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清晨四點醒來,家裡安靜無聲,媽媽躺在他身旁,發出輕微的鼾聲,琳西去參加資優生研習營,家裡只剩下巴克利一個小孩。小弟把毯子蓋在頭上,睡得像塊石頭一樣一動也不動,爸爸看著熟睡中的巴克利,心想怎麼有人這麼好睡。其實我和巴克利差不多,我還活著的時候,琳西和我時常拿巴克利開玩笑,我們拍手、故意把書掉在地上、甚至大敲鍋蓋,就為了看看巴克利會不會醒過來。
離開家裡之前,爸爸進房間看看巴克利,他只想確定小兒子沒事,感受一下抵著自己手掌心的溫暖鼻息。他穿上薄底慢跑鞋和輕便的運動服,然後幫哈樂弟戴上項圈。
天色尚早,他幾乎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空氣。在清晨時分,他可以假裝現在仍是冬季,告訴自己季節還未改變。
他也可以趁著早上遛狗經過哈維先生家。他稍微放慢腳步,除了我之外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就算哈維先生醒來了也不會起疑。爸爸相信只要觀察得夠仔細、看得夠久,他一定能在窗扇之間、房屋的綠漆表面、或是擺了兩個白色大石頭的車道旁邊,找到他所需要的線索。
一九七四年的夏天已經接近尾聲,我的案子依然呈現膠著狀態。警方找不到屍體,也抓不到兇手,案情幾乎毫無進展。
爸爸想到盧安娜.辛格曾說:「等到確定的時候,我會不動聲色,悄悄地把他殺了。」他沒有把這話告訴媽媽,因為媽媽聽了八成會驚慌失措,驚慌之餘,她一定會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而爸爸猜想她八成會告訴賴恩.費奈蒙。
從他造訪盧安娜,回家之後發現賴恩在等他那天之後,他就覺得媽媽愈來愈倚賴警方。爸爸覺得警方提不出什麼理論,但每次爸爸批評警方,媽媽總是立刻捉出爸爸的漏洞,然後以「賴恩說這不代表什麼」、「我相信警方會查出真相」之類的話搪塞爸爸。
爸爸心想為什麼大家這麼相信警方呢?為什麼不相信直覺?他知道兇手一定是哈維先生。但他想到盧安娜說等到確定的話,這表示他必須等到證據確鑿之後才可以動手,更何況,雖然爸爸打心底裡知道兇手是誰,但從法律的觀點而言,所謂的「知道」卻不是毋庸置疑的鐵證。
※※※
我在同一棟房子裡出生、長大,我家像哈維先生的房子一樣四四方方,像個大盒子,正因如此,每次我到別人家作客時,心中總是升起一股無謂的忌妒。我夢想家裡有扇大窗戶、挑高的圓屋頂、露天陽台,臥室裡還有個斜斜的天花板。我喜歡院子裡種著高壯的大樹、樓梯下方有個小儲藏室、屋外有道高大繁茂的樹籬、樹籬中有些乾枯枝葉圍成的小洞,你可以爬進去坐在裡面。在我的天堂裡,我有陽台和迴旋的階梯,窗戶外有鐵製的欄杆,鐘塔一到整點就傳出清脆的鐘聲。
我熟知哈維先生家的平面圖。我的血跡沾在他的衣服和皮膚上,靈魂跟著他進到屋內,他車庫的地上留有我溫暖的血印,到後來才變黑變乾。我也熟知浴室的擺設,在我家的浴室裡,媽媽為了迎接遲來的巴克利,在粉紅色的牆沿補刷上戰艦;哈維先生家的浴室和廚房則是一塵不染,牆上貼著黃色的瓷磚,地上鋪著綠色的地磚,哈維先生還喜歡把室內溫度調得很低。我家樓上是巴克利、琳西和我的房間,哈維先生家的樓上則幾乎沒有任何東西,他在二樓擺了一張直靠背椅,有時他上樓坐在椅子上,隔著窗戶監看遠處的高中,聆聽從玉米田另一端飄來的樂隊練習聲。他最常待在一樓後面的房間裡,不是在廚房糊洋娃娃屋,就是在客廳聽收音機。色慾浮上心頭時,他就畫些地洞、或帳篷之類怪異建築物的草圖。
幾個月來,沒有人再為了我的事情上門叨擾。到了那年夏天,他偶爾才看到一部警車停在家門前。他夠聰明,沒有因此改變正常作息,白天走去車庫、或到外面信箱拿信時,他也裝出沒事的樣子。
他調了好幾個鬧鐘,一個告訴他何時該拉開窗簾,一個告訴他何時該把窗簾拉上,他還配合鬧鐘的指示打開、或關掉家裡的電燈。偶爾有小孩上門推銷巧克力棒,或是問他想不想訂報紙,他總是客氣地回答,態度雖然和善,口氣卻是公事公辦,不會讓大家起疑。
他仔細編排每樣東西,這樣他才覺得安心。這些小東西包括一個結婚戒指、裝在信封裡的一封信、一個鞋後跟、一副眼鏡、一個卡通人物圖案的橡皮擦、一小瓶香水、一個塑膠手環、我的賓州石、以及他媽媽的琥拍墜子。等到夜深人靜、確定不會有送報生或鄰居來敲門之後,他才拿出這些東西。他象數念珠一樣盤點每樣東西,他已忘了東西屬於誰,我則知道每樣物主的姓名。鞋後跟屬於一個名叫克萊兒的女孩,她是紐澤西州人,個子比我小,哈維先生把她騙到廂型車的後座。(我覺得我不會跟人到車子的後座,我只想知道哈維先生如何在地下挖出一個不會倒塌的地洞,就是因為這樣的好奇心,我才會跟他走。)他沒有欺負克萊兒,只在放她走之前一把扯下她的鞋後跟。他把她騙到車後座,脫下她的鞋子,她放聲大哭,哭聲讓他頭痛欲裂,他叫她不要哭,他說如果她不哭,他就放她走。他脫下她的鞋子,小女孩光腳走出車子,剛開始默不作聲,但後來又開始嚎啕大哭,他把她抓回來,同時拿起小刀弄鬆鞋後跟,過了一會兒,有人用力地拍打後車門,他聽到男人說話的聲音,一個女人大喊說要叫警察,他只好打開車門。
「你到底對這個孩子做了什麼?」男人大聲質問,小女孩一面嚎啕大哭,一面從後座鑽出來,男人的朋友趕緊扶住她。
「我在幫她修鞋子。」
小女孩哭得歇斯底里,哈維先生卻神色自若。但克萊兒已看到他那怪異的眼神,我也看過同樣的眼神在我全身上下游移。他有股難以啟齒的慾望,滿足慾望的代價則是我們的性命。
男人們和女人困惑地站在車旁,克萊兒和我看得很清楚,他們卻看不出怎麼回事。哈維先生把鞋子交給其中一個男人,然後匆忙地離開。他留下一隻鞋後跟,他時常拿起這個小小的皮鞋後跟、慢條斯理地用食指和拇指摩擦,這是他最喜歡的安神念珠。
※※※
我知道家裡哪個地方最陰暗,我告訴克萊麗莎我曾在那裡躲了一整天,其實我才在裡面待了大約四十五分鐘。地下室屋頂和一樓地板的中間有個大約兩英呎的通道,裡面有許多管道和電線,拿著手電筒朝裡照,我可以看到裡面佈滿了灰塵,這就是全家最陰暗的地方。這裡只有灰塵,沒有蚊蟲,媽媽卻像外婆一樣,有次看到一隻小螞蟻,隔天馬上打電話找驅蟲公司。
哈維先生家的鬧鐘響了,提醒他拉上窗簾,下一個鬧鐘聲則提醒他鄰居都睡了,他也該把家裡的燈關掉。關燈之後,他走到密不通風的地下室,地下室完全不透光,也沒有任何缺口,鄰居看不出異樣,也不能指指點點說他很奇怪。以前他喜歡爬到地下室和一樓地板之間的狹窄通道,殺害我之後,他對通道已不感興趣,但他依然喜歡待在地下室,坐在舒適的椅子上,盯著這個直通廚房地面的狹窄通道,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有天清晨四點四十分,爸爸經過哈維家的綠色小屋,哈維先生當時就睡在地下室裡。
喬.艾裡斯是個醜陋的小霸王,他常在水底偷掐琳西和我,我們非常討厭他。因為他,我們甚至不參加游泳課的聚會。喬有隻小狗,不管小狗願不願意,喬成天拉著狗跑來跑去,小狗個子小、跑不快,但喬根本不管,他不是出手打牠,就是拉著尾巴把小狗提起來,看了令人難過。有一天小狗忽然不見了,經常受喬折磨的小貓也不見蹤影,自此之後,家裡附近經常傳出寵物失蹤的消息。
我跟著哈維先生爬上天花板的通道,赫然發現一年來失蹤動物的遺骨。喬後來被送去上軍校,從那之後,大家早上把貓狗放出去,晚上牠們都平安回家,因此,鄰居都認為小動物失蹤一定和艾裡斯家的男孩有關,沒有人知道這棟綠屋的屋主才是真兇,大家也無法想像哈維先生居然如此變態,他把石灰撒在貓狗的屍體上,這樣屍體才能儘快化為白骨。他數著白骨,強迫自己不看那封裝在信封裡的信、那只婚戒、或是那瓶香水,唯有如此,他才能遏止內心不正常的慾望。其實他最想摸黑上樓,坐在直靠背椅上,監看遠處的高中。啦啦隊的歡呼聲響徹雲霄,他喜歡聽著歡呼聲,想像啦啦隊長的嬌軀,他也喜歡看校車停在街口,鄰居家的小學生蹦蹦跳跳地下車。唯有藉由數骨頭,他才能遏止這些衝動。他還偷看了琳西好久,他知道琳西是男子橄欖隊裡唯一的女生,琳西傍晚經常在家裡附近慢跑,哈維先生躲在家裡看了她好久。
最令我難以理解的是,每次一有衝動,他都試圖控制自己。他殺害小動物,為的就是犧牲一些比較沒有價值的生命,藉此阻止自己出手殘害孩童。
※※※
到了八月,為了自己,也為了我爸好,賴恩決定和爸爸保持距離。爸爸這一陣子太常打電話到警察局,管區警察覺得不勝其擾。爸爸的舉動不但幫不了警察破案,反而讓整個警察局對他產生反感。
七月的第一個星期,爸爸又打電話到警察局,這下真惹火了警方。局裡大家都聽說傑克.沙蒙對總機小姐說,他今天早上帶狗散步經過哈維先生家時,狗放聲大叫,沙蒙先生把整個過程仔細地向總機小姐說明,他還說無論他如何喝阻,狗還是不停地咆哮。局裡每個人都把這件事情當作笑話,大家都說「鮭魚」先生和他的大笨狗又出巡了。
賴恩站在我家門口的階梯上抽完香菸,雖然天色尚早,但前一天的濕氣已開始起作用。這一帶夏天經常下大雷雨,這一星期來,氣象報告每天都說會下雨,但到目前為止只是非常悶熱,賴恩明顯地感覺到濕氣,渾身上下熱得黏答答。他這次來訪可不像以往那麼單純。
他聽到屋裡有女孩子低聲唱歌,他把香菸丟到樹籬旁邊的水泥地上,把菸踩熄,然後拉拉門上沉重的銅門環,他還沒敲門,門就開了。
「我聞到你的香菸味。」琳西說。
「妳在唱歌嗎?」
「那玩意會害死你喔。」
「妳爸爸在家嗎?」
琳西站到一旁讓他進去。
「爸!」琳西對著屋內大喊:「賴恩找你!」
「妳前一陣子不在家,對不對?」賴恩問道。
「我才剛回來。」
我妹妹穿著塞謬爾的壘球襯衫,和一件奇形怪狀的運動褲,媽媽已經唸叨說琳西從營區回來,全身上下沒有一件是她自己的衣服。
「我相信妳爸媽一定很想念妳。」
「別太確定,」琳西說:「我不在家裡煩他們,他們八成很高興。」
賴恩心想她說得沒錯,最起碼這一陣子他來家裡時,媽媽似乎比較不那麼緊張。
琳西說:「巴克利在他床底下蓋了一個小鎮,他把你任命為鎮上的警察局長。」
「我被升級囉。」
他們同時聽到爸爸在樓上走動,然後傳來巴克利的哀求聲。琳西聽得出來只要巴克利用這種聲音說話,不管他要求什麼,爸爸八成都會說好。
爸爸和巴克利從樓上走下來,兩人臉上都面帶微笑。
「賴恩。」爸爸打聲招呼,上前握握手。
「傑克,早。」賴恩說:「巴克利,今天早上還好嗎?」
爸爸拉著巴克利的手,把他推到賴恩面前,賴恩鄭重其事地蹲在我弟弟面前。
「我聽說你任命我為警察局長。」
「是的,賴恩叔叔。」
「我覺得我沒資格當上局長喔。」
「你比誰都有資格。」爸爸神情愉快地說。他喜歡賴恩.費奈蒙到家裡坐坐,每次賴恩一來家裡,爸爸總覺得大家已有了共識,在整個緝兇行動,他背後有一群人在幫他,他不必一個人孤軍奮鬥。
「孩子們,我有事和你父親談談。」
琳西帶著巴克利進廚房,她答應幫巴克利弄些麥片,自己則想喝杯叫做「水母」的飲料。塞謬爾曾示範給她看,他把甜酒釀製的櫻桃放在杯底,然後加上琴酒和糖,他們吸乾櫻桃上的糖汁和琴酒,吃到後來雙唇被櫻桃汁染得通紅,頭也開始發暈。
「要叫艾比蓋兒過來嗎?要不要來杯咖啡或其他飲料?」
「傑克,」賴恩說:「我這次來沒什麼大消息,事實上,我什麼消息也沒有。我們能坐下來談嗎?」我看著爸爸和賴恩走向客廳,客廳裡冷冷清清,似乎沒人來過,賴恩坐在一張椅子邊上,等爸爸坐下來。
「傑克,」他說:「我今天來是想談談喬治.哈維。」
爸爸臉色一亮:「我以為你說你什麼消息也沒有。」
「我的確沒有任何消息。站在警方和我自己的立場,有件事情我必須對你說。」
「請說。」
「請你不要再打電話,告訴我們任何有關喬治.哈維的事情。」
「但是……」
「我必須請你就此打住,無論你怎麼說,我們依然無法把他和蘇西的死扯上關係。狗在他家門前狂吠,和他後院的新娘帳篷都不是證據。」
「我知道兇手是他。」爸爸說。
「我同意他是個怪人,但據我們所知,他不是個殺人犯。」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殺人犯?」
賴恩.費奈蒙繼續說話,但爸爸腦子裡只想著盧安娜.辛格說過的話,以及站在哈維家門口的感覺。他覺得屋內散發出一股寒氣,不消說,這股寒氣一定是發自喬治.哈維。此人鬼鬼祟祟,又是殺害我的頭號嫌犯,賴恩說得愈多,爸爸愈相信自己是對的。
「你們決定停止對他的調查。」爸爸語氣平淡地說。
琳西悄悄地站在門邊,那天賴恩和另一名警察手執綴著鈴鐺的帽子上門時,她也是這樣站在門邊。琳西有頂一模一樣的帽子,從那天之後,她悄悄地把她那頂帽子塞在衣櫥深處、擺著舊洋娃娃的盒子裡,她絕不讓媽媽再聽到同樣的鈴聲。
客廳裡站著我們的爸爸,我們都知道他心裡只有我們,他把我們擺在心裡,愛我們愛到自己難以負荷。他的心像琴鍵一樣快速地跳動,乍聽之下似乎很安靜,無形的巧手一撥,心房不停地開閉,發出溫暖而規律的脈動。琳西從門邊走向爸爸。
「嗨,琳西,我們又見面了。」賴恩說。
「費奈蒙警探。」琳西開口。
「我剛告訴妳爸爸……」
「你告訴爸爸警方準備放棄了。」
「如果有任何充分的理由懷疑這個人……」
「你說完了嗎?」琳西問道,她忽然扮演起妻子的角色,也成了最負責任的長女。
「我只想告訴你們,警方已經調查了每個可能的線索。」
爸爸和琳西聽到媽媽下樓,我也看到她。巴克利從廚房衝出來,一把抱住爸爸的腿。
「賴恩,」媽媽看到賴恩.費奈蒙,伸手把睡袍拉緊一點,「傑克有沒有幫你倒杯咖啡?」
爸爸看著他太太和賴恩.費奈蒙。
「警方撒手不幹了。」琳西邊說邊把手放在巴克利肩上,輕輕把他拉向自己。
「撒手不幹?」巴克利問道,他總是把尾音拉長,好像含著水果糖一樣,直到索然無味才停下來。
「什麼?」
「費奈蒙警探到家裡來,叫爸爸不要再煩他們了。」
「琳西,」賴恩說:「我沒有這麼說。」
「隨便你怎麼說。」琳西說,我妹妹現在只想離開這裡,她真希望資優生研習營永遠不要結束,她、塞謬爾、甚至亞提可以一直待在營裡。亞提以冰柱作為兇器,贏得了「如何犯下完美謀殺案」競賽的首獎,琳西真希望一切都像營裡這麼單純。
「我們走吧,爸爸。」她說。爸爸慢慢地拼湊出一些事情,此事無關喬治.哈維,也無關我,他從媽媽的眼神裡看出了蹊蹺。
※※※
爸爸最近愈來愈常一個人在書房待到很晚,那天深夜,他一個人待在書房裡,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我的死帶給他極大的打擊,自此之後的發展更超乎他的想像,「我覺得自己站在即將爆發的火山口,」他在筆記本裡寫道,「賴恩.費奈蒙說哈維沒有嫌疑,艾比蓋兒居然認為他是對的。」
他在筆記本上寫東西時,窗口的蠟燭不停地閃爍,雖然桌上點了檯燈,閃爍的燭光依然讓他分心。他坐在大學時代留下來的舊木椅上,椅子發出吱嘎聲,熟悉的聲音讓他稍覺心安。在公司裡,他連最要緊的事情都做不好,白天他看著一欄欄數字,明知他必須作成表格,他卻覺得這些數字毫無意義,上班時也經常出錯,頻率高到連自己都害怕。更糟的是,他怕自己沒辦法照顧身邊的兩個孩子,我剛失蹤的那子,他就有這種憂慮,最近更是擔心。
他站起來伸個懶腰,試著做些醫生教他做的運動。我看著他伸展筋骨,他的柔軟度非常好,我從未看過他做出這些姿勢。他可以是個舞者,不必當個會計師;他可以在百老匯的舞台上與盧安娜.辛格一起跳舞。
他猛然關掉檯燈,只留下窗口的燭光。
他坐在低矮的綠色安樂椅上,這已成為他最喜歡的角落。我常看到他睡在這裡,書房像個密室,安樂椅有如溫暖的子宮,我則靜靜地站在一旁守候。他盯著燭光,心想自己不知道該怎麼辦。每次他想和媽媽親熱,媽媽總是躲開,悄悄地移到床的另一邊,但警探來訪時,她似乎恢復了生氣。
燭光投射在窗口,閃閃爍爍有如鬼影,他早已習慣鬼影般的燭光,真實的火光與幢幢鬼影交疊,他瞪著兩束光影,想著今天發生的種種事情,逐漸沉沉入睡。
快要睡著時,他和我都看到窗外閃起一道燈光。
燈光似乎來自遠方,白色的燈光慢慢地移過附近人家的草坪,朝學校的方向前進。爸爸看到燈光,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當天又不是滿月,家裡附近和往常一樣漆黑,樹木和房屋在黯淡的月光下顯得朦朧。史泰德先生有時深夜出來騎腳踏車,從遠處就可以看到一閃一閃的燈光,但是史泰德先生不會騎車糟蹋鄰居的草坪,更何況他也不會這麼晚出來騎車。
爸爸在安樂椅上稍微前傾,從書房裡看著燈光逐漸移往休耕中的玉米田。
「混蛋,」他輕聲說:「你這個殺人的混帳東西。」
他從書房的衣櫥裡抓了一件打獵穿的夾克,自從十年前打獵不怎麼成功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穿過這件夾克。此時,他匆匆套上夾克,走到大門旁的櫃子裡找出一枝琳西迷上橄欖球之前,他幫琳西買的棒球球棒。
自從我失蹤之後,爸媽就在門口玄關幫我留一盞燈。雖然警方八個月前就告訴他們我不會回來了,爸媽依然不忍心把燈關掉,整晚都讓燈亮著。此時,爸爸先把燈關掉,然後深深吸一口氣,伸手握住大門門把。
他扭動門把,走出大門,發現外面一片漆黑。他關上大門,手裡拿著球棒站在家門口,我會不動聲色,悄悄地……等字句再度浮上心頭。
他走過前院,過馬路,走向他最先看到燈光的歐垂爾家。四下一片漆黑,他經過歐垂爾家的游泳池和生鏽的鞦韆架,他的心跳得非常快,但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喬治.哈維殺了我鍾愛的小女孩,除此之外,他心裡一片麻木。
他逐漸接近橄欖球場,在球場右邊的玉米田深處,他看到一道微弱的燈光。警方把這一帶的玉米田圍起來,田裡清理得乾乾淨淨,還用挖土機把田地剷平,爸爸對這一帶不太熟,他抓緊身旁的球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即將出手傷人,但他很快就不再猶豫,他很清楚哈維就是兇手,也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風勢助他一臂之力,大風由球場吹向玉米田,把他的褲管吹得飛在腿前,大風催著他往前走,所有事情都被拋在腦後。他一走進玉米田深處,馬上把焦點投注在前面的燈光,風聲成了他的最佳掩護,大風颳過荒蕪的田野,呼嘯的風聲蓋過了他踏過玉米梗的腳步聲。
他腦中充滿各種無意義的思緒:小孩子穿著直排輪鞋在人行道上飛馳、他父親的菸草味、以及艾比蓋兒的笑靨,他倆初次相逢時,她的笑容像光束一樣刺穿了他迷惑的心。手電筒的燈光忽然熄滅,玉米田裡一片漆黑。
他向前走了幾步,然後停了下來。
「我知道你在那裡。」他說。
我讓玉米田淹大水,我燃起大火照亮整個玉米田,我散播出陣陣冰雹與花雨,但爸爸依然沒有收到警訊。我被放逐在天堂,只能在一旁觀看。
「我來報仇了。」爸爸顫抖地說,他心跳愈來愈快,熱血湧進胸膛,怒氣如大火般在心中翻滾,他吸氣、呼氣,心情愈來愈激動,媽媽的笑靨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的笑容。
「這裡沒別人,」爸爸說:「我來這裡把事情做個了結。」
他聽到啜泣聲,我真希望能像學校禮堂打燈一樣,直直地把聚光燈打下來。每次舉辦活動時,打燈的人總是笨手笨腳地把燈光打在舞台右側,如果由我來打燈的話,爸爸會看到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顫抖哭泣的女孩,雖然她上了藍色眼影,穿著帥氣的皮靴,此時她卻嚇得尿濕了褲子,畢竟她還是個小孩。
爸爸的口氣充滿恨意,她沒認出他的聲音。「布萊恩?」克萊麗沙顫抖地問道:「布萊恩,是你嗎?」她滿懷希望,希望是唯一保護她的屏障。
爸爸一鬆手,手上的球棒掉在地上。
「哈囉?誰在那裡?」
※※※
像稻草人般瘦削的布萊恩.尼爾遜聽著呼號的風聲,把他哥哥的舊車停在學校停車場。他最近老是遲到,上課或吃晚飯時也經常打瞌睡,但是偷看《花花公子》雜誌、或是有漂亮女孩走過時,他精神總是好得很。今晚有個女孩在玉米田裡等他,他打算準時赴約。他慢條斯理地向前走,大風吹過他的耳際,剛好為他打算做的事情提供了最佳掩護。
布萊恩從他媽媽放在水槽下的急救箱找到一支大型手電筒,他拿著手電筒走向玉米田,事後他對大家說,走著走著,他聽到克萊麗莎哭喊著求救。
爸爸吃了秤佗鐵了心,毅然決然地走向啜泣的女孩。母親正幫我織手套,蘇西也需要一副手套,冬天的玉米田裡好冷!啊,克萊麗莎,蘇西傻兮兮的朋友!她們經常在一起討論化妝,做些小小的果醬三明治,她還有身古銅色的肌膚。
他盲目地衝到她面前,在黑暗中把她撞倒在地。他滿腦子都是她的尖叫聲,叫聲迴盪在空曠的田野中,聲聲觸動他的心房。「蘇西!蘇西!」他尖叫地回應。
一聽到我的名字,布萊恩拔腿就跑,他奮力往前衝,不再迷迷糊糊。手電筒的燈光在田間閃爍,在極為短暫的一刻,燈光照到了哈維先生,但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看到他。他藏身於玉米田埂中,匍匐前進時剛好被燈光照到,他悄悄地躲在暗處,再次聆聽年輕女孩的啜泣聲。
手電筒照到了爸爸,布萊恩以為找到了目標,一把把爸爸從克萊麗莎身上抓起來,他用手電筒拚命打爸爸的頭、臉和背部,爸爸大聲喊叫,連聲哀嚎。
布萊恩忽然看到旁邊的球棒。
我拚命推擠天堂與人間的界線,但界線卻牢不可破。我好想伸手把爸爸扶起來,讓他遠離這一切,把他帶到我身旁。
克萊麗莎跌跌撞撞地跑向布萊恩,爸爸的眼睛和布萊恩的眼睛對個正著,但爸爸幾乎不能呼吸。
「你這個王八蛋!」布萊恩顯然已經認定爸爸居心不良。
田裡傳出囁嚅低語,我聽得到我的名字,也嚐得到爸爸臉上的鮮血。我真想伸手撫摸他破裂的雙唇,和他一起躺在我送命的玉米田裡。
但在天堂的我只能轉身離去。我被困在完美的天堂裡,嚐到的鮮血又苦又澀,卻什麼也不能做。我要爸爸徹夜守候,永遠不要忘了我,但我也希望他鬆手,讓我就這麼過去。書房中的綠色安樂椅仍留有爸爸的餘溫,我吹熄窗口那支閃耀著微弱火光的蠟燭,這是我唯一獲許的小小恩准。