰居家,鄰居家也看得到隔壁鄰居,基本上,山坡上的每棟房子看起來都一樣。哈莉和我的雙併公寓看出去是個公園,還可以隱約看到其他房子的燈火,這個距離剛剛好。
我們知道有其他鄰居,但又不會離得太近。
到後來我想要的東西愈來愈多,奇怪的是,我發現自己好想知道在世時從未想過的事情,比方說,我好想長大。
「活著才會長大,」我對弗妮說:「我想活著。」
「不行。」弗妮說。
「最起碼我們可以觀看凡人吧?」哈莉問道。
「妳們已經在看了。」弗妮說。
「我想哈莉是說看看凡人如何過一輩子。」我說:「我們想從出生看到去世,看看大家怎麼度過一生。我們想知道他們的祕密,這樣我們才能假裝自己在長大。」
「妳還是沒辦法體驗真正的成長。」弗妮提醒我們。
「謝謝妳的提醒,聰明人。」我說。儘管弗妮提醒我們要小心,但我們的天堂依然變得愈來愈熱鬧。
天堂學校裡的建築物依然和費爾法克斯高中一樣,只是現在多了通往各方的道路。
「出去走走吧,」弗妮說:「妳們會看到想找尋的東西。」
因此,我和哈莉啟程一探究竟。我們發現天堂裡有個冰淇淋店,你點薄荷冰淇淋時,沒有人會告訴你:「對不起,現在不是薄荷冰淇淋的季節。」天堂裡有份報紙時常刊登我們的照片,讓我們覺得自己成了大人物。因為哈莉和我都喜歡時裝雜誌,因此報上還出現了時尚名人、社交名媛等美麗的真實人物。哈莉有時顯得心不在焉,有些時候我去找她,發現她不知道到哪裡去了,這時我就知道哈莉去了她的小天地,我不屬於她那部分的天堂。我有點想念她,我知道我們永遠會在一起,但她離開一會兒,我居然還會想她,這種思念的心情有點奇怪。
我希望哈維先生以死謝罪,也希望自己還活著,這是我最企盼的夢想,卻無法實現。天堂畢竟不是十全十美,但我相信只要我仔細觀看、認真期盼,說不定能改變凡間我所愛的人的生活。
※※※
十二月九號接電話的是爸爸,自此揭開了悲劇的序幕。他告訴警方我的血型,還向警方描述我細白的膚色,警方問說我有沒有任何特徵,他聽了之後仔細描述我的臉部,講到後來幾乎不知所云。費奈蒙警探沒有打斷爸爸的話,他還有一個非常悲慘的消息要告訴爸爸,他不知如何開口,但又非說不可,猶豫了半天終於說出壞消息:「沙蒙先生,我們只找到一個屍塊。」
爸爸站在廚房,悲傷得忍不住顫抖,他怎能告訴媽媽這個消息呢?
「這麼說,你們無法確定蘇西已經死了?」他問道。
「沒有事情是百分之百確定。」費奈蒙警探說。
爸爸就這麼告訴媽媽:「沒有事情是百分之百確定。」
三個晚上以來,爸爸不知道該對媽媽說什麼、或是怎麼面對她。在這之前,他們兩人從來沒有同時崩潰,通常都是一方安撫另一方,從來不曾同時需要彼此的慰藉。以前總有一方比較堅強,碰到狀況時,兩人互相抱抱,比較軟弱的一方感受到對方的精神力量,心情也會好過一點。他們從來不瞭解什麼叫做「恐懼」,此刻才初嚐驚恐的滋味。
「沒有事情是百分之百確定。」媽媽喃喃自語,爸爸希望她聽得進這句話,她也緊抓著這句話不放。
媽媽知道我銀手鐲上所有小飾物代表什麼,她記得我們在哪裡買到銀手鐲,也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喜歡它。她列了一張表,鉅細靡遺地寫下我穿戴的衣物,如果有人在偏遠的大馬路旁發現表上的東西,警方說不定能藉著這些證據,找到殺害我的兇手。
我看著媽媽仔細地列出我所穿戴、及我所喜歡的東西,心中充滿溫情,卻又帶著陣陣苦楚。她明知機會極為渺茫,卻仍抱著一絲希望,她依然希望找到卡通人物造型橡皮擦、或是搖滾明星徽章的陌生人,能將這些東西交給警方。
和費奈蒙警探通過電話之後,爸爸伸手握住媽媽的手,兩人坐在床上,一言不發地瞪著前方發呆。媽媽麻木地緊握著手上的單子,爸爸覺得有如置身黑暗的隧道,過了一會兒,天上飄起雨絲,雖然他們都沒說話,但我可以感覺到他們想著同一件事:下雨了,蘇西卻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雨中;他們都希望我沒事,安全地躲在一個溫暖乾燥的地方。
他們不知道誰先入睡,兩人筋疲力盡,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雨勢忽大忽小,氣溫也不停下降,到後來下起冰雹,小小的冰球敲打在屋頂上,激起陣陣聲響。他們被冰雹的聲音吵醒,兩人同時醒來,心中都充滿了罪惡感。
他們沉默不語,房間另一端的燈還亮著,他們在微弱的燈光中看著對方,媽媽失聲痛哭,爸爸把她抱在懷裡,用大拇指撫去她的淚痕,他的拇指輕撫她的臉頰,雙唇輕柔地蓋上她的雙眼。
他們輕觸彼此,這時我不再看著他們,而把視線移到玉米田,看看警方隔天早晨能不能在田裡找到什麼東西。冰雹打彎了玉米莖,也把小動物全趕進了洞穴。離地面不深的洞穴裡住著一群我喜歡的野兔,野兔常跑到附近人家的花園裡偷吃蔬菜,人們在花園裡擺了毒藥,有時某隻不知情的兔子把毒藥帶回家,結果在這個離花園遠遠的洞穴裡,整個野兔家族蜷伏在一起,靜靜地同歸於盡。
※※※
十號早上,爸爸把整瓶威士忌倒在廚房水槽裡,琳西問他為什麼把酒倒掉。
「我怕我會把酒喝光。」他說。
「昨晚那通電話是什麼?」我妹妹問道。
「哪通電話?」
「我聽到你說星星爆裂的光芒,每次提到蘇西的笑容,你總是這麼說。」
「是嗎?」
「沒錯,你聽起來怪怪的,警察打電話來,對不對?」
「妳要聽實話?」
「我要聽實話。」琳西說。
「警方找到一個屍塊,他們說可能是蘇西。」
琳西覺得有人狠狠地朝胃部打了一拳:「你說什麼?」
「沒有事情是百分之百確定。」爸爸試圖解釋。
琳西坐在餐桌上說:「我覺得我快吐了。」
「甜心,妳還好嗎?」
「爸,我要你告訴我:警方找到的是哪一部分的屍體,然後請你準備好,我八成會吐。」
爸爸拿出一個大金屬盆,他把盆子放在桌上,擺到琳西旁邊,然後坐了下來。
「好,」她說:「告訴我。」
「警方說是一隻手肘,吉伯特家的狗發現的。」
說完爸爸握住琳西的手,正如先前所言,琳西果然吐在那個閃閃發亮的金屬盆裡。
※※※
當天早晨稍後,天氣逐漸轉晴,警察把離我家不遠的玉米田圍起來,開始進行搜索。雨水、冰霜,再加上融化的積雪與冰雹,使整片玉米田泥濘不堪,但仍看得出有個地方剛被動過,警方由這裡開始挖掘。
根據後來的化驗報告顯示,這裡的泥土多處混雜著我的血跡,但警方當時並不知情,他們不斷地翻尋乾硬的田地,試圖找尋一個失蹤的女孩,愈挖愈覺得沮喪。
在靠近橄欖球場的田邊,好幾位鄰居遠遠地站在警戒線的外圍,他們看著玉米田裡站了一群身穿厚重藍色雪衣、手執鐵鏟和類似醫療器具的男人,大家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爸媽待在家裡,琳西在她房裡,巴克利留在他朋友奈特家。奈特住在附近,接下來這一段日子裡,巴克利經常待在他家。大家告訴巴克利說我去克萊麗莎家玩,過一陣子才會回來。
我知道我的屍體在哪裡,卻沒辦法告訴任何人,我只能悄悄觀察,等著看大家會找到什麼。當天下午,如同青天霹靂一般,有個警察突然舉起沾滿泥土的拳頭,高聲喊叫。
「過來這裡!」他大喊,其他警察馬上跑過去圍住他。
除了史泰德太太之外,其他的鄰居都回家了。搜尋人員圍著發現東西的警察,費奈蒙警探穿過擁擠的人牆,走向史泰德太太。
「史泰德太太嗎?」他隔著警戒線問道。
「我是。」
「妳有個正在學校就讀的小孩,是不是?」
「是的。」
「請跟我過來,好嗎?」
一名年輕的警員帶領史泰德太太進入警戒區,他們穿過凹凸不平、被翻得亂七八糟的玉米田,走到大家站的地方。
「史泰德太太,」費奈蒙警探說:「這個東西看起來眼熟嗎?」他邊說邊舉起一本平裝本的小說《梅崗城的故事》,「孩子們在學校讀這本書嗎?」
「是的。」她小聲地回答,臉上血色盡失。
「妳介不介意我請問您……」他展開偵訊。
「九年級,」她凝視著費奈蒙警探湛藍的雙眼說:「蘇西今年九年級。」她從事心理諮商,向來自認能承受壞消息,也能理智地和患者討論各種難以處理的問題,但現在她卻發現自己撲倒在帶她過來的警察懷裡,我可以感覺到她真希望早先其他鄰居回家時,她也跟著大家離開,她真希望自己現在和先生坐在客廳裡、或是和兒子待在後院裡。
「誰是這門課的老師?」
「迪威特太太,」史泰德太太說:「讀了《奧賽羅》之後,孩子們覺得讀《梅崗城的故事》輕鬆多了。」
「《奧賽羅》?」
「是的,」她說,史泰德太太知道一些學校的事情,這些訊息忽然變得非常重要,所有警察都仔細傾聽,「迪威特太太喜歡隨時調整閱讀書單,聖誕節之前,她決定逼緊一點,規定大家讀莎士比亞的作品,她把《梅崗城的故事》當作獎品,如果蘇西有本《梅崗城的故事》,這表示她已經交了《奧賽羅》的讀書報告。」
這些訊息後來都得到證實。
警察打電話查證,我看著受到波及的圈子逐漸擴大。迪威特太太確實已收到我的讀書報告,她後來把報告原封不動地寄還給爸媽,「我想你們一定想保留這份報告,」迪威特太太附了一張紙條,上面寫道:「我深感遺憾。」媽媽難過得看不下去,所以琳西把報告收了起來。我幫報告下了「被放逐者:獨行俠」的標題,「被放逐者」是琳西的點子,我再加上「獨行俠」三個字。琳西在報告邊緣打了三個洞,很快地把每一頁仔細手寫的紙張塞進空白的筆記本,她把筆記本壓在衣櫃裡的芭比洋娃娃盒下面,盒裡放了幾乎全新、讓我眼紅的紅髮安安和安迪娃娃。
費奈蒙警探打電話給爸媽,他說警方找到一本筆記簿,他們相信我遇害當天帶著這本筆記簿。
「誰都可能有這種筆記簿,」爸爸對媽媽說,兩人又徹夜守候,「說不定這是蘇西哪天上學時丟掉的。」
證據愈來愈多,但他們依然拒絕接受事實。
兩天之後,也就是十二月十二日,警方找到我在伯特先生課堂上的筆記。紙張上的泥土和週遭所採集到的泥土不符,因此警方研判紙張可能被小動物從命案現場叼到這裡。伯特先生在課堂上講了一大堆理論,雖然有些我八成永遠無法理解,但我依然很勤奮地在方格紙上做筆記。有隻小貓踢翻了烏鴉的巢穴,這些方格紙的碎條就夾雜在樹葉和小樹枝之間。警方仔細地挑出紙張,除了方格紙外,還有一些比較薄而易碎、上面沒有格線的紙片。
發現筆記的女孩認出有些不是我的筆跡,而是雷.辛格的字跡。雷對我心儀已久,他在他媽媽特製的米紙上,寫了一些悄悄話給我,但我卻沒有機會看到他的情書。星期三上實驗課時,他把紙條夾在我的筆記簿裡,他的筆跡相當特別,一看就認得出來。警方取回這些紙條,拼湊出我的生物筆記,和雷.辛格的情書。
一名警探打電話到辛格家找雷問話,他媽媽對警探說:「雷有點不舒服,」但警方透過她得到了他們所要的消息。警探在電話裡提出問題,她重複說給兒子聽,雷聽了逐一回答;是的,他寫了一封情書給蘇西.沙蒙;是的,伯特先生請蘇西收小考考卷,他趁機把紙條夾在蘇西的筆記簿裡;是的,他曾說自己是摩爾人。
雷.辛格成了頭號嫌犯。
「那個討人喜歡的男孩是嫌犯?」當天晚上吃飯時,我媽問我爸。
「雷.辛格人不錯。」琳西語調平板地說。
我看著我的家人,我知道大家都很清楚雷.辛格絕不是兇手。
警方突然造訪雷.辛格家,他們仔細地審問雷,話語中帶著強烈暗示。雷黝黑的膚色、以及憤怒的神情,再加上他美麗、頗具異國情調、莫測高深的母親,更加深了警方的猜疑。但雷有不在場證明,一群不同國籍的學生可以證明他的清白。
雷的父親在賓州大學教授後殖民地歷史,兇殺案發生當天,他在賓大的國際學生中心演講,雷則在演講中和大家分享他的成長過程。
於是,事發之時雷不在學校。剛開始警方把這點視為證據,將他當成嫌犯,後來警察取得一張參加「郊區生活:美國經驗談」演講的名單,名單上四十五名成員都看到雷站在講台上演講,警方只好承認雷是清白的。警察站在辛格家門外,隨手捏斷樹籬上的小樹枝,他們以為已經不費吹灰之力就捉到了兇手,好像變魔術一樣,兇手從高高的樹上掉到他們面前,但結果卻非如此。雖然雷是清白的,但學校裡已經謠言滿天飛,同學們原本才慢慢開始接受他,現在所有的進展全被一筆抹消。自此之後,他一放學馬上回家,不再多作停留。
這些事情令我急得發狂。哈維先生的綠色房子就在我家旁邊,他在屋裡裁剪尖型塔,拼建一座哥德式的洋娃娃紙屋,我看在眼裡,卻不能把警察拉進哈維先生家,心裡真是著急。哈維先生看電視新聞、翻閱報上消息,坦然地擺出無辜的樣子,先前他心中曾經波濤洶湧,現在他已平靜下來了。
我試著從小狗哈樂弟身上尋求慰藉。我不讓自己太想念爸爸、媽媽、妹妹和弟弟,但我告訴自己:想念哈樂弟沒關係。我覺得想念家人等於默認自己永遠不能和他們在一起,聽來或許有點愚蠢,但我不相信、也不接受我已經和他們分開了。哈樂弟晚上待在琳西身旁,每次爸爸開門,面對另一個無解的狀況時,牠總是站在爸爸身旁;牠靜靜地分享媽媽的悲傷,在大門緊閉的家中,牠也乖乖地讓巴克利拉扯牠的尾巴和雙耳,想念牠,就等於想念家人一樣。
※※※
泥土裡有太多血跡。
這些日子以來,陌生人不時上門來訪。好心卻顯得不知所措的鄰居、假裝關心卻毫不留情的記者,家裡不時有人敲門,一聽到敲門聲,家人都得先麻痺自己,以免情緒受到影響。十二月十五日又有人敲門,這次終於讓爸爸接受了事實。
敲門的是賴恩.費奈蒙和一名穿著制服的警察,這些日子以來,費奈蒙警探對爸爸一直很好。
他們走進屋子,他們現在對我家已經很熟,也知道媽媽認為大家在客廳裡談話比較恰當,警方若有話必須和爸媽說,大家在客廳裡講,琳西和巴克利才聽不到。
「警方找到一樣東西,我們認為是蘇西的。」賴恩小心翼翼地說。我可以感覺到他考慮再三之後開口,他知道爸媽一聽到他的話,第一個念頭一定是警方找到了我的屍體,確定了我的死訊,他必須把話說清楚,爸媽才不會這麼想。
「什麼東西?」媽媽急切地問道,她雙臂交握,等著聽另一個微小卻引人猜疑的消息。她很固執,警方─的筆記簿和小說對她都不具意義,她甚至覺得女兒少了一隻手臂也活得下來,血跡再多也只是血,而不是屍體。誠如她老公所言:沒有事情能是百分之百確定,她相信這話是真的。
但當警察舉起裝著我的帽子的證物袋,媽媽忽然崩潰了。她心頭的最後防線開始動搖,她再也無法麻痺自己,拒絕接受事實。
「啊,絨球。」琳西說,她偷偷從廚房溜進客廳,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看到她溜進來。
媽媽伸出雙手,發出金屬破裂般的尖叫,她如機械般頑固的心慢慢地破碎,似乎想在完全崩潰之前說出最後幾句話。
「我們做了纖維測試,」賴恩說:「不管是誰誘拐了蘇西,他在行兇時似乎用了這頂帽子。」
「你說什麼?」爸爸問道,他充滿無力感,完全無法理解警方告訴他的事情。
「兇手用這頂帽子阻止蘇西喊叫。」
「什麼意思?」
「帽子上沾滿了她的唾液。」穿著制服的警察說,他一直安靜地站在一旁,到現在才說話,「兇手用帽子堵住蘇西的嘴。」
媽媽從賴恩.費奈蒙手上奪下帽子,她親手縫在絨球上的鈴鐺發出聲響。媽媽頹然跪倒在地,她親手為我縫製的帽子平躺在面前。
我看到琳西呆站在門口,我們的爸媽看來是如此陌生,她認不出爸媽,也認不出週遭的一切。
爸爸把好心的賴恩.費奈蒙和警察帶到大門口。
「沙蒙先生,」賴恩.費奈蒙說:「我們發現大量血跡,下手的人恐怕相當凶暴,再加上我們討論過的一些證據,我們必須假設你女兒已經遇害,我們打算把此事當成兇殺案來偵辦。」
琳西偷聽到她已經知道的事情,五天前爸爸告訴她警方找到我的手肘,從那時她就知道我已經不在人間。媽媽開始嚎啕大哭。
「從現在開始,我們會以兇殺案來偵辦。」費奈蒙說。
「但我們還沒有看到屍體。」爸爸依然不放棄希望。
「所有證據都顯示你女兒已經遇害,我真的非常遺憾。」
那個穿著制服的警察一直沒有正眼面對爸爸哀求的眼神,我懷疑警察學校是否教他們這麼做。但賴恩.費奈蒙筆直地回應爸爸的注視,「我晚一點再打電話給你們,看看大家情況如何。」他說。
爸爸頹然地走回客廳,他傷心得沒辦法安慰坐在地毯上的媽媽,或是安撫呆站在一旁的妹妹,他不能讓她們看到自己這副模樣。他蹣跚地走上二樓,心想哈樂弟躺在書房的地毯上,他剛才還在書房看到牠。等看到哈樂弟,他會把頭埋在小狗濃密的頸毛裡,此時,他才讓自己盡情痛哭。
※※※
那天下午,爸爸、媽媽和妹妹躡手躡腳地走動,好像害怕腳步聲會引來更多壞消息。奈特的媽媽送巴克利回家,她敲敲門,卻無人應答,過一會兒她只好悄悄離開。
雖然我家大門和左鄰右舍看起來完全相同,但她知道屋裡已起了變化。父母都不喜歡小孩吃零食,但此時她決定和巴克利一起犯規,她問巴克利想不想吃冰淇淋,然後兩人一起去吃冰淇淋,吃得小弟晚上沒胃口吃飯。
四點鐘時,爸爸和媽媽同時走到樓下的一個房間,他們從不同方向走過來,結果在同一個房間碰頭。
媽媽看著爸爸說:「我媽,」爸爸聽了點點頭,然後打電話給我唯一還活著的祖父母級長輩,琳恩外婆。
※※※
妹妹孤零零地被拋在一旁,我真擔心她會一時衝動做出傻事。她坐她房裡一張爸媽不要的舊沙發上,拚命告訴自己要堅強。深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坐直,站直,儘量保持直立;縮起身子,讓自己像小石頭一樣;把身子縮成一團,疊放在沒有人看得到的角落。
離聖誕節只剩下一星期,媽媽讓琳西自己決定要不要回學校,琳西決定回去上課。
星期一早晨,她在眾目睽睽下走向教室門口。
「親愛的,校長想找妳談談。」迪威特太太悄悄對她說。
琳西開口說話,眼睛卻沒有看著迪威特太太,她趁機練習,希望自己能練到視而不見地與人交談。這是我第一次發現琳西放棄了一些東西,迪威特太太是英文老師,更重要的是,迪威特先生是橄欖球教練,他一直鼓勵琳西加入橄欖球隊,琳西也非常喜歡迪威特夫婦。但從那天早晨起,琳西決定不再正視關心的眼神,只有面對那些和她吵得起架的人時,她才會直視對方。
她慢慢收拾桌上的東西,她聽到教室四方傳來竊竊私語,她確定她離開教室之前,丹尼.克拉克對施薇亞.亨妮說了什麼。她相信有人故意把東西放在教室後面,這樣大家走到後面拿回東西時,才可以順便和同學們談論已經過世的姊姊。
琳西穿過走廊,她穿梭於成排的寄物櫃中,小心翼翼地躲過週遭的人。我真希望能和她走在一起,邊走邊模仿校長走路、和在朝會說話的樣子。每次在禮堂集合開朝會時,校長總喜歡說:「你們的校長就像是一個有原則的朋友!」我每次都在琳西耳邊學校長說話,逗得她忍不住大笑。
她很慶幸走廊上沒什麼人,但她一走進行政中心,馬上面臨祕書們垂淚的眼光。
沒關係,她在家裡、自己的房間裡已經練習好了,她已準備好應付眾人的同情。
「琳西,」校長凱定先生說:「今天早上我接到警方的電話,我為妳的損失感到難過。」
她直視著他,眼神有如雷射光束般尖銳,「我到底損失了什麼?」
凱定先生覺得他必須直截了當地討論這個悲劇,他起身走過書桌,帶著琳西坐在學生們口中的「校長室沙發」上。後來校方對一些問題變得比較敏感,有人建議說:「沙發給人錯誤的印象,在校長室裡擺張沙發不太好,椅子比較恰當。」凱定先生聽了之後才把「校長室沙發」搬走,換上了兩把椅子。
凱定先生和琳西坐在「校長室沙發」上,我希望不管她多麼生氣,坐在這張大名鼎鼎的沙發上,琳西仍會覺得有點興奮。最起碼我希望她是如此,我不願自己剝奪了她所有的快樂。
「我們會盡全力幫助妳。」凱定先生說,他真是盡了全力。
「我很好。」琳西說。
「妳想不想談談?」
「談什麼?」琳西問道,她露出爸爸所謂的「傲慢」神情,爸爸有時對我說:「蘇西,妳別用這種傲慢的口氣和我說話。」琳西現在的口氣就和我一樣。
「妳的損失。」校長說,他伸手碰碰琳西的膝蓋,他的手有如烙印一般,琳西覺得自己好像被蓋上烙印。
「我不覺得自己損失了什麼。」她說,同時鼓起勇氣,強作鎮定地拍拍裙襬,檢查一下口袋。
凱定先生不知道該說什麼,一年以前他和維琪.克茲聊聊時,維琪哭倒在他的懷裡,當時情況確實有點棘手,但現在看來,維琪.克茲似乎成功地克服了喪母的打擊。當時他把維琪.克茲帶到沙發旁,嗯,其實是維琪自己走到沙發旁,逕自坐了下來,「我為妳的損失感到難過,」話一出口,維琪.克茲馬上像爆破的汽球一樣嚎啕大哭,他把她擁入懷中,她哭了又哭,當天晚上,他就把西裝送去乾洗。
但琳西.沙蒙是個完全不同的女孩,她天資聰穎,學校選派了二十名資優生,代表學校參加全州「資優生研討會」,琳西就是其中之一。她沒有任何不良紀錄,唯一的小問題是今年年初她帶了一本內容猥褻的小說Fear of Flying到課堂上,結果受到老師申誡。
「想辦法逗她開心吧,」我真想對校長說:「帶她去看麥克斯兄弟的電影,試試看坐了會發出像放屁聲音的椅墊,讓她看看你那幾件上面印著小魔鬼吃熱狗的內褲!」我只能不停地說話,但凡間的人卻聽不到我說什麼。
※※※
學校讓每個學生接受測驗,藉此決定誰是資優生、誰不是,我常對琳西說,雖然我有點不高興自己不是資優生,但更讓我惱火的是琳西的金髮。我們姊妹生來都有一頭金髮,但我的髮色愈來愈淡,到後來變成一頭不聽話的褐髮;琳西仍是一頭金髮,而且閃耀著神祕的光澤,她是家裡唯一貨真價實的金髮女孩。
獲選為資優生後,琳西發憤圖強,一心想成為名副其實的優等生。她閉門苦讀,而且專看重頭書,我看《神啊!你在嗎?》(Are You There God? It's Me,Margaret)之類的青少年讀物,她則研讀卡謬的名著。雖然她或許讀不透這些文學名著,但她把書本帶在身邊,同學,甚至老師們都對她敬畏三分。
「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想念蘇西。」凱定先生說。
琳西默不作聲。
「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孩。」凱定先生試著安慰琳西。
琳西面無表情地回瞪他一眼。
「現在妳得負起責任囉,」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但琳西始終保持沉默,讓他覺得自己或許說中了什麼,「妳是沙蒙家唯一的女孩了。」
琳西依然毫無反應。
「妳知道今天早晨誰來找我嗎?」凱定先生一直保留這個大消息,他確定這件事一定能引起琳西的反應。「迪威特先生早上來找我,他想組織一個女孩的橄欖球隊,」凱定先生繼續說:「妳是其中的靈魂人物,他看到妳表現得那麼好,簡直和他隊裡的男選手一樣傑出,他覺得如果由妳領軍的話,其他女孩一定踴躍參加,妳意下如何?」
妹妹的心房有如拳頭般緊閉,誰也敲不開,她面無表情地回答說:「據說我姊姊在離橄欖球場大約二十英呎的地方遭到謀殺,我想我恐怕很難在這裡踢球。」
這話說中了心坎!
凱定先生目瞪口呆地看著琳西。
「還有什麼事嗎?」琳西問道。
「沒事了,我……」凱定先生再度伸出雙手,他還想說話,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他終於對琳西說:「我希望妳知道,大家都很難過。」
「我第一堂課快遲到了。」她說。
在那一刻,她讓我想起西部片中的一個角色。爸爸喜歡西部片,我們父女三人常一起看深夜播出的影片,片中總有一個男人,開槍射擊之後把手槍舉到唇邊,吹一口氣,將煙霧吹向荒野,琳西就讓我想起這樣一個人。
琳西站起來,慢慢走出校長辦公室,這是她唯一可以喘息的時刻,祕書們聚集在校長室外、老師們在教室裡、學生們坐在課桌椅前、爸媽在家裡,只有在這短暫的一刻,她可以逃開這一切。她絕不崩潰,我看著她,感覺得到她在心裡不斷重複:很好,一切都很好。沒錯,我死了,但這種事情隨時都會發生,人總是難逃一死,不是嗎?那天她走過校長室外面的辦公室,她看起好像直視祕書們的雙眼,其實她看的是祕書們擦得不好的口紅,以及她們的縐紗上衣。
當天晚上,她躺在自己房間的地上,雙腳伸到衣櫃下方,做了十下仰臥起坐,然後翻身繼續做伏地挺身,她做的可不是普通的伏地挺身,而是迪威特先生教的陸戰隊操式:抬頭、單手著地、或是兩下之間合掌拍擊。做了十下伏地挺身之後,她走到書櫃旁取下兩本最重的書,一本是大辭典,另一本是世界年鑑,她一手拿一本練習舉重,舉到手臂發酸才停下來。她只專注於自己的呼吸:吸氣,吐氣。
※※※
我們鄰居歐垂爾家有個陽台,我從小就羨慕他們家的陽台。天堂的廣場上也有個大陽台,此時,我坐在陽台上看著滿懷怒氣的妹妹。
我過世幾小時前,媽媽在冰箱上貼了一張巴克利的蠟筆畫,圖畫裡有條粗粗的藍線,將天空與地面隔成兩半。我死後的那些日子裡,我看著家人在蠟筆畫前走來走去,到後來我相信天堂和凡間,真的有這麼一條粗粗的藍線,那是所謂的陰陽界,此處天堂與凡間的地平線交疊,色澤有如藍紫的矢車菊、寶藍的土耳其玉及湛藍的天空,我真希望置身於這片深藍之中。
※※※
我有些單純的夢想,這些夢想通常也會成真。我想要一些毛茸茸的小動物,我要有小狗作伴。
於是,在我的天堂裡,每天早上有各種不同的小狗在門外的公園奔馳,我一開門就看到這些快樂的小狗,有些瘦小多毛、有些強壯結實、甚至有些無毛狗。比特犬在地上打滾,母狗的乳頭膨脹、黝黑,拚命把小狗趕過來吃奶,一家大小快樂地在陽光下嬉戲。巴薩特獵犬被自己的耳朵絆了一跤,牠們小跑步,在德國獵犬及大灰狗的腳踝間穿梭前進,還把北京狗擠到一旁。哈莉拿出高音薩克斯風,在門外擺好樂譜,對著公園吹奏藍調音樂,所有大灰狗都圍在她身旁,坐在地上隨著樂聲低嚎。鄰居們打開了大門,獨居的女人、或是有室友的女孩紛紛出來觀望,我走出大門,哈莉在群眾的安可聲中,不停地再奏一曲。夕陽逐漸西下,我們穿著小碎花、斑點、條紋或是花色簡單的睡衣和小狗隨著樂聲起舞,大家都非常高興。我們追著小狗跑,小狗們也反過來追我們,大家繞著圈子追來追去,當明月高掛天際時,樂聲告一段落,我們也停下來,靜靜地站著。
此時,天堂裡年紀最大的貝賽兒.厄特邁爾太太拿出小提琴,哈莉輕敲薩克斯風,兩人開始合奏。她們兩人一個年長而沉默,一個還不到青春期,樂聲你來我往,交織出撫慰人心的和諧樂章。
隨著音樂起舞的聽眾逐漸走進屋內,樂聲在空中迴盪,哈莉終於示意厄特邁爾太太接手,上了年紀、沉默而嚴肅的厄特邁爾太太以一曲輕快的三拍吉格舞,畫下了休止符。
此時四下一片沉寂,這就是我的晚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